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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An_akari
我对着镜子撕开脸,露出另一幅面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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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风来的前一天晚上,我和风一起飞到了天上。
我的半生都在旁观中度过。不仅是旁观其他人,更是旁观自己。只是没想到我今日能旁观自己的死亡。大风裹挟暴雨拍打着街道上的所有一切。街边的树凌乱地倒下,车行在街道上汇成灯光的河流。台风马上要来了,所有人都有自己要忙的事。我在街边蹲着,大众和别克横停在前面接吻,警报呜呜响。血水混合着白色的东西顺着雨水流进下水道,我知道那是脑浆。警车正在赶来的路上,我看着他们把尸体盖上白布抬进救护车,一时间没认出来那是我自己。
* * *
台风走的一周后,二叔从海上带着个媳妇回了村子。
她是搭在二叔的渔网上进的村。二叔是我们村出了名的莽汉,别人出海看天气,他出海看心情。二叔心态好得嘎嘎亮,成天乐,除了禁渔期,没有哪天他是不出海的。打渔为生的人常说自己是看天吃饭,二叔说看他妈了个巴子的天,出他娘的海。甭管乌云压得抹黑风呼呼刮,二叔永远都敢开着他那艘小渔船出海,然后好端端地回来,这是二叔最让人感到奇异的地方。
住在海边最怕两件事,一是地震,二是台风。每到夏天闷头发昏的时候,就要开始小心台风了。村里头打了一辈子鱼的老邢头跟我们说,台风快来的时候,天和海都躁的紧。这种时候就指定不能再出海了,船都得开回港里猫起来,村委会的人会一家一家敲门来提醒,内容无非锁好门窗收好东西看好小孩一类的。村里老人会再三警告我们这些小鬼台风快来的时候不要出门,我们就猫在家里头看电视里播报风到哪里了之类的废话。但就像我说的,二叔是个没道理的莽人,他莽的没道理。村委会最后清点人头的时候发现见鬼了,怎么横竖都少一个人。最后一拍脑袋,坏球了,八成是那个莽子出海了。等到村委会的人连滚带爬地赶到他家一瞅,成,人去楼空,这下算是彻底没戏唱了。那还能咋办?跟着出海去把那个莽子追回来?借他十个胆子也没人敢干。于是只好先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台风来得快去的也快,村子被吹得不成样子,但总归还是没出啥事。唯有一点不一样,二叔没回来。一天,两天,三天,一周。二叔像是用尽了他的好运,消失在了茫茫大海中。村里人认定二叔是死在台风肆虐的海上了,于是开了祠堂,准备给二叔办个空棺葬。人喊齐了,桌子摆好了,我们一群亲戚都做好准备开始哭了,邻居家小孩腾腾腾跑进来大声叫喊着二叔回来了二叔回来了。这一叫把所有人都干了个措手不及,大家伙着急忙慌地跑到码头一看,嘿,还真是那莽子开着他那艘破船回来了。不仅是回来,船后边的渔网搭子上还坐着个美女。二叔跟我们说这是他媳妇。大伙我看看你你看看我,得,丧事办不成了,还拐了个媳妇回来,顺道改办成喜事得了。于是就大摆宴席,敲锣打鼓地庆贺起来。这事也就以这样一个怪诞的结局落下了尾声,就这么过去了。
虽然这事就这么了了,但是自从二叔那次出海回来,有些东西就变得不大一样了。二叔还是成天乐呵呵的,但是再也不见他出海。甭管是好天气坏天气,别人想叫上他一块出海打渔去,二叔都是乐呵呵地跟人说不去不去。二叔还是一样乐意帮忙,村子里大小事他都热衷于搭一把手,但是他同别人聚在一块谈天说地的情形是再没见过。二叔家的大门原先永远都是敞开的,用他的话说,村子里的都是自家人,哪有防自家人的道理。现在二叔家的大门总是紧紧闭着,甚至还加了一把大锁。有人看到二叔现在总是呆愣着坐在自家院子里,看着他那个住在井里的媳妇,也不说话,也不干啥,只是呆呆地看着。
