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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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透过护栏,Jack Bright看到黛黑的群山,天空从山峰处,颜色逐渐变深,一点一点从青白过渡到群青,亮白和猩红的星星在空中点缀。看不清颜色的花缠绕在护栏上,空气中氤氲着淡淡的花香。他小心翼翼地走下大理石的台阶,踩到草地里,拂动了零碎的蓟草,发出轻微的脆响。夜晚的风吹过他的耳,他——他现在这具躯体长长的头发被风拽起,在冰冷的空气中飘扬。他走到了护栏前。

晚风依旧在抚弄他的头发,脖子上的红宝石吊坠也飘飞起来,砸在护栏上,中空的铁杆与宝石相撞,发出当的一声。自然似乎在给他暗示,催促他踏上最后的旅途,否则就无法解释为何此处护栏会如此恰到好处地断掉两根,刚好足够现在的他钻出去,不过这到底是不是所谓最后的旅途这还待定。Bright下了决心。他跨出一步,那只惨白的脚踩在了地上,过短的裤腿使脚踝露出,透过薄薄的皮肤可以看到淡蓝的血管。现在他看上去像在扎马步。他艰难地把头挤了过去,护栏断裂处残余的尖锐凸起从头皮上划过,扯出三条不长不短的血线,他痛得倒吸一口冷气。他有半个人过来了,大部分的重力被压在他的右脚上,脚下传来声声昆虫尸体爆裂的噼啪声。他抽出左脚。现在他出来了。

他穿的少了,晚风刺入他的骨,他打了个寒噤。他的面前是云雾缭绕的群山,在夜幕掩盖下如同披着白布的㡖㡖鬼影。他沿着护栏走,他不是第一次这样做。地面很硬,像岩石的质地,他知道沿着这个方向走就可以找到地方下去,然后翻山,这是因为他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他记得上一次Clef从那边过来,脸上带着笑。他们沿着围栏走。他沿着围栏走。他们回去了。他不要回去。

他从遍布碎石的岩壁上滑下来,石头与石头碰撞,石头与宝石碰撞,哗啦啦地响。他的背上是一片干透的泥,他的面前是显得更加巍峨的群山。他滑落到一块斑秃的草皮上。Bright站了起来,原本从山谷处射来的支离破碎的光此时已经消湮,他头上有一小块皮肤被割开了。

他在草地上慢慢地走,衣服疲惫地扭曲起来,像百岁老人的脸。他估计了一下,如果他不休息,不睡觉的话——他也不愿那么做,第二天凌晨的时候,他会翻过眼前的山,朝阳洒落的第一束光会泻在他的脸上。那时候,他会逆着光前进。

Jack Bright,讽刺的名字。他不太清楚他究竟想去哪里,不过,他觉得,到了这一次,他终于可以试着去寻找他的归宿。Bright小声地笑了起来,他记起自己曾经也知道杀死963的方式,他分裂的自我阻止他这样做,于是慢慢地他就忘记了这些。他苦涩地向前走着,捏紧了拳头。他等待着基金会的到来。Bright像压路机般坚定地迈出每一步。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荒凉的空气灌入他的肺中。Bright往前走着。


2

寻物启事

本月下旬,SCP-963因员工不慎丢失。该项目不存在危险的异常性质,外形为红宝石及白金制的护身符。知情者或拾到者速与站点联系,重金酬谢,感激不尽。


“难道你真他妈认为这玩意能贴出去,Alto?”较年幼者对较年长者发难道。后者正忙着把一个肉桂卷塞进嘴里。

较年长者挤出一个狡黠的微笑:“亲爱的,我当然不这么认为。”

“别叫我亲爱的。说话的时候你能否不要吃肉桂卷?”

“哦,好吧。”那只长着星星点点老年斑的手把那个肉桂卷放在桌子上,那个被啃了一口的肉桂卷的纹路看上去像古代壁画上的眼睛。

“Alto,你到底在想些什么?Jack逃跑了。”

“Agatha,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他不是第一次这么做,在现在的情况下Jack突然玩失踪,我一点也不奇怪。”

“那这是什么东西?”较年幼者忍不住抽了抽鼻子,她闻到较年长者身上散发出烟味,有形有质的烟味,想狂风中迎面而来的沙尘,无可避免地扑入她的鼻腔。她竭力控制捂住口鼻的冲动。

较年长者疲惫地笑了,他抬起头,说:“应付一下。反正上头那帮老家伙自顾不暇。”

“我们不能让SCP-963就这样流落在外。”

“为什么?”

