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床上翻了个身,触电似的爬起来。刚刚睁开眼,就能感觉到两腿的骨头里像虫子啃咬一样钻心地痒,我去洗手间抹了把脸,仍然晦暗的天光从窗外斜射而下,看得出房间里的空气似乎弥漫着灰尘,虽然附近是工业区,但这未免也太脏了点,或许该打扫了。我本能地想着,但思维还在聚焦刚才那个梦。
Area-CN-02的地上掩盖是一个工业产业园里的电子厂,楼面很破,尤其是员工宿舍,有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那种刷着掉色发黄白漆的木头门和需要费大劲才能推开的带铁把手的生锈绿窗框,后来即使翻修了也仅限于一楼,安上了白色合金框的合叶窗和厚重的防火门,但用处不大,几乎没有人会去开,因为外面空气太脏,尤其是冬天,从外面逛一圈回来,进到走廊能踩出几个黑脚印。
然而和外面给人看上去的样子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室内的装潢非常好,类似星级酒店的陈设,让人不禁想经费到底用到了哪里。而且住在这里的人只有一少部分是站点里的核心工作人员,大部分是后勤、访问人员、电子厂的外围员工,还有我这样的特遣队队员。我几乎没下楼去过位于地下的站点内部,每天在训练场、宿舍、外勤任务三点一线,而且在上面的生活条件一点不比底下差,要说地下唯一的好处就是空气干净。
我住在地上一层,外面就是去往工厂楼的一个巨大天桥,横亘在屋顶把一楼东侧的采光挡得严严实实,据我所知,绕过停车场进去办公楼坐电梯才能下到秘密站点内部,站点负一层是研究员的宿舍区,负二层是办公区,负三层是收容区,但没有零层。
刚才在梦里,我莫名其妙走到零层,发现有一个零号房间,门虚掩着,刚想推门进去,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我一回头看到一个穿黑衣服的人影往我这走过来,梦境在我慌张进门的那一刻戛然而止。自从年初,这个梦我已经做了不下五遍了,但是我没有一次成功看清楚过那个房间里有什么,每次都是在进门的一刻立刻醒来。梦里的场景就是现实里的站点,对此我还特意去了其它楼看了看,每层楼都没有0号房。
现在已经入冬,外面过早地飘起鹅毛大雪,在白色的窗棂外面堆成一团一团的白。我想着下雪天空气会清新一点,伸手开窗,窗框被冰雪塞得严严实实,推不动。屋里的霉味空气呛得我一阵咳嗽,我想伸手开灯,发现没电。我这才发现屋里的中央空调一夜都没开。三月份我被一发氢氟酸毒弹打中了双腿,因为清理得及时所幸没有截肢,但深处钙质流失腐蚀的骨痛至今都没有缓解,每天睡觉都会被痒醒。因为昨天夜里寒冷刺激,浑身的骨头由痒转痛,我翻抽屉里的钙片,已经吃完了。
我叹口气走出门去,只能去下面站点药房逛一圈了。
自从年初那次事故之后,我大概脑子也出了问题,记忆断片非常严重,经常突然恍过神来发现自己在哪,然后对之前几个小时干了什么一无所知。有人说过这是战后创伤应激障碍的症状,但特遣队有这毛病的人很多,在基金会能获得的最好的疗法就是一针记忆删除,但我连自己经历了什么创伤也不记得了,说不定已经用过记忆删除了吧。
那次事故之后我一直在休假,最后的场面是自己被酸弹击中的剧痛,队长一把把我推到敌人的视野盲区里,我头着地就势在地上打了个滚,然后是外面一声爆炸,我晕了过去。我很清楚,那次的幸存者只有我一个,但这种事对在基金会拿枪的人来说,大概算不上什么创伤。
临近春节,站点里的人稀稀拉拉,自助药房设在餐厅的门口,我把药塞进大衣口袋,一转头碰到了徐远渡。
徐远渡是站点里为数不多与特遣队队员都混得很熟的研究员,年纪不算大,负责计算机系统管理。我的视线碰上他之后,他才注意到我,他一手拿着一个透明小包,里面有几粒蓝色六边形药片,这种药我很眼熟,但想不起来了。他看到我的一瞬间怔了一下,然后微笑着对我打了个招呼。
“一块去吃饭吗?”