说到他从海上带回来的媳妇,那天见了只记得漂亮的让人发晕,不想也是个怪人。除了二叔带她回来的那天,大家伙就再也没见过她在人前出来过,只知道她一回到二叔家里,没多久就躲进了二叔家院子的那口大井里,再也不露面。大家开玩笑说是二叔太能耐给人逼得跳井了,二叔也不反驳,只是傻乐。但如果有人提出要去看看他媳妇,二叔就会笑嘻嘻但坚决地表示拒绝。如果这个时候还有不识相的坚持要看上一看,二叔就会霎地换上一副凶神恶煞的面容,吼叫着让来人滚出他的地盘。从那以后村里人就不再说二叔是莽夫,而是转而说他被海上来的妖怪迷住了脑子。二叔对此也不发表意见,只是继续像往常一样傻乐,帮别人打下手,对出海敬而远之。
二叔不让人进他家门,但唯独对我们这些小孩网开一面,甚至是主动邀请我们去他家玩。在他家后院的那口大井里,我们看到了他的那位怪媳妇。她从水中冒出来,带着一头潮湿的卷发趴在井壁上,半张脸被头发遮住,但即使是透过路在外边的部分也能略窥一二她的美貌。一双眼睛透过头发间的缝隙看着我们,瞳孔深邃得像是要把人吸进去一般。和我一批孩童中看过她的人都惊异于她的怪异和美貌,唯独我对那一双摄人的瞳孔印象颇深。她从来不说话,对我们的话语也不予以回应,只是默默地看着我们,一直到我们离开,才能听见她重新潜下去的拍水声。于是我们当中的大部分人渐渐也失去了兴趣,只有我一直念念不忘,总是一个人前去二叔家,趴在井口等她出现,与那双碧色的瞳孔对目而视许久,直到日照西斜,才念念不舍地回到家里。
也许是这件事导致的催化,不知何时起,村里开始流传一个说法,说二叔从海上带来的是迷魂的海妖,二叔被海妖迷了心智,带她到村子里来,是为了要吃掉小孩子的。这样的说法在村子里一传十十传百,由没来头的谣言传久了就变成真消息,到最后变成了对二叔她媳妇的讨伐。村里人大张旗鼓地聚在一起,准备硬闯二叔家的大门。二叔拿着把砍刀,双目通红,凶神恶煞地站在门口,说谁靠近就要砍死谁。我趁乱偷偷从后门溜进院子里,小跑到井口往里看。她从井水里浮上来,碧色的眼眸看着我,没有言语。
快跑吧,村子里的大家说要把你抓走打死,你快跑。我对她说。她安静地看着我,依旧没有一句话。少顷,她挥挥手,似是示意我向她靠近一些,我不明就里地把身子探下去。她突然暴起,从水中跃出,一把捧住我的脸庞,右手两指像箭一样刺入我的双眼。在剧痛中,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放进了我的眼眶。那双手一下松开了我,我听到有什么东西拍水的声音,然后是外面的人群闯进的熙攘。我双腿一软,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醒来以后,我发现自己躺在村中诊所的床铺上。根据我妈的说法,那天二叔本来像一尊凶神一样横在门口,愣是没有人敢靠近一步,不知怎地,突然一下子,他整个人就像被抽去了力气一样垮下去,噗通一声摔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村里人于是风风火火地闯进他家,在后院里发现了昏过去的我。奇怪的是,找遍整个院子也不见二叔那个井中的媳妇,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就像她从来没存在过一样。我听她讲着这些事,突然反应过来我居然还能够看得见,于是忙叫我妈给我拿来一面镜子。我妈不明所以,但还是给我递了过来。我对着镜子反复触摸着我的脸,又睁大眼睛,想要好好确认它的存在。我的眼睛的确还在它该在的位置,仿佛她剮去我的双眼只是我的幻觉。我放下镜子闭上眼睛,决定不再去想这件事。
后来二叔也醒了过来。他昏睡得比我久的多,睡了整整四天之久。他醒来第一句话便是叫人给他拿些吃的来。大家问起他媳妇的事,二叔却是一问三不知,反倒觉得大家拿他取乐。有长辈到隔壁村请了道法师来给他看,却也没看出什么不对来,这件事于是便这般草草结束了。二叔又开始出海了,只是似乎没了原先那样的好运气,某一天他冒着风雨出海,、后再也没回来。这次是真的没回来了,二叔从此葬身大海,他传奇的事迹也成为村中人饭后闲聊的谈资。
