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构
评分: +15+x

姥姥家的门台上总摆着一个供奉台,之前我从来都不知道供奉的是什么,也许是菩萨,也许是某一位大佛。小时候我和表哥常常在院子里追着打架,那尊从来没有在我记忆中留下样貌的神像就一直注视着我们,我的记忆全部被坐在小马扎上佝偻着腰的姥姥填满。姥姥坐在阳光下,脸上永远都是微笑着,就这样看着我们长大。

表哥比我大了两岁,但因为上学上的晚所以只比我大了一级,我们在邯郸的同一所小学就读。那时候我舅舅舅妈工作忙没有时间照顾我哥,我妈就把他接了过来一起照顾。那段时间谈不上幸福,但那种生命中极为平淡的日子却经常在我入睡后的梦里出现。我记忆里最清楚的部分是每个周五下学后,我妈会带着我和表哥去城中村的尽头给我俩一人买一个鸡蛋灌饼,然后再带着边吃饼边嚷嚷的我们坐上公交回到姥姥家。那时候家里条件差,鸡蛋灌饼是我们两个童年里最奢侈的东西。有一次我发烧,病的厉害,在家一直哭个不停。母亲为了安抚我,在小荷包里翻了半天,领着我哥出门了。回来的时候我哥正吃着鸡蛋灌饼,我妈手上也拿了一个。鸡蛋灌饼吃进嘴里我立马就不哭了,但身体的上的不适并没有消失,吃完饼没一会我就全部吐了出来。我看见我妈在落泪,至少有十分钟,她一直处于一个想说些什么但说不出口的纠结中。终于她对我哥开口了:“弟弟把刚刚吃的饼全吐出来了,现在肚子里什么都没有,姑姑想再给弟弟买一个饼可以吗?”我哥说:“没事的姑姑,不用给我买了,我已经很饱很饱了。”他边说边拍了拍可以鼓起来的肚子。

周末我们会在姥姥家度过。我妈总喜欢跟我姥姥半夜聊天,一聊就聊到公鸡打鸣太阳升起。我和我哥就趟在姥姥的床上,听着坐在沙发上的两个女人从李二家的狗聊到张三刚娶的媳妇,听着听着便睡着了。在那张年纪可能比我要大三四十岁的老旧木头床上,我常常梦到一些东西,梦到我无法言语的存在,祂有时冲我笑,有时冲我露出意义不明的悲哀,即使我从未看清楚过祂的脸。而无论这两位女人聊到几点,在我和表哥睡醒后总能看到厨房里的母亲和院子里的姥姥,小时候的我甚至怀疑她们根本就不需要睡眠,她们一定把睡眠的时间留给了某些更重要的事情,我对此万分好奇。

上完三年级后,我妈带我转学去了石家庄,而舅舅和舅妈也有了闲暇的时间来弥补他们曾在我表哥生命中的缺席。即便相隔两个小时的车程,我和表哥还是会经常在网络上互骂,也经常背着我爹妈和我舅舅舅妈一起偷偷打英雄联盟,时间就这样一点一滴的过去,上了初中后,我妈把我从石家庄带回了邯郸,凭借我某个小姨教务处主任的身份进了一所在邯郸排得上号的初中,我表哥也在这里。

六年级毕业后我回到了邯郸,我爸妈出于工作原因并没有和我待在一起,舅舅和舅妈也是。于是我和我表哥在村子里的房子里相依为命。我们白天会一人玩一局的轮流用唯一的电脑打英雄联盟,饿了就走十分钟去姥姥家吃点饭,姥姥的厨房总是有我们的饭。晚上我们会缩在被窝里一起看僵尸国度,熬到很晚才睡。有一天晚上,大约是十一点多,我表哥说他知道一个村子里的秘密,这个秘密只有在半夜才会显现,他邀请我一起去探险。那时候我简直傻的可爱,我真信了他的话,然后跟着他从我家一路走,走着走着走到了姥姥家。姥姥家的大门有个小洞,姥姥会把钥匙放在那里,我们就这样悄悄进了大门。然后我们听到了姥姥的声音,她在和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讲话。我和表哥悄悄的走到院子里,然后看到了姥姥跪在门台的供奉台前,手里点着香火。由于太晚了,姥姥强硬的把我们两个留在了那里,这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根本没有什么秘密,这只是我表哥想来姥姥家住但是又一个人不敢走夜路罢了。

我跟表哥最后一次打架,是在我初一升初二的暑假。我爸从新疆带回来两个哈密瓜,让我和表哥回村里的时候带一个给姥姥。我俩打架的起因就是我哥抱着哈密瓜从城中村抱到了公交车上,我从上了公交车后就接了过来一路抱到了下车,而在下车的时候我俩因为谁该继续把哈密瓜抱回家起了争执。我俩当时走在一个桥洞前的荒地里,一言不合就把哈密瓜扔了出去大打出手。到了姥姥家的时候,我表哥径直走向了中间的屋子,我则是去了南边姥姥的屋子。我妈看着我手上的血道子,撸起袖子就准备去教训我哥,说当哥哥的怎么打弟弟打的没轻没重的。结果没一分钟我妈就回来给我一顿骂,边骂边打,因为她看到了我表哥脖子上比我手上的伤口更鲜艳的沟壑。我舅妈听到姥姥屋里传来的动机,急匆匆的跑过来拦住了我妈,说孩子还小呢,打架不很正常,吵两句得了,干嘛动手呢?我舅妈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把我妈手上的鸡毛掸子抢走,就这样我妈还是不饶我,说什么晚上回自己家了再给我算账,那时候我觉得我妈一点也不爱我,现在想想这全是人情世故,这些人情世故让我们整个大家庭保持着和谐。当时的姥姥就坐在沙发上笑着看着我们,就看着,一言不发。门台上的供奉台依旧飘着袅袅的烟。

