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凯奇死于 1992 年,之后在其住处回收到了这本日志。尽管日志部分损毁,但仍有很多篇目可读,转录如下。
又是一天,我又为这些肏蛋的曲子耽误了一天的人生。我写不出来,现在已是如临深渊。我正在失去自己对于音乐的兴趣,或者激情。把音符与空白谐调地组合起来。我记得自己曾经那么抗拒流行音乐本质上的自我中心属性——千篇一律、一潭死水。更别提令人泛起寒意的空虚。
然而,我的曲子似乎在滑向主流,滑向这种自我性的节奏感,平庸、无用。我感受不到谐调。我记得勋伯格当着我的面说过,要谱出伟大的曲子,谐调感必不可缺。他认为我缺乏谐调感。他说:“你会遇到一堵无法逾越的屏障。”于是我对他说:“我要拿一生来用头撞破这屏障。”
然而,我现在是何田地呢?或许我不得不屈服于这屏障,再也越不过去,永远。我想我必须要到他处寻找谐调感。并非自我的谐调感。别的东西。或许是自然中的谐调感?
[接下来的三十四页均为手写音谱,其中大部分要么被划去,要么未写完。接下来一页上有一只手绘鹦鹉螺。]
我想我找到了。它藏在数学中。宇宙万物的数学,才是最伟大的谐调。它是自然所内涵的、普适的语言,由公式与定理写就。我会在这些数字中找到自己的声音,自己的慰藉,仿若身旁树叶脉络中带来的白日幻想。转入一条通往无尽的岔路中。我为什么非得忍受着同行的阻力呢?人类对新主意的恐惧真是难以理解。不过,他们会明白的。我只需要找到材料,从它的精髓中我能够萃出自己的声音与空白,再按某种模式组合起来。
有个认识很久的人,我跟他倾诉过在自然模式中寻找声音这件事的负担。他碰巧跟我提起 hexagram.译注:hexagram 大多情况下指六角星,但是还有一个少见的用法是指《易经》中的卦象。《易经》六十四卦乃由六条线组成,因而翻译为 hexa-(“六”)+ -gram(“划”)。 的事,我完全不懂。查了下字典——指有六个尖角的六角星。不知这是什么意思。或许我会摇骰子,摇个十万次。近乎随机的东西对我算是慰藉。并不是真随机,那东西不知存不存在;我只是想保持流动的状态。并非所有事情都需要个目的。在这宇宙中,要拥有目的会很——确很艰巨。
[十四页的音谱,有一些被舍弃,一些被撕去,或因时间而磨损。有一些柏拉图立体画在页面的边角处。]
这就是数字的力量。它很朦胧,但我找到了。它引诱着我。肯定是数学中的某些东西,或者图形中的某些东西?这些图形……组合出了万物?它们是物理宇宙的核心信条,对不对?结构的根本所在。肯定是它组成了万物的无尽本质。真正的混沌,带着美丽却嘶吼着的沉寂,带着点缀出无穷之海的随机性。永远保持着新奇。
但是——这真就是那个了吗?宇宙的基本单元,就是最为内涵的混沌谐调吗?形体是固态的,但自然却不可预测,流动着,磨损着。说到底,我们都不过是服从于熵的力量而已?我们都会逐渐躺入自身静止的随机性中。混沌,美丽的混沌。再之后是沉寂。
我想——我想我又一次在用头颅撞那堵墙。感觉上肯定如此。还是缺了些什么。
我谱了首新曲,《变之音乐》.译注:Music of Changes 致敬《易经》的英文名之一 Book of Changes,因此或许可称为《易乐》。。我试着用了随机性,还有数学。发生什么便是什么。就此我不再多言。诗歌正是这么做的。
Christian 今天给我看了《易经》,真乃非凡!绝对非同凡响。我是得多疏忽才会错过这本书,里面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卦象。这些数字,这些图形,正是声音的语言、万物的语言。