我短暂的二十一年的人生里充斥着许多空白的记忆。有些是我主动忘记的,有些是在别人提起之后,我才发觉缺失了这么一段。我需要十分努力才能回忆起那些大小事,往往却能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去观测我曾经没有注意到的细枝末节。比如说我二叔前后的变化,比如他家院子里不时传来的浪花拍水声,比如我在那之后对水体没来由的恐惧。大人总说孩子会在不经意间突然就长大,我却不记得我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
三年级的时候,学校开了一门游泳课,男孩子们聚在一起喳喳呜呜的,我在水池旁边抱着膝盖坐着,看着同我一般大的女生在池水里畅游。几个男孩子围过来,嬉笑着问我为什么不下水。我说我不想下水,男孩子们就开始试图强行拉我下水。被他们攥紧的手臂传来黏糊的触感,像是有人在背后撑着,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个人死死顶在泳池旁边不下去。我们僵持了一会儿,可能是因为被水浸湿了产生的滑动,紧抓的手臂突然松开,我们同时向后倒去。后脑传来温热的感觉,我往后一摸,摸到了一手的血。黏糊的触感顺着脸颊传递过来,到处充满嗡鸣声。老师跑过来查看情况,吓得当场一个电话打给了我家长。很多年以后同学聚会的时候,有小学同班的女生同我提起此事,她说当时我后脑勺突突流血,同班的所有人包括老师都给吓蒙了,甚至还给吓哭了好几个。我坐在瓷砖地上,不哭也不闹,直到被送到医务室,家长来把我领走之前,都只是看着沾血的那只手,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我不知道她说的是否属实,但那之后老师的确没有再让我上过游泳课。我倒也乐得免受其难。
大抵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变成了大家口中的奇怪女孩。我爸妈曾经以为我是得了什么怪病,带我到市里的大医院里看了个便,也没查出什么毛病来,最后也是不了了之。我就带着这种怪异感读到了高中。不知是高中女生的通性,还是我恰好分到了一个特别自来熟的班,我莫名其妙地跟几个女生混熟了起来。高中生之间做什么事都喜欢一起行动,一到周末我就被拉着出去到处去玩去喝奶茶看电影。她们偶尔会问我是不是不喜欢陪她们出来玩,我倒并没有觉得有任何不满,不如说我挺乐于沉浸在这种欢乐的氛围里。她们就说可是感觉我兴致都不高。我哑然。
6月的某天她们拉我出去看电影。那是家播片厅,有很多老电影可以看,我记得我们当时买了爆米花和可乐,电影看的海的女儿。女伴们对小美人鱼的故事潸然泪下,我被其情节所吸引,不知不觉中吃干净一大桶三人份爆米花。出了电影院我们在街上走着。南方6月的太阳已经尽显毒辣本色,我们躲进一家奶茶店,冷气吃透我的身体,女伴们开心地讨论着人鱼公主为爱情献身的精神,我在一旁吸着茉莉奶绿饶有兴致听着,想着那位勇敢走上岸每步都如刀割的金发丽人,和她迷人的碧色眼眸。我想起小美人鱼最后跳进海中化为泡沫的那一幕。碧水蓝天,想要成为人的公主殒命其中。只是因为她爱的人不爱她。
为什么她不肯把尖刀刺下去呢。我说。
因为她不忍心对自己的爱人下手。她们说。
可是王子不爱她啊。他爱的是邻国的公主。我说。
她希望自己爱的人获得幸福。她们说。
那为什么不拜托女巫把她变成邻国的公主呢?我说。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这是童话故事,她只想让王子爱上的是她。她们好像有点生气。
可是走上岸的她真的还是她吗?没有她的歌声,不能在海中畅游,几乎完全是变为了另一个人。就算成功了,王子爱上的也不是她,是长的和她很像的人类而已。我说。
你这都是什么歪理。她们真生气了。
如果你不能再证明你是你,那变成谁有很大区别吗?又或者巫婆的魔法只是让她披上一具合适的皮囊,好让她能够引诱王子呢?我说。也许小美人鱼从来没有变成人,走在陆地上的只是长的和她一样,有着相同记忆,不能说话的另一个人?
