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迷途
“在森林,工厂甚至一整座城镇中,存在过许多幸存者自发组建和维持的社群。比起基金会,它们更大的威胁在于不知不觉中转化。感知灵敏的人可以嗅到前兆:起初所有地方都会变得更为干净明亮。这是因为人们更倾向于走既定的路线,不再有突然涂鸦两笔或丢弃垃圾的欲望,而日常维护打理还在继续,在毫无记忆点的枯燥生活重复。意志尚存的人们猛然察觉,开始逃难……”
——《记住我们:对自发末日幸存者社群的不完全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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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旅行者困在机遇广场的第72天。
起初一切顺利。他几乎已经找到了在“外面”生存的方法:转化体虽然难以从物理上消灭,但更乐意按照各自的节律而活。只要善加观察、不去招惹,就能在它们的既定路线没有覆盖到的地方藏身;如果伪装成仍在运转的城市和末日前秩序的普通一员,还能大摇大摆地在它们面前走过,但这种融入外界的做法只会加速自取灭亡。有些衣着、装备或是神智看上去格格不入的家伙则危险一些,因为他们多半曾是同样的流浪者,在旧日世界凝固而危机四伏的残影里迷失多年,即使已难以交流,也随时准备拿起武器拼命。
旅行者偶尔也能遇到正常人——这里先不讨论这个词怎么定义。这些人大多是离开隔离区测绘地形或者回收什么东西,为了基金会或者其他雇主工作,亦或者只为逍遥自在。他们大多可以有限度地互帮互助,旅行者陆续换到能让他再存活许多天的物资,大多是被戏称为人饲料的味道恶心的全营养饼干,来自于一家仍在产出的食品工厂,他们不愿告诉他具体位置。基金会的重建人类则不可信任:他们的共通点是形似工装夹克的蓝黑色制服,对讲机、摄像机等各式装备,写着“外勤——B类”的基金会袖标。他们的神情与其他自由人并不相同,对交流更是持回避态度,就好像比起旅行者,更害怕与他往来的后果。有一个还装备了大抵是老谷子提过的一五式长剑,言语间流露出想要带他去什么地方的意思。旅行者随即夺路而逃,不敢再和他们正面接触。
找到机遇广场多半是误打误撞,但或许跟着人踪行进最终就是会把人引到生还者聚居之所,像村庄围绕河流,河流汇入海洋。那时候旅行者几乎快要弹尽粮绝,某个已相识了一阵的“好心”佣兵领他穿过城市地下弯弯绕绕的地铁站和停车场。一扇不起眼的卷帘门在片刻等待后打开,被人遗忘的旧防火通道灯光大亮,脚下某种能升起弹出的尖钉装置已经合拢,金属寒光顺着旅行者的脊背一路往下爬。若隐若现的异味在走廊中幽魂不散。佣兵无比自然地催促他前进,应该是已经走过无数趟了。墙壁上每过十步就安装有定向雷,一路至少有五个黑乎乎的方洞,旅行者很确信是射击孔。通道尽头豁然开朗,另一扇卷帘门的闷响将方才的肃杀之地隔绝在他们身后。湛蓝色的LED天空吊顶下,餐厅、妓院和酒吧一直延伸到室内商业街尽头的拐角,争先恐后地向来客亮出硕大的全彩招牌,从中隐隐传出人声。旅行者的胃部已经厌倦了全营养饼干,在烤肉香气中翻腾呻吟。
“这条路的店不能去,你不想知道是什么肉的。”佣兵——自称拉文德,肯定不是真名——朝一块绘有卷饼和肉丸的鲜艳海报投去嫌恶的眼神,“凭着位置好专坑新来的。一会我给你几家靠谱的。还有——”在旅行者开口之前,他又继续下去,“——旁边的妓院也别去,除非你想及时行乐然后快点死。容易传染。”
“性病?”
“粒子对。……当然,也有性病,但主要是粒子对。”拉文德示意他沿着街继续前进,“如果他们号称他们的……工作人员不会得病,更别去。说明转化程度很高。”
“把店开在村门口,真是个吸客的好位置。”旅行者回头看着远去的出口,在一列橱窗中很快便不引人注目,“但我在想,就几个地雷和路障能防住基金会吗?”
