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新政
“重要的不是我怎么知道的。重要的是这种做法骗得了大部分平民,骗不了聪明人。你要给这个华特森模式投赞成票了,祖母。我从你眼神里看得出来。我知道你在乎我,儿时你把我带在身边,大些你也偷偷去庇护所看我,给我争取最好的生活条件——但现在你都不敢直视我的眼睛了。告诉我,祖母,当你忙着克隆末日前的人、复原末日前文明的伟业,我们这些末日后的人,对你来说到底又算什么?”
“我很爱你,我不指望你能理解……”
“可是我理解。因为你爱我,所以你宁愿我从未出生在这个时代。”
——《O5-5与孙子/女的视频通话抄录》,由其本人主动提供
当前评分:89。本页面为章节页面。若欲评分,请移步中心页。
在等待开会期间,档案员佩雷茨花了一些时间查看CA-27认知隔离区的布告板。
不起眼的角落总是蕴含大量信息,而一个居住区的真实状况,又往往能从其中心地带墙壁上张贴的杂乱告示中窥见一二。在机遇广场,倾颓的精神堡垒涂满自制迷幻剂的标价,鸟粪般的纸片之后还能窥见属于上个时代的褪色商标。在佩雷茨曾经工作了十多年的弗雷斯诺认知隔离区,则有了交友活动、以物易物、居民自发组织的分享会和个人兼职广告。看上去,眼下所在的CA-27隔离区倒也符合典型的幸存者隔离区的特征,基金会的宣传海报和规章条款落在临时建筑材料和集装箱的丛林间,像旧衣物东一块西一块的补丁,此时正与围绕隔离区的三圈铁丝裹尸布一起散发出强烈的幻臭。但在它们之间,这则通告却是佩雷茨第一次见:
DNA保存计划
为迎战外在风险,最大限度保障人类延续,SCP基金会现正推行DNA保存计划。
该计划旨在提取生殖细胞和体细胞冷冻保存,以供克隆技术和人口复原技术使用。
所有平民均有资格参与。请联系您分配的基金会全科医生以商讨手术事宜。
“我不记得BZHR的克隆技术需要通过手术提取DNA。”在会议室的门打开,间杂着大约二十来号人收拾物件、拖动椅子、互相借道和道别的杂乱声音里,窃听设备中终于传出可以辨别的语句。佩雷茨倒映在防窥屏幕中的面孔变得苍白。她认出了那竟是特工格雷厄姆·麦克道尔,这个平庸之恶的践行者,将某个迭代的泰勒·海顿从出苗期的麦田带走又送入深渊的同谋。但认不认识也并不重要:会议室里的二十来号人恐怕都是无数类似故事的同谋。整个基金会都是同谋。她,曾经的档案员佩雷茨,也是同谋。
“而且CA-27隔离区的幸存者都出生在重建点之后,他们也不需要被克隆才对。”麦克道尔特工的声音又说。
“他们相信是外界的污染让越来越多的人患上不孕不育。”另一个更低的声音回答。
地区指挥官华特森——他们所在的CA-27隔离区正是在他名下。佩雷茨不曾与他打过照面,只在基金会下发的邮件、通知与会议记录中有所耳闻。总是那么高高在上,这些基金会的高层,无论是对她这样的普通职员,还是对挣扎求生的幸存者们。他们讨论他人的权利就像讨论档案该增加还是删除的注脚,泰勒·海顿和为基金会立下无数战功的妹妹杰西就这么被一笔涂去。
“感谢你的解答。回见,指挥官。”麦克道尔显然已经得到了满意的答案。
佩雷茨起身,用几个深呼吸技巧调整神态,让血色重新回到脸上,心率稳定下来。过去她走出关押B类人员的照护所,对那些被决定要死去的个体背过身,又旋即对“高价值”的A类绽开笑脸时,使用了这技巧无数次。接下来的任务是无比自然地路过会议室门口,借转角和身位掩护,取出走廊盆栽里的窃听设备,以免留下痕迹。也许,她可以追上华特森,打个招呼;作为刚调职到该隔离区的档案员,这么做也理所当然。哪怕是会后的闲聊,她每多录下一句话,就能帮到反对派更多一点。
“……指挥官。之前一直没有机会见面,我还没有正式感谢您出手相救。”
佩雷茨不认识这第三个人,但那身出现在拐角之后的蓝黑色制服,她却太熟悉了。通过检查的重建人员走出孵化室,被领向各自的新家后,被划定为“残次品”的人们便会换上这身制服,被押往不见天日的照护所去。曾几何时,她的工作就是坐在某张办公桌后,为那些人一一建档。桌对面的个体今后命运如何,就像落了中性笔墨的档案纸般,有了黑与白的分界。状态稍好一些的修桥补路、开辟领地、投入前线,直至死在岗位。更多的,是送往审讯室和回收站,永远走不出那栋建筑。那重建人员此时正背对佩雷茨与华特森对话,一头棕色的卷发被随意地扎成马尾垂在脑后,许多盏顶灯将他们的重影打在粗糙的浅灰墙纸之上。
“履行职责罢了。”华特森正和他握着手,“你恢复得怎么样?”