没人应我。我转过头去,发现已经没人在听我讲话。她们开始讨论最近新推出的甜品。我于是决定把嘴闭上,不再去想小美人鱼。自那之后,她们再也没拉我出去看过电影,并且看向我的眼神里总是多了点异样感。我并不理解其中原因,只是少了些热闹,也并不觉得有何不妥。如此这般结束了我的高中生涯。
* * *
“你认为人被自己所困吗?”
一天结课后,梅教授这样问我。我抬头看着这位年轻的教授。梅教授是我大学的选修课老师,主讲现代文学。我同她熟络起来的缘由大抵是因为总能在图书馆碰面,她经常同我交流读书方面的喜好的感受,她的年龄又是远不及一般教授的年轻,久而久之就脱离了师生这层关系。我对所谓文学并不感兴趣,也没有研究的打算,喜欢看书不过是出于对未知故事的好奇心。教授并不在乎这些。“阅读并思考是对灵魂的按摩。”她这么说。她是少数能接纳并理解我思想的人,我自然也乐与与她来往。
那天那节课她讲的存在主义文学,举的例子是加缪的《局外人》。“什么?”我说。
“莫尔索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他的行为荒谬而不合逻辑,他的思想冷淡而不近人情。”教授坐在桌子上,侧过身子来跟我说话。“他的行动是出于对这个与他格格不入的荒诞世界的反抗?亦或是他受困于一副名为自我的牢笼?”
“对于他来说,世界的广阔和生活的琐碎都是割裂的。他的灵魂不自由。”我说。
“何为灵魂的自由?死亡是解脱吗?还是死后的灵魂依旧受困与僵死的躯壳?”
“这涉及到哲学的领域了。我讲不明白。”
“好吧。一个简单的问题。你怎么认知你自己?”教授问。“清晨起来刷牙洗脸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走在路上时低头看到太阳投下来的影子,与人相爱时对方瞳孔里倒映的形象。这些帮助我们认知自己的存在。反过来说,同样可以塑造认知,让你不再是你。”
“什么意思?”
“认知来自于外部。”教授说。“所见,所闻,所感。你认知的一切都来自于感官的构造。格里高尔在某天的早晨起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甲虫。他受困于此,并最后因此而死。他所困死于他身份的转变,他认知自己是甲虫而成为甲虫。他的认知来自于家人对他的恐惧。一只甲虫如何生存?于是他被生活的场压死。如果他从未认为自己为人,从一开始他便是一只甲虫又会如何?究竟是他变为了甲虫,还是在他的认知中他变为甲虫?是因为他变为甲虫因此像甲虫,还是因为他认为自己是甲虫所以成为甲虫?”
“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
“的确。但仅仅是在是不够的。人不是要,而是需要确立自己是谁。‘我是我自己’并不能起什么作用。生活是一种场。人行走在生活中需要身份。人受困于自身认知的躯壳。身份是灵魂行走的足。你的身份来源于你的认知。你决定了你如何成为怎样的人。”
“这样说的话,自我的边界就会变得很模糊。”
“就是很模糊。一个东西看上去像苹果,摸上去像苹果,闻起来像苹果,吃起来像苹果,那它就是苹果。你跟一个人长得一样,说话一样,习惯一样,喜好一样,生活方式一样,那你就是他。生活的磨损会将灵魂的差异最小化,留下肉体的牢笼。所以人需要目标,行为是为了达成目的。”
“目的?”