较年幼者语塞了。她仍然能闻到那浓烈的烟味,几乎咳嗽起来,她艰难地看着对方,退开一步。烟味似乎淡了一些。或许是心理作用。

“它是个异常。收容异常是基金会的责任。”

“Agatha,别骗你自己了。基金会几年没有收容过新的异常了,旧有的异常也在逐个失效,我们可以休息了。Jack不是个危险的家伙。”较年长者转头看向墙壁,他面无表情。他宽阔的肩膀陷在椅子的软垫里,垫子逐渐下陷,塑造成他肩膀的形状。他瘫在椅子中,仿佛一摊波特兰水泥。“我们没有必要再做那些事了。”

“好了,没必要先生,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较年幼者把目光转向桌子,死死地盯着桌上那份愚蠢的寻物启事,眼珠子半突出来。她试图转移注意力,以便于自己能不再看较年长者那张胡子拉碴的胖脸。“Alto,这不是你。”她停顿了一下,“这两年你甚至发福了。”

“啊哈。”

“啊哈。”较年幼者感到一阵冲动,“看看伟大的Clef博士,他缩在他的办公椅里,不愿意出哪怕一次任务,对于任何指派都敷衍了事。天啊,他甚至快有一年没洗澡了。瞧瞧这瘫烂泥。”

“啊哈。”

较年幼者再次后退了,长久的对话并不能让她的鼻子适应较年长者身上的烟味。她感到那种气味在空气中融化,使空气变成苍白的灰色,她几乎背过身去。她深切地厌恶着自己眼前的这个男人,她本不该来这里,如果不是963的事情。现在她只想快点离开。

“你到底决定怎么处理963的事?”

“不是963,是Jack。Jack Bright。”较年长者抓住桌子,拉起了身子。他靠着桌子站起来,背驼着,如同淘气孩子在墙上画下的顶端微弯的叹号。油腻腻的金发从他的头上披下来,好像有谁泼了一碗拌面在头上。

“这没有区别。”

“Jack是Jack,963是963。”较年长者提高了声音。

较年幼者感到一阵奇异的紧张,空气中的烟味似乎变得更浓了,离开的心变得异常强烈,她匆匆看了一眼表,说:“好了,Alto,我今天还有会议,我不能再陪着你讲这些有的没的了。我希望你能作出一个明智的决定。到此为止。”

她转过身,向办公室的门口奔去,如同在逃跑一般,皮鞋的后跟敲在木制地板上,当当地清脆地响。她想摆脱身后的那个发福的、衰老的男人,以及他身上的烟味。当她走出办公室,转身把门关上时,她看见较年长者已经坐下,又一次瘫倒在椅子中,闭上了眼睛。

较年长者静静地躺着,感受着靠垫的柔软,他想起上一次他去寻找Jack的情景。他喃喃地说:“Jack是Jack,963是963。”他身上的烟味也平和下来,渗入办公室的空气中。他觉得很舒服。


3

当太阳的光芒给树苗拉出三四米的阴影的时候,是六七点钟,我看到了一条土路,前方是个镇子。应该走了三天了,对时间没什么概念,不眠不休。我的腿带着身体走,腿很痛,脚也很痛,大概已经磨出了不少的水泡。这具身体是死刑犯的身体,可惜并非所有死刑犯都是凶神恶煞,像这个就瘦弱得很。头发上都是泥。衣服烂了,但勉强还能遮住身子。我把963抓住,塞进最里层,贴着肉。这劳什子不能叫人看到,否则只会多生事端。可能会引人注目,如果有人问起,就谎称自己是登山出了意外。

我走进镇子里,双腿似乎膨胀成某种巨物,那巨物被两只恶犬死死咬住,沉且痛。我想休息,这里哪里有旅馆。我要找家旅馆住下。时间还稍有些早,街上没几个人,只有一群穿着花花绿绿衣服的年轻人,从街的那头,身影放大,清晰起来。我看着小镇人家修剪整齐的草坪,长短不一的树篱,嗅到浓郁的青草香气,步伐有点一瘸一拐。腿痛。好像被插了一刀。撕裂伤。

前面有家旅店。破旧,窄小,很可能也不舒适,但是够了。腿在烧。我走得很慢,几乎总是在打拐子。走进旅店,快点。上一次这样我还是在克罗地亚。Claire1 一只鸽子落在旅店门庭,投下阴影。阴影和我一起磨蹭进去。

我踉跄着走到前台,要了一间房——我提前准备了足够的钱。不需要这么慌乱。女接待员的眼神很奇怪,但并未多说什么。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已经拿到了钥匙。我上楼,每踩一下台阶腿都会痛。撕裂伤。ClaireClaire 我脑子里在念叨些什么。浑身都痛,肩,颈,臂,尤其是腿,痛得我精神都恍惚。钥匙插进锁孔。咔哒。门开了。白漆的墙,装饰简陋。

我倒在床上,硬板床,但对我够柔软了。我倒在床上,一只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另一只眼睛刚好对着窗户。窄小的窗户带着灰色的窗帘,犀利的风从山的方向吹来,偶尔锤击窗户,便叫得像蟋蟀,内布拉斯加的耶路撒冷蟋蟀。窗外有棵巨大的白杨,根可能已经渗透了住房。内布拉斯加。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房屋排得相当紧密,顶着奇形怪状的太阳能热水器,是水泥的聚落。空气有点涩。闭眼。我的腿还在痛,撕裂的痛,利刃入肉的痛。刀。我翻身睁眼。

靠在窗台上感受阳光从后脑勺到脖颈都是暖融融的闭上眼闭上眼睁开眼Claire转过身像这样转过身我什么都听不见窗外传来笑声 我抓住裤子,缓缓地往下褪,布料与皮肉摩擦,如同用砂纸摩擦伤口,带着粗粝感的、火烧一样的疼痛。我看见了我宿主的大腿,瘦弱不堪宛若竹节虫,带着青紫,上面有淤青。血液灌入我的大腿当中 血液喷涌而出仿佛天国的喷泉 肌肉突突跳动像脉搏,我听到街上开始有车呼啸而过。我褪下了整条裤子,看见小腿和大腿一样瘦弱不堪遍布青紫瘢痕,悲从中来。不不。膝盖那里破了。我把裤子扔到一旁。空气中有一股腥甜。

