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
一个有着非人类外观的男人披着白大褂站在天台上,沐浴着微寒的风。他很喜欢这样做,因为只有这样做才能让他从高负荷工作带来的闷热中解脱出来。
“Fisher博士,又在这里吹风吗?”少女的声音将他从思绪中拉回现实。
“啊,是啊,”男人转过身来,他所看见的是一位同样穿着白大褂的少女,“Linda,你来做什么?”
这个叫Linda的女生,是他的助理研究员。
“没什么,就是逛逛,”少女微微一笑,走上前来,“博士您还真是喜欢呆在这里啊,是因为有什么难忘的回忆吗?”
回忆?呵呵,真是可笑。
“竟然和一个失忆的家伙谈‘难忘的记忆’,”男人苦笑了一声,“我是该难过还是该高兴呢?”
斗转星移,转眼间他在这个站点已经呆了十几年,得过表彰也受过处分,该经历的事情似乎已经经历得差不多了,可是他的心底总有一件事难以释怀。那就是他依旧没有找回自己失去的记忆,他不知道自己来自哪里,甚至,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所谓的“Fisher”,也只不过是他那被烧焦的身份证明上勉强能够辨识的姓氏部分而已。
“说起来,博士您刚来站点的时候是什么情况啊。”少女好奇地问道。
“我刚来基金会的时候……”男人欲言又止,“算了,我都已经记不清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值得铭记的东西。”
的确,记忆这种东西,实在是太脆弱了。
这是留存在某个叙事层中的记忆残片,是在一切开始之前的,无名的失忆者Fisher博士所经历的,最初的故事……
“嘤——”
在啸音消失的瞬间,男人发现自己的脑海一片空白。记忆如同手中流失的细沙一般一去不复返,越是攥紧手心就流失得越肆意。爱恨情仇,忠义仁信,过去的一切都在这一瞬间一笔勾销,就连自己的名字,男人也逐渐无法回忆起来了。
手中握着枪,脚下是被烧得漆黑的地板,被火舌舔舐得衣衫褴褛的他茫然地站在大厅中央。看着那些将自己团团围住的机动特遣队员,男人迟疑了好久,直到他看见那些士兵身上的图标,才他突然想起自己的使命。
“对,我是基金会的人,”他在脑中思考道,“可是……”
可是他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很幸运,对方似乎并不打算直接将他毙掉,但即便如此反抗也是没有意义的,猛烈的电流一瞬间就贯穿了这具导电的身体。这便是一切的开始,男人在这里开始了他的第二次人生。
当他再度恢复清醒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被牢牢地禁锢在审讯室的椅子上了。这里什么都没有,四周是深灰色的水泥墙面,每个墙角都挂着一台架着机枪的摄像头,唯一的光源是位于前方墙壁上的观察平台,防爆玻璃后的房间像是一个实验室,站在那里的是几个看着像人的东西,他们穿着白大褂,带着口罩和头套,时不时地还在手中的板子上写写画画。虽然基金会在全天下遍布着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站点,但是建筑的内部布置基本上是大同小异,因此,虽说大体上是一个陌生的环境,但是这种氛围却让他格外熟悉,没错……这里就是基金会审问犯人的地方吧?
