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2024:哪怕洪水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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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2008年

脚步声,在即将进门的前一刻停住。

一只雨靴的顶部在门框边缘出现,轻轻点着瓷砖脱落的一角水泥。正在写作业的小男孩咬着铅笔注意地看着,这时靴尖突然不动了,稳稳地立在地上,小男孩的目光顺着靴子往上移去,一张脸转了过来,那是一张惨白而扁平的脸。

戴着白色面具的男子伸腿迈进来,他步幅极大,两三步就走到还在发愣的旅店老板吴国庆面前。这人很高,浑身上下裹得十分严实,手里没有伞,而是穿着雨衣,兜帽拉得很低,黑色胶质雨衣的下摆滴着水,柳叶形眼孔后面的眼睛格外漆黑,没有透出一丝温度。他用一只手抓过房客登记册,一边翻一边开口问道:

“还有房间吗?”

“有,有……呃,您一个人?标间还有,大床还剩一个。”

“那给我开个标间吧。”男子将登记册翻到最新一页,戴着手套的手指从那些名字上缓缓划过,他垂着眼睛,似乎在寻找什么。小男孩低下头,不知为何,这个男人和他身上的焦糊气味让他非常不舒服。

吴国庆定定神,意识到吓到他的只不过是张面具,于是决定拿出老板的气概,把登记册拿回到手里。他一边动手,一边用公事公办的口吻问道:“留个姓名电话?”

“我叫白面。”

“白面,哈哈,我还叫抄手嘞……”

“那,我就是你爹咯。”

听到这话,男孩抬起头,正好看到白面用两根手指抵住了爸爸的眉心。爸爸脸上的笑意还未消失,白面手指一动,一朵小巧的烟花在他颅骨内炸响,那颗头颅瞬间化为一团艳红色的肉酱,鲜血和脑浆溅满了前台桌面。

吴国庆的身体直挺挺地往下一坐,脊背往后翻折,不动了。

男孩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尖叫。他猛地跳起来,转身就往门外冲,脚下却一软,重重地摔在地上。他以为自己也已经像爸爸一样,头颅炸开,血溅四壁。但他低头一看,手还在,脚还在。他连滚带爬地往外冲,耳边传来楼梯吱呀呀的响声。他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径直冲出小宾馆的大门,冲进冷雨滂沱的街道。

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他的脸上。街道两旁的商铺门都敞开着,灯火通明,却空无一人。一股浓烈的烤肉味道从那些门里涌出来,刺鼻得让人作呕。那味道和父亲身上散发出的焦糊气味一模一样。男孩的后颈一阵发紧。他不敢靠近任何一扇门,也不敢往里看一眼,只是拼命地往前跑,直到街道的尽头消失在黑暗中,直到身边只剩下死去巨兽般沉默的连绵大山。

“孩子,你……”

一阵草叶窸窣从背后传来。

男孩立刻往草丛里一扑,双手抱头,把脸贴向泥土,紧紧咬住嘴唇。一只手却握住他的肩膀,温柔而坚定地把他翻了过来,就像翻一只缩壳的乌龟。泪眼朦胧中,他看见了一张陌生的脸——一个打着黑伞的男人,伞下的面容分明带着欧洲人的骨相。男孩并不认识那深邃眼窝中正望着他的一双眼,但那双眼中却带着深切的怜悯与哀伤。

在遥远的地方,一阵急促的铃声响起,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男孩感到手掌下的泥土渐渐变得温暖而干燥,雨滴落在脸上,却毫无感觉。铃声不断回荡,男人的脸渐渐模糊,仿佛被一层浓雾笼罩。当雾气散去时,男孩眼前的竟是一个裹着头巾的老太太。不知从何而来的阳光温暖而刺眼,男孩眯起眼睛,老太太的脸在光影中显得模糊不清。她伸出枯枝般的手指,一手捏着几张塔罗牌,一手紧紧握住男孩的手腕。她的嘴唇蠕动着,没牙的嘴里发出嘶哑而低沉的声音:

“……当你回到故乡,你必将与你此生最大的仇敌重逢,你的愤怒将临到他头上,尔后将其亲手斩杀……

“……你将夺走他的一切,刺穿他的心脏,以报你的深仇,以消你的血恨……”

现在:2024年

吴冰睁开酸痛的眼睛,伸手摸出手机,凑到眼前,关掉叮咚作响的闹钟。

室友站在卫生间门口,叼着牙刷瞪着他:“里安啥,肉弱窝梦了?你喊啥,又做噩梦了

“没啥,又梦到……小时候的事。”不顾满身的疲惫,吴冰翻身下床,“得赶紧走了,你先等下我用用厕所。”

今天不用训练,吴冰起得比平时晚一些,食堂里已是熙熙攘攘。他没有停留,而是穿过打着哈欠的同事们,疾步走向建筑另一侧。走廊窗户之外,是开放式奇术训练场。EVE粒子整流器在嗡嗡地缓慢移动。如果是在过去的一千多天里,他一定早已独自在那处圆形场地练得大汗淋漓、肌肉充血了。

但今天,是苦修终于结束的日子。

“奇术专长特遣队员,三年培训期完成,如期毕业。小吴,你知道吗?我们站的奇术培训科,很久都没有能如期毕业的学员了。”人事部办公室里,主任翻看着流动站培训数据系统,“我看看……呦,这几门你都拿了A+。怎么样,有什么学习经验?”

“多亏各位教练和领导的悉心栽培。”

主任摆摆手:“还是靠你自己。坐,小吴,别站着。以后工作有什么打算?有没有想去的设施?或者哪个部门?你这个成绩,可以走特别推荐通道。”

“想好了,我准备去30号站。”吴冰说。

“那个站……在山城。那地方说是大陆异常社群最活跃的地方也不为过,你去确实很合适。不过吧——”主任看着电脑屏幕,反光映在他的眼镜上,“哦——你就是山城人。”

“对。”

“想离家近点?”

吴冰移开视线:“对。”

“但档案上你的父母已经……”

“我还有一个师父在那里。”

主任看了吴冰一眼,没有多问:“你想好了就行……好,那我马上就给你办。流动站最近也要派一些人去30号站,那边有个蛮重要的任务需要帮忙,你也一块过去吧。”

“任务内容是?”

“发你了,看一下邮箱。简单来说,就是一个长期叛逃的前基金会人员,级别很高,但是消失了有十几年了。这次呢,是在山城出现了他的目击报告……”

主任拿出一支烟,没有抽,只是捏在手里转圈:

“很多目击报告。”

吴冰低头,点开刚刚收到的新邮件,随即浑身一震。他拼尽全力不让自己喊出声,但战栗的手出卖了他。他抬起头,看着主任,脸上已经渗出了汗,而嘴唇更是不住颤抖,声音几乎走调:

“任务目标就是这个……叫‘白面’的?”

他的手机屏幕中心,是一张扁平惨白的脸。那张脸毫无表情,眼睛黑白分明,冷冷地望着屏幕之外的吴冰。



两天后,随着一阵金属撞击的声音,一列绿皮火车在夜色中隆隆地穿过中原大地,奔向西南方遥远的群山。车厢连接处,吴冰在昏黄的灯下倚墙而立,沉默不语,不时有刺目的白光自铁轨边沿射进来,照亮他年轻却伤痕累累的脸。

卧铺车厢里传出安稳的鼾声,吴冰眼中却毫无睡意。他凝视窗外的夜幕,想着几天前,流动站人事部主任最后的话。

“12·21白面事件在当年非常有名,几乎每个规模稍大的站点都接到过协查通告。但是因为一直没有追捕到他,加上他的活动也慢慢减少,最后在2009年附近完全销声匿迹,整个事情就被压了下来,渐渐也没人再提起了。

“甚至有很多人认为,他可能已经被GOC或者别的什么组织击毙了。

“在叛逃之前,白面身份的保密级别非常高,即便是我也所知不多,也几乎无人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当他还是高级研究员的时候,基金会救过他一命。那时他年轻有为、意气风发,却遭遇了一场实验事故。他和他的项目组错误估计了异常的威力,导致了一次灾难,非常惨烈的灾难,以至于当时没有任何常规手段能保住他的命。于是高层决定,用最先进的研究成果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

“但代价是巨大的,手术过程中发生了回火,有几名医生甚至被暴走的EVE粒子重伤。在十几道艰苦的奇术改造之后,他重新站了起来,脱胎换骨,变得很强,非常非常强。那些刻进他骨头的奇术符文让施法变得比呼吸还简单。他几乎立刻就成为了一个英雄,职位也节节高升,终于抵达了一般人连看都看不到的地方。

“本来一切都很好,本该惨死在那一天的他重获新生,还拥有了崇高的地位和尊重。但他却被一群异常艺术小混混洗了脑,相信了作恶自由的那一套,决定忘恩负义,背叛我们,加入AWCY,把屠刀指向救命恩人。