脱下袜子。我的手在抖。 她的手在抖我的手在抖 天国 即使Claire 整只脚都是苍白的,仿佛冰冻的猪油,露出疤痕样的血管,蓝紫色血由红转紫 我转头看窗外,初日的阳光刚好照进室内 靠在窗台上感受阳光 灰尘在空中飞舞。脚趾无力地缩在脚板边,萎靡不振。脚趾甲很长,一片半月状的碎片落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断的。我捻起那片碎片。脚跟脚背上都长满了白色的、巨大的水泡。我拿着这锋利坚硬如同剃刀的趾甲刺去 锐利的铁器向前刺去 水泡破裂了,从中渗出清澈的脓液,胀起的表皮病恹恹地伏在脚上。我把水泡一个个戳破。这是脚趾。这是脚背。这是脚跟。ClaireClaire 真他妈够了

我戳破了所有的水泡。我撑住床板,狠狠地把自己往上提,腿爆发出一阵撕裂性的疼痛 刀撕裂了皮肉 头靠在白漆的墙上,不住地喘息 空气寂静得只能听见喘息 空气寂静得只能听见喘息 身体上提时腿擦过硬邦邦的床板,随即一阵灼热。轻轻地抚摸腿。感受到手心的温暖与柔和。我不痛。车辆在街上呼啸而过,至于阳光,仅仅是斜斜地射入室内,洒下局部的光明。基金会能给你带来什么 深呼吸。腿痛。

为什么为什么 腿撕裂地痛。

今天早晨,我从山那边走过来,腿痛,风里吹来潮水,潮湿的、温暖的呼吸。站在旅馆房间的门前,钥匙插入锁孔。透过窗户看见太阳,阳光刺眼,高悬在水泥花园上方。救救我 爱是压迫。我在说些什么。

我不得不这样做

你伤害了他 别碰我滚开是你不好

我没有办法 我感到腿痛。够了不要太在意

日光摇曳如同翩翩起舞的蝴蝶利刃出鞘饮血刺入腹腔ClaireClaire化作阴影阴影与我一起移动为什么白杨摇曳投下阴影血液喷溅我感到地面升高像我冲撞而来风中吹来窗户杀了我吧空气中泛着腥甜Claire为什么我捂住肚子蹲下跪下阳光如波浪从空气中袭来

我毫无选择

为什么为什么 James 救救我 我迫不得已

对不起

你伤害了他

天国的喷泉中血液喷涌四周平静空气中仅有喘息声遮蔽的天空不断下压地面不断上升我双手撑地双膝跪地对不起Claire救救我TJTJ倒在那红色与黄色的光里,光很重使我不能起身,好像有实体有质量。那疾驰而过的光里有Claire为什么

JamesJames 我还是我吗?

求你了

你伤害了他你在撒谎

请便

Claire 我不能忘记这一切。我的眼睑红肿,透过高窗看见天空。如同破抹布的灰云成群结队,在水泥的森林上空飞过,迅疾如同人生。我看见Mikell坐在窗台上浅酌低唱,TJ坐在阵雨中的车站里画画。可并不总是这样是晴天阴天雨天刮风天 是安息日的聚餐。Mikell已经死了。

嘴里在说些什么啊,算了。见鬼去吧。然后她坐在椅子上开始抽泣。细细的鞋跟不断敲击地面当当当当母亲。基金会是什么?你干了什么我迫不得已迫不得已她大发雷霆我们不是怪物 铁器刺入我的腹腔,痛苦产生形体在我体内扭曲古怪是谁是不是我空气中的甜腥味我伸手对不起Claire让我死吧

每年六月,你都会画同一张画,那是内布拉斯加的雨。是内布拉斯加的麦田。我们一起看。我还记得那一次,阵雨中的车站,我们一起走。不用管Mikell。画一画,画一画。安静。我安静。泪珠沿着平滑的肌肤往下滚,绕过鼻子,滴在地上。我不想打扰你们,我想看到天国,天国的喷泉猩红而神圣。我看到上帝对我关上了天国的门。我看着你们走入黑暗或光明,新生或死亡。我不想活也不想死,而上帝同时剥夺了我享有这两者的权利。

我想到Alto,上一次,我们有过一场长谈。你从那边过来,Alto。你眼中的基金会是什么样的?发生了什么?我们不是怪物

天国的喷泉喷出的是利刃闭上眼利刃刺入腹腔我很害怕对不起午后阳光射入房中一切烦恼一切仇怨借由此生。他们的灵魂像蚂蚁,永无止境地在我身边蠕动。为什么要加入基金会。

救救我。

清楚地看见白杨叶子在日光下摇曳,蚂蚁从叶子上掠过,随着叶子轻轻摇摆。沙——沙。


4

他们出发的时候已经接近黄昏,浓稠的黄色和黏腻的红色爬上天际,描画出奇形怪状的花纹,仿佛由特殊染料扎染而得的彩娟。与几天前不同,透过护栏眺望群山,看不到雾,只能看见翠绿的山脊。

