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刚开始的时候便颇有一番传奇的意味,只是没有人想到,它真正的结局却与那所谓的传奇相差甚远。
后周显德年间,若于南平江陵府骑快马向东北行约莫三个时辰,便可见汉水。汉水边有个小城名曰兴隆。那兴隆城规模不甚浩大,却因坐落于进军江陵府及南方必经要道之一附近而被多方势力觊觎。前有王建,后有朱温,你争我夺,战乱不息,弄得百姓凋敝,田野荒芜,房舍破败,几成一座死城。幸有武信王高季兴于后梁开平元年上任江陵,趁朱温被杀,后梁国力衰微、政局动荡之际割据建国,那江陵府区才迎来短暂的和平。兴隆城也随高氏父子的经济政策而逐渐恢复元气。
兴隆城西有一座山,名唤金鸡山。金鸡山东麓山脚有座寺院。寺院建于唐贞元年间,至今已有百多年历史。黄巢乱时庙内僧人大多逃散,寺院从此荒废。
此后数十年间,不少僧尼曾来到这座寺院,试图凭自己的一片诚心扭转寺院凋敝的现状。但高氏父子死后,南平政局一日不如一日,刚刚发展起来的兴隆城也没了继续发展的空间,经常遭到城外盗匪骚扰。再加上战乱已久,城中百姓难免滋生出些许排外情绪。那些被有志之人带来的抱负与希望,最终也在城中居民的冷眼下,随着寺里的佛像一起腐朽、凋零。
传说,赞元禅师初到兴隆城时,便不同凡响。守门的卫兵说那天的滚雷恰好劈中金鸡山山顶的古树,整座山霎时间好似化作货真价实的金鸡,扑棱着翅膀发出啼鸣;打把势卖艺的圆头张说那天遇见了好些个懂行的客官,还给了他不少银两,一转头那几位爷却不见了踪影;飞贼阿五更是夸口说那天自己去偷县令府库时一蹦竟窜起十多丈高……但赞元禅师真正进兴隆城的那天,却并没有谁注意到这个行脚僧。
赞元禅师到了寺院,并未急于修复佛像神龛,而是每日游走于兴隆城街头巷尾。兴隆城中行脚僧不少,但世风日下,佛门子弟也无可幸免。佛教清规戒律早已被这帮只知捞取油水、欺诈百姓的秃驴们败光了。与之相比,赞元反倒成了异类。免费替穷人做法事的,赞元独此一家;去化缘时,施主若是不肯施舍,恶语相向,禅师也不发作,只是面带微笑颔首道歉;若是遇见恶霸欺压百姓,抢夺民财,赞元禅师更是能替弱势群体打抱不平——论文,就是熟读圣贤书的刘参谋也辩不过他;论武,赞元使得一条雪练似的白蜡木僧棍,城里能和他过上几招的一只手就能数过来。久而久之,市民们也接受了赞元禅师的存在,寺院也稀稀拉拉多了些香客。赞元靠着这些善款在兴隆城安定了下来。
一日,赞元沿街化缘时,不经意间发现一间此前早已无人居住的破院居然挂上了一块黄杨木牌匾,上书“孙氏医馆”四字。赞元觉得好奇,便走进破院想一探究竟。
进了院门,地面还算洁净,但铺地的青砖大多破损,院子角落也积了不少落叶。赞元往主屋门里看去,第一眼所见是一块紫檀木牌匾,刻着“绝世神医”四字。赞元定睛一看,发现这牌匾竟是江陵府刺史所赠,连忙看向柜台上坐诊的大夫。柜台后的却是个书生模样的白面小生,最多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赞元试着挑起几个话头,那大夫只是坐着,也不应声,过了片刻反而问起赞元来此有何贵干。赞元不知此人底细,只得打个圆场,匆匆离去。
