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种现世当中,只能容忍一个真理的存在。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哈姆雷特在那本以他命名的剧本中这般振振有辞道。只见那位曾经身披鲜红披风、腰带尊贵佩剑的王子将手伸进满是褶皱的破布衣衫中,轻轻闭上自己的眼睛,心灵却是格外沉闷,犹豫不决的脑袋盛上人间最珍重的思想时,一个地狱的可怕图景也油然而生。他是在感受心脏的振动还是在摸索致命的匕首,隔着这精心书写的剧本,谁也不知道并无从而知。从此以后,他被视为一个数百年来的自我矛盾的复仇者。
在莎士比亚的剧本中,哈姆雷特注定要在生与死的一万种可能里徘徊不定。而对于他自己而言,复仇是一条已行未尽的道路。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悲惨的英雄,哈姆雷特啊,你不能再站上挺拔的高台,眺见你实在的命运——现实还是理想,善良还是狡狯,生存还是毁灭呢?
……
尖耳振聋的乐音爆发出来,像温善的母亲被残暴无情的父亲殴打后的哭泣,油腻的墙纸几近崩溃得要耷拉掉下。蜘蛛网上的生物正在墙角辛勤劳动着,父亲总是在怒吼中用沾满灰尘的秸秆棒驱赶。空有框架的窗户犹如空有躯壳的生命,你透过它就像透过弥漫尘埃的空气,纯洁的白鹤雏鸟被迫困在树枝枝干上,在短木枝与湿泥土混制成的巢穴里发出一声又一声哀鸣。奋力砸坏钢琴的时候,所有琴弦会近乎同时演奏仅限一次的音乐,如果是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乐音会持续回响很久,这是钢琴临终献上的乐章。这时,我仿佛听见琴弦在痛苦地嗥叫,像一把利刃扎进我的身体,鸟儿们全都一哄而散。
悬挂山头的夕阳静静地凝望着白昼的最后一幕,像濒临死亡的病人静静地端视着他生活过的世界。
可是枝上的雏鸟还没有飞走,可是人们还没有把他们从短木枝与湿泥土的混合物中拯救出来。看见。起先是一片光亮,然后有了昏暗,昏暗从光亮中而来。其后小鸟和动物们都无影无踪。不一会儿,高耸的山峰遁入晦暗之中,繁花失色,天穹成荫。河流与湖泊消然流去,大地沉进海洋之中。黑夜像白昼那样到来了,可是枝上的雏鸟还没有飞走。
还没有飞走,多怜惜我们的手儿啊,还不足以远走高飞。
淅淅沥沥的绵柔细雨有节奏地落打在这条旧柏油路上,不用心倾听的人会当作一场洗涤干热大地和茂密森林的夏雨,他们深谙脚下的土壤、友好的树木与叶以及蔚蓝的天空都有污浊而需洗净的灵魂。这也作为他们漫不经心的缘故。此时此刻,遍地污泥,野蛮横生的植物,侵人眼帘的可怕的蓝天景象,一一出现了。那些鳞次栉比的工业高楼和参差不齐的低矮陋屋又像幻影一样掠过他们的脑海,过去厌恶金银首饰和大肚子暴发户,也不喜欢依靠乞讨和拾荒为生的褴褛的衫丁。曾几何时,一栋又一栋的高楼大厦霸占了城市的天空和人们的头顶,而取地为家的或来去匆匆的又是怎么在车水马龙和灯火阑珊里苟且生存的呢?就像这已被废弃的公路沿途景色,就像这已被遗忘的自然。当世间的善良与美德消散一空,当伤害已经无法弥补之时,还有何人的灵魂需要被洗净和拯救呢?这话自然不假,成形在一辆正慢速行驶封闭式改装军用侦查车的载客头脑之中。
这是一条长久以来少有车辆经过的废弃公路,是只有部分本地的老手(尤其是那些独爱钓鱼或者野营的)才通晓的独家密道,但有些不能分清东南西北的蠢货总会于此迷失方向,部分成功获救,部分便丧命于荒山野岭。久而久之,不少野外老手因此饱受困扰,譬如天气与炉子就位时,正要寻找点燃火的材料,却撞见一辆锈迹斑斑的车子和里头腐黑的骨头。看不见的就作了罢,毕竟这世上死者占大多数,但看见的就理应表态做出行动。否则他们就要受到良心的谴责,倘若某天此事引起有关部门重视,那就极有可能牵连自身。当然也有少数隐瞒至今,闭口不谈,保守秘密直到棺材里。总之是担心沾染死者的霉气,反正所谓办法总比麻烦多、理由总比道理快。光从结果上看,最早数个提醒司机的牌子树立在路边,可是后来该段公路及其所属范围就被彻底封禁了。
以上的事情可记述的大概发生在彻底封路的十几年前了,这些往事无论用何种口吻叙述并加以渲染多半不会使人耳目一新,尽管特好收揽怪谈诡闻和怀有刻奇心理的人会对此存在远超常人的臆想。但是西方的一句谚语反复被附近常年居住的村民所引用。真正奇怪的是,自封路以后,他们才经常性地提及那段话,甚至是不厌其烦,不论闻讯而来的记者还是一般的路人、才泉枯竭的小说家还是好奇的怪谈客,总之“太阳底下无新鲜事”。那些曾为这块密道和野地引以为豪的人,那些曾把这里称作风水宝地的人,这下就不欢而散,在后来的与人闲谈里极不吝啬言辞地贴与妖魔鬼怪的标签。只因有一方天地不再属于他们,不再供他们游玩享乐。说到底这故事不过是旧时悭吝心理的传统表现。可反倒越是这样,就越能激发人们的好奇心,政府的封路举措更是相当于为其神秘性添油加醋。卜问施法的道士、取景拍摄的导演还有恐怖网站的写手,八大神仙都各显其通,无不倾尽浮夸荒唐的想象力描绘装饰着一切。
不计其数的离奇的传述与谣言,使得人们放弃了原本切实的政治或是经济目的上的猜想。例如一个在穷山僻里的不为人知的村庄,村名有“鬼”、“死”一类的字眼,它的贫穷、凄凉和荒废毫无疑问的与此相关。但北京簋街的“小鬼市”之名反而并未影响到它的街貌,甚至一度提高了知名度。
鲜有人真的固执己见坚信所谓怪力乱神式的暗流涌动,也鲜有人真的自以为是摒弃神、鬼怪和超自然之说。反观大部分人具有的是似是而非的迷信感,不单单指向吠形吠声的信仰或崇拜,因为这是在坚定信仰中怀疑一切的时代。某些有眼光且想法独到的青年派,总会思考插上各式各样维生设备的大脑被置于鱼缸里,替仿生的人类梦见电子羊,在文艺气息弥散的地方类似的问题司空见惯,如同花香四溢之处的蜜蜂。对此他们常言道,这些思想物关乎最为根本的人类生活。事实是假如你站在更开阔的视点,就像登上高不可攀的山峰后,再看青年一派的观点或许是正确的。真相往往幽默而离奇,当你接近时,它就变成了一项无可争议的事实,而若和其保持距离,那么——“真相就在那里”。
不管怎样,真相确实就在那里。那是个叫苦连连的酷暑,七零八落的土坯房守着各自不大不小的菜地,这种材料易得、成墙方便的房屋并不特别适合此地的气候环境。每家每户貌似相关,转也好像毫无关联,即便节日登门来临大家一样南山不靠北山,照旧各管各的。谁也说不清他们为什么生活在这里,也基本上没人详细地调查过;外来人常常担心穷山恶水出刁民,于是极少走这条公路。由人经营的菜地倒荒草丛生,园圃种植的蔬菜花果露出病怏怏的、蔫息息的神态,俨然似自闭又怪异的畸形物种,在这冷僻的荒地竭力奔赴枯萎死亡。反观自然生长的杂草藤蔓犹如步伐整齐的列队,以野蛮却有序的姿态一路攻陷了大片山野和树林,仿佛做足准备在下一个春夏季一举拿下公路。就是这样一个酷暑天,就在一个无法安宁的热夜里,枝蔓静悄悄闯入了村民的住所,刺激了人们本躁动的神经。第一个打开门闩、走出房子的村民,迎着扑面而来的热风,说出了那句使得人们津津乐道的话:
