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生活的城市最近老有台风。
要说雨也不大,就是风大了些,每次出行都不方便。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还记得小时候在这儿可是每天都觉得天气很好的来着。
自从我调回这里的医院当护士之后,第一个月还好好的,可后来就基本是天天刮风。听别的人说,以前也没怎么频繁刮风。
我还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二
今天医院里头来了个一个患了癌症的男孩子,5、6岁大,就是问他话他怎么都不答应。
他曾经有一个妹妹,他的父母所有的积蓄全用在他们兄妹俩的病上了,好不容易让兄妹住到了城中心的大医院里,可病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只有家中不多的钱在叮当作响。
妹妹在前不久刚因癌症去世了,家里实在没有让他再住在大医院的“资本”了,只得回来小县城的医院。而现在的他还得自己承受病症带来的痛,不少医生护士都为他和他家人感到心疼。
做了照顾他的护士以后,我就发现他每天晚上总是趴在窗前,自言自语些什么。起初我还没太在意,毕竟这孩子也没啥朋友。不忙的时候,才仔细听他说的话。
“风阿姨,一定要记得教我妹妹识字啊,我怕她看不懂我给她的那本书。”
“风阿姨,我给你的画她收到了吗?”
“风阿姨啊,这种蛋糕我妹妹她最喜欢了。”
在他说完之后,总能听见风嘶哑的声音。
我曾小心翼翼地问过同事,这孩子的病到底能不能好。“大医院都治不好,咱小县城还能行了?”换来的只有同事的无可奈何。
看着和窗外有说有笑的孩子,我们也只能轻轻抚摸他的头了。
“风阿姨,我又写了信,快给我妹妹吧,谢谢啦!”再一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让自己别多想,整理好床铺,摸摸他的头就走了。
直到第二天早上,我还和平时一样准点上班,我望了望天空,和平时一样灰蒙蒙的。还在刮风,我这么想着。
空中有一张纸四处飘摇,恰好被风按在了我身边的一堵墙上。我看见了,这纸上的字迹和那孩子的几乎一样,纸上面还画了一张人趴窗前的画。我想要把它揭下来,可纸不断抖动的边缘却像是风本身一样,仿佛无形,怎么也握不住。风好像也不想让我拿着它了,刮走了它。我就这样看着那张纸越刮越高,随后便被黑云笼罩着,消失在视野里。
我的耳边传来了一阵刺耳的风的萧萧声。
“能和姐姐讲讲风阿姨的事吗?”我最终敌不够自己的好奇心。
“姐姐也认识她吗?”孩子的童趣总是很美好。
“姐姐想认识她呀。”
“风阿姨,她每天晚上都会来看我,今天也会,我可以把她介绍给姐姐认识。”说完,他便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自己的故事。我一边听一边帮他盖好了被子。“风阿姨对我很好的,经常讲给我听天上的故事,天上的云彩都是很漂亮的,就算下雨天也是……”
“姐姐。” “嗯?”
“我爸爸说妹妹死了,可妈妈说妹妹到天上去了,风阿姨也是这么告诉我的。”孩子低下头,看了看身上洁白的床单。他不喜欢医院,也不喜欢病床,或许他宁可躺在家里的小木床上,盖着五颜六色的毛毯被。可能因为那个时候,妹妹还在他身边咿咿呀呀。
“所以人死了之后,是不是都到天上去了,是不是再也回不来了?那妹妹在那里会开心吗,风阿姨说她很开心,我怕她开心到不想回来了。”我看着孩子灰蒙蒙的眼睛,就像今天的天空一样压抑。
“不会的,她一定也想和你在一起玩,她肯定也想回来,只是……”“她回不来了?”我没有再说话了。空气中的寂静弥漫在我们二人身边,直到一位同事把我叫走。
“姐姐!约定好了!晚上过来看我和风阿姨!”孩子向我大声叫道。
我冲他比了个“OK”放的手势。放心,我没忘,我心里想着。同事打趣道,说孩子的话突然变多了。
三
夜晚的风有些更刺骨了,以往的夏夜尽管有风却总会令人感到闷热。但现在的每一天都像是秋冬之交。我静静坐在孩子旁边,又叮嘱他晚上要盖好被子。“姐姐你看,阿姨来了。”孩子兴奋地指着窗外,风声靠近了些
