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要死了,可我的家人们还不知道。
Chao一如往常向我道日安,将素培根和燕麦片摆上早餐桌。Alison则缠着我死死不放,渴望延续我们昨晚未能分出结果的棋局。也许她不知道我的让子有多么显而易见。她更不知道的是,我就要死了。
医生告诉我一切时我的两耳尽是茫然。耳鸣声像若近若离的蝉鸣,盖过医生抽动嘴唇吐出的每一个字。直到他轻呼我的名字时才梦醒如初。他问我的家族病史,问我是否抽烟饮酒,药物滥用,问我的研究和可能存在的职业疾病。而我却只在间歇的嗡鸣中麻木点头,目光游离,指着他的衣领突然说,“你的衣领上沾着芥末。”
我们该拿这个肾癌晚期的男人怎么办?我们该拿这个再也不会幸福的家庭怎么办?脱离常规的超前研究没能为我赢得任何实际经济收益,年近五十的我能从银行取出的全部也不过区区七千。Chao会怎么想,作为我们家唯一养家糊口的人,她有更多的事情该忙活。而Alison,我的女儿,尚且不过亲吻我指头的年纪。我的家庭可能将就此崩溃。一想到这,比我左肾上肿块更让我恐惧的东西,就紧紧扼住我的心。
亲爱的Alison,于是我承诺永远不会发生的事情,最后还是发生了。
我告诉她们我要去实验室。我撒了谎,早在半年前我就被他们革职审查逐出大学。如今我无路可去,但也许早在心底就已决定好了目的地。病魔将我逼上了这条单程路,我非去不可。没有留下字条,没有打包行李,什么都没留下。我两手空空驱车而去,此后再不复返。
我就这么一直开下去,一直开到油箱见底,无路可走。闹市,城外,郊区,群山之间。我听见人们的声音从有到无,争执,吆喝,甜言蜜语以及一切离我远去的话题。车载音响在播放电台司令,广播声提醒人们注意流窜在外的连环杀手与邪教分子。所有的这些最后都归于宁静,被漆黑树林,山涧鸟鸣和更蛮荒的统治吞噬。
在这里,在这群山刚刚开始的地方,光线小到足以看清星星。我现在有无限的时间来挥霍。我等待,等待它们开始旋转,旋转,直到形成延时摄影后的画面。直到群星间的黑暗间隙被填满,戳破奥伯斯佯谬。那就好像在井底仰视月光照耀的天空。很美妙。很可怕。很……孤独。
亲爱的Alison,你可曾想过我们在宇宙中是孤独的存在?我怀念和你躺在山岗上看星星的日子,你问我说人死后是不是会变成星星。那时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一个孩童无心的提问,现在我会怎么说?当这些星星在亿万年前爆炸时,它们的残骸形成了世上的一切:你与我,我们认识的一切,我们熟知的一切。这是我所知的关于物理的最有诗意的事情——我们都是星尘。亲爱的Alison,我正在变成星尘。
我找到一片能够容纳死亡的地方。一片由泥泞和死寂组成的空地。接触不良的钠光灯投下本不应存在的光亮,橙光冒着寒气,打在我仰起的脸上。双目紧闭,痛苦而狰狞。
最后时刻来临了。我取出枪,将枪口抵在太阳穴——这实在不明智,一旦没能死成,我有可能瘫在床上度过余生——随后是长久的犹豫,思索,斗争,紧咬牙关。借助最后一股冲劲,一切都昭然若揭。随后,砰。
亲爱的Alison,我在回顾人生的走马灯。我和你母亲的初次相遇,纳什维尔的不灭灯火见证这一切。我不知道她是如何看上这个木讷古怪的男人,如何决定牵着我的手共度余生。然后是你,Alison,我仍坚持的唯一希望,诞生了。我感觉你的触碰是如此亲近,如此温柔。余下是我们一同度过的隽永时候,每一个眼神,每一次停顿,每一番摇摆。直至如今,直至到死。