我犹豫了一下。“不了,我还得忙。”
徐远渡意味不明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有点怅然若失。此刻,我突然想起来,他拿的那个药我曾经吃过。
我快步走向电梯,低着头想还需要拿什么。周围突然变得死一般沉寂,我回头一看,整片天花板上的灯全灭了,刚才还见到有几个人人抱着箱子来回穿行的办公区现在空无一人,只有暗淡的应急灯照着灰色的桌椅和文件柜,空气里蔓延出一层浓郁的灰尘。
我向着刚才跑过来的地方大喊徐远渡的名字,却没有回答。我强作镇定,用最大声音喊了一句:
“有人吗?”
一片死寂。
我被大吼呛得一阵咳嗽,来不及想太多,拔腿飞快地跑向楼层的东北角,一边在心里祈祷电梯还正常运行。果不其然,电梯的小屏幕上仍然亮着绿色的楼层数,我啪啪按了几下上楼键,然后警惕地回头看着,并没有人追我,但我还是喘不过气来。
我看着电梯从地上2层下来,楼层数闪烁了一下,忽然我条件反射地睁大了眼睛,看到屏幕上显示“0”,然后是“-1”。不知道有没有看错,电梯门开的一刻我直接冲了进去,没有注意到任何异样。
我按楼层,发现原来是1层的那个按钮没有了,在原位置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模糊的“0”。不知被什么力量驱使着,我咬牙按下0层的按钮,然后电梯广播提示我需要刷卡。我没有带卡,把眼睛凑上去验证虹膜,然后头顶上骤然响起一阵刺耳的尖叫,轿厢亮起红灯,警报提示我没有权限。
电梯里的灯也灭了,轿厢纹丝不动,下一秒电梯门从外面打开了,最后一刻,我看到门外好像有一个黑色人影。
我猛地坐了起来,却发现自己并不在宿舍床上,而是四仰八叉半坐在外面的天桥底下,背靠着立柱,阴沉的天空飘着大雪,我伸到外面的靴子上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雪花。我活动筋骨站起来,感觉浑身都被冻透了,摸向上衣口袋,发现口袋是空的。我拍拍衣服走回对面的宿舍,大门吱呀一声响,猎猎作响的风卷着雪花呼啸而入,被我关在外面。我进屋,发现刚才要拿的药已经在柜子里整齐摆好,而我对此毫无印象。
我打开灯,没脱衣服就把自己扔到床上,外面不知道哪里的拖拉机轰隆隆的吵着,我睡不着,坐起来托着头沉思。拉开床头柜的抽屉,除了一把手枪之外就是队徽了,我把队徽拿起来仔细摩挲,银色闪亮的徽章上铭刻着两个反向弯曲的箭头,箭头分别向右上和左下方斜着刺出,像两把利刃,整个形状也因此在一众特遣队的标志里显得很特殊。两个箭头中间被一个竖着的眼睛形状连接在一起,正中央镶嵌着一颗小小的人造宝石。把徽章翻过来,背面刻着MTF-乙丑-02,还有篆书体的四个大字队名“相灭相生”,不知道最早是谁想出来的文人趣味。
门外似乎传来一阵脚步声,我把东西放回去,整个人弹起来,走到洗手间,发现自己听错了,是拖拉机的砰砰声音从旁边的隔间里透进来。我房间隔壁是个杂物间,屋里还有一个上锁的小门,但我没有钥匙,也从未见人打开过,敲敲门板后面,声音很沉闷,大概是实心的,应该已经废弃已久。
我们队长和全支队牺牲之后,整个02队伍进行了战略调整,很长一段时间内任务由周边其它特遣队接替,然后我也顺势搬到了这里住。加上自己受伤的问题,我只能先在这里休养。抽屉里的手枪手感都已经开始陌生,我开始怀念起当初拿着它的手感,和与曾经的队友一起穿行于火幕中的日子。
回到卧室,我拿出柜子上的药,倒出两片钙片,看到白色的圆形药片中间居然混有一粒蓝色的六边形小药片,和我之前看到的那种一样。我愣怔许久,还是没有想起来这是什么药,记得是当时吃的营养素,打算过几天去站点仔细查一查。我犹豫了一下,把那片药一起送进了嘴里。过了一会,天色仍然昏沉,困意席卷而来,我睡了过去。