“哎哟,这天上哪是月亮喏,分明白炽炽的大太阳,热得人睡不着咯。”
后来这段言论多被相传为一种大难来临的征兆,尽管连其真实性都有待考证。青年一派绝不会错过这个好机会,在各路媒体上大肆发表个人观点,其中外星生物与军方秘密实验的观点备受关注。后来一批爱考察陈年旧事的人多把这种流行观点,同那时期的特征相挂钩:互联网的初步普及、网络论坛的发展势头、好莱坞科幻电影的流行与回溯历史潮。不过早已今非昔比了,纵观这短短十多年的岁月,对于属于过去的人来说犹如沧海桑田。这条禁止驶行的公路和周遭的山地又算什么呢?世事变化的像二十四小时内的穹景,庆幸出生于黎明与黄昏的人,享有完整的白昼与黑夜。这里的花草树木,人去屋空的土坯房还有那祥静的天空,从未改变过——没有双目,却见证了一切乃至时间。再次踏入这片区域的人们,不得不惊叹起这些自然造物是否也被赋予了灵魂。
雨后的路面湿滑而略显光泽,模模糊糊地映射出乌云迷蒙的灰白天空,随之一起的还有亚热带地区雨天特有的浸湿皮肤般的炎热。绵柔的雨滴在空中飞舞着,每一滴都像优雅的芭蕾少女,而打在路面的声音犹如伴奏的钢琴曲。在这场属于炎炎夏日的雨中,世界就像烈炎之下温热的小水池,搂腰傍肩的情侣在池中嬉戏,惹人羡慕。弥漫的雾气缠绕着绵延不尽的公路,透明的薄纱轻淡地伏在这块土地上,因而车内人的双眸也染上睡眼初醒的惺忪。附近成片相接的松树林和零星散落的大木屋(应该是用来储放木材)虚实地遮现,漂浮又下沉。整幅沿途景色都被四扇雾化的宽短加厚车窗笼罩,随车内缓急不一的呼吸而时显时隐,顺而原已熟悉的景物转瞬即逝。
无人知晓此刻路上那只漆亮的金属甲壳虫要去哪里,但总感觉地上天下潮热的湿气放缓了它的翅翼,使其在一张素描画纸的明暗交接处反复磨蹭。车中的人们几乎个个脸色暗沉,顶部日光灯毫不留情地强照在他们头上,以至于这次出行从伊始就丧失了正常的时间观。脸部的阴影犹如集中一聚的蚂蚁在攒动,因车子不定时的轻微颠簸而变形,更像是挠痒痒般使人难受。内部异常拥挤,每个人都能清晰地转动眼珠来描出他人头颅的线条,描画出来宛如冰箱里冷藏的物品,不禁令人怀念起稍涩的灌装啤酒与爽口的哈密瓜。他们虽然严格意义上不能被称为士兵,但是拆开单独的士和兵都能在他们行为与思想上得以体现,作为一个情报作战单位,他们依然需要刀枪的手段。闲暇的日子里,喝完酒享尽乐就可以厚脸皮地在营中呼唤妈妈,可一旦到了拼斗荷枪实弹的时候,不知他们又能否从容应对。这辆驶去的车正在悄无声息地将他们带离无忧无虑的生活。
上世纪的SCP基金会依靠二战后的格局重组曾一度发展至顶峰。1941年,珍珠港事件爆发,身披蓝色斗篷的罗斯福在国会大厦发表宣战演讲,一个不断崛起的北美大国正式参加了二战。与此同时,美国国会上也通过了一项特殊法案,这项立法如今被广泛认为是全球超自然联盟的起源。但由于该措施长期未能对美国带来确实的收益,原本打算于战争结束后废除。不过被攻陷的柏林城,尤其是纳粹德军的科学部门残存的资料,盟军就如同打开了所罗门王的宝藏。所幸狂热的法西斯政治分子和旗下那些科学狂人难以达成一致,他们互相的真理虽扭曲但是截然不同。随着战后联合国的成立,全球超自然联盟应运而生。彼时的苏联和美国各自的综合实力都已跃升至世界之首,战后的两极格局逐步形成。
他们通过那些德军资料,间接性地知晓了SCP基金会这个组织;但与其将基金会的存在说作为被发现,不如说是被创造。在部分资料中甚至对他们的描述就像介绍吉普赛人一样,那些措辞与表达简直如出一辙。以联合国为主的国际视角来看,朝鲜战争、古巴导弹危机都是耳熟能详的冷战著名事件了。但这场围绕基金会的争夺战,则是视角不同但性质相同的。一手掌握全球超自然联盟的美国以激进的姿态逼迫基金会成为它的附庸,另一端的苏联则像拜神求雨般为基金会提供物资帮助,还曾在西伯利亚打造了一个专门基地。这种二龙戏珠的荒诞场面持续了很久,基金会方面的意见摇摆不定,既渴望迅速壮大实力又希望能保持隐秘活动。毋庸置疑的是,那时基金会的力量日益增长。不少发展中国家在政治上“给予”了他们充足的发展空间,最高指挥部O5议会也断然决定同这些第三世界国家展开“临时但必要的合作”。
可惜好景不长,苏联解体,冷战结束,国际上风云变幻。长期脱离国际秩序运转的SCP基金会,显而易见地,未能理解这次国际社会意识形态的大变局意味着什么。许多国家都终止与其的君子协定,一时间议会竟然深表不解,并声称遭到了“野蛮人的背叛”。曾经舔脸拍马的美国此时此刻利用全球超自然联盟不断打压基金会,同时不知为何,在道义上又给了他们喘息的机会;过去的收容站点悉数被各个国家主管超自然与异常的部门接管。大势已去,没落无法避免。
后来人习惯性地将基金会面对国际社会的迟钝称之老年痴呆,但更为本真的原因在于他们先天上的不足,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劣势并且始终被忽视不加以注意。尽管如此,像阿尔兹海默症的形容称法却也恰当。短细的蜡烛所能提供的光热本来就甚微,基金会的阪上走丸不过是停了电的家庭临时翻找出蜡烛,过过这月黑风高的夜晚而已。一些部门已经陷入半瘫痪的状态了,底层人员日渐麻痹淡漠,特遣队及其作战单位和研究员一般都抱着能混一天是一天的态度。指令的上下级传达频繁失误。有时一个站点的收容突破,仅仅是收容措施未被有效执行,再之后基金会方面还要为损失进行赔款补偿。
那些国家曾亲手创造了一个如日中天的基金会,也一样将其驱赶入至穷途末路的地步。现在O5议会做出的决策基本上不为人知,仿佛这封闭铁屋的会议只为那十三个人召开一般。上层的自保抉择,一定程度上加强了当下基金会内明哲保身、急流勇退的总体氛围,不少下属或多或少已打好解散后的算盘——
“他妈的,幸好这还有点薪资,否则老子死活也不给那十三个老不死的家伙当保镖服务,当听从指挥的雇佣兵;我要去当光荣的军人,懂么,那才叫为国献躯!知不知道,我们就像一支狗狗大队!说来也搞笑,那十三个人据说都活上百年了,还有传言说活一千年都不在话下。我可去你妈的鬼话吧,古代皇帝求长命百岁都少有像他们这么过分的。”发言者一头粗硬的黑短发,锋利似利刃的单眼皮,一圈黑煤渣邋遢地分布在嘴唇周围。其人五大三粗,可见这狭小的车厢没少憋屈他魁梧的身形,长久的鸦雀无声更是作践了他的一张好嘴。
“你好,这位汉子,其实我国古代的皇帝追求‘天人合一’,追求的是永生。”回话的是个博士,他的随行是本次任务的要求。同为一个站点工作的员工,他们和博士间当然有所了解,但都也止步于了解。透过那低扁鼻根上的一架青铜色的圆镜框,儒雅传统的知识分子形象,在那眼中闪出的澄澈光芒中被印染,似如阳光斜切着断壁古宅轻微塌下的屋檐。他在说话时的咬字像是蜻蜓点在水面上,语调就好比岸边随风摆动的柳叶。不一会儿,他又接下了话匣:“珍惜我们和这些超自然现象打交道的时光吧,不论各位有何怨因,起码那让我们离世界的本质更进一步。”