“在一场高密级任务中,他在一个雪天杀死了他的所有战友,从此消失无踪。自那以后,自称‘白面’的面具恶魔就诞生了。他独自一人,先是流窜冀鲁苏皖豫五省,之后又在湖北和山城出现。他专挑那种规模较小、地处偏远的基金会哨站,或是正在出外勤的基金会人员下手。五年间,死在他手上的受害者有七十余个,重伤致残者更多。

“如果有平民在他的行动路线上,也往往难以幸免于难。

“他的手上有许多起灭门案。没有目击者能清醒地活下来。

“他会挑选受害者的脸皮,完整地剥下之后带走。至于是否是为了所谓艺术,至今无从得知。”

吴冰眯起眼睛,窗外夜色如墨,村庄与乡镇的轮廓隐约可辨。偶尔,一点暗暗的红光在黑暗中亮起,遥远而微弱,又快速移出视野。

这片正在沉睡的中原大地,这些寂静的平房与小路,很可能就是当年白面经过的地方。

他会不会站在屋檐下的角落里,悄无声息地听着屋里传来的鼾声?或者站在木头大门之外,抚摸那些脆弱的门锁?当他提着血淋淋的脸皮,在这些村庄里尚未铺上沥青的土路上行走时,心里在想什么呢?那天,白面走进吴冰家的小宾馆时,门外也是这样的夜,这样的黑暗。

如果不是师父救下了八岁的吴冰,他也会成为受害者数字中冰冷的一个。

“白面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人。你刚毕业,虽然天赋异禀,成绩顶尖,但是缺乏经验,务必不要盲目行事。这次有许多精英正在或者已经赶赴山城。奇术应用部总主管将会亲自带队,这是你学习的好机会,也是展示自己能力的好机会。”

“我明白,主任。”那时的吴冰咬着牙说。

一阵呼啸,窗外陷入绝对的黑暗,列车钻进了隧道,两三秒的间隔之后接着是下一个。广阔的平原逐渐退场,丘陵与群山次第出现。望着越来越熟悉的庞大山影,吴冰想起了一些往事,一些他更愿意回忆的往事——那个戴着繁复的披肩与头巾,握住他手指的老太太。

无论你为何要在消失十几年之后再次出现,又是为何选择了那里……当我回到家乡,回到我曾失去一切的地方,我一定会亲手将戴着白色面具的魔鬼斩杀,我要刺穿你的心脏,将你送入永不超生的十八层地狱。



与此同时,山城沙区的一角。

一个受伤的男人在黑暗中狂奔,脚步踉跄,跌跌撞撞。他避开所有光亮,专挑阴影处钻去。这里是这座城市的老旧区域,爬满常青藤的铁路高架桥下,破败的厂房窗户碎裂,墙上的标语早已斑驳。没有一扇窗透出灯光,紧闭的门后死寂无声。

男人蜷缩在一口废弃的机井中,竭力压制着喘息。他的手颤抖得厉害,却仍握着一支古旧的笔,在井壁上飞速描画着怪异的符号。笔尖划过粗糙的墙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的嘴唇无声翕动,嘴里念念有词,并不理会从额角流淌而下的鲜血。

突然,井口外响起脚步声。男人的大脑瞬间轰鸣:怎么会?他完全没有听到对方靠近的声音,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巨大的恐惧排山倒海地压来,他无处可逃,只能祈祷隐匿术式生效,祈祷那人看不见井中的自己。

脚步声停了。

井下的男人死死捂住嘴巴,瞳孔紧缩,映出一张从井边探出的惨白的脸——扁平的面具上,柳叶形的眼孔后只有一团冰冷的黑暗。声音顺着井壁缓缓渗下,像毒蛇吐信:

“范医生,在下面做什么呢?”

“白面……”男人的声音沙哑而绝望,“我们待你不薄,为什么要这么做?”

“高主管是这么告诉你的?”白面似乎笑了,抬头望向远处的黑暗,“那个老头子也来山城抓我了……嗯,我也应该去见见老上司。”

“抓你这种人,需要高主管出马吗?”

“行了,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嘴硬?”白面的声音带着讥讽,“不过我也知道,我不过是盘小菜……范医生,你难道没感觉?他们也没告诉你?”

“你在说什么?”

“哈哈哈……要·变·天·啦。”

阴影从白面握着井壁的指尖流淌而下,如墨汁般浓稠,缓缓逼近。男人的身体抖如筛糠,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呜咽。白面低头看向井底,轻笑一声:

“对了,其实我刚刚呢,还真没看见你。”



“旅客们,由 上海南 开往 山城北 的快四六三三次列车……”

报站声平静地回荡在站台上,吴冰随着人流快步走向出站口。一别山城三年,曾经熟悉的交通线路已经差不多忘干净了,看着头顶繁杂而陌生的指示牌,他愣了一瞬,随即苦笑,掏出手机准备打开导航。

“帅锅,江北渝北走不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啊,不走……”他下意识推辞,却猛然顿住——这声音太过熟悉。

“师父!你怎么在这儿——”

他转身,一把抱住那个金发束起的白人男子。欧怀水,他在山城唯一的“亲人”,眉眼依然如记忆中一样清朗温和。看着师父的双眼,吴冰忽然觉得,从那个雨夜被欧怀水救起至今,师父似乎从未变过。

“这不是来接你嘛,哎呦,慢点慢点,好小子,劲这么大。”欧怀水想帮他提行李,却被吴冰一把抢回去,“怎么样?一路顺利吗?流动站也真是的,不给你弄个高铁坐,几小时就到了。”

“今天高铁没票了,我想早点过来,实在等不及了。”

师徒二人上了欧怀水的SUV,车子一路开到地面,在山城的街道上飞驰。正是雨后初晴,碧空如洗,柏油路上水渍未干,高耸的楼群沿山势起伏,顺宽阔的大江铺展开去,远处的跨江大桥上一列轻轨安稳地驶过。熟悉的一切一点一点回到吴冰脑海,年轻人胸中不由一暖。

他有一个家,而这个家一直在这里等他。

“怎么样?”欧怀水侧头看他一眼,“先送你去30站,还是去我那儿?”

“当然是先回家。”

对吴冰而言,家就是山城图书馆。十六年前的那个雨夜,欧怀水将他从白面的屠刀下救出,收他为徒,教他奇术。他在那座高耸的白色欧式建筑中度过了童年与少年,直到加入基金会、前往流动站进修才离开。而在欧怀水为基金会搜集的海量奇术资料与秘法珍宝围绕下,当年那个不知所措的男孩早在加入基金会之前就已经成为了顶尖的奇术师。

“在流动站学了三年,还是觉得师父这儿的东西最全。”

与那些高高的橡木书架重逢,手指轻轻划过古旧的书脊,吴冰感慨万千。他回头,看见欧怀水倚在门框上,双手插兜,笑意盈盈地望着他,眼中满是欣赏与骄傲。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的金发上,滑过那件陈旧却整洁的西装,在地板上投下繁复的窗影。

恍惚间,吴冰仿佛回到了儿时的某个午后。书架、窗棂、师父,一切如旧。他们站在旧时模糊的暖黄阳光下,等着他洗手吃饭。



“流动站推荐的那个姓吴的小伙子……一下车就去山城图书馆了。”

Site-CN-30,特别行动组指挥室。

奇术应用部的高主管站在一墙的监控屏幕前,双手背在身后,冷白的光在他脸上跳动。他身后一字排开的正是来自各个站点的几位精英。

那些屏幕上显示着山城各个角落的实时画面,两江交汇之处的朝天门、纪念碑步行街、大剧院与火车站等处的场景清晰可见,其中当然也包括山城图书馆。有数台摄像头以各个角度对着那座白色欧式建筑。一个在山城人尽皆知的事实是,山城图书馆虽然明面上是基金会的前台设施,实际上却与山城帷幕后庞大的异常社群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而它的馆长欧怀水,则是个在立场上极为复杂的人。可以说,在过去的多年时间里,他与山城图书馆的存在本身,便是基金会与山城极度庞大的异常社群之间相互妥协的象征。

“那个老滑头,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

“等吴冰到岗,我去好好教育教育他。”

“倒也不用急,毕竟欧怀水名义上也是我们的员工。现在小伙子去他那里,暂时还没什么问题。”主管回应。

“他徒弟可以信赖吗?虽然那孩子成绩不错,但是欧怀水走得离异常侧太近了,一旦开战……”

“吴冰他早就没得选了。”主管揉了揉鼻尖,看眼手表,说,“你们几个,也不要太紧张。在……事情定下来之前,我们来山城的目的依然只是抓白面。

“我们是白面事件特别行动组,懂吗?”