此后,赞元四处打听,方才知道,那个大夫名叫孙彦宏,是一个多月前赞元呆在寺院修缮香炉时进的兴隆城,据说他是云游天下的郎中。本只是路过此地,却不曾想被附近山贼劫走了随身财物辎重,只得入兴隆城讨生活。不过奇异的是,那孙彦宏口口声声说自己被劫,进城时却带着一口狭长的木箱。孙彦宏进城后几乎没怎么主动与他人交流,找了间破院就住了下来,那口木箱也被放在了里间,再没人见到过。
来路不明之人想在兴隆城中不惹麻烦地待下去,必须有点自己的看家本事,孙彦宏的本事是他过人的医术。他的医馆起初几日没人敢去,但随着携家眷来兴隆城巡查的江陵府刺史把自己突发腹痛的宠妾送去医馆碰运气,却奇迹般地不到三日便完全康复起,孙彦宏的名气算是起来了。兴隆城常年受战争影响,城中除几个冒牌骗钱的江湖郎中之外根本没有正经医生,孙彦宏这次算是来对了地方。只不过他常爱出些常人眼中偏方怪方,连黄泥韭菜都能入药,而且刚刚服用时病人症状往往会反而加重,让许多有心偷师的人都摸不着头脑。他这人的性格倒也与他所开药方类似——阴晴不定,投机时热情似火,不投机时冷若冰霜。据说当时刺史质疑他药方时孙彦宏竟当面将刺史臭骂一顿,气的刺史当下将其拿入大牢。要不是刺史爱妾及时康复,兴隆城怕是要痛失一代神医了。
不过,医馆的生意并未十分红火,也许一部分上得怪孙彦宏的这个脾气,但兴隆城人们对外人的戒心可见一斑。
了解孙彦宏其人后,赞元更觉得这个人藏着什么不能说的秘密,只是苦于没有与其接触的机会。几天过去,这件怪事成了赞元心中一结,任他念多少遍《妙法莲华经》都无计可施。数日苦思无果,赞元觉得身体不适,这天他正拖着劳累的身体从办法事的人家回金鸡山寺院。一抬头,孙氏医馆黑洞洞的大门明晃晃地杵在眼前。在那一瞬间,这座大门似乎比西天极乐更加神秘莫测。赞元深吸一口气,走进医馆。
“禅师,依我愚见,你这个病,身体劳累倒在其次,关键是心中有结,苦寻无解啊……”手指还没离开赞元手腕,孙彦宏轻笑一声,目光在禅师面庞上扫过。
赞元暗暗吃了一惊,连忙试探地问道:“敢问施主如何才能结我心结?”
孙彦宏大笑道:“解铃还需系铃人!兴隆城外地人不多,你我算是两个。我问你,这兴隆城明明是地处南北交通要道,南汉和武平节度使的上贡都要从此路附近经过,商贾游侠更是多如牛毛,为何外来人想在此定居却如此困难?”
赞元刚想回答,突然转念一想,能提出此种问题的人必然关心天下局势。即便不是大贤大能,也不可能甘心蜗居在这汉水边的小城之中。这孙彦宏到底是什么来头?便答道:“天下大乱已有数十年,饥荒洪灾不断,百姓不得休养生息,对外人生出恐惧也是必然。”
孙彦宏微微一笑:“只是表象!试想,若兴隆全城上下一气,外御盗匪,内强法纪,除各路政府军外谁人能敌?又怎会担心一两个陌生面孔?所以问题不在外部而在内部。看这兴隆城,酒楼歌肆、逆旅官府都不缺,却独独缺一尊佛,一尊能让百姓深信不疑,寄托生活美好祝愿,能让他们豁出性命去保护的佛。”
赞元听完孙彦宏这一番高论,不禁拍案叫绝,更确信了其并非一般医生。两人洽谈多时,从街巷民生谈到天下乱局,从佛法奥妙谈到医术奇崛。不知不觉天色已晚,赞元想起自己庙中还有事务,便起身告辞。
踏出医馆大门,赞元忽觉得天空有些异样,西南方天空似有红光闪烁而上,映照得半边天通亮。赞元正觉得奇怪,送客至门口的孙彦宏惊叫起来:“那是什么?”赞元循着孙彦宏的手指望去,发现西面一座高台竟陷入熊熊大火之中,火光冲天,整座高台成了一炬火树,迸射出夺目的光彩。
赞元辨认出那是县令居所,恍然大悟道:“近来听说国主高保荣身体有恙,南平政局大变,各方势力盘根错节。这兴隆城县令怕是跟错了主子,如今自食其果了!”