“目的。”
后来她邀请我去她家。我那时候才知道她天天来找我扯这么多有的没的看似哲学又不哲学的东西,目的在于把像我这样的年轻女孩骗到床上去。我认同她这样富有气质,中性又知性的年轻教授的确很吸引人,但她同人交媾时的表现除了狂野与下流以外并不能找到半点知性要素。这种反差颇为有趣。我们成了恋人,我也顺势成为她家的常客。毕业之后她干脆让我搬到她家一起住。她还是喜欢我管她叫教授,于是我也顺她的意保留了这个称呼。教授家里放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有一部分经常翻阅,一部分在书架上落满灰尘。刚开始她还喜欢装作知性的样子不时捧一杯咖啡坐沙发上读书,迎着阳光对我说早安。后来逐渐展露本性,在床上兽性大发完直接倒头就睡,第二天半死不活地被我叫醒。教授家中没有什么多余的家居,但有一面落地等身镜,位置在卧室过道处。有次我问起她为什么会在那种地方安放镜子。
“用来欣赏我自己。”她这么回答我。
我知道她在随口胡侃,不过也不想追问。或许是热恋期过了,随着时间推移,教授找我交谈的次数越来越少,也越来越抗拒与我肌肤相亲。我和她最后一次亲密是在一个老破的汽车旅馆,当时我们正驱车前往海边陪她去给她的新书采风,结果半途遇到大雨,两个人都给浇了个透心凉。她一气之下决定就近找了家汽车旅馆住下,洗个澡睡一觉再走。教授在洗澡,房间暗压压的,空调像是要断气了一样响着,空气中到处弥漫着一股若隐若现的霉味。床铺倒是干净,教授从浴室出来,把浴巾一甩把我按在床上开始扒衣服。我安静地顺从。亲密玩以后,教授不再像以前一样抱着枕头睡死过去,而是赤身裸体地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本看不懂哪国文字的书胡乱翻着,不像是在阅读的样子。
“怎么了?”我问她。
“回去以后,我们就分手吧。”她说。语气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平淡。
“知道了。”
“你就不问问为什么?”
“有什么必要吗?一开始我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
“所以是你在玩我?你知道我是个把人用完就扔的人渣,于是决定反过来让我体验一次被玩弄的感觉?是这样吗?”她声音突然拔高,转过头来对我喊,短发上没干透的水甩到我脸上,冰冰凉的。
“你想说什么?”我说。
教授看着我,半天没说话。良久,她长叹一口气,把手里装模作样拿着的书扔到沙发上。
“一开始确实就像以前一样,我和一个新来的学生妹妹凑得很近,我用我的文学素养和哲学魅力折服她,和她搞上床,然后等她毕业以后抛掉换下一个。本来是这么计划的。但是你和那些家伙有点区别。你身上有种自内而外的——我不好确切形容——神秘感。不是靠伪装能够展露出的气氛。我心想终于也轮到我被人所吸引了,或许真该稳定下来好好过日子了——一开始是这样想的。”教授讲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前所未有地急促,像是这些话在他她心里憋了太久终于得到释放,“你是个好女孩,会叫我起床,会给我准备早餐,还会记得我月经来的时间给我煮红糖姜水喝,与我这样的烂人完全相反,我连别人的生日都记不住。但慢慢地我开始感觉哪里不对劲。你会迎合我的喜好习惯,但是我到现在为止都不知道你的喜好和习惯——即使我们已经同居了这么久。我从来没见过你不高兴的样子,不管我做了什么,你永远都是那么稳重端庄,平和到有些……恐怖。我在你身上找不到过日子的感觉。”
“有吗?”
“有。我知道这听起来很扯,你会觉得我在找借口为自己开脱什么的——但是我从你身上找不到安心感,那种亲密无间相处过后的熟悉感,我有时甚至会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我在和陌生人滚床单。我尝试过发脾气,耍小性子,试图惹你生气或者悲伤或者失望或者随便他妈的什么——但你只是——”她停顿了。我困惑地看着她。她抬起手又放下,把脸别过去:“——只是像你现在这样,什么都不说,微笑地看着我,拒人于千里之外。我不知道我是在和谁谈恋爱,明明你就在我身边,我却总是感觉身旁站着个陌生人。有时候我看着你放在我家的那些东西,牙刷牙杯生活用品家居之类,我竟然没有办法把它们同你联系到一起,就像是突然在我家中出现的一样。你就像……虚无。我怕再这样下去我会找不到我自己在哪里。”
“你给我一种疏离感。”
说完这句话,她倒在床上背对着我,再也没说过一句。我们就这么在床上躺了一夜,第二天她罕见地起了早叫醒我,我们趁着清早的阳光回的家。我们的关系断开得很干脆,她帮我把我的东西从她家搬到车上,然后开车给我送回来,再搬到我的公寓楼。我说不用这样我自己可以,她执意要她自己来,最后把自己本就不爱运动的身体搞得坐在马路牙子边上喘粗气。我买了瓶矿泉水给她。她接过去说谢谢。我们在马路边上一站一坐,半天没人说话。最后还是教授选择先打破沉默。
“还记得你问过我家里那面全身镜是干什么用的吗?”