附近有一名不起眼的木匠,经年累月的木工活已经在他的手上留下了血迹斑斑的老茧,我请他帮我把我正在研究的一个形状搓成实体。他的店面简陋,散发着漆味,还有某种我说不出的味道。饶是如此,架子上随意放着的小摆件与小雕像还是吸住了我的目光,更令人开心的是他听到我的要求后只点点头,并伸出五根手指。不到五分钟后,他就将一个木制十二面体递到我手里,大约有樱桃那么大,放在口袋里简直完美。这图腾的顶点锋利,表面平直,显然出自匠人之手。它摸起来带有暖意,甚至能持续几个小时,我保证。它在我的掌中摸起来是那么对路子。近乎完美,近乎。
[接下来六页中有一些重复的手绘,与谱曲本身几乎无关。可见一些未完成的精细分形图案、宗教图象与几何,特别是梅塔特隆立方体出现了数次,精度各不相同。]
空白的作用不在于其声学意义。它单纯是种思维转换。
但是空白之间的空隙中又有些什么呢?更寂静的空白吗?寂静本身难度不是一种声音吗?就像白噪音,事物与空间内部是由更小的事物与空间填满的,向外则永远延伸。然而又从来没有过什么发展,什么也没达成。这就是我行所将至吗?到头来,《变之音乐》并未帮到我。我感到接近了。很接近了。但还不够近。
这场听觉实验,这些刺耳之声单听尚可,组合起来就成了令人抓狂的迷宫。我感觉与自己的目的地更步调一致了,但仍困惑而不知该如何抵达。
我所受到的冲击恰如预期。不走寻常路并不意味着缺乏才能,不过它会有些痛感。我的图腾带来了慰藉,尽管它的形状并未带来灵感。它的形状带着些别的东西。仿佛并非徒劳。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
[无关篇目已移除]
今天发生了件怪事。有个没见过的人在街上跟我搭话,称赞了我的作品。有乐迷倒不算新鲜事——尽管现在乐迷不多而且很分散。这家伙似乎有些不同,他兼容并包。打扮奇怪,但对我的目光却并不惹人厌。绿色眼睛。我记不起他的脸来。
他说了些什么,大意是“音乐应当沿着作曲者的视野演进,而非沿着听众的视野。你同意吧?”他的语调奇怪而难懂,但接下来的话却掷地有声,目的明确。
“你有着进行伟大创作的力量。你的音乐将响彻各个世界。”
去争最好并非我的本意。我本来就没什么目的可言,我喜欢这种步调。不过,这些话还是刻进了我的记忆中。他说响彻各个世界是什么意思?我只知道这一个世界。
我对他讲了自己想不出新的点子,做不出新的实验,因而感到挫败。他大笑道:“失去一切时,抬头观星吧。”我走神了一瞬他就消失了,仿若消失于风中。好吧,乐迷一般不会索要签名。
还有一点——他脖子上挂着这么条吊坠,我记得很清楚。他戴的也是个星型,石头质地,略泛绿光。绿色比他的瞳孔要暗,但是与他空洞的目光相比,这石头有一种引人的魔力。我猜可能是块玉石,甚至比我的事业还要值钱。
与他相遇置我于不安之中。我的脑袋云遮雾绕,一旦云消雾散,或许我会看看夜空。总没坏处,对不对?
[无关篇目/损毁篇目已移除]
它藏在群星之中,一定如此。我花了一个月来沉思、研究星座,就在这悬崖边缘,我开始明白其中的关联。我欣喜若狂。虽然同行们感受不到这些模式,我的激动之情却毫不消减,哈哈!
我看向夜空,目之所见皆为无限方向中蕴含的无限可能。世界转动,我看到的愈发增多。“失去一切时,抬头观星吧。”这句话在心中回响。星星点点之间的正是巨大的无声空白。这些亮点就像画布上的音符,画家则只用了明暗两种颜料。
我要搞一张夜空星图,从群星的排布中解出这些音符。这肯定能行。夜空天体图将引我归家。
[接下来四页中试着把群星和音符匹配起来。很多内容被划去,但最后两页中有可辨识的乐谱。]
我完成了。这么说吧,我破解出了密码。群星对我讲话,我无法用语言复述出来,但音符却能毫不费力地传达。我能明白写什么,何时动笔。我在脑中听到音符,甚至不需要动用钢琴。一切都恰到好处。
我把自己关起来了,外出也只是去吃些东西。我必须谱完。感谢天体图,我将这首曲子献予你。
[接下来八十六页中有着奇异的音谱及手绘的星座。]
《黄道天体图》写完了。我把部分章节发给了一些朋友、同行,亦献予了群星。虽然我已竭尽全力,但作品的反响还是不好,又一次;这次我甚至没听到 ████ 或者 ██████ ████████ 往常的那些废话批评。希望别是我的新奇吓退了他们,哈哈!
