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乙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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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却听见夜晚在我的骨缝里恸哭。
它稠浓的泪水发狂
尖声说有什么永远离开了。

——阿莱杭德娜·皮扎尼克《夜晚》

太阳是寒冷的。这是那个漫长冬日给他留下的唯一印象。灰石堆垒起低坟,把血和汗和进泥里,扬起泥沙遮蔽了悄然蔓延的苔。空气里长满了冰碴子,刺得人直发抖。

赵乙是农村出生的孩子,从名字就可以看得出来。农村出生的孩子通常会带有的特征是:家庭不富裕,家长不见人。

几乎从出生开始,赵乙的记忆里就只有爷爷的位置——哦,还有八岁时一闪而逝的妹妹和十岁时苟活至今的妹妹。鼠的喧嚣只会在夜间惊扰,而白日,窗外的鬼影无闻。

赵乙的名字没什么来历,他的父亲叫赵甲,而他的爷爷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大伙都叫他老赵。

赵乙的妹妹应该叫赵丁,但他不希望自己的妹妹叫赵丁或者赵丁丁,就连幼小的他也知道,作为一个女孩来说,这个名字太难听了。

于是他发起了可能是除了幼儿时哭闹着不喝米粥之外的,第一次反抗。对着老赵那枯瘦如树木的脸,他抿去声响,试图用沉默的石头砸下那只停在树上的老鹰。

他失败了。

因为一句顶嘴,平日神像一样的老赵变成了怒目金刚,赵乙恐惧地发现他变成了一个恶神,这个高耸的瘦长的恶神手上抄着细而长的空心竹棍,怒发冲冠,一抽一抽把赵乙赶到了桌下。

赵乙对此并不陌生,他见过这个场景,在过年时赶猪的时候,只不过现在他变成了猪。过年时开开心心现在却惊恐万分的他突然发现了桌子底下的划痕。在这个惊险无比的时刻,赵乙却带着悲悯的天人情怀和猪共情了。

在干枯的鹰爪把赵乙拽出去的时候,他本能地抓住所有可依赖的救命稻草。在桌底的地面上,去年和现在的划痕相重合。填满在缝隙中的灰尘,被气流卷起,飘入他的口鼻。


就像年猪一样,赵乙长的很快。

和年猪不一样,赵乙长的很聪明。

在赵乙考上全国知名的大学时,他成了村里的状元郎,一下子变得神圣不可侵犯了。

老赵喝着家酿的老白干,呲牙咧嘴拍着胸脯吹嘘着自己的家法和威严——远处的红帐伞下,状元郎不会喝酒引发的哄笑声让这个庄稼汉皱了皱眉头,他虚眯着惺忪醉眼远远望着那个消瘦、佝偻、甚至有些颤颤巍巍的清秀背影,不自觉地把上下嘴唇啧了一下。但是他随后又很快想起今天自己的光彩,于是便又笑了,咧着黄色的爬满烟垢的牙齿,夸耀着自己的金孙从小就是天生异象的文曲星。

红纸花燃了一地的血。


当导师有力的大手搭在赵乙的肩膀粗暴地前后摇晃的时候,赵乙又想起了年猪。

“赵乙,你他妈别犯浑,你可好好想好了,你这个成绩,你这个天赋,不继续读下去?你真的不再考虑考虑?”

通过攒钱买的手机,他知道了南方有种叫猪王的年猪。

“实在抱歉吴老师,我家这条件您也是知道,支持我读研其实就已经很不乐意了…”

那种年猪胖的吓人,远远望上去就像一坨肉山,不过,灰白的皮肤让它看起来更像尸山。蝇虫嗡嗡地在它四周环绕,复眼的视线聚焦在皮肤褶皱中蠕动的白蛆。

“学费都可以讲,博士不是没有补贴没有工资,国家还能让你没书读不成?实在不行,我资助你!你以后跟我怎么样?”

赵乙一望就明白,养这种年猪的人,根本不会在意年猪的健康和感受,只是一味地灌食灌水,发起狠了把年猪的体重抬上去。

“老师,”男孩惨笑一声,“我要赚钱养家的,我还有妹妹呢。我读了博,她怎么办。”

因为主人只是想要猪王的称号和滚滚而来的利润——谁又会关心一只年猪呢?