“哈哈哈,对,世界的本质。博士,看来你这下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了。我们打交道的除了人还是人,有啥新奇玩意?异常到头来像马戏团巡演的动物一样圈养着,有啥用啊。不过,这次有理的是咱们兵。有调查才有发言权嘛!在座的你们都可以为我作证。”
“你真是没有敬畏之心。”博士瑟瑟地说道,随即撇过头去。那壮汉开始赌气,藏着怒补充了一句道:“呵,我奶奶才说要对鬼神有敬畏之心,你信的是鬼是神?”博士未作回复,甚至不正面相视,只是撇头静静盯着地面看,像手拿树枝找寻蚂蚁的小孩子。博士的另一侧是张高辨识度的东亚面孔,肤色黄褐,外表上沉静,端坐如初,经常作出愁眉深锁的情态。他的模样极为正派,下颚平滑,尤其颏部饱满而略突,弧度平缓的额头,这些无不增添出他身上不得冒犯的气概。两只尾角翘起的眼睛敏锐快速地眨了几下,他讲道:“先请大家安静,压着嗓门儿说话不比一言不发好受,而且队长正在憩息中。由我代他向你们再简单转述一下本次的任务吧。”既然找不到比闲聊更好打发时间的做法,目前就只能重复之前的流程。每个人绷紧神经并非因为专注精神听清交代,而竭尽全力地熬过这无聊透顶的漫长路程。车辆驾驶得很慢,渐渐地,四处的风景也沦陷于单调乏味。你可以清晰感受到那片陨落的天空,没有所谓鸟群,与头角峥嵘的骄阳和白花花的云朵都毫无关系,充溢的热情刹那消散。这时人们会想:这个世界为什么要屏息凝视呢,它在躲避着谁呢?
一场大雨过后竟然是没有彩虹的。连天都阴着脸,一声不出,屏住呼吸,车内的人宛如夹在最后抢进的那几口气里。他们反倒忧心忡忡了起来,像不存在的苍翠欲滴的一片树叶,像不重要的随风扬走的一粒沙土,像灰暗的灰暗的天空里的一朵云,无关痛痒,一朵与阳光灿烂的晴天毫无关系的云。像极了。没救的病人,医生无可奈何,只能去医救更有机会的;行将就木的人寰,耶稣都没办法,叹口气吧,只能去拯救更有希望的。雨,我们受尽了你的苦。
那个夏季,同样淫雨霏霏。在那次封路中,附近的全部居民被递上黑纸白字的政府公文,强制性的撤出。通篇官僚话术搭配上生僻字词和专业用语,群蚁排衙的纸面对于这群识字不多的乡下人犹读天书般。这只是针对于他们文化水平较低与城市不相往来的初步攻势,前来探问的政府官员打破了平日的宁静生活。可是直到后来,他们才明了官员们仅是领航鱼,一根测试地窖丢下的火柴。谋取更多补偿金的想法也就此打消,毕竟那批人大多数年轻面孔,应对能力不强。
官员文书上暂且笼统地将其赋予村庄的名字。这座与世隔绝的小村庄,第一次迎接了如涝灾般的人。这些千远万里的外来宾挤满了院子,拥堵在孤零零的房屋旁,日复一日踩踏着瘦小干枯的菜地。他们的姿态就像企图策反皇上的狡诈大臣,玩弄起假心假意,万分火急地想伸出援手。直到各家村民的一声哀怨或怒吼,他们才会如鸟兽散,体力稍好的从大门里跑出去,一些腿脚不利索的就弄坏了竹篱栏,狼狈不堪地逃开了。灰蒙蒙的天空下,地面尘土飞扬,篱笆本就脆弱不堪,经杂乱繁多的人群碾压过去后,便横七竖八着了。小院内再也没有一点提亮的绿,雨后湿泥土那么一踩,更加浑浊不堪。人面无脸色地站在屋子前,比屋子还要落寞,因为他黄土色的皮肤很契合这个画面。一个骑自行车来的摄影师,紧张地摁下快门,便跨上车子不留人影地消失了。当天晚上,月亮高挂天幕,那位因炎热夏夜而迟迟不得入眠的村民,缓缓走到屋外,像一缕缥缈的烟,冷冷地飘了出来。在他眼中,不仅映射出一轮邪魅又悚人的月亮,还有不计其数的被惨白的月光刻画出粗糙轮廓的越野车,排列有致地驶向前方,那时候他回忆起干联产时的一次夜间蝗灾。等他再抬头谛视那夜晚时,全都无言了,黑压压的蝗虫密集地钻入他的眼眶,像蚕食谷穗般。
其实那晚目睹此情此景不止他一人,乌漆墨黑的林子整夜整夜窸窸窣窣的。在后来经历者们的叙述中,以“军方任务”来盖棺定论。实际而言,关于该事件的稀稀散散的媒体报道,这便是所还原出来的大致情况。或许正在某个不为人知的网络论坛,在那个灯火熄灭、夜深人静的时刻,依旧有人抒发己见,不休不止地议论。
工厂再高的烟囱也不能直穿云霄,夜晚再明亮的圆月也无法比拟太阳,生命再煎熬的时期也不如死前的十二小时。他们抱有这样的幻想,行动将在天黑后正式开始。然而云霄已堕入烟雾。粗头铅笔的灰黑色压抑在雨后的穹面,下午的时光在一睁一闭中飞速流逝,落日好像一盏上世纪燃烧至今的煤油灯,灯火幽幽地悬浮在遥远的山头,投影一般。通过厢壁偏上的车窗,里面的人仅能眺望那块灰沉沉的天空。车子踏进一个颠婆的路段,脏脏的粉尘大片抖落下来,大小尘埃状的颗粒漂浮在瞳孔之中,消极又懒惰,构成了无边的荒凉云漠。人们眼白区域逐渐褪成那云漠的色彩。
雨已停了有些阵子,感到饥饿的人就着水吃下了压缩干粮。“松树林会有松鼠。”车厢角落的瘦男子如是讲道。他的左右脸颊凹陷,像炸开的坑洞,连绵起伏的山脉是挺拔的鼻梁,那些深浅不同的印记则是河流干涸时造成的。两颗瞪大的眼球被紧张的肌肉拉扯,在灯光制成的阴影下如同两个无底的深渊,并列一起,好似互相牵引的黑洞。静态的脸上有着难以言表的强大张力,使得整张脸在极度紧绷中断断续续地显示,像块木板被一刀一刀切割。准确的说,他的形象是剖开的、分层的、不连续的,过程像是因振动变形的磁感线。他看着窗外露出一角的林子,好像那里存在他。那个声音低得惊人,但对于长久的肃然无声而言,这是比沉默更加沉默的一声,如井喷般。
起先无人理会他的话,各自都像心事重重一样,不是应当发声,而是不得不一声不吭。他们在思索什么呢,所要执行的任务、即将到来的黑夜还是别的东西,自己或是别人?为其着想吗,还只是想想罢了?这真是令人困惑不已。对他们来说,SCP基金会不仅是工作的地点,而变成了一种生活。大多数都因自己是个孤儿而被基金会收养,对他们的养育和培养具有明确的规划,但是那些育养他们的人却并非机械地按照命令。认可了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童年,这样的孤儿在心灵的最深处仍然渴望着父母的爱,憧憬做一个父亲或者母亲。因为路途遥远,时间漫长,车内的人员们都在仔细回想他们的“父母”,即以真挚的爱来养育他们的人。
松树林里怎么会有松鼠。在他们这时沉浸记忆的半昏半醒的脑袋中,所有的细胞都在沸腾,就像急促的铃铛、失控晃动的摆钟和灾难来临的城市。神经正在飞速逃窜。有时,他们的目光就像苍蝇一样在头顶的日光灯管盘旋绕转;而在一次深呼吸过后他们的心绪马上像灾后重生的幸运儿在废墟中傻愣原地,慢慢又捂好脑袋。终于他们注意到这弹丸大的空间充满了杂乱无章的鼻息与心跳,真正注意到了彼此,于是他们环视一通;每个人的眼睛都和对方打着真诚的交道,除了角落的人。他寒冷的眸子不变地向着窗外,等待下片树林的出现。一栋早已荒废的屋子,那从敞开的窗户中飘出的艳色窗帘总使人产生遐想,可这竟是条人迹罕至的街道。
“噢,松树林会有松鼠……我去……放你妈的屁,这之间有啥关系?我还说老婆饼里有老婆。没话找话的别开口,没人认你作哑巴!”高个骂道,他咬牙切齿,表情扭曲,像熊熊大火中的石油炼厂,又像一架粉碎中的巨大器械。博士有模有样地竖起一根手指,其他人目光匆匆靠来,他顿着讲道:“实话实说,我支持那位小兄弟的大胆猜测,他叫什么名字?”