“风阿姨,这是我的护士姐姐,是个很好的姐姐哟!”我楞楞地看看他,把手伸向窗外。
我算是一个仍然怀有童趣的成年人。对于小朋友们天马行空的幻想,都会保持相信,并且愿意“傻乎乎”地配合他们做一些稀奇古怪的事,其他同龄人都对我给予过不屑的笑容。学生时代的老师在我的成绩簿上写过最多的留言是“太不切实际了”。我觉得,现在的自己相比以前倒是多了分“现实”,同事也只当我是喜欢小孩子。
风穿过我的指间,拂过我的手腕。风不是平时凛冽的寒风,而是和煦的,带有一点太阳的味道。我又一次真切感觉到,孩子的“想象”的确是一个神奇美好的东西。
孩子想往窗外扔一束花,那是医院病房里常放在桌子上的郁金香。他小心问道:“我可以拿吗?姐姐?”我很好奇,问孩子这是干什么。“风阿姨和妹妹一样都住在天上,她会把这个带给妹妹的,对不对?”他冲着窗外点了点头。
在征得我的同意后,风卷起那个花束。花束没有被风打奄,而是乘着风消失在我们俩的视野中,消失在一片只有零星路灯的黑暗中,和我上次看到的一模一样。
我没有问孩子,这是什么由头,也没有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因为我知道这些事情是说不清楚的,不如当它们本就如此。毕竟面对小孩子们,没必要时刻保持“现实”。
“姐姐,你能送我一件裙子吗?”孩子的手紧紧抓着床单,支支吾吾地说道。
这是几个月以后的事了,期间孩子的父母几次过来看过他,可他们大多时候不能陪着他——如果他们再没有钱的话,连送孩子去县城医院的“资格”都没有了。那时候是工人大面积下岗的困难时期,父母还好工作没丢,家里还有几分田地。可每天面对他的,也只有医院里繁琐的检查、输液和我这个“护士姐姐”了。
“为什么想要裙子啊?”“因…因为风阿姨说,妹妹在天上只有一套白色的衣服,妹妹喜欢裙子,可妈妈把妹妹的衣服都收起来了……”孩子的声音逐渐小了。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背,答应了他。
“哟,阿华,给谁的衣服啊?”“给亲戚小孩买的。”我这么回答同事,刚才好不容易在服装店里挑了一件橙色的连衣裙。那孩子说橙色是妹妹最喜欢的颜色。
到了晚上,我打了个招呼,找个空档去看他,顺便把裙子一并带给他。“姐姐,你亲自把裙子给风阿姨吧,她说好久没见到你了。”我和他这么约定着。
“她等你好久。”孩子挥挥手朝窗外。我将裙子抛到空中,风顺势接住了它。恍惚间,我仿佛看见面前站着一位淡蓝色的长发姑娘,她的唇轻轻拂过自己的面颊,而自己的手指撩过她的发丝,淡蓝色中混着几分黄橙色,那是姑娘手捧着的连衣裙,一切都静止了下来
这时,隔壁病房突然传来一句:“什么?明天还得有台风?什么鬼天气!”我看见了姑娘抬起头,我看见,姑娘的眼睛里似乎夹杂着不甘的泪水。“姐姐,他们都讨厌风阿姨吗?”这句话将我又拉回了现实。
“风阿姨明明是好人,他们为什么讨厌她呢?”再看窗外,风已经走远了。“是不是因为她为我送东西跑得太急了,我以后叫她不要着急。”我又一次没有说话,只是叮咛孩子早点睡后就离开了。
为什么呢,也许孩子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善良的风阿姨在别人口中成了厌恶、无情的代名词呢。我看见孩子闭上眼睛,他可能永远也想不明白。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我梦见了那位姑娘,看见了在云彩上玩耍的、那个穿着橙色连衣裙的小女孩。一切都是那么美好、那么美好。
后来的那段时光非常美妙。
我会在空闲时和孩子一起做手工、画画。我们把自己折的小狗小猫都给了风,静静地看着这些东西消失在浩瀚的天空中。孩子发誓,要做一百个千纸鹤。“妈妈说,等我折完一百个千纸鹤的时候,我的病就会好了!”孩子激动地向我展示他刚折出来的千纸鹤。
如果抛开他的病,抛开这个白色的病房,或许我会认为自己在和一个健健康康的小孩玩耍着——可惜我不能。