所有这些记忆碎片从我头骨左侧的洞中随鲜血流出,一并被呈上收银台,了作最后的清算。可这道光从何而来?从百叶窗折射进来的刺眼光亮。这道隔绝死地的奇迹之墙,将我从麻木中唤醒的瘙痒和刺痛。这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声音,深深扎根的幻象之种,嘈杂,迷乱。霎那间余光中人影憧憧,千百万人甚至更多。如此多人却道而不言,听而不闻,只在沉默中发出滴答声响。
一瞬间,我甚至以为自己意外获救,正在手术室内接受抢救。但血色朦胧中的一瞥否定了这个念头。没有什么医疗技术能救下脑袋被整洁打穿的人,没有什么手术需要将显像管生生插进伤者头骨上的弹孔。没有哪个大夫会用这种冷漠的眼神打量他的病人,没有哪个……哪个东西半边身子都替换成金属和导线还能被称之为人。
电台广播里的传言并非子虚乌有,城市中竟真的藏有信奉机械的密教。我不知道他们使了何等神通让我重获意识,但目的绝不仅仅是心存富裕的自杀干预。上百名赛博格聚在我的面前,正一齐用冒红光的电子义眼盯着我看。像在看一只将被燔祭的羔羊。
我被抬起,顺着台阶缓慢向上驮去。这是一座流水天然打磨出的巨大石殿,一个简易的圣所或礼拜堂。成排火把照亮两侧的路径,照亮通往大厅的无数入口。唯一的装饰是石壁上的齿轮雕刻,或大或小,交互咬合。
路的尽头是掉漆的石制圣坛,而圣坛之上,盛放着我前所未见的巨型机器。那东西完全看不出是要用作什么,它更像是电磁铁吸附一批杂碎零件后的产物。它大致是球形,部分边角已经开始锈蚀,而部分则崭新得像刚出厂,一如伤口上新长出的息肉。寒意席卷了我的全身,那台机器让我感觉到某些更庞大,无以言喻的压迫,像立足于麦加清真寺或圣彼得教堂前,渺小而无足轻重。我有种逃离的强烈冲动,但死亡抽干了全部气力,我丝毫动弹不得。
教众们开始伏地跪拜,歌唱。没有一句我听得懂。相比语言,那更像是嘀嗒声或咔嚓声。不知何处开始冒出蒸汽与烟,灼热,铁腥味。机器开始缓慢地发出噪音,像脉搏和心跳般雄浑,声若雷震,回应地下虔信徒的呼唤。这是金属熔炉中磨合锻造出的声音,雷鸣之歌透过鼓膜,透过骨骼,透过黄红色的混沌,毫无保留的打造。声落,我被投入到熔炉之中。
亲爱的Alison,我遭遇了比死更可怕的结局。
我后来才得知他们在打造神明。尼尔·盖曼笔下的新时代的神,却比传说本身更古老,比任何奇迹都伟大。这台机器将成为它的身躯,心脏和大脑。它是缆线,锯链,烤面包机以及电风扇里的铁芯线圈,翘板的杠杆,汽车发动机里的正时皮带,老式电话拨号盘和滑板轮。它是可理解在无尽岁月里自发组装成的不可理解。它是以上所有的集合,它还将吃下更多。而它选我做发条,Alison。我将成为它的发条。
这是非人的痛苦。我被切割,肢解,碾碎,细细研磨,又重组在一起,重复上千遍。然后是被摆上锤砧,星火与雷鸣迸溅,落锤将我砸成碎片。然后是不知从何传输来的堆栈溢出的数据,已知的未知的,有用的无用的,可能的不可能的,凡人心灵性质无法承受的。整层洋流灌入了我的大脑,在意识涣散中二度死去。
然后我得以觐见神明。
它用一千只手修补我的破碎残躯,一千只手优雅细致地制造奇迹。一千只手编织法则和秩序,一千只手锚定偶然与随机性。一千只手演奏埃里奇·赞之曲,一千只手鼓掌喝彩,要求再来一曲。它抬起脸,接收往来维度间的共振信号。它斜过头,每一条物理定律都俯身迎合。它给我最后的礼物,直取自破碎的心之中:一对钴蓝色的眼睛。
亲爱的Alison,我看到了生命啊。我看到所有一切已知和未知的疯狂。我看到将被讲述的故事,我看到副本的副本的副本。我看到了背叛,挣扎和妥协。我看到千万宇宙中千万个我,在你的手中获得救赎。我看到了凡人的历史,宇宙的历史和历史之前的历史。我看到我最后的结局,在世界尽头的四十五万年漫长守望。
可我唯独看不见你,Alison。它从我身体里换走了什么?21克质量,构成我身体元素的0.111958%。我的卡,外质,人之脓。我的我的我的,我的什么?亲爱的Alison,我无法归还足够的物质,我再也变不成星星了。