“Glass博士,”Clef突然开口道,他把座位调高了一点,“我不太明白你为什么要来,我想我出任务的时候不需要心理评估。”

Glass耸耸肩,说:“我想没有必要。但是我们找的是Jack。”

“你来也没有什么用。可能倒更像个累赘。”Clef说。他坐在副驾驶上的身影有些佝偻,他身上的烟味淡了,大概是洗过澡。他的颈椎骨像是折了,乌龟样圆活的胖脸如同布袋般垂挂在胸前。

“你老了。”

“我可是Clef。就算我早就不怎么可靠了我两年没出过任务了,我也是Clef。但我也已经够老了。”Clef回答。

“为什么这一次我们不能放过他呢?”Glass问。

“专心开车去吧你。”

于是两人都不再说话。这时候道路两侧的路灯亮了,永无止境地向前方延伸,一直到橙黄红灰的天边。


他们在离Site最近的镇子下了车,准确地说,离那个镇子还有一小段距离。不知为何他们一致同意不要引人注目,毕竟平日里从外面开进这座小镇的车实在屈指可数。他们踩上坚实的土地时,两人都感到迷迷糊糊的反胃。树林里狂风大作,把破碎的树叶从敞开的车门甩进车里。Glass皱了皱眉,风里的沙子打得他的眼睛刺痛不止,他匆忙摸出手绢捂住口鼻,眯起了眼。Clef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抓了抓头发,油脂和沙子一起沾到手上,他把手在大衣上擦了擦,戴上了帽子。

当他们经过小镇的大门时——那是两根顶端带拱的花岗岩石柱,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到一棵巨大的白杨,根系或许已经开始蚕食住房的地基。Glass脱口而出:“这是白杨。”

“没人不知道这是白杨,Glass。”

“这是内布拉斯加的州树。”

Clef干咳了两声,他的身体更加弯曲了下去,裹在大衣里的背影看上去像熊一样庞大。他觉得领口有些紧,解开了衬衫最上面的扣子,Glass似乎没有发现这一自由主义的行为。风淡了下来,变成那种皴皱一池春水的清风,但因为天气潮湿,倒显得空气更加厚重。

“Jack告诉你的?”

“上次我开车带他——不,她经过这里的时候,她告诉我的。”

“Jack的上一具身体?”

“嗯哼。”Glass应付性地点点头。

黑暗渐渐地涌上来,小镇住户的灯也一盏一盏地亮了,他们并行的身影在不定的光暗中摇曳,或拉长或缩短,身后传来群鸟归巢的喋喋不休。Glass沉浸在如同玉树琼枝的回忆里,只有脚步声相伴,他的金发还是亮丽的明黄,在光与暗中闪现出渐变。而Clef面无表情,如果和他年轻时相比,他金发的颜色越来越淡,看上去近似于白色。风还在吹,耳畔可以听到低低的呜呜声。

他们不知道他们这样走了多久,之间维持着微秒的沉默,能听见的只有风的呼啸,他们第一次觉得身体如此沉重。Clef唐突地开口道:“嘿,Glass,有哪次任务是像现在这样的吗?在镇子上散步?”

Glass笑了,他嘲弄地说:“谁知道呢,我很久没有出过任务了。这些年来我连他们说的‘低危险紧急情况’都没碰上几次。”

“你还记得你上一次见到Jack是什么时候吗?”

“例行心理评估。”

“就这样?”

“就这样。”

“他还有多少时间?”

“什么?”

“我问,他还有多少时间?”

“我不明白。”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和963一起消失。他的时间可能已经不多了,所以他才会出走,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想大概是这样。人在自己大限将至的时候总会有所察觉,我的感觉也差不多。现在我没有任务可出了,所以我不太可能在被装在裹尸袋里送回来,身上带着烂麦穗一样的霉烂气息。谁知道呢,也许就在这一次。以前我想过几年太平日子,结果这两年我真的过上了太平日子,却比厌倦以往更快的的速度厌倦了现在。”

“……Clef,这不是我清楚的问题。”Glass摇了摇头。“我想你的精神状态可能不是很正常。你需要一次心理评估。”

“我不需要。我仍然有拿起剃须刀划开你的喉咙的能力。”

“这个玩笑你很早就开过了。”

Epon。”

“什么?”

“没什么。都是些陈词滥调。回头我们找个时间喝一杯吧。等把Jack找回来之后。”

“谁知道Jack在哪里?”

Clef叹了口气,语气里充满假作的不屑:“瞧瞧,心理学家先生,你真的是个累赘。每一次Jack跑出去的时候我们都不知道他往哪里跑了,可每一次我们都能把他抓回来。”

Glass想要开口说什么,可是话被一声酸涩的咳嗽呛住,他忘记了自己想说什么。

“风沙太大了。我们回去吧。”

“结果我们下车以后什么都没做,是吧?”Clef说。

“差不多。”

镇子里充斥着像萤火虫一样零碎的亮光,天空中逐渐能够分清灰色的云团和漆黑的天空,月光像细碎的浪花,和廉价的人造光混合在一起,在小镇夜色所拥有的广阔无边的空间中泛出金黄色的点缀,白杨树的阴影巨大,蟋蟀开始鸣叫。两人的表情都很困惑,然后由困惑一点一点扩散到恐惧,又在突然间变为平静。他们从那个花岗岩的拱门里走出来,各自的内心都在忖度Jack。Glass露出独属于心理医生的微笑,Clef则把人世间所有的皱纹都堆到了脸上。他们明白他们不可能明白那颗窒息于红宝石与白金中灵魂的痛。而在那囚笼破碎之后呢?那是喜剧的终结?是受难者的解脱?

