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研究员fishalt醒了,像往常一样,她还要在床上躺很久,翻翻早就被翻烂的动物小说,其中有相当多的一部分是小时候跟同学借的,她最喜欢借人东西不还。这事儿要从幼儿园说起,还有三天就要毕业的fishalt拿着和小同学借的漫画,信誓旦旦地对他说:
“下周一定还你。”
看看日历,今天又是星期四了,是轮休的一天,老马替她的工作。她在床上又扭了一阵,然后起床。
“星期四。”她对自己说,这话说了很多遍,每次说都会想起某个快餐厅,那个快餐厅也是她童年的回忆之一,那里曾经有这世界上最好吃的鳕鱼,看不出形状的鱼肉外面裹了一层脆皮,那股鱼腥味给她的感觉比法式大餐还带劲,最主要的是几块鳕鱼统统装在蓝白相间的小纸袋里,拎上就能走,很可爱。
那时都是妈妈带她去吃,后来的某一天,fishalt再次坐在塑料凳子上等着妈妈的时候,却发现鳕鱼不见了。从此以后,鳕鱼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无数次出现在她的脑子里,让她在一个人的夜晚疯狂流口水。那夺走鳕鱼的王八蛋快餐厅她还会去吃,可是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像鳕鱼一样勾心夺魄的食物了。
“今天再去吃吧,跟老马借上几块钱。”说着打开了老年机。
“干嘛?”是老马的声音,很疲惫,听着像很难对付的收容失效刚刚发生了。
“借100吃饭。”
“啥时还我。”
研究员fishalt看了看一柜子的书,很多都是从小学保存到现在的。
“下周一定还你。”
推开第一扇门,顶上的空调疯狂地向她带着针织帽子的头顶喷着热气,温度瞬间提高了好几度。
推开第二扇门,终于进来了。人很多,大部分都是小孩,有很小的孩子在墙角的阴暗“游乐场”玩着大人看不懂的游戏;大一点的在另一个阴暗的墙角堆成一堆,看着像美国大片里的黑手党交易,实际上是一群装成熟的屁孩和自己的同学用爸妈的钱鬼混。
队伍里人很多,她挑了中间那一列,快餐厅里很吵,但这种吵闹并不是扎脑子的那种吵,而是很有人味的吵,常年在站点餐厅吃饭已经让她忘了这种声音。轮到她了,一份劲脆鸡腿堡,不,两份,然后是老三样:中杯可乐、中份薯条、吮指原味鸡…… 她痛苦地闭上双眼,妈的,原味鸡也没了,和鳕鱼还有炸小海星一样随风逝去了。
“不要原味鸡了。”她对红衣黑围裙的店员说。
她端着一盘子“美味”坐在靠窗的位置,脱掉长羽绒服,撸起袖子准备开动。
小心地拨开鸡肉堡外面的纸皮,那团纸不太像纸,在手里发出吱吱吱的摩擦声,暴露在她面前的是面包、突出的大块炸鸡、生菜和上面白色的炼乳。她张开涂着黑色唇膏的嘴,准备咬下去。
“吃我。”一个声音说。
“嗯,谁的声音?”研究员fishalt对自己说,又左右看了看。
“吃我。”声音又来了。
这次听清了,声音来自于手上胖乎乎的小汉堡。
“异常。”fishalt的职业病犯了,她想马上跳起来给机动特遣队打电话,然后把门堵死,不让任何一个可能被异常影响的人出去。这时候声音又来了。
“请吃掉我吧。”汉堡说。
fishalt没说话,天知道这玩意的异常性质是不是和语言交流有关系。
“吃掉我吧,我不会伤害任何人的,我只是想被吃掉。”汉堡说:“吃掉我吧。”
仔细思索片刻,她调整了一下坐姿,决定继续吃。
舌头摸索着碰到了凸出的鸡块,上面的罅隙刺激着她的舌尖,电流一般的感觉从那里开始遍布全身,紧接着,上下嘴唇合拢,似乎是要抿住什么东西,牙齿没有咬下去,她只是在用嘴巴去感受。黑色唇膏没有掉色,上面新涂了一层油脂,她用上层的面包把油脂涂抹开,弄得满嘴都是。
牙齿轻咬,剥落了鸡块表面的凸起,脆脆的,和鳕鱼的表面有些不一样,但还是很美味,“不愧是劲脆鸡腿堡。”她这样想到。接下来的动作似乎有点忘情,汉堡开始被她的手带着游走,她想用下巴,用鼻尖,用脸颊去感受这“异常鸡腿堡”。油脂进一步扩散,她的脸因此而在灯光下变得很亮,整个动作极其缓慢,缓慢到如果你不在现场都不敢相信能有这么慢。
她的嘴里发出了一声很轻的呻吟,没人听到,餐厅里的各位都在干自己的事,没人会注意她,也随时随地都可能有人注意她。她试了试,让生菜碰一碰嘴,上面白色的炼乳分量很足,因为手指的陡然捏紧而挤了一些出来,像一条线一样搭在她的嘴唇上。她悄悄看了看四周,没人注意她。