到底发生了什么呢?他在脑海中问自己。是的,现在的他意识非常清醒,他甚至可以感受到自己存在的连续性——这让他确信自己的意识并非刚刚诞生,而是已经在什么地方渡过了漫长的时光。
男人抬起头,他可以从口罩与头套的缝隙中看见对方的眼睛,而那些家伙只是冷冷地盯着他,眼里看不见一点感情——那种冷漠,像极了解剖实验的老手看小白鼠的眼神,那是事不关己的平静,加上居高临下者特有的一丝傲慢的怜悯。不过男人不在乎这些,他只是再度确认了这些人身上的熟悉的标记。
的确是基金会没错。男人努力地在脑海中搜罗着剩下的记忆,却发现自己的记忆也并不是一张白纸。他遗忘的,似乎只有关于自己的一切,他所见过的,他所经历过的,这些记录全都不复存在,但是意外地,他却能够回忆起自己迄今为止积累着的所有的知识。
他想要开口表明自己的身份,可就在这时,他看见一个与众不同的身影出现在了高高的玻璃后。来者从体型看是个女性,她的头套被盘起的长发塞得鼓鼓的,手里拿着一大叠纸质资料,身上是和其他人一样的白大褂,而胸前却别着样式与其他人都不一样的名片。她不紧不慢地走到了窗口前,平静地俯瞰着这位不速之客。
男人看向她的眼睛。和其他人不同,她的眼睛如同一潭不起半点涟漪的清水,没有冷漠也没有傲慢,取而代之的是超然的沉静与一尘不染的纯粹。
她的口罩微微颤动,小型麦克风便将她那如银铃般清脆的嗓音灌入了牢房。
“未确认人形实体,临时编号754316,嗯……”她停顿了一下,接着是很小声的抱怨,“见鬼,我们连这个东西能不能听懂人话都没确认就这样审问也太欠考虑了吧。”
这个语言很熟悉,男人心想。
就在她转身离开打算再去准备些材料的时候,只听见脚下传来了带有金属质感的沙哑嗓音。
“Han……Hanyu?”
女人微微一惊,转过身来。
“汉语?”她说道。
男人点了点头。
可以交流,这是好事。
“呼,”女人松了一口气,“语言相通的话问起话来就方便很多了。那么,现在我要问你几个问题,首先……”
“那个,这里是基金会吗?”还没等对方说完话,男人就唐突地问起了自己的问题。女研究员放下手中的材料,惊异地看着他。
“对,这里是基金会,但是你挑错了入侵的时间和地点,你突然出现在人流密集的站点大厅,而一支本来打算进行外勤任务的机动特遣队正好经过这里。”
男人用力地摇了摇头。
“我……我不是入侵者。我是基金会的员工,三级研究员,我似乎受到了记忆删除所以什么都……”
“放弃狡辩吧,”仿佛是在对男人方才的失礼展开报复,女研究员打断了对方的话,她轻轻地从桌上的材料中里抽出了一张,“我们已经对你进行过最基础的检查了。你,临时编号754316,我们检测到你的身体经过了大量的改造,这类植入物……使用的技术与我们正在密切关注的敌对组织——麦克斯韦宗教会有关,我说的……没错吧?”
对方的语气严肃而认真,然而男人并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敌对组织——不,应该说,在他朦胧的印象里,这个名字对应的好像不是什么和基金会进行着尖锐敌对的存在。
就在女人想要继续列举出自己手中的证据的时候,又一个影子悄然投射在了玻璃上,几秒后,一个高大魁梧的男性出现在了囚犯的视野里。那是一个与整个房间风格迥异的男人,穿着漆黑长袍、戴着单片眼镜的他默不作声地走到了白大褂的女研究员身边,这对比鲜明得近乎刺眼。
“你怎么来了?以及……你怎么又在上班时间穿这种不符合站点规定的衣……”
“没什么,站点出了点状况,我过来看看也无可厚非吧?”
女人侧过身子,以埋怨的语气小声说着扣工资的话题,而来者只是对她笑了笑,向前迈出一大步,来到了玻璃前。
那人没有说话,只是用他鹰一般犀利的眼神死死盯着被束缚在椅子上的可怜囚犯。后者想要回避这充满着压迫力的眼神,却发现对方的目光已如一羽疾矢狠狠地扎在了自己的身上,仿佛带着摄人心魄的魔力,让本就行动受限的他动弹不得。
可怕的注视只持续了大约十秒,男人的躯干却已经被汗水浸湿。
黑衣人摆出了一副思索的姿势,随后摇了摇头。
“我听说你们抓住了一个身上有很多改造的家伙,并怀疑是麦宗来的刺客,所以我想过来确认一下。怎么说呢……的确有点像,但我觉得不是。再说了,我认为那些风扇人就算是穷尽了一切网络攻击的手段,也不会这样贸然派遣真人来和基金会线下PK的。你觉得呢?”