孙彦宏闻言长叹一声:“政治斗争与人民何干?不论哪方得势,苦的到底是百姓!”说罢拂袖而去。
赞元还在消化孙彦宏所言之理,却突见那摇摇欲坠的木塔顶上正站着一个黑色的剪影。赞元不敢确定那人是否就是县令,只是无端地感到他的目光穿过因灼热而不断滚动升腾的空气落到自己身上时,依旧冷若冰霜。
新县令上任后胡作非为,赞元多次被其刁难,对孙彦宏此前的观点逐渐有了些自己的见解。两人时常相约交谈,彼此之间愈发信任。赞元也了解到孙彦宏尚在襁褓时便被父母抛弃于街头,机缘巧合下被一位无名神医收养,自小立志学习医术,苦修十数载,终成如今之学识样貌。
只是,关于那口木箱,孙彦宏到底是没有透露任何讯息。
如此过了一个多月,草长莺飞,竹木际天,夏雷阵阵,暴雨不期而至。
这天傍晚,赞元去一户乔迁人家为新居净宅,踏入屋门口没多久,天色大变,疾风呼啸。不久一个炸雷,大雨滂沱而下。赞元嘴里念着经文,耳中突闻异响,似乎是某间房舍被大风刮倒。听那方向,是孙氏医馆!赞元不敢犹豫,草草将法事收尾便冲出屋外,直奔医馆。
医馆大门洞开,门闩已被强风折断。赞元知道事情不妙,冲入堂屋。堂屋还算完整,却不见了孙彦宏。与此同时,里间屋子又一次传来重物垮塌之声。赞元推门,头一个见到的是孙彦宏,他全身湿透,正试图移动被垮塌下来的房梁压着的某样东西。因为房梁被拦腰折断,屋子已垮了半边,孙彦宏那个神秘的箱子被压在废墟之下。赞元没有多想,上去便想帮忙,眼睛却被突然从箱子里迸射出的金光晃得一怔。
那箱子里竟是一口铁皮棺材,铁皮在之前的冲击中已裂开好几道口子,从中依稀能看出,棺材里装着一具金色骸骨!
孙彦宏猛地一抬头,见赞元直勾勾盯着那棺材,彷徨了片刻,说道:“别让其他人看见。”
赞元点了点头,退到墙根,背过手掩上了里间房门。
若要把那小小兴隆城中的传奇角色做个统计,飞贼阿五必能位列其中。阿五并非排行第五,只是因为仰慕传说故事中的各路大盗神偷,而学着他们每次都在犯罪现场留下一个“五”字来表明事情是自己所犯,大家因此都称他为阿五,他的本名反而被众人遗忘。
阿五早年也曾读过几部儒家经典,但越是读着越是觉得那书中所言虽然不能说毫无价值,但也几乎于生活无用,反而成为县令刺史用于欺压百姓的工具,再加上家中贫困,老母无力劳动,供不起他读书,便弃了经典,改行习武。可惜他生来瘦小,除了身体轻快以外并无太多天分,老母又突遭恶疾,家中急需用钱,便不得已当了飞贼。这不干不要紧,当上了飞贼,阿五才体会到在漆黑夜幕中飞奔于房梁屋檐是何等的畅快愉悦。老母去世后,阿五继续当他的飞贼。
也许是受了自身经历的影响,阿五初当飞贼时便立下了一个原则,那就是只偷富人,不偷穷人。每次所窃也只满足自己日常饮食起居,绝不多拿一分。
身为飞贼,为躲避官府捉拿,阿五自然是对兴隆城的地形地貌,房舍分布了如指掌。某天,城里来了一个叫孙彦宏的大夫,住进了阿五作为据点之一的城西破院中。阿五知道对方并非故意为之,但心中依然不爽,便挑了个月黑风高之夜前去会会那大夫。没想到孙彦宏早有防备,阿五刚翻进院墙就被发现,只得打了个哈哈从藏身之处走出。
阿五本想敷衍几句了事,却发现孙彦宏并未因他是盗贼而对他敬而远之。两人随意聊了几句,阿五就察觉这人城府相当深奥,自己竟很难看透,对孙彦宏立时另眼相看。
阿五以偷盗为生,身上不免带些小伤。此前城里没有医生,自己只能独自养伤。如今见到了大夫,便向孙彦宏讨些膏药敷敷。没想到孙彦宏只是点了几处穴位,阿五关节处便舒服了许多。阿五大喜,也不管自己据点被占一事,当下就与孙彦宏达成协议,此后阿五但凡有伤,都可到孙氏医馆取药,孙彦宏也能获得稳定的客源。
这日,阿五正像往常一样去医馆取药,却发现医馆已经倒塌,孙彦宏也不见踪影。阿五心中焦急,跳进废墟搜寻,却惊讶地发现医馆中的药材家具都被带走,独留一包膏药放于瓦砾之间。阿五知道孙彦宏没死,松了一口气,只是此后几天孙彦宏都不知所踪。
几天后,坊间渐渐传出孙彦宏搬入金鸡山寺院的传言。阿五知道孙彦宏素来与赞元禅师交好,如今住进禅院也在意料之中,便抽空至金鸡山寻孙彦宏。阿五攀上城楼,远眺金鸡山想确定寺院的位置,却意外地在城里看到了孙彦宏的身影,急忙一个纵身,脚尖在屋脊上轻点几下,飞落附近。待孙彦宏走近,阿五猛地将其拉入侧边一条小巷,问道:“这些天,你到哪里去了?你这是在出诊?”