“博士你真的搞笑。他叫什么名字管你鸟鸡巴事,是你爹了这么在意叫啥?”高个子反唇相讥,又浇上火气,他犹如拧毛巾般拧动着脸上的皮肤。另外一边的博士嘴巴止不住上下打颤,眼神慌乱而急切得像失踪的孩子许久找不到母亲。他双手来回摩擦,腿极快地抖动。这动作惊吓到了角落的瘦男子,那人又喃语着,“松树林会有松鼠”。
高个子捏紧了双手,攥成拳头,锤放在膝盖上,肩膀有些发麻;瞪圆了眼,低下头,目光在载板上扫荡。心中某名的怒火不明来头,却难以抑制,语言的碎屑掉入耳中,像乱舞尖鸣的蜂鸟,扰得人心浮气躁。抖腿摩手的博士,喃喃自语的瘦子,他的手如榔锤般安放在腿上,而头却像泄气的气球变得萎靡。他突然上看了一眼灯管,长条筒状的暖黄色发光体。“博士,你知道我向来敬佩你那样有知识的人,可是你说的和我说的八竿子打不着。不搭界啊。我知道,很清楚,像每滴露珠清楚清晨、每滴雨水清楚大海一样,你是知识分子,是个货真价实的博士。”他声色俱全的抒发着感想,先前的愤怒得到了缓和,“我不该和你动火,但那个人现在纯属闲的蛋疼没话说。”博士正想开口说话,可能想感谢他的理解,可能想询问他辱骂队友的原因,但不管如何都被另一个声音打断了。两个目光先是交融,然后打转,最终锁定在那张东亚面容上。那人板着脸,像水泥灌了进去,随之固化,有条不紊地说道:“无论怎么说,团结和睦与融洽相处,都是我们目前所需的。假如队长在场,也应该会及时制止争吵。另外博士,那位有点瘦瘦的队员,是刚刚加入的。这真是我们的疏忽,恳请原谅。”
“对,需要团结与和睦,特别我们,只有是我们!”高个似举旗高呼的士兵附和道。
博士已冷静下来,像冻结的冰块,两手交叉平放大腿上。“没事的,没事的,”他的眼珠在一对类椭圆形框里无力地转动,呆滞的,无法聚焦,似乎向着前面合目舒眉的队长,“不过言归正传一下吧,都没事的。话说我们带了武器吧,都背着枪,这次任务难道要用到吗?”
“不必担心,博士,随带枪械是必要的。我们不是残暴的刽子手,但是没有枪,我们也无法做到兵不血刃。这就是我们的任务,博士,没有办法的事情,不需太过紧张。”
“可是可是……刽子手怎么会知道他要杀的人啊!”双手抱住脑袋,瘦子的手掌压紧扁高的后脑勺,那声音就像一刀划开了活松鼠的胸膛——血液与脏器。吱吱唧唧。鲜血也这样滋滋出声,很快就寂静下来,血停止了流动。过了几秒钟,能够轻松使一个人永远安详的几秒钟,才有人从忽然的僵直中慢慢放松。前面安慰博士的人紧缩眉目,眼神小心警惕,重又告慰大家道:“是啊,刽子手不需要了解他杀的人。可是夺他人性命的并非都算作刽子手,况且我们仍无需动刀枪。”众人虽然安分了,但内心里五味杂陈,个个都像躲在黑暗里的猫狗。刽子手是斩钉截铁的,像断头台一样,之所以能够果断地染血杀人,是因为被判以死刑的人与他毫无瓜葛。那一刻后,是那几秒钟之后,那个能够让婴儿来到明亮的人世的几秒钟;他们都憎恨起了断头机器,都开始像个刽子手思考问题。
我究竟是什么?母亲的孩子,亲人的亲人,朋友的朋友。这在彼岸的世界别无二致,那里是一处天堂,天堂鸟会飞往去的天堂。在那一边,没有异常或是超自然,到处充满幸福美满的家庭。也许有人想象到了他们的窘迫,嘲笑起这种廉价的美梦;也许有人想象到了你们的困境,笑话起那种虚假的现实。但那边不一样,躺在舒服的沙发,任由身子如何陷落,摁下电视机的启动键,就能侃侃道那些时事新闻的真真假假。做个母亲的孩子、亲人的亲人、朋友的朋友,是多么幸福的事情。那他们是什么呢?是绿猴子还是白猫,是圣巴托罗缪教堂尖顶上的夜色帷幕还是白俄罗斯的迪尔旺加旅的燃油?而等到回归芸芸众生的日常后,是不是又能够改变些许呢?
他们厌恶这里,不完全在于衰败颓势的缘故。普通人在离开母亲肚子的那一刻就出生了;没有疾病,不出意外的话,一两岁就能够认识到自我;会叫“妈妈”和“爸爸”,像酒店柜台上的电话那样;三四岁便结识朋友,手牵着手,像铁路上环环相扣的火车厢……而他们一切都要延后。“延后”一词还不够准确,而是重新开始。他们要经历两遍出生,第一次出生只决定他们的生命,第二次就赋予了他们使命。这最后的最后,系在栏杆上的气球断了线,在某片无人问津的穹域高飞,随后爆炸,犹如濒死之前的心电监护仪上的心率线再回光返照地跳升一次,依然归入平直。浪漫美丽的田园风光照当中的风车,没有风,不再作为工具。假如没有刽子手,断头机器被废除,他们会爱上这里,只因天堂降临人间。
再看队长。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他,一切显得那么自然,粟谷地里结出粟谷,苹果落下苹果树,一切表现得那么成熟,时机得当。他有着中等身材,样貌无奇,好似一座毫无细节、负满白雪的静山,额头上干净利索的板寸尤为像山顶的景色。开阔的视界和空间,少云,海蓝的天,大地和天空一样遥远。他双手环抱腰部,眼目在几人身上扫过,就像阳光穿去烂窗在灰烟瘴气的房间一下午所走的痕迹。现实的窗外,星星点缀起了黑夜,如心上人佩戴着璀璨而朴素的珠宝。队长的声音像张网把他们拦截一通,车辆刚好停下,此时一片疏星像极了我们的眼泪,像极了珠宝闪耀的光芒,像极了每个夜深人静的夜晚。星星们依靠眨眼睛传递信息,队长仿佛听到北极星响亮的嗓门。他自夸道:
“瞧啊看啊,我能给人们指路呀!”
