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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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是刺痛。

然后是微凉的感觉,尖叫声如水般流进颅内,又流出。凉感变成滚烫,由喉咙辐射全身,血争先恐后地滚落,像是溪流拂过手指。他跪倒,却没有知觉,画面从脑中逃走,黑暗挤压着他的肺和眼,他不住地抽搐,朝地上的读卡器蠕动着。他看到一双熟悉的帆布鞋,似乎有海的气息,读卡器被悄悄捡起,隐入广场的人群。傍晚的夕阳下,另一双鞋子靠近,沾着血,声音胶一般爬进他的耳朵,轻如蚊鸣。

"Dr.Dark Light,"

他突然想起那本漫画。

"确认死亡。"


她看到特工一路小跑,登上木屋的楼梯。

正午的烈日在背后舔舐着西装,特工谨慎地绕过杂物,走向屋门。

她听到微弱的摩擦声,靴子轻轻走过屋顶,绳子拉直,破拆锤不小心碰到玻璃——

咚。

特工敲门,询问她是否在家。

她看到一脸友好的特工站在门口,手里握着几张纸,写着"基金会退休员工生活调查问卷"。

"请问他现在在吗?"特工走进客厅,递给她纸笔,但她无动于衷。

"这里不是他的家。"她冷冷道。

"他离异后只和你有来往,是吗?"特工垂下眼睛,想要缓和气氛,却只看到她的帆布鞋。她没搭话,满是皱纹的手抚摸着桌上的照片。十几张黑白照片,一一受着她的检阅。

"我们的朋友…都死了。"她漫不经心的答道。特工注意到她穿戴整齐,正准备出门的样子。

"他不愿意再开始新的旅程,"她抬起头,平静的望着特工,"海中的帆,有时候看起来就像是鲨鱼的鳍。"

特工看着她的帆布鞋,笑了笑。

"这鞋和你很配。"特工像是在讽刺。她知道他在拖延时间,无人机穿过窗缝向屋内窥视,屋顶的操作手满头大汗,新主管正揉搓着耳机线。

但他们找不到他。

"你看漫画吗?"她递给特工一本薄书,材质老旧以至于喑哑,特工扫了一眼,封面上绘着闪电和被它照亮的人影。

"我以为以你的性格,不会看老漫画。"特工身体前倾,略显焦急的回应着,"女士,后勤部门的主管一直在催我上交报告,好让他再给自己的小金库添砖加瓦。"

"我在为你们争取最大的福利,所以我希望您能快些登记信息,好让我有时间骗过主管多拨些钱。"特工扶正眼镜,摆出所有后勤人员都会有的认真神情。

她在心中暗笑,多年的工作经历让她察觉到特工微弱的表情变化——他们还一无所知,他还在去广场基站的路上。他还没有死。

"我们以前总说一个笑话,"她盯着特工,"基金会的宗旨是控制,收容,保护。而不是爆炸,爆炸,爆炸。"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但我觉得,现在的基金会,不应如从前那样保守。"特工有些愕然,但他确信自己所言为真。

电视正在循环播报数个第三世界国家政权被推翻的新闻,画面中士兵逼迫着政要走上街头,然后被人群吞噬。

"您知道他在哪吗?也许你可以帮我联系到他,这样我可以根据他的意愿制订养老计划。"

他们已经把楼上搜了个遍,她想。他们已经发现他不在这里,所以一定在排查四周的监控。

"我以为苍白的肤色在人群中很容易识别。"她看着特工的手,没有老茧,但食指与拇指不在一条平行线上,她似乎能嗅到他手上的火药味。

"说笑了,基金会从不监视自己人。"特工摸摸鼻子,手不自觉抚向胡须。

那他现在已经不是"自己人"了。她不禁好奇,过去的几个小时里他究竟做了什么,才让基金会如此紧张,以至于一面掩盖事情,一面竭力搜寻他。

他已经老了,白皙的皮肤沟壑纵横,闪亮的眼眸黯淡无光。现在的他,几乎已经变成了一个被嘲笑的老者,一个衰弱的空壳。她甚至有些害怕此刻,他正蜷缩在路旁奄奄一息。

但他一定不会。她露出嘲弄的神情,仰视特工,蹒跚着靠近他。

特工的心无端地一紧。

"你们已不是基金会,鹰犬先生。"她轻轻道,"你们怎么可能找到他呢?那个…怪人,让人难忘的怪人,他——"