浑厚的低音在审讯室内回荡了好几圈才渐渐平息下来。虽然不理解具体含义,但男人觉得自己的境遇要比先前安全了一些。
黑衣人优雅地向女人行了礼,接着转身向房间的另一侧走去,离开了囚犯的视线。
“这家伙……”
她重新将目光放在了男人的身上,眼神依旧纯粹。
“好吧,既然专业人士都发话了,那我就收回刚才的质疑好了,”女人的眼角似乎划过了一丝笑意,可下一瞬间就化为了刺骨的凌厉,“但是,这并不代表我们就可以这样放了你,审问将继续,请你立即说出侵入基金会站点的理由。”
男人听到了一阵咔嚓声。他知道,是架设房间四角的机枪,它们已经蠢蠢欲动了。
“我没有侵入基金会站点的理由,因为我不是入侵者。”
“果然……没有任何入侵者会坦率地说出自己的目的啊。”女人失望地摇了摇头,“虽然我是绝对不会使用刑讯逼供的手段的,但是你可得知道,撒谎是有代价的,每说出一句谎言,就需要再编造几个谎言来圆场。谎言如同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当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被撒谎者亲手放置的时候,他所编造的谎言将成为最沉重的枷锁,令他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因此……”
听到这里,男人突然想到了一个证明自己清白的方法。
“因此,在审问对象为了逃避罪责而开始编造谎言的那一刻,胜利的天平就注定开始向我们倾斜了。”仿佛是在对暗号一般,男人脱口而出了对方想要说的下一句话。
这一行为显然让对方有些吃惊,她睁大了眼,疑惑地看着男人。
“你……竟然知道我接下来要说的话?”
“我当然知道了,因为这一段话出自基金会内部书籍,《审问的艺术——与人形收容物交流的一百个心得》,作者是著名的……笔名是H.M.,对吧?”男人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抬起头,面向那位眼中写满了不可思议的女性,“基金会的内部书籍绝不会流传在外。所以我是基金会的员工,请相信我。”
她迟疑了片刻。当记忆告诉她根本没有这样的书的时候,她本想反驳,但是细细思索了一番,她想到了新的可能性。
“我本来想给你再加一条黑进基金会数据库的罪行的,但是看样子事情比想象中的更加复杂啊……”她犹豫地说道,“那么这样吧,今天就不审问了,先把他带下去,我有事情要向上面请示一下。”
就在男人以为自己要被解除束缚的瞬间,他感受到了一股自下而上的贯穿感,紧接着就再次失去了意识。
接下来是男人不知道的状况,大约五分钟后,原本严丝合缝的水泥墙上凭空出现了一个方形的空洞,几个全副武装的安保人员冲入了审讯室,将被座椅电晕了的男人拖了下去。
玻璃后的房间,人群纷纷散去,而那个女人却没有走。她默默取下了发套和口罩,秀丽的长发解除了束缚,如瀑布一般倾泻而下,在她娇柔的双肩上流淌。惨白的灯光洒在她白玉般温润的肌肤上,再配上基金会研究员的白色制服,陷入沉思的她宛如一尊精致的汉白玉雕像。
“我……写书?”
……
在这之后不知道过了多久,当男人再度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坐在一间窗明几净的小房间里,身上原本因高温而千疮百孔的衣物早已被剥去,取而代之的是相当合身的橙色囚服——D级人员穿的那种。他的眼前是一张小桌,而坐在桌子对面的是一个留着秀丽长发的女人。
“好久不见,临时编号754316。”
没有被用D开头的编号称呼真是太好了。虽然男人一开始没有认出这位女子,但当对方一开口,他立刻就反应过来,原来这位就是当初准备审问他的女研究员。
“博士,请你相信我,我……”
“你就算把那天的话对我重复一百遍也没有用,”对方轻轻地摇了摇头,“就算你能说服我,也不代表可以说服基金会。”
男人低下头,仿佛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对了,我今天来和你谈话,并不是为了审讯你,也并不是对你进行例行的谈话记录,我只是以个人的名义对你进行一次访问罢了。”
男人抬起头,他不太理解对方的意思。
“关于你的事情,我已经向上级咨询过了,他们的意思是,这种程度的小事完全没必要走这么繁琐的流程,站点内部自行解决即可,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问题很简单,处置你的方式,完全由我定夺。”
男人吃了一惊,莫非眼前的这个女人是……
“可以以个人身份访问关押中的人员,还能定夺站点内部的决策,有权限做到这个的,原来您是……站点主管吗?”