紧接着,所有有名字的星星都吹嘘起来,黑夜荡起欢乐的歌声笑声。载歌载舞。这一幕景色深深吸引了队长,随之也吸引了其余的人。我想,这世上绝大多数迷途的人都为那颗北极星落下宝贵的一滴泪,都为那片喧闹的星空潸然,抓住冰冷坚硬的铁窗,告诉他们:“谢谢你,我回家了。”亲人、朋友在那欢聚一堂,母亲就是那颗北极星,那颗明亮的骄傲的星儿。我们的眼泪像极了此时的一片疏星。我们是地上无名的星星。欢呼雀跃,眼泪应当涌出喜悦。
“我们这次行动的对象指向全球超自然联盟,不管发生什么,我还是真诚希望各位保持理性。”队长长舒一口气,再度仰头眺望头顶。
车门从外界打开,凉快的晚风一瞬拂面吹来,自由清新的空气同干净的潮水一样冲刷了车中堆积已久的烦闷和燥热,清晰了眉头不展的人们的苦恼面庞。只可惜遮阳板的释爽滞留了一瞬,就像炎热干旱的沙漠的一滴水,在即将落入饥渴的嘴里前就被蒸发了。那个人骨瘦如柴,消瘦的双眼转去注视着太阳。起初仅有天花板的日光灯打在人们头上,看上去全都灰头土脸,之后正面的光如约而至。那是只有审讯室里的罪犯老式招供时,才会以那种奇怪的角度。像是警告,像是馈赠,像是惩罚。一批预先接应他们的人站成一个半圆形,领头的那个留的是旧扫帚似的胡子,沾满了灰,用雄浑的嗓音通知他们可以下车了。所有人皆没有迟疑,像训练过的士兵服从命令般很快下了车,动作麻利,除去最深处那个羸弱瘦削的人。他两手无处安放,呆呆地久久地盯着窗外。今夜的月亮是一尊白色的花岗石雕塑。
关于他们如何步行穿过林子、如何睹见夜空那尊煞白的雕塑、如何小心翼翼在黑夜中绕过歪七扭八的树木、如何触碰到茂密的小灌木丛和踩到那些无辜的小花小草……这均不用去赘述,他们更多看见的是一张张木讷漠然像今下午的云层的脸,都是队友的脸庞。他们不说一句地看着对方,相互交流的眼神如同无线电报那般。相信此时一个人的心弦已被夜风撩动,在这无声的沟通中默念,祈祷,在这遥远的地方呐喊——“妈妈,我今天就要杀人了”。
队长脑海中的记忆冰山般的浮现出来,好像春天解冻的湖水。
静止的湖面忽地泛起波纹,层圈相叠,犹似少女身上随风飘动的裙子。在一个林子的岸边,是个不同今日的时间,黄昏渲染出老旧照片的氛围。宽松白背心的男孩朝湖水投掷出石头,姿势像个未来耀眼的棒球手。湖面跳起水花,波纹在橙红的平面铺展开。我们其实都听见了湖水痛苦的声响。
穿背心的男孩继续扔出石头,各种形状的石头一边丢出,不称身的衣服也一边摆动。
“你应得的,你应得的。”
“孩子,你都干了什么啊!”
倘若你有一位信仰基督教的母亲,尤其是天主教,那么就会倍感头疼。她可能爱上帝胜过爱你,并且你总怀疑自己是不是传言中的受膏者,那个救世主弥赛亚。同时,你常常担忧亚伯拉罕弑子是否如悲剧那样发生在你身上,一只啼哭的婴儿要坠下万丈悬崖。人经常思想上帝怎样用烈酒和光热打造出这世界,冷却的刀具淬了火便能锋利,冷若冰霜的眼睛遇见火焰就会像飞蛾般扑去。在这光芒普照大地的世界里,在这信仰虔诚的时代里,在这人类幸福的大厦里,就要生产出烈酒、刀具和能扑上火焰的眼睛,就要让一只襁褓的婴儿跌入悬崖之中。戴上五彩缤纷的围巾和披肩不一定使你感受到温暖,但是炽热的心脏一定作为恒星似的的器官,像红色油漆涂装的工厂全年无休维持你的生命。
在夕阳沉下美丽的天空时,柴可夫斯基将演奏起洛可可主题变奏曲,琴键就在水波当中;军绿短裤配沾满泥土的上衣象征厚实的大地与郁郁葱葱的树木——我喜欢丢出一颗圆润光滑的石头,动用臂膀的肌肉,把命运甩出,一抛而上,任凭重力将他拉下,在美轮美奂的橘红光色下幻灭成转瞬即逝的微亮火花。
游牧民族会找到适合居住的草原,炽热的心会拥有与其相配的躯壳。我们要搬去辽远的地点,希望那里与此遥不可及,我的心也便能无穷无尽地游荡在无边无际的草原了。一望无际,十分壮美;长长的地平线上,蓝天、白日和漂亮的蓝钟花正降落在宁静的绿草地上。大地穿上朴实无华的绿衣裳。牧羊人的女人纤细的手牵着羊群,脸上饱绽笑容,那些降落在草地的也在飘拂过她身边;微风轻轻地闻着她的发丝,世界就在她脚下匍匐前行,温顺驯服的和羊群一样。
星月在夜空中搭起堡垒,树林群上雾气腾腾。那些陈年往事不再回忆。对于这份来自过去的时光,他觉得从不曾属于他过。过如云烟。人为什么总是要回忆,为什么要像一只蚂蚁一样从衣柜爬到窗檐?在回到过去之中,频繁地创造着名为记忆的产物。人能够回到过去,就像爬到窗檐的蚂蚁记住返回衣柜的路,进而顺着先前的痕迹再到衣柜中,这样循环往复。人的生命在周折与跳跃之中,未尝不是衣柜和窗檐之间的距离,也未尝不是地上的星星与天上的星星的距离。SCP基金会终于在病床上奄奄一息了,终于要从我们的意识中烛尽光穷了。是啊,可是我们活了这么多年,却如同从未来到过这世界一样。
身处在这陌生的黑夜里,叫我们怎么准备抛下全部,去接受另一个世界,去踏上寻找另一种真理的道路?
“这些人葫芦里想卖什么药?”高个男子说话间瞥了眼左右两边的武装人员。他们明显装备齐全,头部佩戴着经过改良的防弹头盔,配备如蛛眼般的微光夜视仪,手臂上的全球超自然联盟标志时不时闪出银光,全都手持枪械一步一顿地向前走去。高个显得局促不安,总是把手慢慢摸向口袋或者枪,然后又迅疾地收回来。那两只眼睛像漆黑中的两颗铃铛,不时间就碰撞在一起。他紧跟在那个长相颇具正气的人后面,只见其心若古井般地迈出步子,头部正对前方,纹丝不动。接着他头也不转的平静地回答了他:“据目前情况来看,我们此行与GOC方面应该有所约定。我是指,这次行动的基础建立在各方上层间的讨论结果。”
他又不自觉地补充道:“不过,真正依我看的话,其实“刽子手无需了解所杀之人”的说法是错误的,因为我们顶多是围观死刑的观众。”
“对的,对的,我亲爱的朋友啊!那一切都显得荒谬可笑,我们只是去当一个见证者!我小声告诉你们,‘刽子手’那是不切实际的说法,我们是围观死刑的观众!千远万里,只是来观看一场死刑!”