“是,主管……”听到“事情定下来”的时候,几人的面色都有些变化。因为他们都听到了,一贯雷厉风行的高主管的语气罕见地迟疑了一秒。

“今早在沙区山上发现的那个队医,你们尽快给一个报告出来,让尸检的加快速度,确定是不是白面干的好事。今晚我要看到结论。”

说完这话,高主管似乎回到了平日的状态,但他却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应。他回头一望,下属们只是紧张地互相看着,欲言又止,交换着眼神,表情复杂,似乎在纠结什么。

“高主管。”终于,一名下属开口了,轻声道,“是不是因为……朝鲜那边?”

一墙闪烁的监控屏幕之前,一种微妙而压抑的气氛悄然降临。数个月来,在基金会上下各处蔓延的传言终于还是切实挤压到了每个人的神经,即便是那些发生在最隐秘办公室里的变化,也早已慢慢发酵,通过敏感的触须传播了出去。

“你说什么?”

“帷幕……”那名下属咽了口唾沫,“帷幕真的还有希望吗?”

主管的脸色一黯,但这表情转瞬即逝,很快就被他平日素来的高深莫测取代。

“一切听通知,散会。”

犹犹豫豫的答应声、拖拉的脚步声随着房门关上而停止,整个房间回归寂静。高主管抬起头,皱眉凝视山城图书馆的实时影像,手指一下下敲着桌面上摊开的,吴冰的档案。

“吴冰……欧怀水……欧·怀·水……”

电话铃突然响起,他接起来:

“老刘,联席会议的表决结果出来了?”

“开战的决定维持不变,有三位主管在听了我的陈词之后改票弃权,但没有用。”

“……这样啊。”高主管揉了揉眉心,“我方还是那些人吗?”

“投反对开战的还是七人。监督者议会的决定也是一样——帷幕破碎后,战争是一定会发生了。但我还是想——”

高主管抚摸着自己胸前的口袋,那里面有一枚陈旧的站点主管联席会议成员徽章。徽章上的标识码已经被完全销毁了。

“再说也没用了。必须立刻让上面看到开战的后果,只有真的看到事情无法收拾了,他们才能听得进我们的话,就跟当年一样。”

“你的打算是,再来一次……兵谏?”

“是的。”

“作战目标是?联席会议总部?”

“不,这次的目标应该是一个外部单位,它足够强大,强大到能让击败它的我们向联席会议充分展示实力,足够重要,重要到它的毁灭能够带来一场足以惊动上面的剧变,但是又足够边缘,能让参与行动的所有人不被追责地全身而退……”

电话那边传来了笑声:“那么我猜,这个目标是——”

“山城图书馆。”

“山城图书馆。”

“那么,就加速再加速吧……”

高主管也笑了,他的笑容显得十分苦涩,但眼中闪过了一丝冰冷的狠厉。此时此刻,一种他以为早已从这副老迈身体中消失的感觉再次出现了。他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雪夜,那个戴着白色面具的身影,那个身影浑身是血地向他走来,然后与他擦肩而过。他的身后,是正在熊熊燃烧的站点主管联席会议总部。

“如果他们想要一场燎原大火,那么就给他们看一场燎原大火。自己的愚蠢造成的实实在在的后果,这是他们唯一能听懂的谏言……从那时到现在,从来都没有变过。”



大块的卤猪脚从高压锅里被捞出,软烂喷香,而后被轻轻放在热腾腾的碱水面上。欧怀水擦擦手,将两碗面轻轻放在饭桌上,从腰间解下围裙搭在一边。

吴冰看着眼前的面碗,迫不及待地抽出筷子就动起手来。

“不够面还有,肉也有的是。”

欧怀水坐在吴冰对面,仔细打量阔别许久的徒弟。在流动站的奇术特训确实改变了他许多,身子明显壮实了,肩膀更加宽厚,脸上又添了几道疤痕,想必这孩子一定把自己逼得非常狠。想着这些,欧怀水忍不住又给他加了两块肉。

“够了够了够了,师父您也吃啊。”

“在那边吃不着师父做的面吧?食堂怎么样?”

“确实,食堂还行,但老久没吃家里的面还是想得慌。”

“以后用不着想咯。”

面对吴冰灿烂的笑脸,一张惨白的面具却从欧怀水脑海中闪过,接着,肋骨间就腾起一阵熟悉的凉意。欧怀水不动声色地放下筷子,依然保持着微笑,看着风卷残云的吴冰。

要告诉他吗?就像揭开了一块尘封已久的盖布,一个沉重的问题回到欧怀水的脑海,让他的手心有些发凉。吴冰已经回来了,白面也是,吴冰去面对白面,也只是时间问题……

到那时,白面会跟他说什么呢?他会摘下面具吗?会把一切都说出来吗?

欧怀水一贯完美的表情僵硬了一瞬。他才刚回来,至少不能是现在,也不是今天……他想着,把脑中的那块布盖了回去,积累多年的灰尘腾起,在颅骨中翻起名为厌恶的酸涩味道。第无数次地,他在尘封已久的往事面前退缩了。

一阵电话铃声将厨房的宁静打破,吴冰抽出手机。一看屏幕,立刻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筷子也放下了。

“你好,对我是吴冰。

“是,我已经在山城了。

“现在吗?

“半小时之后是吗?具体在什么位置?

“好,好,我马上到。”

“有任务?”欧怀水问。

“对不住啊,师父,得走了。”吴冰站起身来,把背包往背上一甩,“发现了自己人的尸体,可能是白面干的,队里喊我马上过去。”

“不用我送你?”

“不用了师父,挺近的,我跑几步就到了。”

“那快去吧,行李箱子别拿了,我一会给你送到30站去。”

“那我走了!面给我留着!我完事就回——”

“好好,给你留着。”

吴冰冲出图书馆大门,几步就跨到了台阶下。欧怀水站在门边,看着他的背影奔跑着在阳光下渐渐远去、融入人群、最终消失在街角,突然想起了十几年前,第一次送他去上30站附属小学的时候。那时小吴冰也是这样背着蓝猫书包,不回头地撒腿跑向校门。他一直觉得那也并不是很遥远的事,但一转眼,小男孩就这么长大了,成人了,比自己还要高大了。

当年自己把他从那里带出来的时候,就曾经想到过这一刻,但当它即将真正到来,胸口为何还是会隐隐发痛呢?

欧怀水扶着厚厚的木质雕花大门,沉默良久之后,才重重地关上。

图书馆宽敞的大厅立刻静了下来,只有一座奥地利产的古董老钟在滴嗒作响,但在常人无法注意的频率上,存在着另一种声音,很隐蔽,又清脆得如同珠落玉盘。欧怀水知道,那是EVE粒子快速汇集、运行的微小声音。

这声音是从大厅角落传来的,那里挂着一块没人——包括吴冰——注意到过的老旧波斯挂毯,吴冰还没有住进这里时,它就挂在这里了,在山城图书馆一楼大厅里陈列的所有藏品中,它是最无聊的一个,没人会多看它一眼。

而现在,有一只手从后面掀开了它。

欧怀水抱着手臂,静静看着。

接着是一条腿,两条腿,一个男人从挂毯后面的固定式法阵里爬了出来。男人抬起头,一张惨白的面具直直望向欧怀水。

“那小崽子干什么去了?”白面问。

“去处理你干的破事。”欧怀水波澜不惊地说。

白面嘿嘿一笑,慢慢踱向欧怀水,鞋跟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拖拉。欧怀水没有动,正当两人即将靠近到一个伸手就会碰到对方的距离时,白面突然转身,找了张椅子放松地坐下来,翘起二郎腿:

“那他们估计要处理一会儿了,我把那人撒得到处都是。”

“为什么要回山城?”欧怀水依然十分平静,他走进厨房,开始收拾吴冰的碗筷,“不是杀人瘾犯了吧?”

“欧馆长,你难道也没感觉到吗?”

“感觉到什么?”

“基金会要出事了。”

“基金会出事又不稀罕。”

“不,我的意思是,大事。一个时代……要结束啦。”

“说明白点。”

“少跟我装蒜,你是山城图书馆馆长,圈子里大名鼎鼎的人物,人脉不比我广多了?”

“我只听说……”欧怀水一边擦手一边走出厨房,而白面坐在原地,手里把玩着一颗能量球,“朝鲜那边好像有点麻烦事情。”

“别谦虚啦,欧馆长,你当初让我把小崽子让给你,又把他养大,不就是为了现在?在基金会与异常社群关系最微妙的时候,在对面给自己找个坚实的后盾……可惜,天变得太早了。”他笑了笑,手里的能量球躁动地嗡嗡作响。

欧怀水不置可否:“那你呢?你回来凑什么热闹?”