孙彦宏遭到突然袭击,神色略有慌张,看清来人是飞贼阿五后笑道:“小生愚钝,只知守着活佛的尘世躯壳,却几乎忘记了行医本职。如今活佛本尊已到,小生大功告成,当然能够自由出诊行医啦!”
阿五这下算是懵了。这孙彦宏神神叨叨的在说什么?活佛?是指赞元吗?尘世躯壳又是什么?实在想不通面前这个家伙在想什么,阿五板起面孔喝道:“别跟你爷爷打马虎眼!我问你,你是不是搬到金鸡山寺院里去了?”
孙彦宏仍是面带微笑:“活佛与金鸡山有缘,小生受活佛嘱托,怎敢擅自分居?寺院如今尚待彻底修缮,小生在院里打个下手也是应该的。”
阿五没了耐心:“你一走了之倒是轻松,我的药怎么办?”
“大侠放心,您的药,小生早已备好,还麻烦大侠以后每隔五日到小生原栖居之处取药。”
“是那破院吗?”听见孙彦宏叫他大侠,阿五口气略松了些。
“对对对。”
阿五有所不知的是,就在当日,金鸡山寺院的神龛正中间多出了一口硕大的木棺。这个异样很快被当日上山的香客发现,消息传入城中。许多人纳闷为什么一口棺材能放在天王殿里,都一起涌向金鸡山。寺院客人一时间翻了数倍。
棺材带来的热度逐渐散去的同时,一条流言草蛇灰线般慢慢浮现于坊间。一开始还只是几句模糊的描述,说那姓孙的大夫和赞元禅师早已相识,大夫此前带进城的那口箱子里就是棺材;不久之后,随着若干好事者的添油加醋,一段与赞元禅师有关的传奇故事逐渐成型。至于这故事有几分是真,几分是胡诌,就不得而知了。
“数百年前贞观一朝时,日后名扬天下的玄奘法师为求得世间万般苦难之最终解以普渡众生,毅然踏上西行之路,历经千难万险终抵西天极乐世界。玄奘在大雷音寺与前世燃灯佛、今世如来佛、未来弥勒佛分别各辩七七四十九日,大彻大悟,方才取回真经。”
“大雷音寺角落里一名仙童目睹辩论全程,对玄奘佩服得五体投地,赶在玄奘离开时拜其为师。随后,仙童放弃神籍,为体味人间疾苦转世下凡在中原一处富贵人家。然而其求佛法之心甚切,乃至长到七八岁依旧不会说中原语言,整日只是胡言乱语。户主人本以为倒了大霉,生出了个傻子,不想数年后,玄奘路过这户人家,认出仙童,教了他些许佛法,仙童立即恢复正常。户主人方才知道自己这个儿子乃是神灵转世,断不可能继承自己俗世家业,便一狠心任他随玄奘离去。玄奘为仙童取法号“赞元”,以期望他能够以天神之识助中原佛教生生不息。赞元也不负玄奘的悉心栽培,成长为一代宗师。玄奘圆寂后,赞元又跟随义静、鉴真等大师,终于在古稀之年参悟大道,立地成佛。”
“成佛后,赞元记挂人世疾苦,不愿回归佛界,就将自己的肉身交与弟子保管,自己用泥土木材又造了一具躯体存放元神,继续游走人世,普渡众生。”
“日月如梭,赞元的弟子们相继作古。正值天下大乱,赞元为保护自己的肉身,将其交给了路上认识的一名医生。此后赞元继续游历,行至兴隆城时见金鸡山寺院凋敝,心中不忍,就住进了寺院之中。没想到机缘巧合,那个保护肉身的医生在数月后也来到兴隆城,两人时隔多年终于再度相见。”
说书的李老头把惊堂木一拍,煞有介事地抿了口茶,望向坐下悄无声息凝神静听的茶客,捻着他稀疏的山羊胡为故事收尾:“有道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那活佛赞元与孙彦宏大夫失散多年,如今却无巧不成书,在我们这兴隆城再会,这难道不是我们前世修来的福分?经此,我兴隆城必定繁荣昌盛,活佛神医必定保佑我一方水土平安哪!”