“活蹦乱跳,长官。”重建人员说,“您的汇报还顺利吗?”
华特森只是露出一个深不可测的微笑。那人自知失言,尴尬地没有继续话茬。作为重建人员的他自然不必知道,作为普通档案员的佩雷茨同样本不该了解:这次会议的听众十分特殊,是现存12名O5议会成员的联络人和SCP-2000项目的高层。但或许他们谁也不会料到,前O5-3的耳目也在此处,此时就观察着华特森的一言一行。华特森本人的外观与赫柏的任务介绍给出的相差不多,但看上去更春风得意、更满腔热忱,也更可恨。
“佩雷茨女士,又见面了!”在他们旁边,麦克道尔特工向档案员抛来一个友善的笑容,“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是来出差吗?”
“我从弗雷斯诺调过来了。”佩雷茨冲他挥手,尽可能显得像过往的每次见面那样自然,“从一线申请跑出来,你知道有多难吗……”
某些程度上的实话更加能心安理得说出口。佩雷茨略过了赫柏与反对派暗哨在其中牵线的部分不提。她想到弗雷斯诺的监牢,尖叫的躯壳死命撞向软包囚室的防爆玻璃门,想到某日还在与一位心满意足的农人闲聊,几日后却目睹淡黄色的液体注入他的血管。她本只是个坐在办公室的文书人员,那日却被破天荒地派去直接参与对重建人类的记忆提取。铁质病床像一匹发疯的牲口摇晃嘶鸣,拘束带断了三根,她的汗水浸透手心,键盘不听使唤,记录下的呓语糊作一团。麦克道尔特工,在他接手的无数受害者之后,他怎么还笑得出来,他疯了吗?
“恭喜。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脱身呢。”麦克道尔说。在佩雷茨听来,显然只是幽默的客套话。
在他们谈话之间,华特森指挥官也已结束了和那个重建人员的闲谈。佩雷茨强迫自己掐断思绪,上前一步,整理出一副大方的仪表和混着期待、欣喜与自信的神态。这么做并不难:她只要学眼前的华特森就好了。
“欢迎,佩雷茨女士。在这边还适应吗?”
“是的,长官。很荣幸,长官。我调来之后,发现还是这边的工作更适合我,更有成就感。”
佩雷茨想着的是她在此真正的“工作”。留在反对派最需要的地方,发挥她这一岗位最大的优势:搜集情报和资料。华特森握手十分有力,看上去,他的报告会完成得相当顺利。麦克道尔特工一副波澜不惊的神色,佩雷茨基本能确定他就是联络人之一。无论这场工作报告给了他什么样的印象,他也没有——也不必在华特森面前表现出来。至于旁边的重建人员,佩雷茨倒已见了很多,一眼便能从神态推断:他应该是运气稍好,记忆丧失但手脚健全,大概率是做苦力或士兵。
“那就好,以后会有很多共事的机会。”华特森向她道别,又冲其他人点头示意,“如果你们不介意,我需要去照看其他事务了。”
指挥官转身离去时,佩雷茨叫住那重建人员。曾经,面对他们露出关爱、在意和尊重的假笑,对佩雷茨来说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情。在加入反对派,在了解太多基金会酿造的惨剧之后,她却有些难以想象当初是如何做到的。
“我们之前似乎没见过。”她尽力想象几个月前的自己是如何对待B类人员的,“你是哪个隔离区的?做什么工作?”