拉文德跟着他一起回头。
“哦,”他笑了,“当然不能。所以那个是防止里面人跑出去的,我们的位置不能暴露。”
“你不就能出去吗?”旅行者问。
“我?我在这干十几年雇佣兵了,闯出了点名声,办事实诚,半个广场的人肯为我做担保,所以才能在外面自由行动。不过你……”拉文德露出一种毫无反悔的歉意微笑,“暂时只能先呆在这了。欢迎上船。”
拉文德似乎是真心认为旅行者会为来到机遇广场而高兴。看得出,他本人早已对在外闯荡没什么兴趣,而很愿意把这方地下三层的商业区兼小镇看作自己的好归宿。如他和老谷子所言,一个尚未被粒子对污染、身心姑且健全、又有两下身手的重建人类在没有基金会的灰色世界的确顺风顺水,很快收到一打本地佣兵团的橄榄枝。拉文德拿了一大笔介绍费——那是后话。他果真是个实诚人,分了旅行者两成。
旅行者不得不接受了短期内卡在机遇广场的事实。几乎所有涉及外出的工作——收集资源、侦察之类的,都得和至少两名搭档一起,随时盯紧对方;而即使如此,也没有雇主和其他佣兵敢于信任他这样的新人。他并不喜欢在机遇广场的街头与店铺中汹涌旋转的黑白混沌。最简单的工作是被居民们雇去处理偷鸡摸狗、奸淫打砸之事,在公义、自保和挣钱构成的不可能三角之间周旋。“我们又不是真的执法者,”其他佣兵时常这么说,“我们是个盈利机构。”对于放下心理负担的人来说,这是个稳定而安全的铁饭碗,对于当今世道而言好得有些梦幻。
在这短暂的纠结后,旅行者便很快找到了更互相匹配的工作:清理社区内的转化体。尽管机遇广场是个放逐之人的大锻炉,它也并非来者不拒。粒子对的污染更阴郁浓稠地盘旋在这片小聚居区之上。旅行者在这里得知了一件认知隔离区的居民极少谈及的事:转化的状态取决于感染者的认知。人被粒子对感染越甚,躯体就会越快向自己的认知转变;亲眼目睹躯体的改变又会对其认知做出强化,连认知到这条定则本身都会加速进程。如此恶性循环,直到大脑也被完全影响,无法再接纳任何新的事物。可以理解为什么基金会治下的人们对此缄口不言。在灰色地带,它也像是某种半公开的秘密。
有时街坊邻里会窃窃私语某个人的行为举止已经越来越程式化,不再做出自主和意外的行动。每当这种征象出现时,周围人便总是愿意合资请佣兵团来处理,以免连累剩下的人类;价格一般不高,没有佣兵团会在原则问题上糟践名声。那些转化体,他们的房间里总是堆满新买的书和外界珍品店淘来的夜灯、小模型或者地图,无用地在最后日子里撑开脑中日渐成形的囚笼;几乎每个人都是如此。有时更危险,碰上曾经的战斗人员或者“修行者”——违反机遇广场的公约,主动改变肉身的人,便能赚多一些。当他们——它们倒在旅行者的一五-A式作战长剑之下,那微微颤动的眼球与张合的嘴巴之后是否还有自我留存,又能否感知到疼痛与不幸,他强迫自己不去细想。根据许多居民的亲身经历,那些对转化中的人保持最大宽容和同情的社群总是最快沦陷的。
在第72天时,旅行者接到了一单生意:参与突袭一处基金会设施。
具体什么设施他并不清楚,中间人爱默拉德(显然也不是真名)一开始也并没想让他参与。他在长青佣兵团和雇主的酒桌闲聊中听他们提到有一单“找基金会麻烦”的“偷技术”的“大生意”想要个零感染、会打架的家伙;旅行者的直觉一听便在脑海中嚷嚷起来,认为那和他想找的起死回生术之类或许有点关系,催促他赶紧自报家门,把握住机会。
“我没办法阻止你。”爱默拉德很少在她的佣兵前流露出什么情绪,但对旅行者少有地绷紧了脸,“他们开的条件很高,无论是给佣兵还是给我。但根据机遇广场佣兵权益法案第三节第十二条,我有法律义务通知你,像你这样的新手去招惹基金会基本等于送命。”