“热闹,确实是大热闹。山城太特别了,它给人无数机会,尤其是你我这样的人。如果帷幕破碎后会有什么乐子,那么一定会在山城发生……“

白面将能量球捻碎,站起身慢慢走向挂毯。

“而我的机会,我等了二十年的机会,马上就要出现了……我来就是为了确认一下你的想法,看来我的神经还没老到不能用。”

“你还老啊。”

“我可太老了。”在挂毯前方,白面停住脚步,回头瞥了一眼欧怀水,”比起你。”

但欧怀水转开了脸,似乎并不想与白面对视。没有多余的话也没有告别。清脆细碎的声音再次簌簌地响起,挂毯掀起又落下,安静地紧紧贴着墙壁,无辜地静止着,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仿佛刚刚那个戴面具的男人从未在此出现又从此消失。



吴冰跟着小队长,在一条长而陡的石板阶梯上走着。他们已经完成了现场勘查工作,正提着设备回站点复命。尸体早已被运回站里,他们两个的工作只是再检查一遍现场的奇术痕迹,记录施法特点。这是吴冰的专业范畴,自然干得干净利索,本来对带新人有些意见的小队长态度也和缓下来。

“你说你也是山城人?”小队长看着吴冰,“你家是哪个区的?”

“我家在山城图书馆。”吴冰决定实话实说。

对方果然睁大眼睛:“你跟那个老外欧怀水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师父。”

“鸭儿呦……”小队长惊叹了,“那人可不简单,在基金会和异常社群两边都混得开。传说他开的图书馆连AWCY的人都招待,他们还真挺尊敬他,是这个事儿吧?”

“工作需要,工作需要。”

“山城背地里水这么浑,表面上还能安安稳稳的这么多年,我们都说有他在就省心不少。”

“真的啊?”

“他没告诉你?来包‘山城’。”小队长买了包烟,拆开叼在嘴里,“都说他在异常社群那边满地都是朋友,他们也愿意看在欧馆长面子上少闹腾点。”

其实吴冰也知道,欧怀水在立场上并不算基金会的铁杆,反倒与帷幕背后的三教九流走得更近。在基金会的默许下,在一个微妙的点上,他努力维持着山城局势的动态平衡。吴冰有时候会想,自己决定加入基金会会对师父造成什么影响,但欧怀水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件事。

“看来欧馆长的教学质量相当过硬,这次你可要抓住机会啊。”小队长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给吴冰递上根烟,“这次上面来了这么多人,官是一个比一个大,你看见了吗?”

“不抽烟不抽烟……我刚下火车,还没来得及去站里呢。”

“没事,我就跟你说啊。”两人穿过跨街天桥,脚下是一刻不停的车水马龙,一个老人倚着凉面摊打着瞌睡,“这么高规格这么巨大的行动组,要么是上面特别重视这个白面,要么就是有其他原因。”

“不管上面怎么想,我就是想亲手逮住他。不……我想杀了他。”吴冰的声音沉了下来,“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他。”

“你跟他是有什么仇?”

“他杀了我全家,算不算仇?我学奇术,加入基金会,接受特训,就是为了报这个仇。”吴冰道,攥紧手里的勘测箱,“而且我知道,我一定能做到。”

“我天爷……”

梧桐树影洒在两人肩上,等客人的摩托师傅向小队长点头问好,不远处传来蜜雪冰城的主题曲,林立的高楼之中,30站大厦的白色瓷砖外墙已经隐约可见了。

“在我还没加入基金会的时候,我曾经跟我师父一起回到德国呆了一段时间。”吴冰回忆道,“有一次,在柏林,我们一块去跳蚤市场……”

那其实就在吴冰离开欧怀水去流动站前夕,两人吃完午饭,找了个跳蚤市场散步,那时吴冰看到在一堆旧杂物之中有个老太太在摆摊看牌算卦,不由得好奇心大发:

“师父你觉得这玩意儿灵么?”

“灵不灵试试不就知道了,”欧怀水笑道,“我听说在喀尔巴阡山区,有一些很古老的术式真的能通过高速粒子的反馈短暂预见未来。不过……也只是传说而已。”

“哦哦,我听说过,AWCY里面好像也真有搞什么占卜艺术的……”小队长插嘴道,“你问的什么问题?”

“我问的是:我该如何报我此生最大的仇?”吴冰继续回忆道,“听了我的话,老太太却没有摆牌也没有抽牌,甚至没有提问,而是直愣愣地看着前方的某个方向。过了一会,当我以为她只是在装傻骗钱,她却突然攥住我的手,用特别大的声音说:

“‘……当你回到故乡,你必将与你此生的最大的仇敌重逢,你的怒火将临到他头上,尔后将其亲手斩杀……

“‘……你将夺走他的一切,刺穿他的心脏,以报你的深仇,以消你的血恨。’”

但当年的吴冰没看到的是,他身边的欧怀水顺着老太婆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往身后看了一眼。

一瞥之间,欧怀水皱起眉头,视线凝在了拥挤人群的某处。他双眼大睁,眼中竟泛起一阵罕有的恐惧与无措。



Site-CN-30,特别行动组指挥室。

“高主管,你坐啊。”

奇术应用部总主管没有动,依然站在办公桌后,怒视着扶手椅上翘着二郎腿的男子。男子脸上的白色面具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更加恐怖。紧紧关闭的窗帘背后不再有阳光射入,主管明白,白面一定在不知何时把这个房间拖进了一个口袋空间。

没想到,逃亡生活让他的奇术水平到达了如此可怕的境界……

“才发现桌子下面的求救按钮没用了?

“为什么不说话呢?是还没有认出我吗?”白面把手伸向自己的面具,然后一把掀起来,“现在呢?”

“怀水……”主管痛苦地闭上双眼。

“现在还不用叫那个名字,自从你把我的脸皮剥下来,我就是另一个人了。对了,我听说,你告诉你的狗腿子……你待我还不错?”

白面抚摸着自己的脸颊,皮肉粘连、面目全非的脸上挂着一个扭曲的笑容。

“无麻醉手术、永久植入物、穿刺、烙印,一遍又一遍,最极端的高能环境,只为了零点几的EVE契合度提升。这么不错的待遇,你要不要也来试试?”

“别废话了,赶紧干你想干的事吧!口袋空间维持不了多久,有人很快就能发现。”主管大声说道,仿佛此时正在占上风的是他自己。但他不过在虚张声势,他知道白面的奇术水平远超自己的属下们,比起在这个无人知晓的地方被永世折磨,不如直接让他给自己一个痛快。

“你倒是不用担心会被折磨很久,老逼灯,我赶时间。”白面饶有兴致地让一条阴影盘曲在自己肩头,“帷幕要出事了,对吧?”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哦,你好不容易来趟山城,有没有去过那个图书馆?有没有见过那个欧馆长?”白面话锋一转,似乎突然只想跟老上司聊聊天。

“没有,我只是……知道他。”高主管被一种力量慢慢按进了椅子里,“他跟你以前,看起来真的一模一样……”

这是假的。主管不会承认,当他隐隐听说千里外的山城图书馆有一个金发的馆长,名字叫欧怀水,他几乎打破了一切安保条例地立刻秘密只身前往山城。这个工龄四十多年的老主管戴着一顶可笑的红色鸭舌帽,套着格子布口罩,隔着一扇窗看到了那位欧馆长。他沐浴在阳光下,坐在林立的书架之间,手捧一本大书,膝上坐着一个安静的小男孩。

只用一眼,他就被拉回到很多很多年前。

他第一次在站点大厅看到那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的时候,他的嘴角也是这样扬起,阳光也是以这样的角度勾勒他鬈曲的金发。后来,在一场前所未有的可怕实验事故后,他亲手把这个年轻人放在担架车上,送进了地下深处,一间没有配备麻醉师的手术室。

“那你觉得,我跟他,哪个是真的?”白面的声音几不可闻。

高主管摇摇头。

“说话!”白面暴喝一声,拳头一握便将厚实的木制办公桌炸为碎片。

“我多么希望——他真的就是你。”高主管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压抑着什么,“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如果他当时能够阻拦那个计划,如果他没有亲手将他的脸皮割下,如果他没有把灼烫的奇术符文埋进他的血肉,如果基金会没有妄图制造一个完美的奇术机器……

“你希望我从未存在过,是吗?”白面走近高主管,把手放在他的双肩上。

“但这不可能,我们怎么能否认自己做过的……”高主管用发红的眼睛望着白面,“可你跟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到底是从哪来的?”

“还记得手术室里,那次无声的爆炸吗?你身子上那些伤疤,还能消掉吗?”白面脸上的皮肉以一种怪异的方式叠在了一起。

“但我没想到,我的事情之后,你竟然还会故技重施。”

“你什么意思?”

“你当初把我私自调到总部兵谏联席会议,是尝到甜头了吧。我逃跑之后,奇术人体实验的项目就如你所愿地停止了……”

白面看着高主管的双眼,目光似乎要将后者惊恐的眼珠碾碎。在当年的那片雪地里,他也是这么看着自己的老上司。

“这次你准备直接攻打山城图书馆,也是打着这个算盘……对不对?”

冰冷而致命的阴影盘绕在主管的身体上,环住他苍老的脖颈,一点点收紧,绷出根根青色的血管。

“在造成不可接受的损失的同时,展示自己的肌肉。这是你所说的‘兵谏’,还是面对不可阻挡之物的最后挣扎?