“我在爱达荷福尔斯,现在是……”那人尴尬地顿了一下,看向麦克道尔,似乎连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的工作描述。
“他是我们实验室的。”麦克道尔简短地介入回答;佩雷茨已经开始熟悉他的“话题到此为止”的语气了。
“那还不错。”她悄悄挤了个鬼脸,又在心中叹一口气,“麦克道尔,哪天你真的累了,想换岗位了,我也算有经验之谈了。”
麦克道尔只是温和地一笑置之。佩雷茨当然不指望他现在就悟到另一层意思。人改变观念并非一朝一夕;改变始于一个种子、一个信号,它们聚少成多,再在对的时间,遇到对的稻草。她、赫柏,与其他无数曾效忠于基金会,却之后选择反对它的人们,都走过一样的心路。他们太清楚该如何攻破曾经的自己的心防,这也是她在认知隔离区的第二个任务。
就像麦克道尔告诉她基金会里有内鬼存在时,无意间为她心中种下一棵种子;在他试图起身,却摔倒在会议桌旁时,又向她证明了他心中也有着一片土壤。
就像她头一次坐到照护所深处的消音室里,本该将此视作仕途中的机遇,却只想夺门而出时,她只把那看作工作压力而已。当她偷偷储存一份上个泰勒·海顿的原始记忆备份,颤抖着将它塞进宿舍保险箱底下,她不知有何用处,也不知是对是错,更不会视自己为叛徒。当她在沾满露水的深夜走出沉默的隔离区,整个天地如同一座无边的坟茔,却也只是不知想去哪里罢了。
——直到赫柏站在那里等着她,告诉她,安排她去参加对泰勒·海顿的审讯,本就是他们为她一人所策划,只为了让她亲眼见证和醒悟。
在回到爱达荷福尔斯——居民更习惯于称之为黄石市区之后,麦克道尔便辞别阿斯里尔,去O5-12那里汇报会议内容了。
根据自体现实扭曲学家的说法,阿斯里尔必须在“基准认知”环境中休养,以免伤口恢复的进程超出常态。在那之后,他才能安全地回复记忆、正式开始基金会的外勤工作。在生命体征稳定后,他便离开O5-12的实验室,住到他们能安排的最好的认知隔离区之中,由一位联络人照护。这位联络人正是麦克道尔,负责为他答疑与对接诸多不适应之处。
阿斯里尔现在总算知道房地产传单上的“一扇窗户”是什么意思了。这房间的格局被完全重修过,上了漆的木板将部分地面架到接近一人高,与一扇明亮的长窗户齐平,留出能摆放床垫的空间。而这既是床又是窗台的空间下方,或许还藏有另一个人的蜗居。
在休养的这几周里,他在市区公园偶遇过一次老谷子。当时老谷子就坐在一张塑料长桌旁,看上去与刚认识时几乎无异,只是换了身颇有末日前风格的棉短袖。长桌上压着三四排纸质手写广告,由透明塑料桌布罩住以挡雨。他一开始没太敢相认,某种奇怪的愧疚感让他大老远就愣在原地。也许是因为他终究没有听取老谷子的好言相劝,又或者他如今不再是“平民”,而成了老谷子口中盛气凌人、不在乎百姓生死的基金会的一员了。但老谷子却远远地认出了他,热情地招呼他过去,问他的近况。
“你现在给基金会做事啦,待遇怎么样?”老谷子这么说着,“我现在做找工中介——你知道的,这里很多人招工,也不缺找工作的人。了解下行情总是好的。”他一一点着其中几张广告给阿斯里尔看,样子如数家珍,“比如这是招猎户的——你想,天天吃工厂肉也不是事,这年头哪家餐厅能雇到人去外面打猎,肉源,那可就是财源啊!再比如说收家电收古董的。我从老家做到这里,这些东西真是到处都有人收,末日前的好日子,情怀嘛,能把自己家整个弄成21世纪风才叫气派——但那也得有人敢到外面找才行嘛。还有这个……”