言罢,坐下茶客间立时爆发出一阵窃窃私语。许多人狐疑地盯着桌角或是茶杯茶盏,显然是在怀疑故事的真实性。的确,赞元禅师来兴隆城已有小半年,除了与其他和尚作风不同外并未有太多神奇之处。缩在茶楼一角留着神听书的飞贼阿五心里却咯噔一下:难不成那赞元真是活佛?此前孙彦宏说的那些神神叨叨的话如今结合传说似乎的确可以理解。周围人声嘈杂,阿五被搅得心烦意乱,随意扔下几小块碎银逃之夭夭。
是夜,金鸡山寺院。
月光皎洁,朗照大地。古旧的佛像在月色下沉默不语,俯视着山下的万家灯火。
倏忽然,一道黑色的身影轻飘飘落在院内。黑影蹑手蹑脚地进入大雄宝殿,探头随意地瞥了一眼残破的木雕泥塑,嗤道:“就这破院,那什么活佛能看上?”他身形一动,“刷”地来到大殿正中的神龛前。果然,那神龛上供奉的并非已朽为尘土的释迦牟尼佛塑像,而是一口硕大的杉木棺材。黑影犹豫片刻,从阴影里走出。月光如水般流遍他的全身,将他的面容照得清清楚楚,原来是飞贼阿五。
阿五缓慢地将棺盖打开,轻轻将其搁在一旁,往棺里看去。那杉木棺里还有一层铁皮内棺。阿五探身想打开内棺,却发现那铁皮内棺竟是从里面锁上的!阿五一时间汗毛倒竖,千百个念头飞速划过脑海。难道这棺里面,怕是有什么活物不成?亏的阿五见过不少世面,立即向上一窜,跳到房梁上,与铁皮棺材拉开了距离。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月影渐斜。阿五却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两眼死盯这那口诡异的铁皮棺。突然之间,棺内传来几声异响,随后“咔哒”一声,棺门洞开。一个人缓缓从棺里爬出。阿五几乎吓破了胆,傻盯着那人又将棺盖好。待那人信步走出寺院,才战战兢兢地从房梁上下来。
那个棺里走出来的人顺着回城的大路往兴隆城去了。阿五一路上在后面悄悄跟随。然而跟着跟着,阿五发现自己竟然慢慢地没了恐惧,反而萌生出了一股想要和那个人交谈的欲望。阿五见那人容貌上大概有三十出头,用一块普通的方巾包了头发,身着灰色交领长袍,腰间束一条革带,脚蹬马靴,看起来仪表堂堂,不像个僧人,便愈加好奇。阿五心里一阵莫名的冲动,竟从暗处走到那人近前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何从那铁皮棺材里面爬出来?”
那人回头一看,笑道:“我是赞元呐!”
“胡说!赞元明明是和尚!”
“施主有所不知,此世的赞元参悟成佛,得金身不腐。有了这金身,前算一千年,后算五百年里,赞元的魂魄所转世之人,皆可附于金身之上,自由行动数日。我这一世,乃是来自五百年前的元嘉朝。唉,可惜啊,我生逢乱世,如今重返人间,没想到仍是乱世!”
棺中人的话,阿五是一句没有听懂,但那话语却有着一种奇异的可靠感。棺中人一语终了,阿五对其身份竟再无半点怀疑,反而是感叹道:“我一介草民,自然是看不懂什么割据制衡,只是听前朝的老人所说,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若是有生之年能够看到天下一统,也算是福分了!”
棺中人笑道:“施主错矣!看看以往乱世,始皇帝短命王朝另说,那些能够一统天下的明主,哪个不是深谙‘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之理?可见平头百姓之意愿才是分分合合的关键。”
阿五眉头一皱,反驳道:“可那昏君奸臣胡作非为是真,军阀宦官贪得无厌,藐视皇权,才一次次铸成大错啊!”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阿五,你也算是读了几年书的人吧。那《论语》《大学》之类,毕竟是有道理的。倘百姓间都尔虞我诈,那些身居高位之人的言行就更惨不忍睹了。而若是能有一两个人坚持操守,虽然短时间内看似杯水车薪,但一个人能够影响几个人,几个人能够影响一群人。仁义忠信之人渐多,即便有贪官奸臣从中作梗,百姓生活也能安定些许。”
阿五转念一想,这人说的确实有几番道理。自己整天以偷窃为生,虽然尽量避免盗窃穷人财物,但毕竟对民生不利。若是自己能放弃做贼,这兴隆城也许真能更好些!于是他一回家,就鬼使神差地将绳索、夜行服等一把火烧了个精光,跑去和圆头张合作办起武馆来了。