继续吃。fishalt尝试咬下第一口,牙齿压下去,切开了面包,紧接着是鸡肉,在破开了外面的硬皮后是柔软的内心,压断生菜,最终上下合拢在一起。这过程给她的感觉与其说是咬,不如说是来了一次穿透。这一口只咬下一小块,这一小块进入了她的嘴腔,各部分紧紧贴合在一起,完全没有散架的迹象。它们躺在舌头上,口腔里的气体被肺抽走,嘴腔裹住了那一小块。接着,吞咽,这一部分顺着食道下滑,挤压着fishalt的软腭,这刺激如此美妙以至于让她忘了鳕鱼已经死了。
她咬下另一口,这一口分量很足,填满了她的嘴腔,这是一种爆破感,一种深喉感,不用吞咽,它就已经顶到她的嗓子眼了。她突然想到了老马,在这个时候想起同事只会平添一种羞耻感,她垂下眼睛,试图把老马从她的脑子里赶走,最好带着借钱的事一起走。二次吞咽,没有咀嚼,这是噎着了吗?汉堡的这一部分冲击着她的喉咙,又是一声轻微的呻吟。抬头,在地心引力的帮助下把它咽进肚里,吸顶灯的光芒均匀地洒在脸上,从低垂的眼皮底下向外看,打着软色情卖点的日式二次元招牌贴在不远处的玻璃上,里面人物的胸脯比她的头还大,只要喊出IQ正常的人类根本说不出口的卖萌标语,店员就能免费送你一份垃圾套餐,别说鳕鱼了,连劲脆鸡腿堡都没有。
整个过程持续了数分钟,当那一大块彻底进入胃部的时候,研究员fishalt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感,对鳕鱼的执念消融在大脑的皱襞之间,她想把握住现实,但思绪却一直回到过去。
“吃我。”声音来了,这次是另一个汉堡的声音。
研究员fishalt笑了笑,把剩下的一半汉堡吃了下去。这汉堡很美味,以前都没有这么美味过。夕阳西下,内蒙古高原的最后一丝阳光马上就要消失了,黄色的光线在桌子上游走了一下,照亮了桌角“疯狂星期四”的贴纸和异常汉堡掉下的渣子。
下一个汉堡说想换个位置,她把盘子小心地端起来,这时候她才注意到薯条——不是纸盒,而是塑料篓子装着它们,期待中的事并没有发生,薯条没有说话。登上二楼,楼梯上的水还没有干,保洁大妈刚刚刷过,在楼梯的拐角处放着与众不同的灰色告示板,上面没有“小心地滑”的字样。她抓紧了盘子:没人想把东西扣在地上。
二楼采光更好,一扭头阳光就会扎进眼里,星期四在一楼已经结束,在二楼却因为当地的楼普遍不高没有遮挡落日而延长了二十分钟。她依旧选了角落靠窗的位置,脸正对着楼梯口。她拿起了下一个汉堡,脸红的要命,炼乳还在她的脸上,她要继续吃,直到吃不下为止。
可乐被放在两条胳膊中间,紧挨着丰满的胸脯,这样一低头就能喝到,异常汉堡也走不出“干”的通病,要是没有可乐润滑后面的活动要怎么继续还真是个未知数。
这一个汉堡的前面吃的很慢,炸鸡的味道非常浓厚,她闭上眼睛,睫毛闪动着,品味汉堡的余韵;后半个则吃的很快,汉堡疯狂地冲击着她的嘴腔,尽管是数九寒天但她还是留下了汗水,胸衣被濡湿。当汉堡的最后一部分都和她融为一体时,她坐在已经被煨热的塑料椅子上,调动自己的一切感官,去感受脸上和手上的油渍,感受两个异常汉堡在人间留下的最后礼物,直至皮肤酥麻,失去一切知觉,眼睛睁开,眼泪挂在睫毛上。她想鳕鱼、想老北京鸡肉卷、想小海星、想小碗玉米沙拉、想妈妈。在以前她有点不完的餐食,如今却只有劲脆鸡腿堡能入她的法眼,不是口味变刁了,而是那些小吃都进了时间的坟墓。
天上悬挂一弯寒冰,照得世界冷寂。抬头能看见高贵的阴山山脉在黑夜中散发着光芒,你能看到它,能想到它,但你摸不着它,就像上一个星期四,或者更遥远的某个星期四。她想起了老李,老李不老,她喜欢叫他老李,在一次收容失效里老李走了,并不是死,而是回到了过去,回到了某个看得见摸不着的年代,老李将会看着自己的母亲长大,看自己出生,看自己回到过去,或者是看肯德基中国分店开业。想到这儿,她笑出了声。
这是很无厘头的一天,其实她每一天都很无厘头,直到一个异常出现,搅乱生活的气流,最后那个异常的文档上赫然出现一行字:“某年某月某日研究员fishalt被项目杀死。”或者更惨,连死都死不掉。
24小时营业的店面里那个留着朋克发型涂着黑色唇膏的傻女人一直坐到晚上。
“从今往后没有鳕鱼,只有劲脆鸡腿堡。”
研究员fishalt结束了她的疯狂星期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