女人微微一笑:“我只是一介代理主管罢了。”
说罢,这位代理主管清了清嗓子,端正了一番自己的坐姿。
“虽然今天是私人性质的访问,但是由于你是关押中人士,访问的内容依旧需要进行全程备案,可不能儿戏。所以,你,主张自己曾是基金会的员工,却被抹除了关于自身过往的记忆,对吧?”
男人用力点了点头。
“你说得没错,我们的确在你的身上找到了一个基金会员工的名牌,还是3级的,但是这个名牌与基金会的任何一个已知的员工都不契合。我们依旧有理由怀疑你是敌对组织打入基金会的间谍,但是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你的潜入方式也过于张扬了。”
代理主管将手一挥,空中出现了一副画面,一群工人正在一片狼藉的站点大厅里来回忙碌。
“更奇怪的是,就在今天早上,总部的人给我们发了一封邮件,说你的员工名牌内的芯片能够完美地通过基金会的检测。要知道,基金会的员工名牌内的芯片,就算是动用目前已知的任何异常,也是完全无法伪造的。”
“那您觉得,这到底是……这么回事呢?”男人甚至开始对自己产生了质疑。
女人温和地看着坐在她对面的这个人。她是研究心理学的专家,在审问方面她堪称万无一失,只要看一看对方的脸,再看看对方的眼睛,她就能洞察对方心里所想的一切。
可是今天的对象有点不一样,她什么都看不到。
“好了,我也不为难你了,我们在这方面还是挺宽容的,如果真的找不到定罪的证据的话一般还是会倾向于相信你的说法的,但是还有一个问题……我觉得你也该看一下这个报告了,在你不省人事的这段时间里,我们在你的身上进行了一些其他的检查,这些是初步的结果。”
女人说完,便把一张纸递到了男人的面前。
男人接过纸,草草地阅览了一番,忽然间,他的动作停滞了。
“不……这不可能……”
男人能够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心脏的跳动,而当他伸出右手抚摸自己的脸颊,试图进一步确认自己的身体状况时,冰凉的触感传达出了令人难以接受的现实——他根本没有属于人类的脸颊,他所触摸到的,不过是冷冰冰的金属而已。
他将颤抖的手缓缓放下,移到桌前。视线中出现的并不是黑色白色或是黄色的人类手掌,而是灰黑色的、暴露着每一个电子关节的机械手。
“我……是机器人?”
“我劝你别产生这个念头,毕竟你的躯干部分是货真价实的生物组织,再说了……”女人说到这里时的表情意外地严肃,“你究竟是人类还是机器,这决定了基金会对你的基本态度。”
“基本态度?”