灰云盖住高山之下的草原,但草原已是枯黄。


5

天色很暗,四五点钟,有一抹鱼肚白,街道上还是昏暗的,透着清晨的阴冷。镇子里弥漫着潮气,水泥墙上密结着一层细密的水珠,风里的沙子消失了。Bright穿着浅绿色的灯芯绒衣服,在街上慢慢地走向镇子的出口,这样小小的、有不被打扰的宁静的镇子,应该容许一个人在天色未亮的凌晨独自行路。很可惜的是事实并非如此。Bright没有看见那个人靠近他。他还沉浸在腿的酸麻里,尽管痛得已经没有前天那样厉害了。他出神了,否则他大概会有所意识。

Bright感到一个人猛地抓住他的肩膀,摇晃了一下,他的五脏六腑、他全身的骨架似乎都在咔咔作响。他转过身,正好对上对手的棱角分明的脸,是个大块头。大块头的手里拿着一把小刀,大约有十厘米长吧,在路灯照耀下折射出清冷的黄光,和他粗壮的身躯颇不相称。他试图从Bright脸上寻找恐惧的神色,可他失败了,这年头连劫匪的工作都不好做呵。

“如果你不想倒霉,就把钱包交出来!把钱包交出来,我就放你走。”

“你随意吧。”

大块头的眼珠深陷下去,困惑地转动着,他不明白自己面前这个骨瘦如柴的家伙为什么对他的话毫无反应,他摇了摇头,没有人会不怕死,肯定是这样。

“钱包,交出来!除非你想倒霉。”

“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要是一个人死过那么多次了,似乎对于命也不会看得那么珍惜了。

“闭嘴!”Bright感到冰冷的刀刃逼上他的喉咙,“你他妈是想吃刀子还是怎么回事?”

“你还没有杀过人吧?”但是我杀过,Bright心说。

刀刃逼得更近,甚至贴到了他宿主突出的喉结上,形成一层薄薄的冰凉。大块头死死抓着他的肩膀,Bright甚至转不过身去。

“你在说什么屁话?”

“要钱没有就是了。”

Bright感受到一记重拳击中他右嘴角至大鼻子一带。真奇怪,明明带了刀,却不肯用刀,大概还是没有胆识杀人。冲击力使他整个人后仰过去,脊椎折得如同拱桥,温热的血流了出来。Bright跌坐在地上,伸出左手去抚摸被击中的地方,嘴角破了,他感到脸部肌肉一阵酸麻,黏糊糊的东西粘在手上,是烫眼的红色。

“快点给老子交出来!钱包!”

“要命有一条。”

厚实的、沾着新鲜泥土气息的皮靴撞上Bright的下巴,上牙撞上下牙是一声脆响,他几乎咬下自己的舌尖,后脑勺带着冲击撞在水泥墙上,眼前晕开一团黑色的血迹样的东西,他的思绪飘散开来,耳边传来灵魂的尖啸。他的身体好像在升华,额角上出了汗,感到莫名的凉爽。

“快点!不然有你苦头吃!”

“滚吧你这傻逼。”Bright扭动着下巴说。

他的头被一只巨手抓住,整个人都被提起来,他像一只塑料袋一样被提起来,不过他本人也并不比塑料袋重多少。他黑色的长发在墙上划动,发出喳喳的声响。那只手似乎还抓不太住他,既像撞又像扔地把他的头往墙面挥去。Bright的眼前好像破碎了,耳边传来清晰可见的玉碎之声,额头似乎如从高空摔落的瓦块般迸裂开来,视野里长出了黑色的裂纹。血从伤口里渗出来,炽热而舒畅。无边的黑色在脑海里晕开来,他的意识模糊了。

他模糊地听见那个大块头仍然在叫着“快点”之类的字眼,可他的意识模糊下去,仿佛沉入黑色无澜的水面,眼前的一切染上深浅不一的黑色,转变成一片旋转不息的黑色海洋。他的眼里只剩下了黑色。Jack Bright昏倒了,不,睡去了。

如果不是因为该死的永生不朽

D级灵魂不息的尖啸变得愈发强烈,眼中处处是挣扎不息的黑色阴影和令人窒息的红色外壳,男男女女都在尖叫着。那么多的灵魂,一眼看上去像沙丁鱼罐头,拥塞无比,在他的脚下蠕动,如同被掀开蚁穴盖子后看到的蚂蚁团。Bright捶打着墙壁,他的口中在奋力嘶吼什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他的身后,子弹咻咻地叫着,追上了他,从他的后脑勺钻入,眉间钻出,红白的液体喷溅而出,在墙上撒了一摊。他靠着墙壁,缓缓地滑下,在地上瘫成一团,倒下了。

该死的永生不朽

Bright一个人坐在广阔的沙地上,眼前是一望无际蔚蓝的大海,海风里吹来淡淡的盐味与玫瑰香气,却又隐隐夹杂着一丝丝深蕴的悲伤。浪轻抚着岸边的礁石,在忽然间加快速度,炽热灿烂到了极致的夕阳停留得太久,自海平面上浮出道道银白的月光。他低下头,却发现自己的喉咙上裂着巨大的口子,每吸一口气都传出空洞的嘶嘶声。在这时他才感觉到痛。他咳出一口血,躺倒了。

为什么我要代替别人去死?我是我吗?我是我吗?

