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将尽
他醒了,惊醒,又一次,在天还未破晓。
惊醒他的从来不是什么噩梦,做噩梦时他反而浑浑噩噩,然后到时间了就由闹钟或者老陈解脱满身大汗的他,仿佛是一个溺水的人被救上了岸,接着他可能会抱怨两句——也可能不会,毕竟他实际上对那种解脱的感觉有种莫名的向往——最后一切如常,工作与吃饭的非此即彼,直到再一次入眠。
惊醒他的是美梦,应该是,因为他向来记不起所谓美梦的内容,只是一个个在苏醒后残留下的概念告诉他应该是个美梦,这也是他这几年来一直不明白的,不明白“流星”“白雪”等美好的东西为什么会给他一种愧疚感,“就好像在提醒我,或者说嘲讽我,我逃了”,他常常这么想,包括现在。
但这让他更困惑了 。于是他坐了起来——又一次,但还不想洗脸——不同以往,回想起了自己的过去——好吧,还是又一次。
他来自一个普通的家庭,有一个中规中矩还算轻松快乐的童年,但他却有一个“过分好”的成绩,反而让他的家庭关系紧张了起来,因为他的父母对他有了“以小见大”的期望,他却不想付出达到期望所需的努力。于是慢慢的,紧张累积着矛盾,矛盾升级成冲突,而父母向来在这种情况下大获全胜——天经地义,但他也不是一无所获——至少他这么以为。“长远的精致利己主义者”他这样称呼自己,“生物是自私的,人类更是如此,人做一切事归根到底都是为了自己,父母是为了自己的基因能流传,朋友是为了从友情中获益,”他从初中开始便这样想,早得连他现在都觉得吃惊,“但人没法离开社会,而在社会中短视的一毛不拔只会产生更大的损失,所以该无私时要无私,因为这样自私时才能更自私。”就这样,他小心翼翼地划开与他人的界限,却又与社会藕断丝连。“神秘”“冷静”“克制”周围的人这样评价他,与他相处实际上与其他人没什么不同, 他也不想变得不同。
他只想当一个普通人,当一个他需要努力但却不用拼命就能成为的人。“我确实是有天赋的,可以成为一个改变世界的人,”他回想起那天只写了几句话的日记本——后来被他扔了,“但那对我没好处,我不想青史留名、举世瞩目什么的,我只想要安静平稳地度过这一段未经我允许便开始的人生。”他记得他开始思考“安静平稳的人生”需要什么,一个健康的身体,一份平凡稳定的工作,几个能放下戒备的朋友,哦,还有养只猫,嗯,都不难,但似乎还缺什么,一个……爱人?
“爱”,多么伟大与崇高的概念。但他不喜欢去爱人,因为那样往往意味着无理由与无底线的付出——他曾想过为什么那些应该自私自利的人会这样做,后来他想明白了:“在他们的价值排位中,所爱之人高于自己”,于是他便给自己的爱情判了死刑,因为他实在不能想象自己会为了其他人不顾一切。一直以来,他的心灵花园来者不拒,但还没有哪个人能让他打开心扉,邀请其进屋长住,没有一个人,至少在他的印象里。
所以话说回来,他当初是为了什么才接受了一份与他当初所想截然相反的工作——基金会的工作——的呢?这份工作既不平凡又不稳定——这倒不是说基金会经常解雇人什么的,实际上大多数人离职都不是因为解雇,还要放弃原来辛苦建立的人际网,在宿舍养猫更是别想了。至于身体健康?他希望那本《如何在基金会健康生活》最好真的有用,不然他可就真的与当初的理想背道而驰了。丰厚的待遇?先不说他以后能不能花出去,那篇文章完全能让他在同等薪酬的情况下在一个更安全平静的地方上班;保护世界的责任心?得了吧,他的确会对保护世界的人肃然起敬,毕竟他的生活也仰仗于他们,但也仅此而已,他可没有什么济世之心。真正的答案是:一种离开他所熟悉的生活的冲动,越远越好,越陌生越好。至于这股冲动从何而来?
他就和他记忆中第一次想到这个问题一样摇了摇头,床发出咯吱两声,让下铺的老陈不免在朦朦胧胧中嘀咕了两声,如当头棒喝般把他从思绪中扯了出来,避免了他再在两个他可能永远不知道答案的问题上浪费时间。他小心翼翼地下床,拿起手机,映入眼帘的就是上级让他早餐后外出访谈的通知。他揉了揉还在发胀的太阳穴,打算不再思考工作是怎么这么早就安排下来的。窗外已有了一丝如烛火般的光亮,表明快要天亮了,但是直觉告诉他,今天的天气都不会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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