“用来欣赏你自己。”
“那种屁话也就你信。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真信,去他的。”她烦躁地挠着一头短发,然后长叹一口气。“我说过非常多屁话,包括以前跟你扯得那些有的没的,很多都是书上写的我挪用一下,还有一些是胡侃的,但是还有一部分是我自己这么多年总结出来的经验道理。”
“我有没有跟你讲过我小时候曾经碰到过水怪?”
我摇头说没有。
“小时候,大概三、四年级这样大小的时候,我特别调皮捣蛋,别的女孩子都在编皮筋跳花绳之类的,我天天跟着一帮臭男孩出去野。有一次我们带着个女生一起去一个传说闹水怪的地方玩水,结果野过头了,正好赶上那天下大雨,水沟子涨水长的飞快,那个傻妞来不及跑给一个浪卷走了。我当时脑子一热就跟着跳下去了,结果自己也给大水按底下去。”
“我当时给水里的石头啊树枝啊什么的撞得七荤八素,以为自己死定了。然后我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一把给我从水里托起来了。我睁开眼睛,看到一个长着鳞片的长发怪人,一只手托着我,另一只手张开向我抓过来,当时就给我吓晕过去了。醒来之后就发现自己躺在村诊所里,那个女孩不知所踪。那之后村子里就没闹过水怪的传闻了。”
“如果到这就结束了,那也只是奇闻轶事,对吧?但是后来,初中毕业以后大概十年这样子,我回到家乡,无意间问起那个女孩的事,结果所有人都告诉我没听说过有这么一号人。我给吓出一身冷汗,那天晚上回家一晚上没睡好觉,一闭上眼睛就是水怪和那个女孩子泡得发白的脸。那之后我的穿着打扮就开始越来越中性化了,留了十几年的头发也剪短了,大学强制自己报了不喜欢的中文系,一直读到博士毕业。”
“为什么?”我问她。
“记得我那天问你的问题吗?人是否被自己所困?”教授播弄着手指,像是左右手在互搏,“你决定了你像什么要成为什么。一个东西看上去像苹果,摸上去像苹果,闻起来像苹果,吃起来像苹果,那它就是苹果。你跟一个人长得一样,说话一样,习惯一样,喜好一样,生活方式一样,你也不是他。因为你知道他和你的区别,就算外壳再相似,你们最后依然不是一个人,只是他被你取代了。”
“但是如果你忘记了你自己呢?”教授转过头来看着我,又像是在看着我眼中倒映的她自己。“你像他一样生活,用他的名字,用他的外貌、习惯,你以为那是你自己的。这样一来,你就成了他。被取代的人是谁呢?是你。是我。”
“所以我刻意地把自己往不像自己想象中的样子去塑造,我每天早上起来站在镜子前面看着我自己,恨不得拿刀割开看看感受一下这是否真实的疼痛。行为需要目的,我要成为我自己。”
说完,她像是如释重负一样向后倒下,半晌又坐起来,看向我。
“我知道你不爱我。你不爱任何人。”
“你想说我只爱我自己?”