大盗阿五金盆洗手,这在兴隆城可是件大事。阿五那天晚上的奇遇也借机传开,一时间许多人都信了赞元真是在世活佛的说法,寺院香火大旺。
不久,兴隆城又发生一件怪事:城中某户人家睡觉时忘记熄灭火盆,导致大火。待救火队提着水桶赶到时,却发现并无火情,一家数口人安然无恙。据目击者透露,当时整栋楼房被大火包围,猛火借着风势即将蔓延四邻。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后生拔步闯进火场。有人拦他,他只是说:“我是活佛赞元八十年以后的转世。这家小孩今后是栋梁之材,不可现在就白白死了!”那后生入了火场没多久,大火突然熄灭,整栋楼就像是从没失过火一样崭新如初。但那家人都一致认同曾发生过火灾,而且要不是一个后生突然闯入,他们都要被困死在屋内。事后,官府有心寻那后生,后生却不见踪影。
接连两件怪事说服了大多数人。自此金鸡山寺院有个活佛这件事在全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香客善款日益增多,许多有志僧人也被吸引而来。市民看赞元的态度也明显变化。如今他只要是按平常行事,便能在城中获得无数赞誉。赞元也不放过此大好时机,向有心学习者传授佛门奥妙。对于普通市民,他也加紧教导其善待四邻,广交天下友人,团结一心,不贪婪,不滥杀,不骄傲,不排外的处世之道。孙彦宏更是一改往日坐诊不出,阴阳不定的作风,积极替市民看病,传授基本医药知识。
日复一日,兴隆城的氛围渐渐发生了改变。每日,无数虔诚的市民登上金鸡山,对着端坐于神龛前的赞元连连叩拜。城中,人们相敬如宾,地痞流氓被自发组织起来的民兵一扫而空。无德无律的野鸡郎中等也俱被学习了基本医术的读书人赶走。那些横行闹市街头,酒肉穿肠过的冒牌和尚见赞元道法之深,不禁自惭形秽,有的加入了金鸡山寺院,有的连夜逃离兴隆城。县令见坊间风气蒸蒸日上,也放下了对赞元等外来人的芥蒂,配合乡勇组建护城军,多次大败攻城的土匪。百姓得以安居乐业,团结一致。
当是时,后周与南唐的决战之势已初露端倪,各国朝廷纷纷对民穷征暴敛投入军备之中,天下百姓苦不堪言。那兴隆城却逆流而上,愣是在乱世焦土里建起了一方小小的清净之地。
显得七年,后周大将赵匡胤于程桥发动兵变,夺了柴氏的政权,建立起大宋朝。建隆三年十一月,南平国主病亡,临死托孤于少主高继冲。宋朝经数年休养生息,早已兵强马壮,于当年十二月便借平定武平节度使叛军张文表之名介入荆湖地区政局。乾德元年正月初七,赵匡胤命山南东道节度使慕容延钊为湖南道行营前军都部署,枢密副使李处耘为都监,率安、复等十州兵力,以讨张文表为名,借道南平,向武平进军。次年二月,宋军到达荆门,剑指江陵府。
兴隆城中此时仍维持着往日的平静,但街头巷尾都已弥漫这一股肃杀的氛围。自几日前民兵统领推测出宋军会在大部队中分出一支绕道兴隆城迂回进攻江陵府时,城西门和北门上的卫兵就从未少于过五十人。
城中一条大道上,戴着斗笠的赞元匆匆走过一排排大门紧闭的店铺。街上行人稀少,不复往日的热闹景象。偶尔路过的也都行色匆匆。赞元知道,城里大部分壮年男子都自发加入了乡勇,与不久前到达的政府军配合行动。生意不做、农活不干地为包围城市而准备,这种事情放在几年前任谁都不会相信。赞元想到自己这些年所做的一切并非白费,脸上也露出了难得的微笑。
只是,民兵乡勇和南平那点军队,怎么可能与如狼似虎的宋军相匹敌!
想到这里,赞元加快了脚步。
兴隆城中最后一家还在正常营业的茶楼中,茶客稀稀拉拉地讨论着家长里短,但最多的还是宋军的动向。茶楼角落靠窗的雅间内坐着一个中年男子没有参与讨论,而是出神地望着窗外初春的景致,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那中年男子脸色苍白得可怕,似乎有病在身。
“吱呀”一声,赞元推开雅间房门走进,随手将斗笠搁在一旁。中年男子闻声抬头,认出来人,笑道:“大师约我至此有何贵干?”
“旁的就不提了,我来此仅一事相求:劝说孙彦宏破戒,动用铁皮棺。”
中年男子听后微微一笑,问道:“大师自己为何不劝?”
赞元叹息一声:“如若问问城中百姓,那孙彦宏性格如何,我想大多数都会说他儒雅随和吧。只是,与他相处这么久,以我所见,他的性格与几年前相比,还是一点都没有改变哪!想劝动他放弃自己多年所坚持的不杀原则,难如登天!”