“权益法案?为什么从来没执行过?”正坐在一旁咀嚼着水培草莓的拉文德插话道。
“因为那种东西不存在。我只是在逗他玩。”
爱默拉德是个重建人类,原本被基金会分配从事清理工作。她在看向镜子时尖叫起来,镜中有个戴着一层网红平均脸滤镜的家伙在冒名顶替她。她的身高肤色都和原本有些偏差,更该死的平均;但基金会反复说是她记错了,说她以前有外貌焦虑。在一次骚乱中,她逃出认知隔离区,一路靠自己闯荡到这里来。在她旁边,坐着他们的潜在雇主——一位从头武装到脚的黑发女士。与其说她看上去保养得很好,不如说是一个陈年的复杂疲惫混合体被塞在了一个壮年人的身体里。旅行者在其他重建人类身上见过类似的神态,但又有些截然不同的东西。见他在打量着自己,她简单地点了下头。“米娅·罗杰斯。”
旅行者把椅子往桌子的方向拖了一点,他并不想显得自己在开玩笑。“如果我还是感兴趣呢?”
“旅行者,我来告诉你件事。”拉文德又吞下一颗草莓——在不见天日的地下空间,水培水果是奢侈品,“我能活到现在,就是因为从来不招惹基金会。”
“管好你自己,拉文德。”罗杰斯看都没看拉文德,随意地向旅行者转过身来,“如果你参与我们的任务,你将听命于我,并且协助我的扬升者小队一起突袭一处基金会设施。预计会发生战斗,但一旦拿到目标就撤离;你不需要知道目标是什么。你的任务是协助我们,活着回来。”
旅行者还没回答,拉文德放下了他的草莓,皱起眉毛。
“你的意思不会是准备到时候拿我们的人当挡箭牌,最后丢下他不管不顾吧?”
“不会。”爱默拉德抢在罗杰斯之前开了口,“我相信罗杰斯和小队会尽力照应他的。她不是那种人,也不会想惹毛爱默拉德。”她对着拉文德和罗杰斯分别点了下头。“但是,的确,”她转向旅行者,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词,“想全身而退恐怕非常难。”
“当然了。”如果罗杰斯有情绪,那她也掩藏得非常好。
“扬升者是什么?”
旅行者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已经问了。他总觉得自己模模糊糊地知道这词。实验室墙上的挂钟,滴答的输液管和体征监测仪;士气章,闪电与无限大符号;夜晚的倾盆大雨洒在戒备森严的校园,一个学生正试图翻墙给被驱离的好友送去食物,窘迫而急促,被送去用作隔离的教室;一个杀气腾腾的身影从枪林弹雨中爬起来,在那人身后,垂死的阳光透过废墟照出。
“爱默拉德,他不知道扬升者。”拉文德的声音突然变得很低。
罗杰斯似乎很乐意解答这个问题,连语气都不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扬升者在过去是指那些通过塑造认知来塑造肉体,突破血肉极限的人。当然,在现在的语境下,基本上可以指所有的转化体,无论主动还是被动……我个人也更愿意采用这种定义。”
拉文德补充了一句:“不过这个词一般是说那些成功往想要的方向变异的人。和你平时见到的转化体很不一样。”
爱默拉德抱起双臂。“又来了,”她毫无兴趣地接话,“要不是世界已经末日了,我就会说这话题能争论到世界末日。”
旅行者发现自己很难跟上他们的思路,但有一件事他是清楚的。
“我以为修行在机遇广场是禁止的……”他说。
“门那边的停车场可不算机遇广场的一部分。”罗杰斯的眼角微笑了一下,“我会确保我的人不影响到广场的居民。”
“他们怎么不……就是,你知道的……”旅行者犹豫着比划出几个模仿机械舞的动作。
