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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做了一个梦。
纯黑的空间中,身体正快速下坠。他向四周看去,都映出自己的脸,并被凸起的平面扭曲。几十、几百、几千张脸,一同在电闪雷鸣中与他勾肩搭背。
狼狈的样子。
一阵狂风卷过,他和那些脸被一瞬间撕裂,形成数不尽的残片。它们头朝下,对着地面一座座灯火通明的房屋。好几扇门都大开,传出凄厉的嚎叫。
那些声音在他的身旁不断地反射,最终都刺进他的耳蜗。
这使他大喊,身体也随之变形。
直到落地。
啪!
房顶落下的一滴水将他打醒。
门外透出的几线阳光安慰他,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0
Ian是一名温泉镇的洗车店工人。从他拥有记忆起,就独自经营店面。这座五百多人的小镇洗车需求并不高,所以他每天最常做的事情就是搬个凳子出来,到店外面坐着,沐浴阳光。
店内的设备是半自动的,客户驱车进入,Ian只需要拨动几个开关静候即可,只有少数几次,需要自己亲自上阵,拖着清洗用具仔细擦。一辆车一次一美刀,简单好记的价格,顾客只需把钱投进门边的箱子里就可以了。因而,他与别人也没啥聊天的机会。每到清晨,小镇上的人都互相问好,却没人跟他打招呼,他也无所谓,毕竟盯着天空看看,多妄想一下,生活也没有那么无趣。
他有一瞬间想过,是不是因为他是从清水镇进来打工的人,才会难以融入进去,但寻找答案似乎也是没必要的。
Ian的伙食则是通过订外卖解决。一日三餐汉堡王,快递小哥送到店门口后,就自顾自走掉了。有趣的是,给他送快递的人好像就这一个,但是这人并不愿意多看看Ian几眼,混个脸熟。Ian也不在意这些。反倒是由于温泉镇很小,餐总是能准时送到,这令他十分满意。
为解决睡觉问题,Ian把洗车房划出隔断,放进去一张床。床上铺几块布,墙上胡乱挂几件大衣,卧室就组成了。
以上就是他的生活。朴实、乏味、枯燥,却又有足够多的时间用来思考。
1
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Ian的生活轨迹开始变向。
那天,一辆小车披着雪花赶来,停入洗车房。Ian随即扭动温水阀,给冻哆嗦的小甲壳虫洗澡。昏暗的灯光下,灰蓝色的车身、门外的黑夜、透明的雪水融为一体,仿佛他的眼前没有东西存在过。
就在此时,Ian身后传来声音,将这种浑然一体打破了。
“嘿,老板!你在看啥呢。”
他扭过头,看见了一名女性,应该是那甲壳虫的司机。
“嗯?”
“……啊?什么?”
“你……你先问的我,你‘啊’我做什么……”
“因为我……我……我以为你不会理我啊。”
“我当然会理你了!我怎么不会理你,你当我是聋子还是什么吗我又不像那些成天在外面无所事事逛来逛去的那些家伙一大清早起来都是这个人早上好那个人早上好看到了我却理都不……好吧对不起。”
这是Ian今年以来,第一次,如此的神经质。他自己都怔住了。仔细想想,他这样倒也有原因:外面的那些人日复一日地,都把他当空气一般,不搭不理,除非Ian揪住他们的身子,又或者大喊大叫,才会有人应答。显然,一个主动找他谈话的人——还是个女人——就在他的身边,出现过度反应也不难解释了。
而有趣的是,这名女人自己,好像也有着与Ian相同的烦恼。
“谢天谢地,终于有人能正常与我谈话了!”那女性很兴奋,握住他的胳膊来回摇动,“请问您的名字是?”
“Ian,叫我Ian就好。你呢?”
“我叫Annie。”
Annie是一名旅馆服务生,负责在住客离开后打扫卫生。她的工作地点在温泉溪的另一侧,距洗车店约摸一英里路。另外很巧,她也是清水镇的人,只是她经常回家,这跟就地住下的Ian不同,仅此而已。
Ian开始思考。
这里的居民在有意排斥外来的人吗?不太可能,别处来的游客们没有被无视的情况。
那是清水镇的人被针对?也不太可能,因为Ian想不出一个如此做的理由。
想着想着,水流忽然正对着车窗喷射,一阵反弹,花了他一脸。
“哈哈,”Annie指着他的脸笑,“你的脸比我车子还光净呢。”
“啊……啊哈哈。是,是。”Ian用手胡乱抹几下,尴尬地回复。
2
Ian很确信,爱情萌芽了,就在那晚。
试想,一个被当成空气的人,和另一个被当成空气的人,实打实地撞上了。如此的心灵冲击,作为boy meets girl的开端有何不可?