“一场死刑!”博士本快叫出了声,但一下子又抑制住了这股突如其来的冲动。双手叩在胸前,心跳动得愈发紧张,脚步在地上摩挲着。铃铛又碰在一起,这使得博士忽然大惊失色。他的两只眼睛在打哆嗦,像远海海面上的波光镜面,翻腾、消匿然后跃现。此时月光从林叶枝丫的缝隙中洒落,众人犹如银白色的落叶。风走在他们的前面。嘀嘀咕咕的博士,十指相扣,开口说话道:“天哪!这就是皎月,惨白而且狡诈的月亮啊!”仅有一两个人跟他一起仰望头上的月亮,其他人尤其是领队的都不以为然,对其无视。
这个时刻的到来何其相似又何其生疏。一个安静的夏夜,像海边凉爽的潮水一样浸透他们全身。他们穿越了万籁俱寂的树林,只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响动,转眼就会遗忘。或许由于人影绰绰,或许因为夜黑树高,谁也没注意头上针状的锋利树叶与蓬松如球的树冠。高个子重复那套滑稽可笑的动作,十分熟练,可以完全凭靠感觉了。博士扣牢指间,依旧仰望顶上,尽管罅隙中的月影已经斑斑驳驳了。
如果是以往的夜晚,人们都百无聊赖,浑浑度日,哪怕有着不胜其烦的苦差事。快点进入梦乡,做起不切实际的梦,无论噩梦还是美梦。姗姗来迟的家庭聚餐,装作不被发现地悄悄推开房门进屋,两张空白的脸招呼赶紧就餐。饭菜都要凉了。黑夜笼罩在那栋房屋上面,但是屋内却是喜气洋洋的。吃完饭后,怀着极大的歉意告别了那两人,告别了这个欢喜祥和的居所。推开门,外面是月明星稀的夜。醒来过后,又是一天日子。困意在他们脑中泛起,快入梦吧。
恍惚中,一座别具一格可实际上普普通通的木屋,在他们眼帘中闪现。树影扰乱着他们的视觉,但到底那股光还是从眼中直直流入心里。有的人还没适应暖洋洋的光,有的人则被光芒深深吸引,呆滞地盯着前面的房屋。这股光亮单是一瞟便能沁人心脾。难以想象,这里就是任务的地点。他们已抵达。领头的人员不知有意或无意,用枪身上的灯光晃在他们身上,这画面和处决犯人毫无差别。每人都感觉身后有一堵无形的墙壁,不留后路,无法推翻。如若要他们以实诚相坦,他们憎恨基金会,憎恨后面的那堵墙。
那个扫帚胡说,他们最好在这里安分等待一阵子,他需要进去汇报一下。他的身影触进了光亮中。高个子对博士说道:“等事情了结,你就可以回你的研究所了。不过,我还是想认识下你,你叫什么?”
“我叫什么?不不不,这是SCP基金会式的废话,也是SCP基金会式的笑话!”
“那我先来吧,起码出于我个人的习惯,你得认识认识我。正儿八经的中国人,男子汉,最讨厌畏畏缩缩和磨磨蹭蹭的人。我讨厌绿色,因为真的很蠢……”他热情洋溢地自我介绍着,声音渐渐微弱,没有再说下去了。四周归入寂静,风在林子中呼啸着,那是夜晚厚重的鼾声。起初沉闷沙哑,随后就如近在耳边的蝇蚊般,风声向他们逼近着。
扫帚胡慢步走了过来,向我们传达了屋内者的意思:允许一个人进入。队长朝他简单示意,便不作声色地跟随他走进了屋子。
扫帚胡向屋旁的卫兵做了一个手势,全身检查并收走其枪械,紧接着他们就走进了木屋里。屋子果然温暖亮堂,不过并从没有外面看去的宽敞。它的结构十分简单,上方是人字形的屋顶主要以横梁支撑,木头品质极好,但仍有些腐朽的迹象,不过整间房屋从内到外都令人感到安心和舒适。里层相对门口的墙壁镶嵌着一面圆镜,简约的白框,点缀着这间屋子的同时也可具有实用性。镜中能看到一个铺上雪白棉被的大床,底垫是现代工艺的弹性厚褥,能够承载一家三口安稳入睡。在壁炉的火光中,整个房间都染上随火焰摇曳的暖色。
床上的被子很乱,一个踮起脚来勉强及成年人腰大的女孩躲在揉作球的被子里,一双惊恐不安又好奇的小眼睛盯着入门的来者。
扫帚胡恭敬地上前报道:“这是他们的队长。”噼里啪啦的火焰迅速扑进了这个无声的间隙,焚烧的柴木发出可怕的尖啸,女孩立马缩进了被中,裹成了团球。那个站在炉子前的男人,蓝白条纹休闲衬衫,头上犹如覆盖着一层脏兮兮的雪,那衰老带来的鱼尾纹尤为显眼,脸部的皮肤像失去活力一般干瘪。他用手梳理了一下头发,先是用余光瞟了眼门口,然后一边整理自己的衣物一边仔细打量眼前这个年轻人。看上去,他早就做好了准备,眼皮尽管稍感疲惫,但始终炯炯有神。午夜的风在窗外肆虐,黑漆漆的林子不为所动。
扫帚胡离开。
对于队长而言,他已经像个久经考验、老辣熟练的牛仔了,同时经验的教训告诫他要多一点狡猾,才能胜出;他无比清楚,现在,在这漫地黄沙之上,双方都浸泡在灼热的空气里,狠毒的太阳淫威无穷——只有“你”和“我”了。
“你们可算来了。”
“只有我一个人,先生。”
“那就算上你的队员吧。不过在正题开始前,我想聊聊天排解苦闷。你知道的,自SCP基金会在国际异常事项处理中的地位逐渐衰退,很多人力物力资源都贩卖给了其他组织。全球超自然联盟在这里可是一点好处都没得,”他瞥向床上的女孩,紧张的眉头松了一下,转而又绷紧继续说道,“就因为我们不想出高价。基金会,也就是你们,也挺有一手。卖给那些唯利是图的商人集团,现在连异常都能像商品一样积居奇囤。这可是大麻烦,你们算是全身而退了,我们就得迎难而上了。”
“三十年河东,”他也瞥了那个女孩,“三十年河西吧。我并不关心你们全球超自然联盟怎么样,我想这点你应该能明白。我们的状况岌岌可危。现在我只想快点了结这桩事情,先生,希望你能够给予足够的理解。”
“你总得知道我们的难处,这里不光你们处境困难。既然来了,那就再多聊一会儿,又何妨呢?事情就迟点办,又能耽搁什么呢?”