特工抵住耳朵,仔细听着什么,片刻,向她露出微笑。

"他现在在广场,"特工起身,"我想您还是老了,您真的需要一份养老保险。"

她收到一条简讯,告诉她主管们在本地举行会议时遭袭,嫌犯在逃。

特工转身离开。

阳光刺进她的瞳孔,她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们就要来追逐她了。

但她不会束手待毙,她一定要替他把文件送到基站。

绝不能辜负他。


玻璃感应门打开,他蹒跚着从清晨的雾霾中走进大楼。

他抬头望向电子告示板,今天是基金会子公司的产品发布会,记者和保安一同在雾霾中焦躁着。

他径直走向电梯,输入一串数字,苍白的手指在发颤。

电梯向下沉去,他品味着片刻的失重感,幻想自己的身躯仍然轻盈。

他想起那漫画的主角,一个沉没的英雄。

真的沉没了吗?

"Dr.DarkLight,欢迎。"他走进地下掩体,戴着徽标的特工向他致意。今天是基金会本地分部的主管级会议,本地所有的主管都会来到此处,以至于基金会会给予与会者访问总数据库的权限。

今天是最好的机会。

沙丁鱼罐头般的会议室中挤满了人,嘈杂的声音包围了他,他艰难地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人们纷纷入座,会议的组织者转身面向墙壁,激活了它,嘴中念念有词。

他打开笔记本电脑,插入一只读卡器,他悄悄运行了一个后台程序,并关掉了显示流速的悬浮窗。还有30分钟,他希望薛定谔的猫不会来打扰他。

组织者轻轻敲了敲桌面,人声渐止,目光聚集在组织者身后的墙壁。

"今天,是有关清除携带Wnt-4基因人群的投票会议,也是对某些渎职干部的批斗会。"说罢,组织者望向他,目光灼人。

"先投票,后批斗。"座位靠前的眼镜男沉声道,身旁几名主管表示赞同。

"赞成清除本地所有Wnt-4携带者的主管请举手。"主管们漫不经心地举起手,眼镜男追加了一句:"我建议,在本地所有水源地中投放针对携带者的生物药剂。"

主管们纷纷鼓掌,显然是为眼镜男绝妙的主意所折服。

"鉴于某些地区携带者较多,拟计划由基金会接管这些地区,并有秩序地灭绝这些地区携带者的氏族,赞成者请举手。"组织者一面示意投票,一面绕过安保系统,直接指挥士兵行动。

所有人举起了手,除了他。

"Dr.DarkLight,起立。"

他缓缓站起。

眼镜男首先开口,"DarkLight,你是否在Wnt-4标识行动中存在着蓄意包庇携带者的行为?"

"是。"主管们窃窃私语,组织者示意肃静。

"请解释原因。"组织者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老人,想向下压去,将他压倒。他一步步向会场中央走去,数据还有15分钟下载到本地,他还有15分钟。