“你觉得,联席会议还会像上次一样妥协——”

说着话,白面脸色一变。就在这时,整个房间开始摇晃起来,墙壁开裂,地板也随之下陷,玻璃崩碎,尘土飞扬。显然有某种强大的外力正在侵蚀口袋空间,在遥远的某处,一个年轻人的声音传进来:“再给我几秒,马上就可以了!”

接近失去意识的边缘,高主管的眼前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他年轻、敏捷,惊人的力量在他的手中挥舞。在那一瞬间,他想起了更多的往事,包括那个已经被自己毁灭的金发奇术师,和那个即将被自己毁灭的白色的图书馆。即使这次难逃一劫,下属们依然会将他的计划推行下去,他只希望,这一次不同……自己能够拯救更多的人。

“小崽子……老头,祝你的计划一切顺利咯。”白面把面具盖回自己脸上,接着手掌一挥,主管的脑袋180°甩到了后面。

将尸体扔到一边,白面索性直起身张开双臂,从内部把口袋空间直接撕碎。随着发光的扭曲碎片盘旋着汇入他的身体,门外的吴冰在飞转的光斑之中看到了白面。

没有怒吼,没有呼喊,仿佛一切都已经在脑海中排练了一万遍。在吴冰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一道束缚术式已经成型,从师父教他学会这个术式开始,它从未失手过。但现在,白面只需手掌翻动两下,便轻描淡写地脱身离开。

接着是爆炸,巨大的冲击力几乎把所有到场的职员掀翻在地,除了吴冰。他冲过瓦砾和呛人的飞尘,从刚刚被白面炸出的大洞一跃而下,紧紧追着远处的身影疾奔而去。

天空中不知何时飘起了小雨,润湿城中狭窄的石板路。但一前一后的两人都没有放慢速度,相继冲入一处老住宅区。陡峭的石阶蜿蜒而下,背着大包货物的棒棒和小摊挤满路面。白面飞身而起,一边踩着两边住宅楼的外壁向下冲,一边灵活地躲避身后吴冰的束缚飞弹。吴冰双手交叠,在掌心中画出一个符号,接着往天空一印,一只浑身发光的白色大鸟倏忽现身,拎起吴冰的手臂腾空而起。

白面回头一望,看着空中紧追不舍的吴冰,心里暗自冷笑。他轻轻着地,四下一望,奔向一处轻轨站口。吴冰浑身一冷,这是一座大站,里面满是不明情况的平民,如果让白面在这里大开杀戒,那自己就是闯下了弥天大祸。

只是,自己的束缚术式为何会如此轻易地被破解……难道自己真的高估了自己?难道自己只是热血上头,实则是一错再错?

一瞬的心绪不宁拖慢了吴冰的脚步,白面已经消失在地下通道里的人群中。待到吴冰赶到人来人往的安检大厅,早已不见了仇人的踪迹。

他下到站台了?还是换了个出口从另一边离开了?正在懊恼,一阵惊呼从脚下的站台处传来。来不及多想,吴冰直接翻过护栏落到下层,却看到原本封闭站台的玻璃护墙被砸开一个大洞,而洞另一侧,有一列轻轨正在起步加速。巨大的气流引得其它玻璃也开始碎裂,人群惊慌地向四处逃离。

吴冰稍一回忆,便脚下用力,一个加速弹射术式就从大洞里跃了过去。电光火石之间,吴冰抓住最后的机会扒住了这列轻轨的末端。隧道里呼啸的狂风几乎把他掀飞,他一边念诵固着术式,一边等待,还有,几秒钟……

天光突现,隧道从头顶消失,吴冰眼前豁然开朗。这列轻轨已经驶上跨江大桥,而自己脚下正是滚滚东流的嘉陵江。刚刚一瞬的判断果然没错,如果在地下,他的行动会大大受限,但是如果在桥上,情况就不一样了。

他一边使用肩上的通讯器向同事们发送讯息,一边踩着车顶向车头奔去。事到如今这列车在减速,但还没紧急制动,白面一定控制了司机。求援信号发送成功,但并未收到回应,这有点奇怪。

但吴冰想不了这么多,因为白面已经站在了他面前。

江风吹落他的雨衣兜帽,露出短短的灰白发茬。

吴冰一愣,他从未意识到时间也会在他的身上留下痕迹。对他来说,白面永远都是那个在雨夜大步走向他的黑色身影。

“别追了,我赶时间。”他淡淡地说,“让我走,下面一车的人都能活。”

“我杀了你,也能保住下面一车的人。”吴冰怒道,“今天你非死不可。”

“这么自信?欧怀水没教你要有自知之明?”

“欧怀水教了我很多东西。”吴冰暗暗集中精神,在毫无察觉的白面脚下布下一个强大的术式,“现在我要用它们来把你轰个稀巴烂。”

年轻人的声音越发大起来,试图掩盖EVE粒子流动的声音。而白面似乎在此刻走神了,他微微偏头,看向吴冰背后的另一个方向,山城图书馆的方向。

意识到机会,吴冰动作飞快,手指拧动,法阵立刻完成。但一丝惊恐随即出现在眼中。无论他怎么引导粒子流,该有的反馈都没有出现在神经末梢。他的术式竟然被巧妙地拆解了,完全没有发挥作用。

“吴冰,”白面收回视线,冷笑道,“你竟敢用我的术式来攻击我?”

“胡说!”颇有把握的招数全无效果,吴冰急火攻心,“这是我师父教我的!!”

“那他会不会其实一直都在骗你呢?”

“你这个——”

原始的能量狂嚎着跟随吴冰的动作甩向白面,但后者如同一团无定形的雾那样不可捉摸又寒冷刺骨。刺目的光弹在白面眼前炸开,但他无动于衷:“想想看,为什么欧怀水会在那一天莫名其妙出现在你那鸟不拉屎的镇上?”

当胶皮雨衣滑过他的皮肤,熟悉的恐惧紧紧抓住了吴冰,这恐惧来自多年前的那个雨夜,来自每一场阴魂不散的噩梦。

“为什么他要安排你进入基金会?为什么——”白面轻松地拨开吴冰的拳脚,“他教你的所有东西对我都没有用?”

“闭嘴,你闭嘴!”吴冰盲目地砸出一记并不高明的重拳,被白面抓住破绽,狠狠压制在地面上。

“还有为什么……你只是一个从我手中逃跑的小鬼,我却能在十几年后知道你是谁?”

“你……”

“他养了你十几年你也只是他的工具,明白吗,你明白吗?!”

白面的手指如同铁钳,身体重如千斤,吴冰居然动弹不得。

“他根本没有在乎过你,他也不在乎任何人,他,跟我,是他妈一样的!”

阴影从身下快速出现,转瞬间蜿蜒缠上吴冰的身体,包住他的手指和舌头,把他死死固定在车顶上。熟悉的感觉,曾在指尖萦绕无数次的感觉,但吴冰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成为它的猎物。

但击败他的并不是这些,而是白面刚刚的话。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虚,满腔的熊熊怒火再也无法让陡然冰冷的血液沸腾。白面刚刚的问题,吴冰何曾没有想过?

但那时一切似乎都能以更“好”的方式解释……

现在呢?

吴冰的瞳孔在颤抖。大口地呼吸着,他不敢去想白面刚刚的话,但理智尖叫着逼迫他去想。欧怀水的身影在他眼前出现,又被他一把抹去。心绪一团乱麻,而眼下的危机更是棘手,他只能放任盲目的狂怒占据大脑,发着死劲,想挣脱身上的阴影。

“顺便一提,那女人给你们算卦的时候我就在你们身边,她嘴里的人,并不是你。”白面满意地站起来,拍拍手,面向江边的楼群,“想想自己到底是谁吧,永别了。”

然后他面朝桥边,一跃而下,消失在吴冰的视野里。

吴冰没有去追,也没看他到底去了哪里。因为此时一声炸响在车头位置响起,接着滚烫的烟雾就涌了过来。

“救命啊!”

“拉紧急刹车!”

“怎么拉?打不开!”

“别推我!”

“那边怎么炸了?”

“美国人打过来了!”