“那大师为何认定我能劝动他呢?”
“我只是无端猜测,由铁皮棺所创生出的你来劝说,更能触动到他的内心。”
沉默。赞元观测着面前中年男子的表情,希望能从中读出什么。但后者的脸上只有平静。
横亘三千多年岁月的平静。
许久,中年男子方才发话:“大师,你觉得改变一个人有多难?改变一座城有多难?改变一个国家、改变全天下,又有多难?”
“不好说。无主见、无信念之人,其观点弹指间可变。像孙彦宏这种,太难了;改变一座城,正是我们此番所为,绝非易事,但的确能够做到;改变一个国家,我不知道,也不敢想。”
“你觉得那棺材能办到吗?”
赞元一时语塞,呆了半晌,答道:“我只知道,那铁皮棺凭尸首之精气,便可救人性命,保一方平安。但它救的了人命,它却救不了人心;它能佑一方水土,却挡不了天下乱局。孙彦宏他说的没错,若人心中尚存恶念,便是一百口棺,一万具尸首,也回天无力。佛经中,观世音凭其信念,救七难、解三毒、应二求、普现三十三重应化身,千处祈求千处应,苦海常作渡人舟。可在当今世上,纵观音法力无边,也只是蚍蜉撼树,成不了大气。此棺确可延续盛世,救亡图存,但无论兴亡,苦的总是百姓!”
中年男子呡着茶水,若有若无地点了点头。
“但若棺在我手,我必用之。那毕竟是一城人的性命,怎能为了为了不杀的道义而放弃拯救更多的人呢?”
“但用了又能改变多少?”
赞元哑口无言。
“当今天下最缺的,便是有信念之人。大师为何烦恼,不正是遇上了与自己信念相背的人吗?改变国家,改变天下,何其难也!身处邈远江湖,我等所能做的,不过是将自己信念内的一切做到最佳,以问心无愧。如此,方敢奢望普度众生。”
雅间内再次陷入沉默。
“孙彦宏取得铁皮棺之前的经历,你们还记得吗?”
“不多,只是依稀记得他的师傅老来得此徒弟,非常珍视,为使棺材护他总是瞒着他棺材的真实用途。后来真相被其知晓,他师傅与他的关系就急转直下了。”
“……看来,我们在兴隆城的所为,真的已是他对于谎言最大限度的宽容了……”
中年男子剧烈的咳嗽声突兀地打断了赞元。
“咳咳……此棺尚未完善……大师至少……咳咳……要把他带出城去,保其平安,如此,才能有一线希望……”
当日稍晚,金鸡山寺院。
“广顺三年,自吾师李承佑处得此棺。此棺有救民之能,然必以亡者驱动。医者之德,在于救护一切生灵。此棺与医德相悖,吾不敢用。越明年,携棺辞师游历天下。见中原战乱已久,百姓淳朴民心不再,吾深痛之,遂与僧人赞元于南平兴隆城中借棺之型以利民。虽有欺侮百姓之嫌,但医治之效,胜于万般医术。乾德元年,宋军犯荆湖,吾……”
孙彦宏的笔停了下来。敞开的院门外,一阵料峭春风吹过,吹得他打了个寒战。
宋军犯荆湖。
是的,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但是当这一天真正到来时,他依旧无法说服自己去接受即将发生的一切。
神龛前,最后一批香客留下的佛香,被寒风搅动,弥散开来,将孙彦宏层层包裹。
“我孙彦宏,六岁,父母被奸商骗得倾家荡产;八岁,大饥之年,家中断粮,连哄带骗地被卖到豪绅家里;九岁,不堪毒打逃出豪绅家门,流落街头;十岁,被师傅李承佑收留学医;十六岁,医术小成;十八岁,知此棺底细。”自己的一生如走马灯般涌现于眼前。经受了百多磨难,才能够坐在这里,写下给后人看的文字。
但自己这么多年,到底做到了什么?当初拜别师傅,不正是想走出一条与先辈们不同的道路吗?这兴隆便是自己最终的成果吗?可笑!可叹!可悲!
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来人是赞元。当年那个雨夜,自己痛斥人世黑暗,认为佛心已死。是赞元提出了如今这个方案,改变了他的人生。赞元,他也许会有办法?
赞元貌似不想在寺里久留,连斗笠都没有摘就跨入内殿。孙彦宏急忙将半个时辰前刚听说的消息告诉了赞元:“踏白军已发现宋人兵马,离兴隆城五十里有余,今日傍晚便可抵达城下。”
赞元点了点头,什么都没有说,径直走入内殿。不多时,携一根碗口粗的铁棒走出。孙彦宏知道赞元武功了得,只是如今,区区一人真的有用吗?