他脚下的成群的灵魂蠕动着,尖啸着,呜咽着。Bright发觉自己呐喊着的喋喋不休的是同样的内容。红宝石的护符压死了多少灵魂,他就代替那些灵魂死去过多少次,而那些灵魂,同样也代替他死去了无数次。然后子弹贯穿他的头颅,自下往上,思绪随红白的液体汹涌而出,痛苦与畅快产生不可思议的统一。那些灵魂围绕着他,包裹着他,灵魂围成的牢不可破的囚笼里黑色的泥沙俱下。

生气勃勃的灵魂。不曾有一刻停止的喧哗与骚动。他们一起喊叫,撕心裂肺的喊叫,而在这喊声中,有多少属于Jack Bright,属于James Bahir2?又有多少属于那些连名字都不曾被他知晓的死刑犯?他还是他吗?他们是他吗?他是他们吗?

Bright躺在深海之下,抑或浴缸之下,生冷的水刺痛他的眼睛,他张嘴,巨大的气泡奔流而去,不知味道的冷水灌进他嘴里。水模糊了他原本可以清晰地看到的一切,明明在原地没有动弹,他却分明觉得自己在不住下沉,水面的光明逐渐消失看上去愈发遥远,鼻腔中不住地吸入冰冷的水,剧烈地头痛。他闭上眼睛,疼痛仍旧在脑中冲突。他闭上眼睛,不愿意再去看。

我是我吗?我难道不应该是我吗?我真的,还是我吗?

这么多年来他经历的永远是属于他人的死亡,他也用他人的躯体干了太多他不愿意干的事。

Claire。Bright的睫毛颤抖着,时不时遮挡他的视线。他看见了Claire,午后的阳光再一次透过窗户照进屋内,洒在他的脖子上。Claire颤抖的手拿着刀,声色俱厉地冲他大喊大叫。为什么。他对不起他们。如果可以他真切地希望他可以不用干那些事。我们不是怪物,我们真的不是怪物。尖刀早于喊叫扎进Bright的腹中,红黄的液体交杂着喷出,在木制的地板上哧哧作响。他的第一反应是震惊,然后是歉疚。我对不起TJ。他颤抖的手抓住刀子,两个人的手都在颤抖。他缓缓地、轻柔地倒在地上,肠子像灰色的鳝鱼一样钻出来。他死了。独属于他的死亡。

他的眼中再次看到那些灵魂苍白扭曲的面庞,不曾有一刻停止的呻吟。他们的脸在目光触碰到的一瞬间就塌陷了,干瘪下去,骨头包着皮肉。它将瞬间崩塌,灭亡,在黑色旋涡中如焦糖融化般消亡。那脸抬起来看着赤红的天,表情有不甘,也有听天由命。白色的雨落在黑色的大地上,打中盘旋的灵魂沙沙作响。

Jack Bright不是SCP-963。

当雨穿过Bright迷蒙的灵魂时,他不再喊了。坐在黑色大地上的Bright怀恋他的家人,Claire,TJ,Mikell,还有他的父母,即使他们不是O5便是异常,可他们不是怪物;他也怀恋他那些同事,Clef,Light,Kondraki——这个名单可以列的很长——即使他们都被视为某种异类或怪胎。太多年过去了,Bright厌倦了死亡,厌倦了在一次次自杀与他杀之间的轮回,他受够了那些子弹、匕首和血,他不想再看到别人的——他宿主的血在阳光下喷涌而出,如同喷泉。他很多年没有自杀过了。他厌倦了红宝石的囚笼内的那些死亡与呐喊,因为那从没有用,只是表达自己有多么痛苦的一种方式。他深深地怀念他生前曾经历的一切。如果不是因为被迫的永生不朽,他的灵魂或许早已去往他方,也不会有成千上万的灵魂,在红宝石护符内永远地徘徊与游荡。

放了我吧。

雨从Bright身上流下来,滴进黑色的地里没有任何痕迹。此时此刻,Bright一点也不想死,为了逃避那不会停息的死亡他曾度过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Bright不想死,不想昏迷,甚至不想睡去。Bright宁愿SCP-963在此刻失效。

一只粗壮的手翻开算不得厚的衣服,红宝石护符闪出光芒,那只手满怀欣喜地向那块宝石伸去。手指头碰到白金项链的那一刻,Bright醒了。


6

Bright在雨中跑着钻进火车站,细密的雨形成水帘,从车站的顶上像瀑布一样垂下来。他跑得太猛,红宝石吊坠从他的领口掉了出来,明晃晃地闪。有个肥壮的老人站在站台边缘,驻足凝视,脸的一半盖在帽子里,另一半埋在衣领中。背还是很弯,不过不怎么像问号,有点像回旋镖,裹在鼠灰色的大衣里。那个人转过身了,眼神里带着古怪的晦涩与暗沉。

“Jack。”声音如乌鸦般嘶哑,嗓子像被劣质烧酒烧坏了。“新身体不错。”

“一场意外。Alto?”