“耽搁的很多,耽搁的太多了。”
“既然如此,听一下我自己的故事吧
我的父亲曾经参与过1979年苏联与阿富汗的战争,那时我住在寄宿学校里,每次回到家中,都不见到父亲。有一天,我和往日一样兴致冲冲地奔回家里,因为那时我以真正的少年自居,以英勇为傲,没有父亲也罢,什么事都充满热情与干劲。和人打架的时候,我能揪住对方的领子,告诉他让他父亲来见我。不过那天,那天不一样,什么都不一样。街坊邻里对我说‘黑色郁金香’,我开始没弄懂什么含义,可回到家什么都明白了。快乐啊,昔日的快乐像枝上的鸟散去了。从那以后,好像在我的记忆中,这个家庭就没有过父亲的身影。
母亲是位善良的妇人,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她身上那份宝贵的忠贞,为一个虚无缥缈的人寡守一生。曾有位遗弃街上的孤儿被她收养了,但没过多久便因病死去;等我再回家时,连母亲都操劳过度而趴在工厂的缝纫机上死去了。我记得她生前经常唱的歌,那种回忆像和整理她的遗物一样,把鞋子放好,把衣服叠起来,把人送进棺材里再葬在土里。印象最深的是《鹤群》与《远去吧》。
后来我随远房亲戚而移居到中国,在黑龙江生活了一阵子,那是段辗转不定的时光,变幻莫测。
等我长大出去工作时,迫于政治方面的原因。为一个侨居中国的俄罗斯人,我在1993年加入了全球超自然联盟的中国分部,一直做着基层工作。在那之前,我本来和一位心地同我母亲样善良的本地女子结过婚,并生下一个男孩。因为工作的特殊要求,我们不得不分道扬镳,孩子毫无疑问判给她。你难道忍心一个新生儿从出生就活在一个满是异常的世界里吗?年过半百的我,居然已经老成这样了。现在我总在想,像马车上滚滚转动的轮子那样想,如果我的人生不是这样的话,恐怕我真的会像父亲一样。我会坐上奔赴车臣战争的运输车,最后丧命。”
他隐隐约约附加了一句问话,“对吧”,但声音又没有非常明显,更像是叹息。
“没有多少时间是可以挥霍的,盛夏将逝,良夜易去,我还是希望能够尽快开始正题。我们需要商量,坐下来,好好地商量。”他老成的眼睛看向我。
“这位年轻的来客,不要着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也得跟我讲个故事,这之前,我得调节一下氛围。两个东德朋友,其中一个得到了一份在西伯利亚的工作,但是所有来往的信件都要被审查。他对朋友设下暗号蓝墨水是真话,红墨水是假话。几个月后,在东德朋友收到了信件,蓝墨水笔迹,信中夸赞这里商品全、食物多、公寓也很大,生活非常好,美中不足的是缺失红墨水。你看,我们这次见面什么都好,唯独没有红墨水。但这也不是件坏事,我们必须坦诚相待,必须开诚布公一切,那就必须得真心聊一聊。”
“好吧,你说的对,那我们就敞开心扉,如同两个夜晚中的火把一样,好好聊聊吧。那个女孩是你的女儿吗,先生?”
“我不知道,这是我的实话。怎么了,我肯定不是那种人。”
“没有关系的,我不会这么想。那么,我想知道,她是否与我们的会面有关联呢?”
“好问题。但也诚恳地告诉你,我不能对此回答。”
“是这样的啊,”他把眼睛转到女孩上,刚好和她对视,透露着怜惜与同情,“你的亲生儿子就在我的队伍中,哪怕是这样,也是不能对此回答吗,俄罗斯先生?”
“唉,年轻的来客,我们根本用不着舞刀弄枪。不管是不是我的亲生儿,我都不能对此回答。更何况你说的是真的还是……”
“我已经向你坦诚了,是你说的,我们要真诚地聊聊天。”
“好吧,那就假设你说的是真的吧。那你是想拿我亲生儿的命威胁我吗?”
话音刚落,窗外骤然一声枪响,随后又是干脆利落的一声,便再次静默。屋内两人紧盯对方,一动不动。床被中女孩敏感的神经被触动,大声尖叫,手锤脚踢着困住她的白色被子。被子和女孩一起滚到床下,火苗蹿出炉外,泪水溅出了眼眶。
“这两声可对你不利,去看看你的手下吧。”
“你也得照看下那个女孩了。”
抢先开门的是扫帚胡,他无视正想出门查看情况的队长,直接奔向屋内。先前检查他的两个卫兵看了他一眼,无话想说。他一路小奔到原先的地方,这条路已经走过一遍了,但是在茫茫黑夜中奔跑,总会摇摇晃晃。夜晚好似拿走了他的重心。他看到围成圈的人群,同时一眼看见正对他的博士,借着朦胧的月光,透过那架鼻梁上的镜框,是两只无助的眼珠。博士用从未有过的虚弱的声音说道:
“那俄罗斯人开枪打死了那汉子。”
他听后未作出反应,只是继续往前走去,一个生者抱着一个奄奄一息的人,怀中的是高个,旁边还有人依然持枪瞄准着。夜晚静得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报告队长,我们内部有混沌分裂者的间谍!”他两手抱着地上的人,目不转睛地凝视。他的报告是如此坚定,额头再也没有代表愁绪的皱纹了。
“谁是间谍?”他默默地问。
“报告队长,已经击毙了!”他说完后,所指去方向的人群开始散开,另一具尸体冰冷地呈现在队长的眼中。那怀中之人用尽最后一口力气,像根只剩烟蒂的廉价卷烟最后一次被品尝般,浑身颤抖地喃喃道:“妈妈,我没有杀人。你们都看见了,都能为我作证,妈妈,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
高个断了气,如一根熄灭的烟。
“队长,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任务继续。”他正打算转身离开时,那诧异、紧张、愤怒和厌恶的眼光像拉好栓的枪头对准着他。他依然只是一道黯淡的背影,但同时那个匆促的转身,就像和这发生的一切、和这世界作一次无声的道别。夜晚易去,盛夏将逝,留给人们的时间又有多少可以挥霍。博士正对月亮胡乱比划着,他走过其身旁,听见:
“虽然虽然我曾厌恶宗教,但是但是,请无上的主快点快点保佑我,快点保佑我!”
来吧,来吧。他重返屋内,心里这么想着,嘴上这么说着——我也来讲个故事。
一个平凡无奇的男孩,一个只适合用第三人称叙述的男孩。在成年之前,他的家庭和大部分同龄人一样完整但不美满、普通但不幸福。他像你一样,悄悄离开了祖国。那年他很小,火车泛绿的玻璃替代了沿途所有的景色,带着远离他生根发芽的土地。远走高飞。强行嫁接的花很难绽放出自然且纯粹的美丽,他慢慢懂得了这个道理。他在新地方的生活一如既往,似乎从没有什么变化。一旦土壤中的种子不渴求甘霖,一旦房子中的人不渴得阳光,一旦这世上有孩子不渴望玩具、朋友和真挚的爱,那个分崩离析的时刻还遥远着吗?板结的土地,潮湿的房屋和患上名为孤独症状的人,以及一片至暗的未来,对于那个分崩离析的时刻还在不足为奇吗?
他总问他的妈妈:“为什么人不能做仆人的仆人呢?”他已经忘记这是从哪本书籍里得来的疑惑和观点了。
他的妈妈也总说:“我可爱的孩子,你这是宁愿在地狱中统治也不在天堂里服侍。”
什么是地狱?什么是天堂?
宗教的问题就是那么拗口。什么下流,什么崇高?什么可怕,什么美好?什么堕入地狱,什么升入天堂……他思来想去也得不出答案,况且他问谁也无用,因为他的妈妈是个有神论者。
他重新定居的小村庄里,一个阴里怪气的老头时常从阴森森的树林中走出来,衣衫褴褛,对每个来往看他的人打招呼,摆出满嘴碎牙的笑容。等到老头无影无踪的时候,一个头发和衣着一并凌乱的小女孩猫着身子踱步出来,她神情木讷,比刚环顾世界的婴儿还要呆滞。母亲警告他不要接触那个怪老头,父亲则大骂这人是“王八蛋”,一个没人管的神经病。我知道,林子真是个不详地,这故事中的主人公,他也心知肚明。但他仍趁着家中无人时,偷溜进林中,他看见那个怪老头紧贴着女孩。他拾起脚边的石头,一个两个地砸过去,有些落空,有的还是砸中了的。老头咯咯地边笑边发怒,活像动画片里的反派,他到处大喊道:
“小子,我记住你的样貌了,嘻嘻嘻,等着吧小子!”