“他们也会的。在粒子对的作用下,每一个人都在向一样的结局发展。而且无论发生什么,他们仍然记得怎么去战斗,这对于我的小队就够了。”
旅行者意识到自己忘了去掩饰眉头猛然泛起的悲哀和恐惧。其他人似乎没有留意他一闪而过的神态变化,爱默拉德在喝酒,拉文德又在心不在焉地啃草莓,罗杰斯仍在发表演说。
“勒夏特列原理。”她继续道,“一个系统倾向于向它最稳定的方向移动。当实虚粒子对的浓度在这个世界升高,我们的存在形式也将滑向一个新的平衡点。完美的道德社会,人类的扬升,新伊甸园。每一个人,以心中所想的形态和方式存在,而且不止于此。……但如你所见,扬升者的现状让我们相信这个环节的某处还存在技术缺漏需要修复……修行者们一直在找的最后一块拼图。”
“修复之后会怎么样?”旅行者问。
“我不知道——更大的潜能飞跃?不会失去自由意志?关键在于我们准备好了迎接未知但注定的命运。……当然,务实地说,目前认为保护大脑不被影响是一大关键。基金会早期制造的扬升者都应用了脑屏障,他们的躯体提升不了太多,但神智始终和正常人无异。一个极端的例子中,他们用一颗健康头颅和实-虚粒子对驱动的人造躯体制造了一个几乎完全正常的扬升者……”
……起死回生术。
旅行者刚刚一定又不慎露出了什么表情。罗杰斯的黑眼睛忽然锁在他的脸上,盯得他避开目光、心头发毛。
爱默拉德收尾道:“你们这次的目标是脑屏障技术。”
“并且改进它,人类的挣扎或许能在此终结。爱默拉德,这个人我要定了。”
“很幽默。”中间人放下鸡尾酒杯,干巴巴地说,“我派出的佣兵代表了我的名誉,而他刚来两个月、没出过外勤,你要让他去基金会实验室,搞定扬升者才能对付的活。”
“拜托,”罗杰斯在说这词时换上了一种戏剧性的恳求口气,“他有没有用,最终还是雇主来判断,而我认为他会有大用场。我有意向,佣兵有意向,这单就成了。”
“不完全是。”爱默拉德立刻瞪了旅行者一眼,“就算他愿意,也要找到两个同行搭档替他担保。就算你算一个,他还得再找一个。恐怕你的扬升者不能算数,罗杰斯。”尽管她瞪自己的眼神颇有些凶狠,旅行者还是读出了话外之音——别送死。但他不能放弃这次机会。
“拉文德……”
“别看我。”拉文德马上回答,“我还想安稳过日子。”
“别嚼你那草莓了,拉文德。”话语中忽然的强硬把旅行者自己都吓了一跳,这几乎像在绝境之中瞄准和射击,全凭直觉牵出一连串的动作,不能思考后果,“你已经多久没接复杂点的任务了?”
拉文德抬起头看着他,没有出声。现在旅行者必须把话说完,要么成功,要么失败。
“已经十几年了吧,你说的安稳日子?把你的生活当成人生最终归宿,把机遇广场当成你知道的全部世界。你打算继续这样多久?你还能继续这样多久?刚才爱默拉德开玩笑你都听不出来了——”
拉文德停下了动作,僵在原地。他的碗吃空了,脸上写满惊愕。旅行者感到肾上腺素在逐渐褪去,片刻的沉默,一旁的中间人不易觉察地、妥协地叹了口气。
“你知道吗,我觉得你说得对。”拉文德最后小声说,“这是我唯一有救的路。”
“那就谈妥了。”罗杰斯伸出一只戴着手套的手,与剩下三人都分别握了握。她的手温暖而坚如磐石,旅行者忽然明白了她与重建人类的不同之处。
“你也是扬升者。”他说。
罗杰斯点点头,她的眼神中闪烁着什么?骄傲?绝望?甚至还有怜悯……
“你是基金会制造的有脑屏障的扬升者。”
“玛丽·雪莱计划的第二批受改造者,前基金会特工米娅·罗杰斯。”她说,“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