Clef扭动着他的头,叫人认不清他究竟是在点头还是摇头,颈部的肌肉粗壮而粗糙,如同老树的根部。他露出一个独属于Clef的笑容,有些艰难,笑容里带着自嘲。

“我是来早了,还是迟到了?”

“你啥都错过去了。”Bright报以微笑,微微点了点头。他走过去,站在旧友的身旁。天色很暗,如果从他们的身后看,是两道胖大的黑衣,不过Bright的宿主远比Clef要高。

“大费周章出来找你,找了几天似乎连头绪都没有,感叹起基金会现在的办事效率,结果搭个火车他妈的就出来了一个你,Jack,你说有趣不有趣?”

“嗯哼。”Bright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雨水打在白杨的叶子上,洗出一片晶莹剔透的绿色。Clef的瞳孔似乎在收缩,手紧紧地握住,长长的指甲嵌入掌心。他在紧张。

“Jack。”他宽阔的肩膀在抖动。

“怎么了?”

“Epon上个星期死了。”

Bright感觉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噎住了,他咳嗽起来,喉头紧紧地发涩,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许是一种共情。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去安慰。他看着Clef吃力地把手插进裤子上的小袋,抽出一张被反复翻折过几十次的白色纸条。他从Clef的手里接过纸条,递纸条的那只手在微微地抖动,像休憩蝴蝶的翅膀。那是一张死亡证明。

“我对不起她。”

“Alto。”

Clef的嘴唇翕动着,如图被甩到岸上的鲫鱼的鱼鳃,颜色也是近乎死去的灰白。

“我甚至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我甚至不能告诉她我爱她。”

“你……”

Clef猛地打断了Bright的话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她死去的唯一原因归根结底就是我,如果不是因为我她的身上本不应该存在异常,她不会伤害任何人。她本来可以像任何一个普通女孩那样快乐、幸福的生活。可是因为我这个混蛋,她连一天的正常生活都没有做过。她本应该好好活下去,而不是死于什么异常消失而产生的狗屁反应。”

“你已经做得够好了,Alto,基金会就是基金会。”基金会就是基金会。已经做得够好了。他由衷地厌恶自己的话,心刺痛起来。所以他才不得不那样对待他的家人?那样对待TJ?使他的母亲和妹妹最后陷入那样的境地?

“我什么都做不了。他们不让我看她,我连她的葬礼都没有参加,也许更糟,她会被推进焚化炉。她甚至见不到自己的父亲。在她临死的时候,我连告诉她一句我爱她的权利都没有。她连知道她父亲爱她的权利都没有。这不公平。”

“基金会里从来没有什么是公平的。”的确如此。

“她行将死去的时候她父亲甚至没有陪在她身边。这种父亲算什么父亲。”每吐出一个字,他的下巴都会抖动,上排的牙与下排的牙相撞,咯咯的响。

“我知道的。”Bright用与他宿主的身体极不相称的、轻柔的声音说。

“Jack,我不需要你安慰我。没有必要。”

Bright抓住了Clef的肩膀。他竭力压下自己内心翻腾的情感,使自己的声音不至和Clef一样忽而平稳忽而颤抖:“Alto,你来找我,难道就是为了说这个吗?”

“怎么可能。”

“那么。”

“无非是带你回去,Glass也来了。你怎么说都是个威胁。你活得太久了。我们之前有过一次长谈,你忘了吗?”

“我没忘。”

“为什么。”Clef的语气平稳下来,甚至没有正常的上扬,像是抽去了问号。

“基金会不是救赎之地。”

“别和我玩文字游戏。”

“我不想死在基金会。”

“你明明有可能活下去。”

“不可能了。”

“963的异常性质。你有可能作为普通人活下去。”

“够了,Alto。我们都知道那是赝品。那不是我。那样的副本基金会早就造了成千上万个不知道干什么去。那不是我。”

Clef什么都没有说。Bright向他贴近了一步,手揽住他的肩膀。

“如果你现在带我回去,那我更不可能像你说的那样作为普通人活下去了。这个道理太简单,大概站点会再投一次票,我就会在该死的963里度过余生,在真正死去前还得一刻不停地忍受死亡,免得我再搞出什么事来。”

“不会这样的。别这样想。”

“谁会相信你这个纯粹的骗子?”

“我早就不骗人了。你知道的,这两年。”

“你是在给我吃通心顺气丸。的确有可能不会这样,但是这样的可能显然更大。虽然我不怎么想活着,母亲死了,Mikell死了,Claire也死了,我很久没见过父亲和TJ了,我没多少值得留恋的东西了。”

“那为什么要逃跑?”

“基金会不是安息之地,更不是救赎之地。”

“别跟我打哑迷。”

“我不想待在基金会了。我只是想试着自己去找自己的归宿。”

“那我就只能打晕你带回去,糟糕一点,杀了你带回去。Jack,我只能这么做。”

“你有可能不需要这么做。”

“嗯?”