噢,我去买东西的时候又碰到了去年遇见的那个奇怪家伙。他称赞了我的作品,又说了些什么但我没太听清。我没听到那些言语,但可能跟目的之类的有关。我忽略了这些。我的目光一直吸在他颈上挂着的石头所发出的微光上。一个完美的五角星,包裹在深邃的绿色中。盯着它搞得我头昏脑涨,于是我谢过那人后就走掉了。这次还是没怎么看到他的脸,不过我记得我走掉之前他的嘴角扭动了一下,或者两下。这让我恼火。虽然还不是最让我恼火的事情。
那五个尖角仍然刺在我的脑中,它们的钩子或者触须深深缠住我的心。
[无关篇目已移除]
████ 死了。他们说,是在他的钢琴前发现了他冰冷的尸体。心脏停搏,这是他们所认的原因。至少他死在了自己最爱的地方。他是个好人。
他们说钢琴上摆着我的乐谱。可怜人,大概是一看到我的大逆不道就倒下了吧。
好吧,████,我还在写哦。抱歉,我逝去的朋友,我的音乐不能停。
[接下来三十三页出现了更多同类音谱,以及疑似的星座,却无法在我们的可观测宇宙中找到对应。]
很多年前我说过,群星的音符如河流般自由流淌。我说过我无需用到钢琴,因为我几乎感到在与自己的缪斯共生。现在再不是这些感觉了。音符涌过我的大脑,快到我甚至跟不上。它们就像命令般涌来。我累了。我在努力了。我很抱歉。
《自由民练习曲》?我到底为什么起这么个名字?这里哪有人算是自由?你想对这一切做什么,对我做什么?不,我不该问这些。这个目的比我更宏大。比所有人都要宏大。
而我憎恨目的。
[接下来一百二十页记着复杂的乐谱,以及一系列认知危害符号。暴露于这些符号会导致脑内大量产生多巴胺,并加深对天文学的理解、引发一种对天体生命周期的深度迷恋。此效应会在几个小时内消减,除非受试对象再次暴露。]
搞不懂自己干嘛这么担惊受怕。夜空又变得易懂了。以及你还记得我的木匠朋友吧,帮我做了正十二面体那位?结果他就是我买东西时候碰到的那家伙。我甚至已经认识他这么多年了!我就知道,他看起来这么眼熟。他变得比我印象中更为安静,不过我确信我们的友谊仍可重燃。世上只有巧合而无命运,这很好。一切都变得更特别了。
他今天顺道给了我另一个木制多面体,我随即确定了他就是那个人。这东西的吸引力甚至比那块玉还强,但到他走后,我才有机会仔细端详起来。
完美。跟我原来那个相似,但是这些可爱的尖角从之前的五边形面上凸出来。他好像称之为星形化 [原话如此]?无所谓了。我掌中由那个旧图腾创造出的空间,现在由它来填满了,而且更为充实。它的尖角比想的更锐利,当我的手握住它时,我会有……奇怪的感觉。奇怪,但感觉不错。信心。我喜欢五边形,五是个好数字。五。
[笔记中有二十页被撕去,或损毁而无法辨认]
求求了,我的手指好痛。我的手好酸。我的呃呃呃呃呃
[又有十八页被胡乱地抹去,残留有血斑。乐谱无法分辨。剩余的篇目几乎无法阅读。]
《北方》不仅仅是首曲子。自己之前真是蠢到难以置呃置信。那呃那些音符不再流动。我的脑袋空空如也。我还以为我是在自己创造,但实际上是 [无法分辨]。我是在被强灌。我的目呃目的。我所做的,不过是随机取一些点,再连起来。但我并非利用了地图,我这是造呃造出了地图。地图册。音乐指明了道路,现在它清楚该怎么来这儿了。只需要些口寸日鬥間門。而这一切都昰我的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