黄鸭打着伞,站在雨中,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绿军装,帽徽却擦得发亮,雨不算大,雨丝如蚕丝一般轻柔,随风飘拂。打湿了他腰上的牛皮枪套,平日里插在里面的54式手枪现在却不见了踪影。
他抬起手,擦掉眼镜上的水汽,雾霭中走出一个人影,打着一柄一模一样的黑伞,穿着黑色大衣,那人伸出带着黑色手套的手,似乎想和黄鸭握手。
而黄鸭没有回应他,他伸出手,指着对面那人的胸口:“花呢?”
“你知道我不是来参加追悼会的。”
黄鸭的脸上露出一丝嘲讽:“那你也应该知道我很想给你脸上来一拳。”
那人的语气丝毫没有变化,他伸手拂去肩头的水珠,回答道:“要打请便,但不是现在……走吧。”
黄鸭的眼镜再一次蒙上了一层雾气,看不清他的眼神,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究没有动手。
空气中飘散着松脂和半腐松针的味道,潮湿的空气让这片山谷弥漫着一股乳白色的雾气。两人站在山脊线上,看着谷底那片不为外人所知的墓地。
这是一片属于基金会殉职员工的墓园。
没有纪念碑,也没有长明火,这里只有整齐划一的汉白玉墓碑,无论生前是普通的安保人员,还是站点主管。在这里都是平等的,一块一平米见方的土地就是他们最后的栖身之所。
一群穿着素衣的人站在一块新近立起的墓碑前,站在队伍最前方的是一位三十岁出头的女性,她并未打伞,雨滴从她的脸上流下,滴落在手中捧着的衣服上。另一名老人则站在一个略显陈旧的讲台上,说着什么,似乎是悼词。
雨势渐大,淅淅沥沥的声音让人听不清悼词的细节,穿着黑大衣那人良久才说出一句话:“我以为你会亲自致悼词。”
“对着一个主人还没死的衣冠冢致悼词?我没那个脸皮。”黄鸭的声音高了两度,能听出他语气中的愠怒,“你们非得这么做吗?”
“你搞情报的,应该比我明白这个道理。”
“蛇之手把你脑子里管共情的那一块打掉了?”
又是沉默,黄鸭转过身,盯着身边那人的脸,似乎非要得到一个答案。
“也许。”
黄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试图从紧咬的牙缝里往外一个接一个地挤字。
“六年,我认识他们整整六年,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我的保密讲座上,他们第一次约会的时候我也在场,他们的结婚申请是我审核的,他们的婚礼上我也致了祝福。一个月前你把他从我这要走,十天前你让我告诉她她的丈夫在半路上被蛇之手的奇术连人带车拉离了本现实,已经推定殉职。就因为我是长辈,就让我独自面对她的眼泪?现在你还让我来看他们‘生离死别’?我不明白,基金会到底有什么绝密任务,要用假死这种……手段来保密。”他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愤怒,走到那人身前,瞪着他,逼问到,“我现在以收容控制保护基金会中国分部下属第五十一收容站点站点情报主管的身份向你发起正式问询,外勤特工藏锋,告诉我,你们究竟想干什么。”
那人脸上的表情依旧冷漠:“无可奉告。”
“恕我直言,操你妈。”
山谷里,那位老人在旁人的搀扶下走下了讲台,礼兵举起手中的半自动步枪,指向空中。
“你看。”那个特工终于举起了手,指向黄鸭的身后。
“看什么?看礼兵的56半?我现在手里要有把56半就该拿枪托把你的脸砸进你的胸腔里。”
“不是,看那边。”
黄鸭这才转身,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
对面的山脊线上,也出现了一个人影,不同的是,他没有打伞,取而代之的是一件雨披,看不清脸。
黄鸭太熟悉那个身影了。
“他还能来见她一面?”
“是,他自己要求的,我批准了。”
黄鸭看着那个人影,他心里的某个地方怀着一种期盼,期盼着那个人影能冲下去,抱住自己的妻子,告诉所有人这场追悼会是个烂人安排的烂玩笑,然后两个人牵着手回家,第二天继续出现在51站点的办公区,丈夫和同事为了一个风洞数据争执,妻子放下手里的翻译赶来劝架,然后他还能像往常一样,以长辈的身份平息这一切。
但他心里也明白,自己身边的那个人不会让这一切发生。
追悼会本就简短,流程已经走完,参与追悼会的员工挨个拥抱那位妻子,安慰她。随后,所有人坐上来时的车,驶离了这个地方,墓园又恢复了平静。
对面山脊上的丈夫一直注视着车队离开,然后他的身边出现了另一个人影,把他带离了山脊。
“你一定要这么残忍?”黄鸭的鼻翼微微扇动,问到。
“残忍?”那个人脸上的表情终于起了点变化,他抬起眼皮,咧开嘴,露出的牙齿让他看起来像只豺狼。
“这才不叫残忍,要是唯有暗香来那群人有他们自称的一半强,我就能在两年后给刘海平那小子扎一针记忆清洗剂,然后把他全须全尾地交回徐璇手上,然后告诉她,感谢基金会吧,我们用奇术把你丈夫从另一个世界拉了回来,现在,拿着这一百二十万人民币补偿款,滚蛋吧,滚回去过你们的小日子吧!你管这叫残忍?”
那人大跨一步,几乎是贴上了黄鸭的脸。
“我来告诉你什么叫残忍,赵铭天和刘冰领证的时候,一个现实扭曲者就那么跳进了民政局,当着我们所有人的面取走了赵铭天的大脑,刘冰就那么顶着满脸血,对着3分钟前才成为她丈夫的人的半张脸尖叫,而我连刀都来不及拔。这叫残忍。”
“三年前欲肉教派突袭占领33站的时候,我带队负责夺回站点,我队里的诺明一直挂念着他老婆,结果在站点大厅我们发现了被作为祭品献祭给亚大伯斯的他爱人,基金会还决定把那次抓到的所有俘虏释放以换取欲肉在鬼知道什么玩意上的合作,这叫残忍。”
他的声音也越来越高。
“你觉得最残忍的是什么?是刘冰负责的项目研究效率因为个人原因下降了百分之三十七,于是天杀的基金会给她来了一针,让她忘了包括赵铭天和基金会在内的所有事,踢给了一个二本大学当大一辅导员。是诺明的心理评估结果显示他不再适合作为机动特遣队候补,甚至不适合继续出外勤,基金会就勒令一个在基金会干了10年的资深特工强行退伍,他现在只能在钢材市场当个夜班保安!”
“现在让我告诉你谁最残忍,不是我,是他妈的基金会!”
但真正残忍的是谁呢?两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答案。
他后退一步,从大衣内侧掏出一个带着雪绒花浮雕的锡制酒壶,拧开盖子,灌了一大口。随后把半空的酒壶递给黄鸭。
“敬你我。”
黄鸭也没多废话,接过酒壶,把里面剩下的酒液全部倒入口中。
“敬基金会。”
雨依旧在下,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愈加模糊,二人的身形也逐渐隐去,只剩下了这场好似能淋湿这个世界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