阻止他们。

"不需要原因,我是在场所有人中权限最高者,我已被授权在特殊情况下全权处理事件。"人们嗤笑,眼镜男起身走到他面前,唾沫喷了他一脸。

"这种情况,你怎么处理?"金色的瞳孔收缩,思绪旋转向下。

十五人,座位分散,最年轻者三十岁,多数人缺乏锻炼,大腹便便。

离指挥系统四米,直线上有三人。

一人持有手枪,0.45口径,膛线磨损严重,满匣。

首枪击穿腹部,大出血,次枪击中肺部,肺叶萎缩,器官衰竭。

一枪也不能挨。应该阻止那主管开枪,应该——

拳头落在他的脸上,眼镜男一脸疯狂地盯着他,又抡起另一只拳头。

没有人阻止,主管们带着笑容看着老人,看着他受辱。

第二拳击在他的眉骨,眼镜男并非此中好手,出拳露出自己的无名指,且用力过猛。

第三拳击在他的肋下,他听到自己骨头的断裂声,也许是最后一根肋骨,痛如火燎。

第四拳击在他的腹部,他咬紧牙,世界天旋地转,眼前一阵阵发黑。

第五拳,第六拳,第七拳,眼镜男的右手已快到极限,只要再一拳。

咔。他被这一记勾拳击到低头,眼镜男的无名指骨应声裂开。

他反手制住拳头,脑门撞向眼镜男,眼镜摔落。

他绷紧全身肌肉,一拳打中眼镜男的太阳穴,后者如断线风筝一样倒地。

主管们蠕虫般涌上来,他左支右绌,直奔终端。

最前面的主管掏出老旧的手枪,瞄准他,扣动扳机。

他握紧手枪的套筒,使之难以复位,保险机制令扳机被锁死,无法释放撞针。他顺势拆下套筒,转身掷出。

砰。最后一个主管倒下,他冲到终端前,激活安保系统,锁死所有武器。

他庆幸自己的心脏没有骤停。

"这就是我的意思。"他拔下读卡器,在数据库被入侵的警报声中缓步走出会场。

他的目的地是市中心的广场基站,他知道自己会被追上,会被杀死。

但那不是他的终点。


她坐在黑暗中等待他。

此刻正是破晓时分,东方鱼肚渐白。

他在她身旁坐下,她想看清他的面容,但只找到一抹金色。

"怎么样?"她轻声问道。

"混乱。"他低着头,"他们在加紧步伐,今天上午他们会举行主管级会议,灭绝携带者只是个开始,为了更好的收容异常,他们会接管本地的政权,清除不利于管理的人群,同时胁迫整个基金会向他们的政策倾斜,最后接管小国的政权,使之成为基金会的收容和实验场所。"

"为什么?"她注视着那抹金色。

"更好的收容,控制,保护。"他剧烈地咳嗽,身体蜷缩成一团,"产生如此极端政策的土壤正是今日的基金会,真正的基金会已经成了尸体。”

"你要怎么办?"她的声音有些发颤。

"今天上午的会议,会有机会访问到总数据库,通过一个后门程序,可以下载一部分基金会的档案和破解防火墙安全缓冲的路径。黑掉市中心广场的基站,可以将这些文件推送到市内的所有联网设备,曝光整个基金会本地分部的所作所为。"

"很好的计划,但比较难办,我有一些朋友会参与到会议中,他们还算可靠,或者也可以找…"她飞速地思考着,试图找出解决办法。

"我亲自来。"他打断她的话,平静地说道,"只有我有足够的权限参与核心会议,而且这件事情,没人能信得过。我成功的几率最高,所以——"

巨大的恐惧击中了她,她像是黑暗中的兽,想攫住他。"你他妈以为自己是谁?你现在就是一个老头!什么都做不了,他们会杀了你的!HD!HD…"她想哭泣,却流不出眼泪。

"我很抱歉,Koo。"他温和地望着她,缓缓道,"我的确逃不过他们的追捕,但我能把文件带到广场,我希望你可以帮我完成剩下的,然后离开这个地方,别再回来。也许你能写一本回忆录,把我们都写进去…对了,你能帮我保存这本漫画吗?"

她看着这漫画的封面,绘着一个英雄,一个垂暮的,复生的,归来的英雄,闪电照亮了他的归路。

她抬起头,发现他已经走出木屋,瘦弱的身躯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黎明的微光罩在他身上,像是闪电。

他一直默念着那台词。

"这一刻终于来临了。

你的灵魂深处知道,因为我就是你的灵魂。

你无法逃离我,你孱弱,你渺小…

你什么都不是——一个空壳,一个无法困住我的生锈的陷阱。

——我烧了你,燃烧着你,我是闪耀的灼热的明亮的狂热的美丽的…

你无法阻止我,即使用红酒,誓言,或是年龄的重量,

你无法阻止我,但是你还在尝试,你还在逃跑…

你试图将我淹没,但你声音微弱。

你为我做了太多,我感到如此完整,如此自由,

我希望你能知道,有一天——

我会想办法报答你…

为我的归来。"

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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