硝烟味止不住的钻进鼻孔,我被熏得呼吸困难,黑暗的过道尽头火光一闪,照亮了我坐着的地方。我猛地回过神来,自己蹲伏在一个破烂的地板上,穿着全套战术服装,从旁边没有门的房间里露出窗户的一角,可以看到已经是夜晚,外面有城市橙黄色的灯光。
这是个老旧的居民房,我左手边紧闭的房门里传出孩子的哭泣声,但立刻就低了下去,如同被手捂住了一样。刚才闪出火光的地方走来一个人影,我立刻认出那是基金会的队友,应急照明的光照不清他的脸,他快步走向我这边,把我扶了起来。
一瞬间,我本能地想起来了我要做什么。我毫不犹豫的推门而入,狭窄逼仄的小屋里有一股常年不清理的腐臭味,但更浓烈的是血腥味,房间中央的板凳上绑着一个孩子,身上布满血痕,旁边面无表情的男子拿着一把刀和一把枪,和屋外的特遣队员无声对峙。我依稀听到外面队员的身上计数器传来哔哔的报警声,警告这人是个现实扭曲者。我沉着脸走到他的身侧,已经进入了他的视线范围,但他无动于衷。
我拔出枪,飞速扑到他的身前,一只手猛地把他摁到地上,他没来得及反应的左手没抓住匕首,沾血的匕首弹落到地上。他的眼神惊恐无比地四处乱看,但并没有盯住我的眼。外面传来队友杂乱的叫声,我按照多年受到的应对异常人形的训练行动,没有片刻迟疑。
我扣动扳机,崩落的血花和脑浆飞溅到地板上,糊了我半个身子。外面骚乱起来,一声惊呼,脚下的地板突然融化,我直直坠落了下去。坠落前一秒,有人冲进来试图拉住我,这次我看清了他的脸,那是年初已经死去的队友中的一位。
恢复意识时,我躺在一丛压塌的灌木丛里,裤子被枯枝刮破了一个洞,凛冽的寒风从破口灌入,我的意识一片混乱,身上似乎仍然若隐若现着火药味,耳边似乎响起了冬天不应该出现的盛夏鸣虫的簌簌叫声。我费劲支撑起来自己沉重的身体,看到灌木丛一侧是乡间公路,另一侧是低矮的居民楼,我抬起手腕,手表还能用,显示晚上九点。
附近是陌生的乡村,路灯和窗户的灯光间或亮着,一切都十分平常。没有特遣队,没有战斗声,但我确确实实穿着作训服。我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把外套脱掉,翻了个面再穿上,沿着乡道走下去,走了大约二里地,我才逐渐认清路,这是02站点附近的城郊,我曾经来过。
我尝试用半坏的手表联系总部,然而没有回答。临近午夜,我才走回站区,推开宿舍楼的大门,在门口地毯上擦了擦鞋子,打开房间门时屋里的灯并没有一如往常自动亮起,只有头顶上的电子表显示着红色的字:午夜一点半,下面是“101”,不是门牌号,而是康德计数器的现实浓度。
我猛地想起来了什么,放下东西静悄悄地出门去,走过寂静的厂区,因为记得地上仓库里有一条通道可以走到站点里,我摸黑绕到了仓库后门。
后门锁着,但卷帘门能抬起来。我按照记忆一路摸了下去,畅通无阻地走到了负二楼。我咽了咽口水,随便打开了一台电脑,没有上锁。寄希望于自己的一点计算机知识还能派得上用场,我打开了站点通讯录,开始按照拼音顺序逐一对照,后来索性直接打开搜索。
我输入我貌似看到的那个死去队友的名字,没有。输入其它牺牲队友的名字,也没有。
我颤抖着手输入自己的名字,返回结果是0条。
难道我已经死了?身体里隐隐约约的骨头痒和擂鼓般紧张的心跳声提示我,我大概还活着。
我抱着最后希望试图打开站点事故记录,虽然02队和02站区合并管理只有半年多,但应该也能找到任务记录。这台电脑似乎权限不够,我摸黑走到了站点机房的总控台,用自己的终端打开数据库。
半夜的站点似乎无人看守,像专门为我留着一样。按照时间顺序,没有找到最近02队出任务的记录,但有一条异常事故调查请求,显示已经删除了打不开,删除者居然是徐远渡。我翻到年初那次重大事故的日期,找到那个文件点了进去,以为死亡名单上会有自己的名字,但是并没有,只有一个数字。
我再次找了人事档案,手指却在键盘上几厘米僵住了。
我……叫什么名字来着?