有力的大手僵住了,冰冻一样停了好久,捏的赵乙肩膀发疼才缓缓收回。吴老师用复杂的眼神盯了男孩好久,他当然知道自己学生的状况,他不是第一次遇到“赵乙”了。赵乙甚至是幸运的:吃苦的经历和耐劳的体质让他磕磕绊绊地完成了硕士的研读——可猪总有养肥的那天。

“赵乙,你这样聪明的人,不做学术,不去研究,真的是很可惜的事情…我这里有…”导师闪烁了几下,又住口不言,只是轻轻叹气,递了一张名片给赵乙。

“这是石菖蒲医药研究开发中心。你也别推辞,照你的能力,他们很乐意收你的。只是…”导师又闪烁了几下,终究只是叹气,“还是看你的造化。”

光从厚厚的窗帘中滤进来,荡开一片暗红的涟漪。


年猪究竟是象征幸运的,赵乙入职石菖蒲后,一切都平和了起来。他甚至把打工的妹妹也偷偷接了过来,他想让妹妹也读上书,哪怕晚了一些。

人不能一辈子叫赵丁。于是赵乙想过给妹妹改名,他们俩选了好几个晚上,最终在赵乙煮面的时候,赵丁很兴奋地指着清熙的名字说就这个了哥。然而每每到了派出所前,小妹又总是颤栗,赵乙只能作罢,于是赵清熙仍然还是叫赵丁。

和哥哥不同,赵丁像只胆小的鸡。农村孩子常会央来几只小黄鸡作为宠物,然而又没有耐心,只是舀碗水择几片菜叶便敷衍了事,疯玩几天后想起来了小黄鸡,走到角落一看,小黄鸡躺在干涸的碗边,有气无力地颤抖着,战栗着。顽劣的孩子这时候就觉得扫了兴,草草挖个坑把小黄鸡掩埋,几脚踩实了泥土;没有耐心的便直接丢到路边,转头又疯玩去了。

赵乙几乎是把赵丁从坑里挖了出来。他用布料垫在了土地上,把水换了净,又寻来上好的新米和绿豆。小黄鸡慢慢茁壮起来。赵乙坚定地认为并相信:小黄鸡是能长成凤凰的,或者这么说,小黄鸡本身就是凤凰。

女孩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咧着嘴笑了。小黄鸡扑棱翅膀,正朝向阳光。


鹰终究也是有折断翅膀的那天。

在老赵走的那几天,赵甲也在外地赶工。赵乙这才迟钝地发现,自己的父亲似乎也在躲避着这头已然长逝的老鹰。他咧起嘴,无声地笑了笑,他觉得赵甲像一只灰不溜秋的老鼠。

老鼠最怕老鹰。

在妹妹的劝说下,老赵终究还是用上了灰石的墓。许多新增的坟茔狭促地挤压在一块儿,远望去就像一座巨大的碑。

赵乙和赵丁肩靠肩站在土包前。女孩感觉这矮矮的土包还是吓人的大,抓了抓赵乙的衣角说我们走吧。哥哥说嗯。

走吧。


老鹰飞走了以后,似乎什么都变好了,赵乙节节高升,赵清熙也有了大学念。令赵乙格外兴奋的是,他隐隐察觉到了上司似乎有个重要的项目有意无意地向他透露。

风一阵又一阵吹过,轻轻带起暧昧的帷幕,赵乙有幸,瞄到了好几眼帷幕后的光芒。只是他却忽略了那些暗藏在阴影中的鼠。

年猪总是幸运的。

有一天导师久违地联系了赵乙,让他参加一个小型学术探讨会,如果顺利,有机会更进一步。第二天,赵乙喝了米粥,深吸了一口气,整理了还算体面的正装就打开了门。

赵乙看到了一条衰老的老鼠。

一只蜷缩在角落里的老鼠。一只在他那不愿忆起的过去吱吱叫的老鼠。

在冷静地向导师致电致歉后,赵乙冷静地看向老鼠。昏暗的路灯用上全部的光,勾勒出模糊的轮廓。这条老鼠在阴暗的下水道和不知名的地方生活了好久,以至于阴影已经成了他的一部分,漆黑的夜色空洞了他的瞳孔,暗红的烟头阴燃着他的血丝。他还是记忆里的他,只是更加衰老,隔着皮囊便能嗅到内部的腐臭,混杂了螺丝,汗水和下水道生长的苔藓味。