“别人可能是这样,但你不是。你甚至不爱你自己。因为你不知道你在哪里,你的人生一直被你是谁所困扰。这种感觉很可怕,像是要把人拉入深渊。”
沉默。良久,教授站起身子,走向车子,拉开车门,对我说保重,然后发动汽车扬长而去,留下一串尾烟。
* * *
台风来的前一天晚上,我和风一起飞到了天上。
那之后过了三年,我们和平分手后彼此疏远得像两个陌生人。我在一家杂志社打工,教授在大学里继续哄骗初出茅庐的女子大学生。后来听说教授出版了一本散文集,名字叫《俯瞰风景》,销量还不错。我买了一本来看,并不能十分看懂,于是放在家中角落吃灰。再后来听说她辞职了,听说是被她甩的某个学生怀恨在心,跑去教育局把她告了,闹得挺大,校领导下不来台面,最后她引咎辞职,群众一片叫好。再后来听说她在家里割腕自杀了,做保洁的阿姨发现的时候都僵了,给人阿姨吓得不轻。
听到教授自杀的那天,我又去了那家播片厅,看的依然是海的女儿。我买了一大桶爆米花盘腿坐着,看这银幕上的小美人鱼,看着她跳舞,看着她丢掉那把尖刀,在日出的海面上化为泡沫。也许她并没有死呢。我突然这么想。王子爱上那位公主是因为她们长的很像。也许那晚跌入大海变成泡沫的不是小美人鱼。也许一开始就有两个小美人鱼?我不知道哪里来这么荒诞的想法。或许我会是以为不错的阴谋论学家。我想。看着银幕上维多利亚诺薇科娃那张精致的脸,我兀地想起梅博士曾经对我说过的话。
“生活是一种场。”她说。
美人鱼从水里走上岸,只是从一个牢笼进入另一个牢笼。她舍弃自己的声音和鱼尾,换来能在人世间行走的腿,却把自己落在了海里。在生活的泥潭里挣扎的美人鱼混淆了自己与他人,不再是舍弃了声音化作泡沫追逐理想的无暇之物,只是一位在得不到王子的爱又无法证明自我后,被夺取了存在的可怜人。我离开播片厅,一路把车开回老家。老渔村像所有没人在意的村庄一样正在老死,我把车停在二叔家门口,敲敲他家大门。没人应,我发现门没锁,于是推门进去。所有一切都落满了灰尘,我被呛得直咳嗽。院子里的那口井还在原位,我趴在井沿上向下看过去,发现这口老井早就已经干枯。离开二叔家,村里的老人看到我,像是看到陌生人一般,歪头看一眼便聊自己的去了。我散步到港口,风很大,浪花拍打海岸,几条破舢板在波涛里挣扎。我盯着海面看,看了很久。然后开车离开。
铙钹似的大风迎面暴扣我,雨哗啦啦下起来。大风裹挟暴雨拍打着街道上的所有一切。街边的树凌乱地倒下,车行在街道上汇成灯光的河流。台风马上要来了,所有人都有自己要忙的事。刹车声刺破耳膜,我在街边蹲着,大众和别克横停在前面接吻,警报呜呜响。血水混合着白色的东西顺着雨水流进下水道,我知道那是脑浆。警车正在赶来的路上,我看着他们把尸体盖上白布抬进救护车,一时间没认出来那是我自己。
我在停尸间里睁开眼睛,掀开盖在身上的白布坐起来。我的喉咙在渴望滋润。我走到水龙头前,让冰冷的自来水肆意冲刷我的脸庞。强烈的疏离感笼罩着我,我抹去脸上的水,肢体僵硬地像是套在壳子里的木偶。我拾起一旁推车上的手术刀,走向走廊上的那块镜子。为什么我无法对任何事提起热情,为什么我能记住小时候事情的细节,却把之后的内容丢的一干二净,为什么我回忆我的人生,却好像在提起一件其他人的事。我知道我已经无限接近事实的真相。而我要为自己二十年的人生给出一个答案,一个我半生都在寻找的结论。
手术刀刺入脸庞。我对着镜子撕开自己的脸。我终于知晓了那陪伴了我半生的旁观感从何而来。在鲜血中,镜子里倒映出一双熟悉的碧色眼眸,一如那年我与趴在井壁上对视的那双眼眸一般摄人心魄。我想起教授问我的那句话。现在我知晓是我弄丢了我自己。
“好久不见。”我她说。
* * *
我死了。是前天还是昨天,我记不清。
我飘起来,我的灵魂向外看。起风了,大风。树叶沙沙响。我知道台风要来了。我推开太平间的门。我的视角穿过地面,穿过水泥墙体,穿过沥青马路,穿过慌乱的行人,穿过行道树。我看到了我在哪。
我看到我在游泳池。8岁的我在泳池中与同学嬉笑打闹,老师带着我学游泳,水花拍得哗哗响。
我看到我在电影院。16岁的我和朋友在电影院看小美人鱼,两个人一起为为爱情献身的女孩惋惜,爆米花吃了两桶。
我看到我在汽车旅馆。21岁的我和女友在床上缠绵,缩在同一个棉被里,计划买一辆轻卡去自驾旅行。
我看到我在太平间。24岁的我躺在冰冷的停尸房,精致的脸冰冷苍白,被推入更冰冷的冰柜中,一切被冷调充满。
我不懂自己在哪。
我哪里都不在。
我在风里破碎。台风来了。我和城市一起揉进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