孩子的病在一天一天地加重了,院长已经再考虑和大医院进行交流,申请帮孩子转院。“孩子生命要紧。”他这么说道。我手握着千纸鹤,计算着转院的时间,再过一阵子,我们就要见不到了。不过我希望,再见到他的时候,他会健健康康地站在自己面前。
“姐姐,祝福的‘祝’字怎么写啊,你能教教我吗?”孩子问还在楞楞的我。“你看,一个‘礻’字旁,一个兄弟的‘兄’。”我拿着铅笔,在孩子写了“你生日快乐”的前面添上了一个“祝”字。
“你现在会写很多字的啊,很厉害哦。”我摸了摸孩子的头。孩子点点头,“村头要上大学的哥哥,教过我怎么写字。他也跟姐姐和阿姨一样,是个很好的人,可是后来他不住在这儿了。”
“姐姐,爸爸说等我病好了,就送我去村里的小学上学。我什么时候才会好啊?”说完,孩子讲起了自己对学校的憧憬和想象。我还是没有回答他,只是将他抱在怀里,说道:“会好的,会好的。”
晚风拂过我们的脸,我看见姑娘也在一旁无奈地笑着。那天晚上,我又做了一个梦,梦见了背着书包的孩子,那时的他已经长得很高、很高了,我和风一起拥抱了他。
四
后来,孩子转去了大医院,我很久没有看过他了。我曾经给他写过信,可从来没有收到回信。
我仍然会在办公桌上折着千纸鹤,盼望着孩子能快点好起来。
我仍然会做梦,梦见风姑娘,梦见孩子。尽管天还是灰蒙蒙的,可我很高兴——因为这证明孩子还在。
我仍然会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发呆,看着那些灰呼呼的云,我总会想起云端上美丽的云彩,想起那个穿着连衣裙的小女孩。
直到有一天——
孩子去世了。
这是昨天凌晨发生的事,大医院的医疗终究还是救不回孩子的性命。当孩子的遗体被推出来的那一刻,他的双亲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据说他的母亲哭了一天一夜,眼睛都肿得睁不开了。
我在得知这个消息的前一秒还在呆呆地望着天空。桌上还摆着没折完的千纸鹤,我一共折到了第八十二个。后一秒,我的记忆就被模糊的泪水打湿了。但我还在强忍着自己的泪水。
我还记得,那天下了一场倾盆大雨。我再次回到了孩子曾经的白色病房。这里已经空置好久了。我再一次望向了窗外——
那位风姑娘正站在窗外。不同的是,她的淡蓝色中混着一丝红色和白色,她的眼睛周围红得可怕。她的泪水顺着眼角流到了脖子。她望着空空的病房。“你也在哭吗?哭吧。”我哽咽地说着,我看着姑娘越走越远,心里再也忍不住了……
风在怒吼着,她的泪水划过天际,像是一把刀割过脸颊。
风在哭诉着,她或是在哭诉自己的委屈,或是在哭诉上天对男孩的不公。
风握着自己浸湿的面颊,抬头的阳光令她厌恶着,那是多么刺眼,多么冷酷无情。
风越离越远,或是随灰蒙蒙的云而去了吧。她红红的眼睛紧闭着,带着些许温度的泪水流淌过她淡蓝色的发丝……
这是我最后在男孩的坟墓前看见的风。
城市里的人们在此后迎来了久违的阳光,大家都在赞美着太阳,赞美着光明。
没人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后记
或许我以后还在那所医院上班,或许我还在做着护士的工作,我可能会在医院里遇见和那位男孩一样的小朋友,但我想,我可能不会再和他们聊天了。
或许这座城市以后都会是晴空万里,至少人们再也没遇到过台风,我再也没见过那位风姑娘。
或许我不再喜欢晴天了,我仍然会呆呆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办公室里还放着没折完的千纸鹤,只是我再也没做过关于风的梦了。
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当我躺在病房里奄奄一息的时候,当我真正闭上双眼的时候。我会再一次看见那位淡蓝色的姑娘,再一次看见在云彩上玩耍的兄妹俩,再一次感受风拂过面颊。
那时候,我一定,一定会觉得一切是多么温暖、多么温暖。
那时候,我一定,一定会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