在Clef继续说下去之前Bright手脚并用,那只揽住Clef的手狠狠地向下兜去。Clef打了一个踉跄,摔倒在地,翻滚着向台下落去,正落在铁轨下。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如果是他年轻时他大概根本不可能掉下去。他的眼神与Bright相撞。正在此时,一辆绿皮火车蓦然驶过。

伴随着清晰可见的肉体爆裂声,绿皮火车缓缓停下。Bright觉得有一瞬间他从Clef的眼中读到了解脱。他转身惧怕般地离去。

鲜红的血从车轮下流出来,混合在雨水中。一汪油腻腻的金发挂在车轮上。Clef那顶黄色的礼帽落在地上,被压得扁平,沾满了尘土,染上了红的颜色。


7

山上又一次起了浓郁的牛奶雾,笼罩住连绵起伏的群山,宛若白色的幕布。山风一如既往的凛冽,在窗户上不停地撞击,整个镇子都吱吱作响。Bright错过了离开镇子的火车。他决定走着离开。他的钱剩的不多了,而在镇子上乞讨为生似乎不是什么明智的主意。

他想起Clef的话,那是一句一带而过的话,当初甚至没有引起他多大的注意。他说Glass也来了。Glass。Glass为什么要来?他没什么头绪。但他想到Clef的精神状态,似乎也不是什么怪事。不过又不像,否则Clef的表现恐怕会比昨天好得多。

天上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Bright买了把小小的塑料伞,在雨里撑着走,皮靴踩在街上一摊摊的水上,溅起无数晶莹剔透的水珠。路并不远,因为他打算从他进镇子的那个入口出去,无需横穿整个镇子,不过那里常常只有人进来,人们都从镇子的另一边出去,所以他看上去仿佛在逆行。

Bright走得近了,不,毋宁说那拱状的花岗岩入口已近在眼前。他隐约看到有个人站在哪里撑着伞,像在等人。他看到那抹亮眼的金色的时候他就确信了眼前的人是谁。Bright忍不住笑出声来。

“喂,Glassy!”

Glass转过头来。

“Jack。”他的声音里带着担忧。

“你怎么会在这里?”

“Clef给我留了字条。我不知道他去干什么了,不过他让我这几天就在这里守着。我想啊我毕竟没有出过几次任务,也许就听他的比较好。”Glass说话的速度很慢,在迟疑的样子。他的镜片上沾了雨水。

“放我走吧。”

Glass吃了一惊,他没想到Bright会如此直接地对他说,霎时间里似乎连该说什么都想不到,但他很快镇静下来。

“Jack,我不能这么做。”

“我没有危害性。就算我不回去也不会怎么样。”

“Clef也是这么对我说的,我觉得我比他更清楚确实如此。可上面不会这么想。Jack,你活得太久了,你知道的也太多了。况且我们找到你了。所以我们不能放你走。”

Bright挑起一侧的眉毛。

“你们找的是SCP-963,不是我。”

“我明白。我明白。我知道你不喜欢那样,可你也知道,在基金会眼里,这没有区别。”

“Glassy。让我走。我不想这么绝情……但我这么决定了。”

“Jack,”Glass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我知道你的过去,你和我讲过那些,我也明白你过去那些自杀,我想你每一次出走的原因大概也不会差。可是我不明白,你究竟在找什么?”

Bright把一只手插进口袋,另一只手拿着伞,伞柄靠在肩膀上,往前走了几步。他叹了口气,说:“Glassy。”

“嗯?”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不是很清楚我到底在找什么,可是我很想找到那个就对了。脑子里那些现在没那么困扰我连。或许是我自己内心给自己幻想的真正的归宿。可能我还是找不到,可能根本不可能找到,但无论怎么说基金会都不是一个能让我随心去找到地方。所以我才要走。”

金发碧眼的心理医生沉默了。Bright又往前走了几步。

“Jack。你这是在搪塞我。”

“好了,Glassy。你没必要想这么多,你也不需要用什么‘这是为了我好’的借口来蒙骗自己。我的结局早就注定了。你没必要为我担心。”

“Jack。”Glass喊道。

“或许我只是去出一次任务。”

“我骗不了自己。”

“你没有见过我。”

金发碧眼的心理医生再一次沉默了。

Bright向前大步走去,绕过Glass的身边,脚步很轻,什么声音都没有。走过Glass身边地时候,他转头说:“很难想象你会就这么被说服。这不太合常理。”

Glass没有回答。空气中流动着一种奇妙的沉默。直到Bright走出去很远他才回头去看,泥水淋漓的土路上逆行的人影已经走得很远,在视野里只剩下三英寸高,是模糊的。Glass站在那里看了很久,表情仿佛是在夕阳下缅怀一个好朋友,又好像这只是他一个人的世界,世界里只有一场雨、一把伞和一个人。等到土路上那个人影完全不见了,Glass才迈开腿走出去。表面上看,一切都很安静,只有鞋子踏水的啪嗒声和雨水滴在伞上的滴答声。

因为是下雨天,天色是阴暗的,土路也因此显得阴暗。路一直延伸着,延伸向若隐若现的山脚,延伸向一望无际的天边。这时候,山上的雾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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