脚下的车厢里乱作一团。

小雨没有停,大风卷着厚重的云层翻覆涌动。铅灰色的天空之下,跨江大桥的红色塔柱高耸入云,沉默而立,一列轻轨拉着团团烟雾缓缓驶过桥面。烟雾向上飘散,飘向大江两侧的高楼大厦,飘向炮弹碾过的废墟,飘向弹壳滚过的街道。

吴冰跪在车顶上,烟雾熏出的泪水从他眼眶中滑落,但他没有去擦,而是愣愣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警笛与刺耳的警报声远远近近地响着,刚刚还安稳热闹的山城突然硝烟四起、枪声大作。一种可怕的变故似乎在转瞬间席卷了这座城市,在看不到的地方有一场风暴已然路过此地,将按部就班的日常彻底砸碎,毫不留情,不容置疑,就像是……

吴冰向下看去,沿江立交上一队基金会外勤吉普闪着灯,拉着警笛疾驰而过。

就像是,世界已经改变了。



山城图书馆,大门紧锁,拉上的窗帘也没有透入一点阳光。大厅昏暗而寂静,欧怀水坐在白面曾经坐过的椅子上,凝视着大理石地面上的某一点。他没有开灯,几柄烛台照亮他的脸,火光在他的瞳孔中跳动。

那些在山城混迹了几十年的异常艺术家们有时候会想,为什么欧怀水看起来从来就没有变过。

欧怀水双目低垂,他在回想,他像一切老人一样都喜欢回忆往事。他在想很多很多年前,自己第一次见白面时的情景。那时白面还不是白面,他也还不是他。在那个地下深处的绝密设施里,整个基金会只有个位数人知道的手术室门前,他看到了白面。

而白面也看见了他。白面满脸是血,四肢被紧紧捆在一架手术床上,被几个穿着手术服的人包围。他的胸腔被金属支架撑开,EVE粒子流顺着埋在他肌肉与血管间里的薄片在他的体内疯狂地穿梭,他大睁着血红的双眼,看着窗外的欧怀水。

那眼神里是极度的惊讶、愤怒、憎恨、不甘与嫉妒。那眼神尖利无比,可怕无比。那并不是能属于一个活人的眼神。

欧怀水当时就明白了,他们就是彼此的仇敌。

在柏林的跳蚤市场,面对那个老太太手中货真价实的奇术法牌,欧怀水短暂地想到了那个曾经困扰他很久的问题。而占卜艺术家立刻给出了回答,来自命运纺车的规劝:

“‘……当你回到故乡,你必将与你此生的最大的仇敌重逢,你的愤怒将临到他头上,尔后将其亲手斩杀……’”

警笛声在遥远的爆炸声中呼啸而过,惊恐的尖叫此起彼伏。欧怀水扶着额头,疲惫地闭上双眼。

如果人真的有一个最大的仇敌,那么只会是他自己。

复仇的时候该到了,重逢的时候该到了。



最后小队长还是回应了吴冰的讯息。在安稳地停下那列轻轨、疏散了平民后,小队长来接他的车也到了。正准备上车时,吴冰心下一惊:车子外壳上遍是刮痕、凹陷与新鲜的血迹。

小队长面色铁青,一边躲避乱窜的行人一边不紧不慢地开着,过了许久依然一言不发。吴冰有一大堆问题憋在心里,最后只能硬着头皮低低地开口:

“队长,我不该私自行动,我全责。”

“没事。”小队长没有看吴冰一眼。

“队长,您处罚我吧。”

“帷幕破碎了。”

“不行,队……什么?为什么?”吴冰愕然了。

“朝鲜。”小队长点起一根烟,他的手在抖。这时一辆没有任何标志的越野车亮着警灯从他们旁边逆行飞驰过去。

在一些可能无人知晓的变故之后,震惊世界的朝鲜事件发生了。在那个太阳也要为之熄灭的地方,基金会势力的最薄弱一环,基金会的一场行动留下了过多的痕迹。一个不大不小的疏忽,然而,本应被遮掩的一切被联合国泄露无遗,地球上的所有人即将知晓——自己生活在一个并不能被称作正常的世界里。

新的世界需要新的秩序,而基金会的行动非常果断。在新闻如同潮头般涌向世界每个角落的同时,O5议会、站点主管联席会议与伦理道德委员会共同宣布,与异常社群的战争开始了。

“我们与他们所有人开战了。”小队长的烟灰掉在他的衣领上,“混分、AWCY,甚至是岿阳派……”

“……为什么要这么做?”吴冰的声音在颤抖。一个半裸的男子在他们面前狂奔着穿过马路,身后则是两个持枪的特遣队员,两声枪响后,半裸男子扑在地上不动了。

“因为共同的敌人催生依赖与团结。”小队长就像完全没看见一样,继续稳稳地向前行驶,“我们告诉民众,甚至告诉政府们,从这些坏蛋手里存活下来的唯一办法就是相信基金会,而基金会有能力,也有信心消灭站在它对面的人。”

“那……”吴冰努力消化着这一切。

小队长往窗外弹了弹烟灰,把烟屁股塞回厚厚的嘴唇里:“别胡思乱想,好吗?你已经是基金会的人了。”

吴冰没有回答。

“三年特训如期毕业,流动站推荐的高材生,这有多不容易,你自己心里有数。上面有多少人看着你呢,小吴,你的大好前程啊……

“虽然咱们刚认识,但我把你当兄弟,给你说句心里话,你要听进去……”

见吴冰依然毫无反应,小队长的语气变了,他握着档杆的手盖在吴冰的膝上,刚刚一直低沉克制的声音现在居然湿润了:

“算哥求你,别在关键时刻站错队,想想自己到底是谁,好不好?”

吴冰看着眼前血迹斑斑的挡风玻璃,逐渐回过神来。

他终于听明白了,从刚刚开始小队长一直絮絮叨叨地在说什么。自己该想到的,一切都改变了,不再是从前了,他也好,山城也好,基金会也好,图书馆也好,师父也……

都回不去了。

“我们要去哪?”吴冰轻声道。

“今天晚上,奇术特遣队的作战目标只有一个。”小队长的手在用力,“山城图书馆。”



山城图书馆昏暗的大厅里,依然只有摇动的烛火,照亮沉默不语的两个男人。

白面站在欧怀水面前,摘下面具随手丢在一边,又取下黑色的隐形眼镜,在指尖揉碎。欧怀水坐在扶手椅上,手指慢慢地敲着,静静看着眼前这张与自己无比相似的脸和一模一样的眼睛。

做完这一切,白面低头看着欧怀水。

“你竟然一点也不惊讶。”白面的声音很轻,似乎在害怕吵醒什么,“这么多年来,难道你一直知道我是谁?”

“不要低估我们两个之间的联系。”欧怀水说,“我们是一枚硬币的两面。”

“那你之前为什么不来杀我?”

“为什么要杀你呢?我们都有活着的权利啊。”

“哦?你觉得你有活着的权利吗?”白面面目全非的的眼皮眯了起来,“你这个赝品,觉得自己也有活着的权利吗?

“当我在手术台上被开膛破肚,马上要被活活疼死的时候,你在一团光里出现了……就在门外,一步之遥,那么完美……完美得像一个他妈的梦!”

暗红色奇术火焰在白面身后呼地铺开。在欧怀水眼里,此时的白面与当年手术室里那个血淋淋的人一模一样。

一样的愤怒,一样的不甘,一样的极度嫉妒与憎恨。

“我看到了属于我的人生,但他站在手术室外面,他还瞪着无辜的眼睛看着我!!”

许多年前,在那座地下设施深处,差点死于一场事故的高级研究员在最激进与极端的手术下无意识地引爆了一场巨大的回火。不可能的领域中有透明的丝线缠绕交织,尖啸的电流与大脑最深处的每一个念头一同摇曳,在癫狂的剧痛中,EVE粒子以一种极度罕见与偶然的方式扭曲了现实。这种方式从未在人类的任何典籍与资料中被记载过,也从未有一双人眼曾经目睹过。但此时的白面隔着一扇窗看到了。

在门的另一侧,刚刚诞生自一场不可名状风暴的“人”正愣愣地看着他,他有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睛,也有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自己永远不可能再拥有的脸。在无人可以理解的瞬间,一个完好无损的自己,一个更加完美的复制品出现在了白面眼前。

在两人四目相对的那刻,门外的“欧怀水”转过头,匆匆消失在狭窄的玻璃窗之外。他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了,而一声声撕心裂肺的怒吼与泣血般的哀嚎在他身后爆发,在冷硬的空气中回荡,久久不散。

“那你为什么要等到帷幕破碎呢?”欧怀水站起来,脱下外套丢在一边,“你没花什么功夫就找到了我,为什么不在当时动手?”