这以后,每隔三五天,Annie就会驱车来到这里。一次聊天一美刀,简单好记的价格。
Annie的所见所闻,来自客房内每包抽完的烟、每瓶喝到一半的饮料、每张揉成一团的废纸、每件行李箱脱落的航班记录。当然,还有每份床铺上留下的小费。可Ian能分享什么?只有马路对过的某家小酒吧,那台偶尔开启的电视上,一场又一场的棒球赛了。
于是,Annie在他眼中的形象变得陌生起来——她能更频繁地接触别人,而她的见闻也就跟苍耳一样,一份份地挂在身上,供他观赏。Ian很惭愧,他不知道这种单向的给予,能维持二人的关系多久。
令他安慰的是,Annie每次讲完故事,都会回报以笑容,并微微点头。
“我还会再来的!”
接着Ian的箱子里又多了一张一美元的钞票。
时间就这么过去,Ian觉得自己是不是也该往远处走走。有一天他决定关闭店面,沿主道路向西,从道路和房屋构成的横平竖直中离开。一英里、两英里,直到登上一个小山包时,他停下来。几个小镇远远地围住他,除此之外则是满溢的草木山川、花鸟虫鱼。Ian曾被砖墙的灰黑色与道路的土黄色所占据,现在不一样,彩虹般绚烂的大自然在他身旁起舞。这竟给他带来了几分亲切感,他似乎就应该属于这里。
他走回去时,正巧遇见了Annie。她已经把车停好,等了约摸半小时,于是略微蹙眉,显得有些不耐烦。
Ian开口,“Annie,我今天去那边山上走了走。”
“哦?”她的脸色好像缓和了些,“你第一次去吗?我印象里,你就没出过这座小镇吧。”
“那边的景色我第一次见。很美。有大树、草坪,还有许多没见过的虫子。但是你问我是不是……第一次去?确实是,但是我站在那里的时候,总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具体说不上来。”
“人亲近自然有什么奇怪的!瞧你,整天都缩在自己的小窝里,也不出去。要不你跟我……不对,我想想……”
“跟你怎么着?我可不能离开这里太久啊,店一直关着的话,我钱从哪里……”
“嗯,决定了!明天送你一份礼物,我发誓你会喜欢上的。”
“呃……啊?什么?”
反应迟钝的Ian就这么看着Annie驱车回了清水镇。
哦,她好像忘了付钱。
算了。
3
蒙大拿的春天十分短暂:当你以为,这一次升温又预示乍暖还寒的时候,气温就蹭地一下涨起来,仿佛要将地上的一切融化。所以,地上的生灵们一旦逮到绝佳的生长温度,就都不要命地从土里探出头,或萌出新芽,开出花朵。而对远足者来说,这宝贵的几周,正是最好的踏青时节。
现在,Ian与Annie二人一起坐着那份“礼物”,迎风前行。
目标是远方的山川。
“我说啊,Annie,这个,自行车,太,太颠簸了,我的,腿,都要震麻啦!”
“哈哈,哈哈,这不比,比你每天做的,那个小,小,小板凳,要刺激一千倍?”
“你这家伙!你就坐在,你那小,小甲壳虫里面,不也,没那么,颠吗?啊?Annie?听——得——见——吗——”
“听——不——见——!芜湖!”
没错,Annie当时决定给他买的东西,就是自行车了。她看自己的朋友,一天天地就像跟钉子一样杵在洗车店门口,实在是觉得不爽。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人不动起来,那还叫人吗?那叫木棍!”在这骑行的几个小时里,他们俩遭受的旁观、无视、擦肩而过,统统被抛到脑后,取而代之的则是风的呼啸、草与叶的翕动、和自行车齿轮的咔咔声。
车子绕着山包转呀转,终于一个疏忽,碰到了石头,心灵已经飞到千丈高的二人,被“啪啪”两声拽了回来。硬着陆,干净利落。
Ian和Annie平躺在草地上,摆出两个“大”字拼在一起,相视一笑,然后面向太阳。
太阳似乎点了点头,两人便抱在一起,一圈一圈滚下坡。
爱的证明。
二人停下以后,Ian忍不住先开口:
“我建议你试试跟我一起干坐一整天,也会有乐趣的,相信我。”
“哼,我不信。”
Annie假装生气扭过头。
Ian识破了她的调皮,把她的上身一把拉近,然后给予自己的回答。
初吻。
4
一转眼来到秋天,Ian的工作时间已接近一年。
现在他的心里都是Annie,满满的。这种喜悦是他刚工作时,从未想象过的,所以他得意。可就算他再怎么炫耀,路人们还是那样,不管不问,所以激动的情绪最后还是安定了下来。
每天早上,他都会早早开门,迎接自己所爱的那一半。当一辆不认识的车占据了门口的位置时,他会不满,焦急地跺脚,盼它离开。如果是一辆跟Annie的车相像的载具前来,结果Ian伸头一看,不是她,他便懊丧地低下头,用清洁拖把蘸水,在地面上画圈。水迹干掉之后,他的忧虑就被一同带走,他又能满怀期待地向大路两侧张望了。
一天下午,Annie选择了骑自行车往返,路过Ian的店铺时,她打响了车铃。那时候,层层叠加的乌云正从他们侧边飘过,眼看就要拥入清水镇。
“天色不太好啊,”Annie面向Ian,“天气预报说,我家那边马上就要下暴雨,所以我回不去了。”
“所以怎么办,Annie?”Ian问道,“那就待在这里躲着?”