“简单来说就是你是否适用道德伦理委员会的相关政策方针,”对方说着,将那张报告拿回了自己的手中,“我们在你的身上发现了大量不正常的改造痕迹,头部、四肢还有脊椎,你几乎所有的高等神经系统都被替换成了电子元件,这种技术近些年发展很缓慢,而且据推测在一个世纪内都很难普及,再加上你来历不明的身份……”
女人停顿了一下,将椅子向前拉了一截儿,让自己的胸踏实地抵在了桌沿上,继续说道:“如果你并没有被认定为人类而是被认定为机器人的话,那么你面临的极有可能就是被拆解成为研究素材的未来了。”
男人有些惊疑地看向对方,但很意外的是两人的视线并没有因此而交接。
“我……我明白了。”男人仿佛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你不准备再说些什么吗?多说一点,也许对你我都有些好处哦。”
代理主管小姐看起来很想注视着他的眼睛,男人可以感受到对方的眼神如同无枝可依的鸟儿一般在自己的脸上游走了一周又一周。他又一次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的脸。
没有五官,这又一次让他自己吓了一跳。
“是啊,你的脸上什么都没有,”女人无奈地说道,“一个人的感情表达,无非就是通过这几个媒介,眼神、表情、动作、语气,只要抓住了对方的每一次眼球的移动、每一个细微表情的变化、每一个不经意之间的小动作,再加上读懂了对方的语气,那么就相当于直接透视了对方的内心。”
“可是我……”
“没错,从你的身上,我什么都看不出来,所以我才会找你谈话,来试图从这仅剩的渠道来剖析你的秘密。”
“可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如你所见,我已经不记得关于自己过去的事情了,我也没什么办法证明自己是一个无害的人类……甚至,甚至我连我自己都说服不了。”
年轻的代理主管看着这个方形头的不速之客,思考了片刻。
“好吧,那我最后再问你几个问题好了,”她整理了一下手中的资料,“你那天说到的那本书……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啊?”男人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有些懵。
“虽然不知道没有眼睛的你靠着什么看东西,但我还是请你看着我的眼睛,我只要你一个答案。”
在对方的要求下,男人缓缓地抬起头,用他那没有五官、只有一块玻璃荧幕的脸,注视着对方的眼睛。
“当然是,真的了。”
“真的?”女人的语气有点不确定,尽管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在男人的话语中听出一丝一毫因为撒谎时的心虚而产生的波动。
“我没有撒谎。”
“那么……我再问你,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不知道。”
她沉默了好久。
男人看着眼前这个手掌生杀大权的女人,也一声都不敢吭。
打破这尴尬的寂静的,是一串清脆的铃声。
“啊,私人访问的时间到了,”如同上课打瞌睡却突然被喊起来回答问题的学生似的,女人从座位上弹了起来,“那么……今天的访问就到这里了,过几天我会为你安排一次忠诚度测试,如果你能在测试中证明自己真的是一个忠诚的基金会员工的话,我很快就会为你安排一个能够让你以人类身份留在基金会的岗位。”
“真……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不过在此之前,也有可能会有其他人想要审问你什么的,”女人转过身去,缓步离开,却在房门处逗留,“不过你也应该知道的,基金会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敌人,同样也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有价值的人。”
“我……是有价值的人?”
对方没有直接回答。
“那么,几天后再见吧,不要让我失望。”
男人看着离去的代理主管,心中升起了一股错愕感。他不敢再往下细想。虽然总觉得这件事的进展有点不太符合逻辑,但从结果来看,他得到了这位代理主管的认可,对于他个人来说,危机就已经阶段性地解除了。
而他所不知道的是,她的怀中还捧着一份没有被展示的文件,那是一张似乎已经被使用过很多次的记忆删除模因。
男人看不到自己的未来,他感到无比的空洞。他将面临的,究竟是末路,还是新生呢?
管他呢,先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再说。他这样想着,向后一靠,倒在一旁的床上,昏昏沉沉地睡去。
代理主管小姐一脸疲倦地从临时收容室里走了出来,厚重的大门随即重重地落在了地上。
“博士,这已经是第六次审问了,您真的打算帮那个来历不明的家伙?”早已候在门口的一个男性研究员迎了上来,“就算那个人能够用那个根本找不到对应人员的身份证明洗清自己的入侵嫌疑,就这样把他留在站点,也实在是太不妥当了。”
“他那副模样,不把他留下来还能怎么办?就这样杀了他或者放了他,都是更加愚蠢的处理方式吧,”女研究员笑了笑,“说实话,我跟他所说的东西也只能算是真假参半。还有,你觉得收留他就是对他表示信任了吗?”