“当我回到山城,第一次看到你,被支持者簇拥的你,被信任与尊敬围绕的你,我就决定了。”白面撸起黑色雨衣的袖子,疤痕遍布、肌肉分明的小臂上嵌着金属勾勒出的经脉,“我要彻底夺走你的一切,你的朋友,你的支持者,你得到的信任与尊敬,全都要下地狱。

“我要在帷幕破碎时接管你的帝国,然后借基金会的手将它彻底毁灭。因为你本来就……不配。”

欧怀水的眼睛中迸出罕见的狠厉。他张开双手,掌心向前,漆黑的阴影在他身后扭曲、变形、如树冠般延展。



雨势渐大,大颗雨珠砸在车窗上噼啪作响,冲走了挡风玻璃上的血迹。吴冰和小队长的车在空旷的跨江大桥上飞驰,轮胎在路面拉出两道水雾。基金会的部队在桥面设了关卡,小队长挥挥手,沉重的路障轰鸣着,为他们向两边移开。

“别怪兄弟,我也明白你难受,我也难受。”含有尼古丁的烟雾飘进窗外的雨中,“但你知道吗,这是高主管特别要求的。

“他跟领导们讲,如果要攻打山城图书馆,一定一定要带着你。现在他也……唉。”

吴冰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

江边的建筑之间,在遥远的爆炸声之后,依然不断有新的硝烟腾起。黄昏已至,原本灿烂的沿江夜景现在被大片的黑暗取代,如今血流满地的小巷,早上还拥挤着水果筐和热气腾腾的蒸笼。就在几个小时前,吴冰才刚到山城。那时他的旁边坐着师父,师父载着他在明媚的阳光下穿过大江,准备回到他们的家。

那时吴冰以为自己真的回家了。只要他想,师父会像以前一样在小厨房里为他煮一碗面,然后他会聊聊上班的见闻,然后帮师父擦擦书架,浇浇花,就像每个来看望父母的大孩子一样。他已经回来了,他有一个避风港,这样的生活会一天天地永远持续下去。

只用几个小时,这一切都已经灰飞烟灭。

吴冰闭上眼睛,抓紧胸前的安全带,此时他的呼吸无比沉重。

难道自己在山城图书馆曾度过的时光,那些欧怀水给予的幸福与慰藉,都是虚假的泡沫?

那么,究竟何为真实之物呢?



每日被细心打扫的山城图书馆大厅此刻已是一片狼藉,连大理石地面都布满了深深的切痕。华丽的玻璃吊灯摔在地上砸得粉碎,又被一股力量深深嵌进墙壁里。油画上燃烧着未灭的紫色火焰,那些曾经存放着珍贵展品的玻璃柜要么完全碎裂,要么被超越常理的能量折叠为不可能的结构。

几间阅览室里火光冲天,热浪滚滚,扭曲了站在大厅中间的两个身影。

欧怀水喘息着,艰难地站直身体,他的腰部有一处伤口正在出血,鲜血不断冒出,染红白色的衬衫。

白面抱着手臂,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切。但他的情况并未好到哪去。

“真是……太弱了。”白面面露嘲谑之色,“冒牌货就是冒牌货,装得再像人,也不过只是一张皮囊——”

欧怀水陡然化为一团黑烟,又在白面身后凭空闪现,蓝色的脉冲电流在他指尖跳跃,直刺敌人的后颈。但白面动作更快,他拧过身一把抓住偷袭者的手腕,接着将力量灌注进自己的腰背与肩膀。欧怀水像一袋沙子一样被直接甩起,狠狠掼在地上。

“——一张面具,一个空壳,一个他妈的复制品!”

燃烧着等离子体火焰的拳头狠狠砸下,欧怀水拼命翻滚躲开,忍受着内脏破裂的剧痛再次站起来。他尽力驱使EVE粒子前往自己的伤口,在灼痛中一点点修补被撕裂的组织。

“但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恶贯满盈,滥杀无辜的白面,而我……是人人尊敬的欧馆长。”欧怀水感觉眼前的景物已经开始变得模糊,但他依然尽力稳稳地站着,“我苦心经营得来的,我的名字……你永远都不可能夺走。”

“是吗?高高在上,温文尔雅,完美得像一尊菩萨的欧馆长?”白面的攻势比刚刚更为迅猛,仿佛他自己身上的伤口与他毫无关系。EVE之火在他整条手臂上燃烧,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飞旋着冲向欧怀水,发出吱吱的尖啸,如同被龙卷风带起的致命碎片。

“你对所有人微笑,却放任我杀死那些平民……”

两人的术式在编织成型的那一刻就被引爆,浩瀚的能量在两名驾驭者周围沸腾嘶吼,在搏命的交锋中,更狂暴无情、不顾一切的那个逐渐占据了上风。

“你宠爱自己挑选的继承人,却从未关心过死在我手上的其他小孩……”

欧怀水被逼得步步后退,他被暴怒的纯能包围,只能运起明亮的光弧保护自己,却也渐渐遍体鳞伤。

“承认吧,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

最后一击,白面的利爪刺穿了脆弱的防护罩,掐住欧怀水的喉咙将他后脑着地地狠狠摔下去。

“不过是个装模作样的伪君子!”

“因为……人只能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阵阵嗡鸣从头颅深处钻出,被重锤般的手臂压着,欧怀水再也无力起身,腥甜的血液涌上喉咙,眼前更一阵一阵地发黑,“而且……我已经准备好……为我的罪付出代价……”

“不。这只是因为,我们根本就是一样的。”白面似乎也到了极限,发黑的血液顺着他的手腕流到欧怀水的脖颈上,但他毫不在乎,“你的本性跟我一样冷血,一样无情,跟我一样,也只是阴沟里的老鼠,永远,永远,只配当一只老鼠。”

欧怀水笑了,看向一边:“说了多少遍……你始终也只是白面,万人唾弃……而我……才是欧怀水。”

“但在那之前呢?”

欧怀水睁大眼睛,因为此刻,一声从未想象过的、几不可闻的颤音钻进他的耳朵。他难以置信地向上望着白面。离开了兜帽的阴影,被火光照亮的白面的表情,不知何时发生了变化。

在被完全毁坏、几乎融化的皮肤之下,白面的目光与欧怀水的相碰了。

是啊,在那场手术之前呢?在那场实验意外之前呢?

欧馆长看着白面,欧怀水看着欧怀水。

当年那个凭空出现的欧怀水,也拥有手术室里那个人的所有记忆。他明白他的意气风发,他的青春活力,他的骄傲自负。他也明白他濒死的挣扎与刻骨的痛楚,永不熄灭的悔恨与不甘。

你曾经历过的,我都知道,也只有我知道。

当我与你感同身受,我又怎能向你痛下杀手?

在手术室门外,看到那个血淋淋的人眼中的愤怒、憎恨与嫉妒时,那一刻他感觉自己无法承受“存在”带来的千斤重负。所以他落荒而逃,头也不回。

这一幕将成为伴随他一生的梦魇,一个无解的谜。当他在那个跳蚤市场看到真正的占卜艺术家时,出现在他脑海中的就是那个困惑,那个在无数个夜晚折磨他到天亮的困惑。在那些夜深人静的时刻,他会为做噩梦的小男孩掖好被子,然后来到卫生间,面对梳洗镜撩起额前的发丝,深深凝视镜中之人的双眼。

“我到底……是谁?”欧怀水喃喃道。

我要怎样理解我的存在,我到底该如何摆脱我自己的影子?我是否应该承认我本性确已堕至无药可救,当另一个我早已经摘下了面具、将血色的内在暴露无遗?

白面用另一只手的手指摸索着按压欧怀水的上身,似乎在寻找什么:“当我拿回我的名字,还有这具永远年轻的肉体,我会直接向门外的基金会投降。然后把你在异常社群的朋友,那些信任你的白痴们……全都卖给基金会。”

白面凑近欧怀水的耳朵,他要让临终的输家听清楚自己的话。

“当那些你在意的人们想到你,原形毕露的你,他们会唾弃你的名字和你的脸——

“因为,我们本就是一样的。”

真的吗?真的是一样的吗?

当我们从那个手术室开始分道扬镳,走向不同的前路,到底是什么塑造了、决定了我之为我,他之为他?

还是说,我们根本就没有背道而行,而是注定要被死死捆缚在一处,永远生长在同一条深深扎入泥土的根上?

白面的手指停住了,点在欧怀水胸膛上的某处,在他的指尖下几寸的位置,有一颗活着的心脏,依然在奋力搏动。

如果时至今日依然将彼此视为最大的仇敌,如果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自己”所谓何物……欧怀水的眼睛从白面的脸上移开,望向高远上方的空洞黑暗。如果我所缔造的一切、赢得的一切只是歧路上的海市蜃楼,败絮之外虚假的锦绣,那么就让一切回到正轨,归于最初的原点吧。

而无论是吴冰,还是山城图书馆……

熊熊燃烧的橡木书架劈啪作响,在远处断裂、倒塌,那些被辛苦收集来的书页,那些曾被一字一句耐心念诵、被轻轻拿起悉心翻阅的书页亦化为破碎的灰烬,在空中翻飞不止。

“上路吧。”白面说。

一股细如针尖,又纯粹而锋利的能量从白面指尖射出,跨过几层布料与肌肤,以一种极度精妙的方式刺中欧怀水的心脏。后者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双眼绝望地上翻,接着浑身瘫软,再也无法动弹。

“……当我回到故乡,我必将与我此生最大的仇敌重逢……”

一股一股的粒子流接连轰击着那颗心脏,这是白面在尝试了许久脸皮移植之后找到的新方式。能让欧怀水的身体机能最大程度地保留下来,以便让白面的意识嫁接进一个不老的完美躯壳。

“我的愤怒将临到你头上,尔后将你亲手斩杀……”

看着那双与自己一般无二的眼睛逐渐失去焦点,褪去神采,白面畅快地大笑。那笑声苍老而嘶哑,在吞噬一切的暗红火海中回荡。那张扭曲畸形的脸上,泪水混合着粘稠的血液,从胜利者的眼眶中一滴滴滚下。

这场美丽的、洒满阳光的梦,你不配拥有……

“……我将夺走你的一切,刺穿你的心脏……”

而我,也一样不配。

锥心刺骨的渴望不会在听到锥心刺骨的祈求之前实现。

当年的手术室里,在炼狱般的能量漩涡中心,无限接近死亡的边缘,一种嘶喊首次清晰地贯穿了他的脑海,这嘶喊自少年时期成型后便深埋于他的内心深处,即便是他自己也未曾察觉,酝酿许久,终于在不可挽回的绝境中崩溃,彻底爆发。

憎恨温柔光鲜的自己,憎恨暴虐阴暗的自己。

憎恨完美无瑕的自己,憎恨残缺不全的自己。

憎恨戴着面具的自己,亦憎恨面具下的自己。

“以报我的深仇,以消我的血恨。”

我……到底是谁?