有一天,天空像湖水的表面那样,云朵像是远方的几缕烟那样,在河边互相扔石头的孩子像是将来的炮兵手那样。没过一会儿,他们全散了,携带着淤青和不尽兴匆匆跑回家中。夕阳在地平线上摇摇欲坠,晖光为接下来的黑夜颤动哆嗦着,那里的晚上一般没有圣彼得堡令外地人神奇惊叹的白夜。
村庄的屋子远看如闪耀的信号灯一样,烟雾滚滚向上,呼唤着还没归家的疲倦的人们。有的人因此眼睛被闪得直流眼泪,捂住脸跪在了地上。他目瞪口呆地注视这一切,此时那两颗眼球同放牧的牛羊一样覆有一层清晰可见的湿润的膜。在火焰的汹涌咆哮中,整齐的士兵列队前进,人人戴着纯黑的皮手套。军队中一个军官长相的人走过来,军服上除去可辨出附属国家的徽章外,还有一个特殊的标志。但他那时候没有放心上,视线也逐渐模糊了,这是没有聚焦和意志涣散的表现。周围所有视力可得的景象,他再也不在意了。
“我们会收养你。”男人军官说,蹲下用粗糙的手抚摸了他的头,随后压低帽檐起身走开了。另一个军官走来,问:“小朋友,我需要你帮叔叔核实一些问题。这些问题很简单,比如问你的爸爸妈妈是谁呀之类……”
怪老头一脚踢开眼前的军官,自己则踉踉跄跄地摔倒了。他自下而上地抬头看着男孩,嘴是那样惊悚地咧着,从中渗出血液。
“嘻嘻嘻,我告诉过你,等着吧小子,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记住你的样貌,你的样貌!我很小很小时,跟你差不多大,也长得跟你差不多,嘻嘻嘻!可是可是,那个时候士兵用枪抵着我的脑袋,和我合了照,那枪就抵在这里,你看,就在这里!然后就把我丢到深深的又臭又脏的水沟里,你呢?你竟然没有,嘻嘻,幸运的孩子……”
军官站起后,蹑手地把手卡进兜里,动作生硬,拉扯了好久才掏出一把毛瑟手枪,接连开了好几发。男孩吓得也向后滑倒了,老头的血液流到他脚下和手边,流到他身子下。军官颤巍巍着身子,对他说道:“待会再进行这项工作吧,待会吧。”
他走后不停念叨着:“妈的,这可是我最爱的枪!”
故事结束。
队长像是如释重负一般,叹了长长的一口气。在这讲故事的时间里,月亮只是从这边移动到了那边,外面只是从死寂过渡到了寂静,壁炉中的火焰只是从噼里啪啦变成滋滋作响,讲故事的人只是从这一个变成了那一个。在深黑的夜里醒着无异于疯癫之举。中年男子已经面容憔悴,目光只是在壁炉、女孩和队长间摇摆,腿微微弯曲着,竭尽力气支撑自己的上身。他想坐下,坐在软绵绵的被炉火温暖的床上。可惜这只是幻想。直接看去,镜子中的两人仿佛重叠一起;而透过他的眼睛,你也能看见这两个久久对峙的人交汇在灵魂般透明的幽灵空间中。
“你描述的是典型的悲剧,”他说,“很沉重,但无济于事,悲剧往往意味着无济于事。”
“那我们总算讲完故事了。”
“是的啊,现在的我们两人如同掏干净后一穷二白的商人。不过,我想再等等,你就让我再等一会儿吧。”
“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了,我想我们都不该一拖再拖。”
“我想我们都希望再等等,你也好缓一缓,不是吗?”他软弱无力地坐在床上,低垂着头,双手搭在腿中央。
“与其这样,不如出去悼念一下我那位死去的队员?”
“为什么呢?”
“就当作一次礼仪吧。”
扫帚胡搀扶他出去时,一直朝他耳边窃窃私语,神情似乎极其无可奈何。卫兵本该拦住SCP基金会的这位队长,严密看守他的行踪,但中年人对他们下令,“照看屋内的女孩”。他迈着蹒跚的步子,在黑夜中左一脚右一脚地走到枪声的地点。这时博士跪倒在地双手祈祷,另一个人头靠在被砍伐的树桩上,若无其事地沉思着。其他GOC的作战人员则是半批小憩半批继续看管,不过都已经很随心随意了。混沌分裂者来搅局了,事情就这样吧,他们心中都如此作想。中年人看了一眼地上那具停止呼吸的尸体,业已瞑目,冰冷的躯干反射着凄凉的月色。接着他又瞥了瞥另外那具死尸,也许是疲惫过度,他压低腰身,缓步上前。
林中似箭般飞出黑压压的鸟儿,一声猝不及防的尖叫把憩下的人叫醒,使困觉的人回过神,正行忏悔礼的博士则无动于衷。队长凑到慌张的博士耳边,脱口而出一个信号。另外那边,中年人的下颚直打颤,就想受到猛烈的刺激一样倒在地上,扫帚胡正准备上前。博士呆若木鸡,从地上捡起一把有握柄的自动步枪,具体型号无法看清,但博士犹如疯癫般向前方疯狂扫射。那些还在惊讶之余的人还没来得及反应,直到博士的第二个弹夹插上,才有人摆出开枪的姿势。
鸟儿们都被吓跑了,飞到流淌着银光的夜空,繁星像洒下大地的喜极而泣的眼泪,竞相闪耀着光芒。人间的熙熙攘攘,这残忍的纷争与天空的此情此景绝无关联。真实的黑夜。将人们斡旋在一个中心的黑夜已经降临了,枪口的火光每每闪动一次,一条人命跟着消亡在这世上。前来查看情况的卫兵,同样也被藏匿在黑夜中的枪击中。
只有队长和同样躲在树后的人免于一难。
“等一下……这他妈怎么一回事!”他惊恐不安的环视周围,眼睛像那尊白色雕塑一样。等他回过神来后,队长已将枪口对准了他。“我明白了,忠诚,原来是这样。”他猛地抓起地上的手枪对击中其肩部。剧烈的疼痛感使队长无法开枪,并且不得已丢下手上的枪械。他原以为这是留给自己临别遗言的机会。结果开枪者留下一句话后,便真正与世长辞了——没什么两样。
那支手臂先是保持举枪的姿态,然后那支肩膀失去了掌控——就像抛到最高点的石子——落下了。他的双眸依然紧跟着我,即这故事里的那位队长。那颗怀疑的头颅不再仰升,不再绽起愁容,而是在此刻永远凝视下方沉重而血淋淋的土地。我摁住肩上的流血伤口,帮助他闭上了眼睛。
长久以来,我都在隐瞒和欺诈中度过。间谍反而要比我来得更解脱,因为他们拥有明确的目的,而我则需要永远等待一个时机,像今天这样的契机。我在这里无疑是个早有准备的叛徒,可是我不渴望什么好处,从来都不想趋利而行。真实的生活已在我眼前炙手可得,这就意味着我要背离现有的一切。
真实的生活是第一人称式的。
在这世上活着,就像来到耶梦加得的睡梦中。壁炉的火即将熄灭,幸运的是太阳就快升起。我把溅满鲜血的手伸向女孩,她会不会以为我是个残酷无情的刽子手,会不会认定我刚刚杀了人呢?我看见那水灵灵的眼睛里滚动着泪汪汪的泪水,仿佛又听见北极星的自夸声。今夜的疏星像极了我们的泪。妈妈,幸福是一把温暖的枪啊。我手把手教会小女孩如何把手比作一把枪,怎么正对我的脑门。我对她安慰道:“没事的,没事的,一切都要结束了。”
教堂修建好了殉道者的雕像与陵墓,可那里却没有他们的灵魂与肉身。
“爸爸妈妈还在家里等我。”
我闭上双眼,夹住了一团光亮,很快就消散而去,四周陷入漆黑。白昼像黑夜那样到来了。我再次看见了那巢穴上的雏鸟,可是他们已经飞走了。倘若那是把真枪多好,难道生命的全部欢喜与忧愁、所有眼泪与笑颜不都是为此刻而生的吗?
这美丽的黎明之景犹如一颗蓝白色的小行星飞速撞来。
“没有关系,都要结束了嘛!”她轻快地拍着手,像在鼓励我。
“嗯,我也要回家了。对的,反正没什么两样。”
窗外的光景逐渐明亮,徐徐升起的朝阳如同召唤我去战斗,闭上眼睛感觉全世界都在向我吹响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