孙彦宏目送赞元跨出院门。突然间,赞元手中那条铁棒迸射出幽幽蓝光,无数蝌蚪状的符文爬满了棒体。与此同时,赞元全身隐隐浮现出一轮七彩佛光!
孙彦宏哪里见过此等阵仗,惊道:“你真是在世活佛?”
赞元回头,悄声说道:“真也罢,假也罢,可救民足矣。”说完,将棍一挥,奔向山下。
赞元的身影消失在山间层层密林之中,孙彦宏才发现自己保持着悬笔姿势已有许久。笔尖墨水点点滴滴,洒落于羊皮卷轴上,好似无数朵黑色的野花。
依旧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我这一生,到底做到了什么,我何德何能,配列于这卷轴之上?
那几行文字,在刹那间,似乎化作噬人猛兽,面目狰狞地向孙彦宏扑来;须臾之间,却又幻化为黑色的锁链,紧紧缠绕住他的全身。孙彦宏盯着那短短的几行字,不禁悲从中来。救民?我能救吗?凭这口棺?还来得及吗?还有用吗?孙彦宏啊,你不配!你不配在这里留下姓名!
怒火从孙彦宏心中升腾而起。电光火石之间,羊皮碎裂的清脆轰鸣响彻云霄。再回过神来,一片碎羊皮已攥在他的手心。孙彦宏只是略略扫了一眼,便大惊失色:不仅仅是自己胡乱涂抹的那一小段文字,几位前辈的记录也被他连带着一并撕下!孙彦宏慌张地想要修补,看那被撕下的字里行间,却全是乱世中人命危浅的无奈与失意。孙彦宏长叹一声,将碎羊皮掷入火盆。
跳动的火苗舔舐着黑色的文字,焚烧皮革所产生的烟气滚滚地涌出。孙彦宏呆呆地看着滚滚浓烟,突然想到了什么,踉跄着走到棺旁,打开棺盖,从里面摸出一个白丝绒锦囊和一块玉琮。那玉琮是某个无名神医七百年留下的。用此玉琮,尸首精气在被吸收时才不会全部消散。而那丝绒锦囊,则是师傅留给自己的。
烟气迷蒙,与香雾混为一体。氤氲之间,孙彦宏依稀看到了师傅的身影。他仍身着分别时的那一袭素衣,眼光透过迷雾与黑暗注视着自己,似一座遗恨千年的石塑,站立于时间的彼岸,痴痴地等待着,那永不会回头的故人。
轻提锦囊,一片雪白的帛书缓缓飘落。孙彦宏拾起那帛书,小心翼翼地打开。
师傅,你想告诉我什么?
帛书打开,上面只有两个字:自信。
师傅是想让我相信自己的抉择吗?
沉吟片刻,孙彦宏抓起玉琮,走出寺院。
寒风依旧萧瑟,道旁的古树却已窜出新芽。这本是万物复苏的时刻,却有无数人在此刻自相残杀,有无数生命在此刻凋零。顺着那条狭窄的山路,孙彦宏怀揣着玉琮登上金鸡山山顶。从山顶向西北行走不远,是一面悬崖。悬崖之下,怒涛澎湃的汉江潮水猛击石壁,如磊磊战鼓,响彻天宇。面对着那翻腾涌动的大江,孙彦宏迎着寒风掏出玉琮,出神地望着那光洁镜面上倒映出的自己的脸孔。
两滴清泪从他的眼眶滑下,又瞬间被寒风卷得不见踪影。
江潮一刻不息。
“神农棺!神农棺!你要救人,吾命随你夺舍!”
一个身影从崖上跃下。
宋军退了。本要袭击兴隆城的那支宋军在城北三十里处急转西南,向着江陵府疾行而去。数日后,宋军闪击江陵府,高继冲恐惧,缴械投降,南平亡国。兴隆城亦被纳入宋朝版图。
有人说,那天自己看见一个人径直走向了宋军大营;有人说,那天金鸡山霞光万丈;又有人说,那天自己在汉水边上,拾得一个发着亮光的玉琮……但从那天起,神医孙彦宏便不知所踪,只留下满城的传说,在代代人间口耳相传,并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消散。
不久,赞元禅师见金鸡山寺院已成气候,便携神农棺飘然而去,独留城外的江潮澎湃依旧。
多年后,神农棺重出江湖,虽履遭颠沛流离,却也幸得高人代代相护,于千年间,救护亿万生灵。
只是那卷轴,自此便缺了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