明明刚才还记得,如同脑子上挨了一记重锤,我跑回刚才那个电脑处,发现已经关机。所剩不多的记忆在脑海深处尖叫提醒着我,其中有一个词灼痛着我纷乱破碎的思绪。“逆模因”,我只记得这一个词了,跑回办公区的时候,机房的防辐射大门在我身后重重关闭,发出一声巨响,在寂静空旷的地下激起哀伤的回音。
书架上有一本手册,我本来也应该有一本,借着楼梯里的应急灯光翻开,在信息危害一节里,我拼命试图和自己即将断裂的意识对抗,试图理解那一页上一句白纸黑字地印着的话,
强烈的逆模因效应不仅会让受影响者的身份信息无法传播,甚至会让其忘记自己。
再下面是“信息污染”一栏,后面是一片诡异的空白。我跑到柜台上翻找着,找到那种蓝色的药片,一口吞了下去。
思绪澄明起来,我立刻被过量的信息击中,包括自己所遗忘的一切。
我强撑着没有晕倒,抓着一瓶药和那张纸,一路小跑回地上的宿舍,在门口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我产生了一种既视感——这一幕似乎似曾相识。我抬头看了一眼门牌号,是101室,但盯着它看之后,上面的数字变得模糊,我努力集中精力把眼神聚焦,数字赫然只剩下了一个“0”,而且正在往两边重影。
我猛地回头,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看到一个黑影正从门外快步走来。我立刻跑进门把门甩上,拿出自己的手枪,藏进门后的洗手间。突然,门开了,但开的不是房间的大门,是我靠着的后面墙上的那扇门。我的队徽贴到了门上的钥匙孔,发出嘀的一声,门比我想象的要重,里面扑面而来一股潮湿冰冷的空气。
我借机飞跑进去,关上了门。
借着手电,我扫视了一圈,这里的空间非常大,可以看出原先堆放过很多东西,如今已经清空,但地面上还是有各种铁锈和灰尘留下的印迹。这里类似一个室内训练场,但最引人注目的是门前的一个桌子,我走上前,桌上摆着一张照片,是我和之前队友的合影。
只不过,里面大部分人脸上都打了个叉,包括我自己,导致模糊不清。我把相片翻过来,上面写了一堆字,而无可辩驳的真相是,那是我自己的笔迹。
在最上面,有之前牺牲的陈队长的一个签名“Daios”,已经十分旧了,而在空白处,是我亲手写的剩下所有队员的名字和信息,以及几句落款:
现在你是队长了,只要还没死,就得负起责来。
记得你的责任。
记得关键时候为队友挡枪,记得你是基金会的一员,还有,记得每天吃药。
我身后的门仍然开着,我回头向自己房间里张望,那个人影已经进来,在我的柜子上摸索着什么。然后,他转身往我这边看,我看清那是昨天我见到的死去队友。
“队长?”
几个月前,盛夏之时,外面的阳光耀眼灼目,酷热难当,我和两三个朋友一起走在站点地下最深处,因为完善的环境调控系统,这里的地下人造生态区里却很凉爽,虫鸣四起,草丛里居然有很多只在春天和秋天开放的花朵。
我摘了一束白菊,走到武器库里Daios挂起来的破旧战斗服前,把菊花轻轻放在地上。后面默默看着我的队友拍了拍我,
“我们能好好活着,就算是满足陈队长的心愿了。”
另外一个队友低着头默不作声,徐远渡把我们几个领上楼,打算去吃饭。途中,我们在重收容区一间小屋停了下来,门口写着异常信息和模因实验室,徐远渡负责这里的信息管理。
进去之后,我尽量以轻松的口吻说,“以后我们几个也算是死人了,记住这一点,就当自己死了。”
“我没法保证你们的安全,”徐远渡在终端上操作着,迟疑着说,“身份被污染,你们确定要这样继续生活?不需要上报?”