“哎呦你看,遇到这种事情你总是先想到要去躲着!”Annie拍了拍自行车的后座,“来,上来!我们到山上逛一圈去!”
“啊?这雨万一下大了该怎么办?还是别吧。”
“没关系,那边离温泉镇又没多远,再骑回来就是了,到时候借你洗车房的水龙头,好好冲个热水澡!”
热水澡……看来是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Ian只好骑上后座,用手轻轻环住她的腰。顺滑的触感,如同汩汩流动的水。
5
十几分钟后,他们来到了山头,这一边是温泉镇,另一边则是清水镇。雨越下越大,Annie迎着水向前蹬,享受着扑面而来的清新感与归属感。Ian能跟自己的爱人同行固然十分高兴,但这雨水中似乎混杂着不属于他们二人的气息。
“Annie,我们回去吧!”Ian抱紧了自己的朋友,朝她的耳朵大喊。
她没有应答,爽朗而绵长的笑声将他的听觉占满。她似乎完全沉醉于这大雨当中,享受大自然带来的快乐。Ian看向下面,他发现,她的双脚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气,骑行如此长的距离,她竟没显出一丝疲态。
“Annie!雨太大了,我们还是回去吧!”Ian再次大喊。
“回去?我们已经回来了啊,我的甜心。此时此刻,我们就已经回来了啊!”
“你说什么!?难道不是回洗车店吗?你答应我要去洗澡的!”Ian好几次差点失去控制,但前面的驾驶并未察觉。
“别——再——提——洗——车——店——啦!”Annie拖长了声音回复道,紧接着,她将把手狠狠一拧,自行车就朝清水镇滑下去。
Ian越来越感觉事情不对劲起来,他的心脏开始发颤,身体也在抖,耳边更是有几千、几万张口正同时低语,似乎在给他下咒。但当他仔细倾听,那些语言又十分的清晰。
回来。只有这两个字。
他又看向前方,Annie的身影已经完全隐去了,反而是这场大雨在做他的向导。向前,一路向前!
“我不想回去。”Ian呢喃道。
“不要嘛!跟我一起走,Ian!一起!”
Annie的声音,已彻底融入了每一滴水中,而Ian的回答则将它们震碎。
“我不想回去!”
“……”
“我不想回去!!”
随着他最后的呐喊,车子失去平衡,倒向一边。
纯黑的空间中,身体正快速下坠。他向四周看去,都映出自己的脸,并被凸起的平面扭曲。几十、几百、几千张脸,一同在电闪雷鸣中与他勾肩搭背。
狼狈的样子。
一阵狂风卷过,他和那些脸被一瞬间撕裂,形成数不尽的残片。它们头朝下,对着地面一座座灯火通明的房屋。好几扇门都大开,传出凄厉的嚎叫。
那些声音在他的身旁不断地反射,最终都刺进他的耳蜗。
这使他大喊,身体也随之变形。
直到落地。
啪!
树上落下的一滴水将他打醒。
云层中透出的几线阳光安慰他,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6
Ian拖着沉重的身子回到了温泉镇。他身上已经一无所有,除了破烂的衣裤。回到洗车店后,他冲了个澡,往床板上一躺。
记忆开始慢慢重组。
“我刚刚……是工作完吗?好像不是。我是从那边山上,一步步走回来的。那我为什么,为什么会在山上呢?山上有……树。对,我是从树下面爬起来的。树……遇到树之前,我在哪里呢……对……不对……我是从山脚……山脚上来的。这不是废话么……我从山脚上来……自行车……我骑的自行车!对,自行车!我是骑着自行车上的山!但是车不见了,那会在哪呢?我自行车不见了!”
他的自行车不见了!
趁着清早的功夫,他赶忙写了几份寻物启事。
本人不慎遗失自行车一辆,黑色双人型。
若有拾到者请交往西方洗车店门口,有重谢!
Ian决定将前几张先贴在对过的酒吧附近,那里人多。
于是他一手拿着胶水,一手捏着纸,准备往电线杆上贴。
但他的手刚摸到杆子,一阵强烈的晕眩感将他击倒在地。
他意识的最后一瞬,是自己的手摸到头的那一刻。
而那里并没有头。
只有一滩清水。
Annie的香气。
Fin
你问那之后怎么样了?
失物启事一片片地飘落,随后皱缩、碎裂、化为尘土。
自行车在那场滂沱大雨中游荡,风一阵、雨一阵地被带走,最后落入一个小土坑中,由岁月轻轻掩埋。
几十年过去,基金会才赶到这里,记录下雨中发生过的生之轮回,或者说水之轮回。
只可惜,曾在某轮春夏秋冬绽放光芒的一个小故事,不会再有人传唱下去了。
不会再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