阿斯里尔早已不是刚见面时的菜鸟了,在佣兵团的基本功之一就是辨认一项委托有多少潜台词。老谷子虽句句不谈基金会,个中深意却也明显。在几十条招工广告中,自然不是每一项都要人到“外面”卖命;更多是家务、修缮、帮工这一类照顾日常生活的工作。基金会需要黑手套。末日幸存者的身份都是“平民”,不同程度上都受到污染,原则上应当留在隔离区内,不能也不该被派去面对庇护所外的威胁和非常态事物。在许多幸存者隔离区,基金会默许一些人离开寻找物资;当初的二道贩子老谷子或许也在两者之间扮演了某种角色。或许,他此时也在试探黄石市区是否有这样的合作机会。
“我现在这身份难说能不能干兼职了。”阿斯里尔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你帮过我,我肯定帮你打听。”
这是实话。他连自己现在的身份也不甚清楚:基金会几乎没有给他安排什么事做。除了在黄石市区休养之外,有时候麦克道尔特工去其他认知隔离区出差,会要求他跟随,以“提前熟悉基金会的事务”,但他能做的基本也就是在公共区域闲逛。唯一的例外是前几日,麦克道尔出现在他的住处楼下,给他指派了一项任务。内容很简单,只要坐那不说话就行了。
“听起来太可疑了……”阿斯里尔抗议道,“没有什么惊喜吗?”
“放心,我们还需要你恢复好之后复工呢。”麦克道尔没有正面回答,“走吧。”
基金会有自己的车辆和公路,也不必像幸存者那样需要在城市中寻找勉强还在运作的线路。一路上穿越了更多的模因抹杀触媒地带,阿斯里尔没法判断目的地的具体方位,只能从繁盛的植被和荒芜的民用建筑判断他们已经远离黄石一带,远离有人烟的城市。他被领进一座地下掩体,看上去或许是旧防空洞改造,走廊有翻新上漆的痕迹,许多角落却堆满斑驳生锈的杂物。一路来到其中一扇门前,麦克道尔表示自己只能送到这里。阿斯里尔敲开门,首先留意到的是O5-12正站在一张办公桌前,抱着胳膊瞪着他。他背后的那一半房间,则被布置成了会客室的陈设。
“麦克道尔特工已经和你讲清楚要做什么了吧?”
“他说,‘坐着不说话就行了’。”阿斯里尔径直越过这位名叫瓦里塔斯的监督者,从桌前拉过一把椅子,“我是现在就开始,还是等你口令?”
“别那么紧张。”瓦里塔斯向办公桌的另外一侧略微示意,“今天请了一位贵客来。”
“这是个审讯室吧?”
很显然,这是个审讯室。一整面玻璃将他们的房间分割为了两部分,他们所在的一侧灯火通明,简单陈设着档案柜、办公用品和防暴设备,而另一侧却幽暗逼仄,深红色的天鹅绒沙发与木质茶几面朝玻璃摆放,没有主灯,只有壁灯在杉木护墙板上反射出一点光线,无论是风格还是照明都与这一侧格格不入。从玻璃上的反光判断,它是单向的,另一侧看不到这一侧的人。家具与墙壁都没有软包处理,这次的待客之道或许还算温和。
“说了是贵客。幸会,爱丝梅拉达女士。”
另一侧的门向外打开了。阿斯里尔首先注意到麦克道尔特工,打开门之后便让到一边。另一个穿着皮夹克的身影不紧不慢进了房间——这是便装,看得出她是仓促间被“请”来的。她将外套挂在门口,随后走向沙发,摆出一个舒服而放松的坐姿。她微笑着抬头望向在场的另外两人,阿斯里尔想象着那对她来说只是一面黑色的玻璃,想象这么做需要多么镇定。就像这里是她自己家一样,像她每一次与地盘里的佣兵团洽淡生意那样。
机遇广场的地头蛇爱默拉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