让我之为我的,究竟是何物?

在完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燃烧着的图书馆从欧怀水眼中褪去,他仿佛回到了很多很多年前,那起实验事故发生之前。那时没有白面,也没有欧馆长,只有一个金发的、有些寡言的年轻人。他离开祖国,刚刚进入基金会,身穿崭新的白大褂,独自站在30站的天台上,看着船来船往的嘉陵江。

天空中有一架客机闪着灯渐行渐近,晚风吹起他的衣摆。他的手里拿着一支烟,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些烟雾从未在他的心中完全消散。



一墙之外,大雨倾盆,夜色四合。十几辆吉普车与装甲载具亮着探照大灯,刺目的灯柱聚焦在山城图书馆紧闭的木质大门上。

奇术特遣行动队的操作员正紧张地看着监测器的显示屏,监测显示里面的大规模EVE粒子流动已经平息。几分钟前还翻腾着惊涛骇浪的能量曲线如今平静如镜。

也就是说,两个奇术师之间的战斗已经结束了。

刚刚的对决无比激烈,在里面互相轰击的粒子流曾经到达一个极为惊人的数值。此时任何强攻行动都会招致不可接受的损失。操作员无法想象,这座看似普通的建筑竟然能够承受这样的一场恶战。

“可怕,是谁在里面啊……”操作员低声道。

“是白面和欧怀水。”一个陌生小伙子在他身后说。操作员回头一看,有点奇怪,一是因为他从来没见过这个队员,二是因为这个年轻人脸上的表情。

此时此刻,所有人都屏息凝神,不仅是持枪的队员,还有被强行带来的新闻媒体们。他们挤在武装者的后面,心惊胆战地架起长枪大炮。

没人曾经报道过,甚至想象过自己能报道一场超自然攻坚行动。看着这些手拿着各种前所未见武器的士兵,他们中的许多人依然恍如隔世,感觉一切都像一个过于荒诞的梦境。

小队长与吴冰一起,蹲在离大门最近的埋伏位置。他的耳机里正传来一段信息,在场的人中,知晓这段信息的人不超过十个。这信息包括了一个已逝之人的计划,一场以微薄之力挽救燎原大火的努力,一场指向遥远的联席会议的兵谏。他看着眼前的吴冰,开始思索他的第一道作战命令该如何下达。

“吴冰,刚刚忘了告诉你。”他紧紧捏着后辈的肩膀,“现在我不说也得说了。”

“您说吧,我受得了。”吴冰说,他在一根一根地松着手指。

“刚刚总指挥下命令。一会儿我们突击进去,无论里面活着的是谁,都要当场击毙。”

吴冰瞥一眼小队长,又把目光放回到那两扇他无比熟悉的大门上。

“这是给我的命令,还是给所有人的命令?”

小队长没有回应,因为此刻那两扇大门打开了。

一股熟悉的味道跨过冰冷的雨幕,进入吴冰的鼻腔。他睁大了眼睛。在一刹那,雨声、黑夜与浓重的焦糊味道把吴冰带回了十六年前的那一个晚上,那时他在家里的小宾馆前台写作业,爸爸坐在他身边抽烟,外面下着雨。然后那个大步走进来的男人将会彻底改变他的一生。

就在此时,一个人影从门内的黑暗中走了出来,被数个探照灯柱直射,人影本能地抬手遮住自己的脸。

在那些辗转反侧、噩梦缠身的夜晚,那几秒无数次地反复闪回。那个迈着大步,向他走来的身影是吴冰最熟悉的视觉影像,而此时此刻,这片影像与那个从门里出来的人影完全重合。

一模一样。

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任何可以相信的东西,那只会是这深至刻骨的感觉。

在小队长反应过来之前,吴冰已经从一个相当刁钻的角度闪身来到那人的身后。他双眼紧闭,手臂一挥,一道蓝色的电光掠过,那人顿了顿,僵立在原地。当小队长终于起身,端着枪冲向自己的战友时,那人已经向前跪倒,身首分离。

无头的尸体顺着台阶滚落,泼洒出一路鲜红的血花。吴冰睁开眼睛,缓缓弯腰,从地上捡起那颗留着金色发辫的头颅。刺目的光柱照耀下,细密的雨丝打在死者微睁的双眼上,在新闻媒体疯狂的快门声里,他将这颗头颅高高举向空中。

低低的欢呼声和掌声迟疑着从四面八方响起。

但只有离得最近的小队长看到,吴冰并非在展示自己的战利品,而是在迎着光仔细端详那颗头颅的脸面。不顾脸上横流的雨水,吴冰的目光细细扫过头颅的眉眼,就像与眼前这张脸是初次相见。几秒后,他低声说了一句话,而在嘈杂的噪音之中,这句话几乎没有被任何人听到,一如弥散在江风中的硝烟,一如消失在雨中的滚烫泪水:

“你到底是谁……”

吴冰的目光移开了,越过喧闹的人群和摄像头,望向在大雨中飘摇的山城,从高远的阴云之中投下。人生第一次地,他感到这个城市是如此陌生,世间万物是如此陌生。他看不到在庞大组织深处发生的博弈与妥协,陡峭梯坎间暗暗交换的眼神,闷燃的仇恨与愤怒,看不到在世界背面隆隆转动的巨大齿轮,也看不到生者与逝者在齿轮轰鸣中的挣扎。

还需要很长时间,这个年轻人才能理解今天发生的一切,才能理解不可阻挡的上位权力已经或将要如何改变他的命运。然后他会想起很多人,想起泣血兵谏者的孤注一掷、自我怀疑者的解脱微笑、愤怒不甘者的暴虐嘶吼。当他终于能够理解自己是谁,他才会选择属于他的道路。但现在,他的目光迷茫又脆弱,于转瞬间便被冰冷的雨滴打湿,融入鲜血流淌的石板台阶,和一如既往东流不回的滚滚江水。

“……而我,又是谁?”

此问无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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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后:后事



……在这些战场上,尤为突出的是来自30站的新特遣队员吴冰。这个年轻人以极为优异的成绩结束培训后,几乎立刻便投入到了反异常的战斗任务中。并在作战中一马当先,成功击毙了山城异常犯罪集团头目欧怀水。值得注意的是……

节选自《山城每日关注》2024年6月30号刊



……欧怀水先生虽然被基金会残忍地杀害,死于他曾经无比呵护,却被基金会完全洗脑的徒弟之手。但他热爱和平、捍卫自由的伟大精神将与我们同在,将如同一座灯塔,指引我们的反抗事业不断奋勇前进,直到我们可以再次活在阳光之下,直到SCP基金会的暴政自世上消失……

节选自《致山城与全世界向往自由的人们》(该文件又名《讨基金会檄文》)



鉴于“山城图书馆攻坚事件”的发生造成了预计之外的影响,明确指出了此前战略规划中的重大问题,现将基金会各部门武装部队的战时行为规范如下……

……禁止在各分部监督者议会审批通过前,使用武力攻击“高关注度目标”(本列表参见附件2)。因贸然攻击此类目标有较大可能招致无法预测的后果,同时严重危害日趋稳定的新社会秩序。同时各军事计划应严格按照规定进行逐级上报,严禁牵涉新闻媒体等不稳定舆论因素……

……今后一切肃清行动应以隐蔽高效为目的,在武装方式之外,辅助使用多种方式,避免造成社会动荡与更大范围经济损失……
……“山城图书馆攻坚事件”是给我们的一次及时警告,一个严重的教训,类似情况绝不应再次出现……

……由于该事件主要负责人(原奇术应用部总主管)已于事件中死亡,本公告不包含处罚清单。

节选自《有关“山城图书馆攻坚事件”的内部通知与公告》站点主管联席会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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