我斩钉截铁地说,“不需要。我们会管理好自己的。当然如果你坚持上报,那无所谓。多一个人知道也没什么用。”
徐远渡看着我扬起眉毛,“我现在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你本来就负责这方面研究啊。走走走,少废话了,一会去吃饭。”我拍了一把徐远渡的肩膀。
“那这就算是个协议了,一言为定。”
“定不定又有什么所谓,我们站的作风不就这样吗。再说了,在这个队伍呆着,保不齐哪天就死了。”我试图打趣,但自己也只是苦笑。
“嗯……这样的话,你们会成为基金会唯一一个不在编的特遣队队伍。”
后来我们坚持给队伍起名,于是我作为资历最老的一名外勤特工,就理所当然的成了这个新编的MTF-戊辰-05的队长。队员全部都是当时支队被推定KIA的人自愿加入,那次事故里,陈队长为了救我们死去,让剩下所有人都保住了命。与众不同的是,我们就算为了记得自己的队员有谁,都需要互相约定好按时服用记忆强化药剂,和逆模因部的那些不知名同事一样。后来我才知道,徐远渡是因为天生有一定的逆模因抗性,才选择做了这方面研究,但这方面只是他的副业,不过他仍然愿意做我们的紧急联络知情人,在关键时候上报我们的存在。
我们是因为责任才最初相遇的,如今也打算靠责任继续走下去,哪怕最后路上只剩自己。
多年里,我一如既往地训练、调查、参与攻击行动,只是大部分荣誉都归属于我的旧队友们,也就是乙丑-02未被影响的改组剩余,如今这队伍规模又扩大了些许,已经远远不是“残部”了,而且得益于基金会日渐完善了对本质促动的相关研究,应对现实扭曲的伤亡事件越来越少。
春去秋来,我习惯了和往常的熟人以及帷幕外各种各样的人擦肩而过,在沉默中目视英雄们凯旋而归,目睹死亡的次数则日渐减少。我一直在收集异常事件报告,在每次基金会和同行组织风传的什么“未知推力”救人的蛛丝马迹里寻找我的队伍存在的证据,有时候默默在相片上划去一两个名字,而有一些人在岁月之中已经彻底失去联系,哪怕使用记忆强化也形踪难觅了。逆模因部终究还是知道了我们的存在,然而所知者寥寥,习惯了一个人行动的我知道自己余生注定不属于任何人的挂念。
这些年,我走过各种危险的地方,见过无辜的生命在血色的池沼里销声匿迹,见过冷酷枪声背后彷徨无助的哭泣,也见过陌生人为看不见的奇迹献上颂歌。曾经关系很好的朋友一个个来了又去,而我最后悔的事情之一,是在徐远渡意外死去的时候,没能在他身边救下他。他去世之后,我和我过去的队友存在的痕迹,变成了数据库里一个无法访问的入口。我曾经想想办法在数据库里留下点什么,但每次都放弃了,既然曾经决心如此活下去,死后不留一点痕迹便是最好的选择。
又是一年初春,各色花儿开始在荒芜的原野上盛放。这是个特殊的季节,我独自坐在一艘小型飞船上,飞船是早就该淘汰的型号,甚至没有人造重力。我手里握着曾经和队友的合影,另外一只手腾出空在飞船日志上敲下我的这段回忆。一不小心松了手,泛黄的照片在面前的仪表板上失重飘舞,我伸手抓了回来,在掌心扇出一阵风漩。照片背面的名字大部分都已经划掉或者模糊,最下面是我自己的名字。
我操纵飞船开始加速,准备变轨驶离近地轨道。这是我等了许久的一刻,因为长期监视靠近地球的地外异常威胁,让我私下获知这次警报比地面组织要早得多。无论对象有智能与否,我都是最佳人选;如果拦截成功,过几天,地面上的深空观测部会看到地球外侧轨道上莫名其妙闪出一团烈火,然后一切重归平静。
我计算了大致的参数,如果攻击成功,我会继续留在这工作,如果我的攻击不成功,单靠碰撞也足以拦截,爆炸的能量不会把飞船彻底击碎,最多会把它击穿,从而保留大部分设备要件和信息黑匣子,剩下的完好度也足够让它被回收利用,或者永远在外层轨道上运行下去,成为一座小小的纪念碑。就算飞船被破坏殆尽,黑匣子也会紧急弹出,虽然大概率无法被人读取。
我解开安全带,轻轻推了一把摇晃的椅子,让自己借力飞向对面的置物架上,拿出记号笔,把自己的名字从照片最底下划掉,然后把照片塞进黑匣子里。飞船引擎启动,我回到座位上,巨大的加速推力把我推离脚下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
从加入基金会起,到这一刻,我和朋友都未曾说过什么告别,因为没有必要。因为我一直认为只要这个世界还在,告别就不是永别,哪怕没有一个人会记得,我也知道,我信守了最初的诺言。
舷窗里能看到的地球越来越小,逐渐变成一个渺茫的蓝点。我伸手把耗电放能的设备全部关掉,让飞船和我都彻底无法被观测,然后无声地靠近我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