二零年,姥姥走了。那天是国庆假期结束后返校的第一天,在下午大课间的晚饭时间结束后老师找到了我,说我妈告诉她我在学校旁边租的房子水龙头没关,楼下电话打上来了,让我赶紧回去关了水龙头。我一拍脑门说我靠我给忘了,然后急匆匆地回到了那个小小的出租屋关掉了水龙头,然后用我放在家里的手机给我妈打电话告诉她事情办完了。电话迟迟没人接,我没由来的开始心慌。我打了第二个电话,没有拨通,我的手心开始冒汗。第三个,没有拨通,我几乎无法站立,瘫坐在沙发上。第四个,接通了。我长舒一口气,问我妈为什么一直不接电话,电话那头传来三秒的风声,随后是轻微的啜泣。正当我陷入恐慌的时候,我姐的声音传出来了:“姥姥不在了,就在刚刚,你打个车回来吧。”我说:“照顾好咱妈,我现在就回去。”随后我姐又说:“别告诉你表哥,他刚当兵走没多久,别影响他。”我站起身,压抑不住的情绪控制着我的拳头砸向了沙发转角的连接处,血从食指指根处流下。后来我一直怀疑,那天中午没有关水龙头,究竟是我忘了,还是因为某些原因“让”我没有关。那天全市供水系统一切正常时,我家的停水究竟是正常的故障还是某些我无法言说的必然?

我坐在出租车上,没有哭。其实我一直没有哭。我麻木的迎着亲戚们的眼光走进姥姥家的院子然后直奔厨房,我知道母亲一定在厨房为亲戚们准备着大锅菜。我看到母亲手上拿着巨大的勺子在锅里搅着,完全看不出伤心的样子,我把勺子接过来放在一边,用力的抱住这个坚强的女人,然后我感觉到她碎掉了。我听见我右耳边上的呼吸逐渐紊乱,轻微的啜泣逐步的显现,随后我母亲把我推开说去吧,姥姥还在等你呢。

我走向已经拆掉了门的中房,我看到姥姥静静的躺在玻璃里,瘦瘦小小的。舅舅一身白衣,把我叫过去搂住我,说:“别告诉你哥,别告诉。”我点了点头,然后看着他还未恢复的眼眶再一次的充血,然后流泪。他说:“我对不起你姥姥,她肯定想再见见你哥,我不能告诉你哥,我也对不起你哥。还好,还好你在。”我一瞬间感受到了无措,急忙的跑了出去,一路跑,跑到村口的超市,买了几根香火,然后又跑到姥姥家,站在供奉台前。我试了很多遍,始终点不着。

姥姥下葬那天,我走在送葬队伍的头部,在我前边的是姥姥的棺椁,被一个小货车拉着。行至半路,我突然意识到我们忘记了什么,然后扭头跑到了姥姥家。这一次我看清了,那是菩萨,观音菩萨。等我跑回去时,我又一次的迎着亲戚们的目光,将供奉台上的香炉和菩萨摆在了已经挖好的坑前,随后磕了头。

二三年表哥退役,那时我处于为了基金会的实习而休学的阶段。我和舅妈一起去高铁站接的表哥,回来的路上欢声笑语,表哥滔滔不绝的讲述他在部队经历的种种。车到了家门口的时候,表哥突然说:“别回家了,第一顿饭必须跟奶奶一起吃,去奶奶家。”我舅妈沉默了一下,我立马抢过话说:“对,去姥姥家,姥姥一直很想你。”到了姥姥家门口的时候,我舅妈下了车,对我说:“我在家等你们吧。”我说:“好,一会就回来。”然后表哥说:“奶奶没在家?”我说:“走,我带你去找你奶奶。”

我开着车,先去了超市买了纸钱和贡品。拎着东西上车的时候表哥愣住了。他声音沙哑着说:“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我说:“你不能怪舅舅舅妈,这是我们一致的决定,也是姥姥的。”他说:“奶奶最后说了不告诉我?”姥姥走的突然,一句话也没有留下,我知道姥姥没说,但我不能告诉他姥姥没说。我说:“对。”

太阳逐渐的从西边下沉,他跪倒在坟前的时候正处于一天中最美的蓝调时刻。观音像还在那里,祂看着他。那个季节的树木是枯黄的,曾经繁茂的大树被邯郸的冷风吹的光秃秃的,只留下了孤身却坚硬的躯干,但躯干还在。躯干还在,在下一次春风向它吹来时,它将再一次茂盛,凭借着上一轮树叶留下在它根部的养分,再一次茂盛。

除非特别注明,本页内容采用以下授权方式: Creative Commons Attribution-ShareAlike 3.0 Licen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