“诶?难道说……”
“不管他能拿出什么东西来证明自己的身份,他的名牌在我们这个世界的基金会里终究是没有记录的,也就是说,他永远都是一个‘黑户’。但是,在这家伙的身上,我们找到了许多大约一个世纪后才能进入实际应用阶段的超前技术,其中的一部分在我们这边甚至已经陷入瓶颈好多年,如果能够好好分析一下的话,想必会对基金会目前的研究带来不小的推动作用。”
“果然大家还是看重了他的研究价值啊,可是只是想对他进行研究的话,给他一个编号然后把他丢进收容室里任我们宰割,不是更好吗?”
听了这话,女人轻轻叹了一口气。
“话是这样说,但是……我还是觉得我应该相信他。因为他实际上也并没有什么异常性质,而且,通过我对他的几次询问,我基本上可以确信他没有撒谎。再说了,稍微推理一下也能明白,如果他来自基金会这件事是真的,但同时他又并非属于现在的基金会,那么,你觉得他来自哪里呢?”
“你是想说……”男研究员漏出了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那家伙……是其他位面,或者简单来说就是从未来来的?”
“我相信总部的人也是这样想的。他们的确给出了将那家伙关进收容室的建议,不过也只是建议而已,山高皇帝远,最终如何实施还是看我们这边。”
“可是这样也太……”
“你也知道的吧,基金会曾经收容过一个没有任何异常性质的少年,并且让他在收容室里度过余生,而原因仅仅是因为他来自未来,”女人淡淡地说道,她的脸颊在昏暗灯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冷静,“一切与常态相左的东西都必须被纳入收容的范围内,只是收容力度的强弱各有不同罢了。当年那件事争议不小,我可不想让我们站点也陷入那样的争议中。”
说到这里,她的表情变得柔和了一些,而她胸前的基金会标志却在灯光下反射着阴冷的光。
“对于有违常理的事物,我们只要制定最合适的应对方法就好了,没必要进行过度的苛待。他对我们、对基金会来说是有价值的存在,我们就有义务将它的利用价值发挥出来。在前几次的询问中,我了解到他虽然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接受过高强度的记忆删除,但是他在基金会工作方面的知识还是很完备的,所以我想让他作为一个研究员留下来,为我们做点事。”
“可是,就算他真的来自未来的基金会,他不一定就……”
年轻的男研究员看着眼前这位和他一样年轻却已经身居高位的女人,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可他的神态却将他心中所想暴露无遗。
“你是想说……那个男人,就算来自未来、来自另一个基金会,也不一定就是一个完全清白的人,对吧?先不谈基金会对于员工的个人品德有着怎样的要求,我先问你……你觉得‘清白’是怎样判定的呢?没有杀过人?还是一切过往经历全都有明确记录?如果按照这样的标准,你、我,甚至整个基金会,又有几个人是真正‘清白’的呢?所谓的‘清白’,对于基金会来说根本不重要,我们看重的只有两点,一是是否有价值,二是是否绝对忠诚。那家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我相信时间会给我们答案的。”
年轻的男研究员哑口无言。
“不过……”她停下来思考了片刻,“你说的也并不是没有道理,再怎么样他也是个摸不清底细的存在,如果他无法通过忠诚度测试的话……”
“那么,肯定得把他关进收容室的吧。”
“我会考虑直接将他处决,然后将其拆解并进行彻底的研究,”她的表情相当坚定,“我已经……我们站点已经没有资本再去面对第二个叛徒了。”
年轻的研究员被代理主管小姐的态度吓了一跳,深深地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
“那么,你也该回到自己的岗位去了吧?”
当他回过神来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只看见对方已经站在了走廊尽头的转角处。她转身时晃动着的秀发,仿佛傍晚天边将落日遮掩的一抹浓云。
“不愧是她啊……”这样想着,他的额头已经挂满了汗珠。
在离开这片区域之前,怀着一丝不安的预感,他又回头看了看走廊另一端的那间关押着怪异囚犯的临时收容室,很快,他便决定不再去想这件事了。
毕竟对于基金会来说,这些都不过是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小事罢了。
窗外,华灯初上,今天的Site-CN-34,一如既往地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