赵甲干干地笑着,狭小的眼睛不住地偷瞟着赵乙身上的正装和躲在赵乙身后的清熙。青灰色工服上沾满黄色的油污,让人想到黏在砧板上的脂肪。枯木般的身躯支撑起树皮般的皮囊,似乎只要风一吹,那布满皱纹和斑痕的老皮就会像落叶一样脱落。伤痛正从他缺席的旧日里渗透出来,浸湿了赵乙内心那些本已干涸的疤痕。

“好啊,你们都有本事,都享福了,”赵甲蜷缩着身体,他似乎见不得阳光。“爸爸就可怜了,不像你们,好啊,你们做的好啊。”

赵乙毫不怀疑这条老鼠身上带着瘟疫,已经成熟的男孩最不缺的就是科学带给他的理智。甩给赵甲一张卡,他几乎是捏着鼻子下了逐客令。

清熙说咱们是不是对爸爸太强硬。这心软的过头的话让赵乙心里很隔应,他只是开始不做声地擦拭着“爸爸”坐过的沙发垫。

他忽又想起那个男人看向小妹的眼神,毛骨悚然,随即又怒不可遏。

干脆丢了吧。

别丢。

赵乙叹了气,摸摸清熙的头,说,你就是心太软。


一只灰鼠在墓前吱吱叫。

衰颓的男人望着那方正的碑,好似凝望着他的过去。那破碎而不堪的过去正如匕首剐向他的心间。墓前的白花,娇艳。

他该恨吗?恨那苍老的鹰,恨他的残暴?可鹰早作了土,石头重压下翅膀再无法翱翔。茫然,如同无雪的冬日,就连痛楚都燃尽了。

在鼠身后的阴影里,正有什么沸腾蠕动着。他攥起拳头。

我不一样了。赵甲这么想着。现在的我连他都不怕了。

猪,不知感恩的猪。赵甲又想,忆起儿子的眼神,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那分明是鹰的眼睛,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魇中。也许他的确该憎恨。憎恨那再次振翅的鹰。憎恨他能于天际飞翔,却不愿携上一只小小的老鼠——

但是他带走了赵丁。赵甲突然想到。

“我可是她的老子!”赵甲一下子有了勇气,他挺了挺腰板,愤愤挥拳,骂道:“她妈的,岂有此理!”

身后的阴影似乎也在愤怒,却又笑的悄无声息。

阴影笑那灰鼠,在墓前吱吱叫着。


猪是很蠢笨的,在眼前有好东西的时候,猪就会忽视身边的东西。年猪有时候会逃到山林,变成野猪。等野猪出去觅食,猎人就会抓小猪,小猪乱跑,也会有不小心捏死的时候。大猪回来,看到小猪死掉,伤心欲绝,没过几天就会自己死掉。

这是杀野猪最方便的方法。

赵乙这辈子都没有这么兴奋过。他也是这辈子第一次这么想尽快地走完这归家路途。故乡像是退去的潮水只剩下淅淅沥沥的白沫,而他正重新追赶整片远去的大海。他看到了这辈子根本没看过的东西,见到了这辈子根本看不到的人,知道了这辈子根本不会知道的事情。虽然需要保密,但是赵乙不介意用旁敲侧击的方式偷偷和妹妹透露,在清熙还是赵丁的时候她就很喜欢这种故事。

赵乙的脚步停下,是在他看到门上的划痕的时候。血色的光倾泄而下,炙烤狼藉间的尸体。

那朵娇艳明媚的花,被撕成了碎片。

他错了。帷幕不是轻飘飘的帘子。他已掀开了棺材的一角,却忘了棺材内装满的那些蠕动之物早已迈开了脚步。

阳沉静地高浮,要从大悲怆中溢出血来。

过年杀猪的时候,猪在死前都会发出极惨厉的叫声,这声音能从十八重天刺穿到十八层地狱。有些人听了这声音,这辈子不愿吃猪肉。

这就是赵乙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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