它开口了,发出的声音令世界也为之震颤。那是撕碎苍穹,开分海洋的齿轮啮合之声。而我终于能理解滴答声的意思。它向我展示更宏观的洞见,关于崛起自东方的阴影,宇宙中心的嘶声尖叫,断崖之下的湮灭焦土。它要我做它的代行者,这个不一致世界里的一个常量,混沌中心面的磐石。它要我用它的眼观望这个怪诞世界,跳脱自我和人性之困,去做延续世界之意志的一枚齿轮。
我点头称是,因我早已与它一体。事就这么成了。
当我再次睁开眼,余下的半改造信众要么伏尸在地要么仓皇逃窜。我看到这群胸口印着三角圆盾徽章的特工,将我抬下祭坛,为我包扎输液。他们告知我超自然之物,破碎之神教会和他们的神,基金会和他们坚守的帷幕。告知他们循迹追溯到的我藏匿在储物间的研究,告知我早在不久前濒死中就看到的预见。最后,他们邀请我成为他们的一员,成为这自然法则迅速瓦解世界的最后壁垒。事就这么成了。
入职体检时,我惊讶除了一点皮外伤和轻度神经衰弱外,他们再没发现任何一处孔洞。我的不辞而别被掩盖成遭遇邪教徒的劫持,作为献给神之心的祭品。没有人怀疑这一点。特工们都庆幸我没有沾染任何异常。人群中我见到了不少和我一样被招募来的学者,有些甚至是我以前大学共事过的同事。他们饥肠辘辘忐忑不安,更糟糕的是,他们的一部分已经……不再能轻易示人了。
我开始协助收容所有打上发条,金属以及机械标签的项目。我和齿轮人交谈,调查医疗装置和心脏的仿制品,顺带处决故障的零件。我愈加深入,接手对破碎教会的研究,回收这些所谓的神的一部分。喉舌,雕文,血与脓……这些坏死的角质层。最后我在班克斯岛的海滩上再次见到它,神之心。它比初见时更加庞大,但再也给予不了我丝毫惊惧。它只是,一颗神性流失的枯萎的心,一堆破铜烂铁的集合。
Trunnion的顽固,Hedwig的傲慢,Bumaro的迷茫。憧憬是距离理解最遥远的感情,他们再也听不到呼唤。
不足为伍。
整件事情就像是一场梦一样,但我有证据证明它不是。胃还能装下食物,而我却什么味道也尝不出。脸上的肌肉逐渐难以调动,做个像样的表情都要花上半天。睡眠时间越来越少,距离上一次做梦已经过了多久?地上的人们就像垃圾一样,脸上满满都是螨虫,细菌以及这些微生物的排泄物和皮肤碎屑。我知道有人在背后怀疑我是否是个机器人,他们可能比其他人更接近真相。我把自己变成工作狂,用职责吞没人际交往,对外自称擅长应对压力。连我自己都慢慢相信了,我本就如此,一如既往。
直到我听到你的消息,亲爱的Alison。你发表的处理理论时空异常现象的文章,深刻透彻且富有洞察力。你的无处不在的小帮手们,你的秘密军团。你对图书馆和蛇之手深入骨髓的支配。你在现实角落和黑暗边缘的活跃事迹,黑皇后的名号更是让异常社群闻风丧胆。我没想到我的离去会促使你最终踏上和我一样的道路,这不是我希望你会沦落到的境地。这不是我想看到的……你。
我不想就这么面对你。我避开与你有关的工作,避开记录你的一切资料。人们议论纷纷,但都予以理解。我不想就这么面对你。我感到害怕,我害怕我会对你做出,在你诞生时我承诺永远不会做的事情。
我会吗?我会像以死逼迫Iris一样,将你囚禁在收容间内吗?我会像向Sigurrós注射镇静剂一样,用电击枪击中你的脊椎吗?我会像人体增强改造Brigitte一样,把你训练成一件武器吗?我会像杀死Cassy一样,在你无用或可能造成威胁情况时,将你处决吗?
我不知道。
我想就这么,与你保持这样的距离,直到它该来的那一刻。
我收到你放在我办公桌上的东西了,一枚龟裂的白色国王,一张褪色的旧照片。照片上是我们仨1991年的假期合影,我的脸被黑色记号笔涂抹去。照片背后写着“我将让你哭泣”。你在憎恨我吗?你会思念我吗?亲爱的Alison,我们再也回不到过去了,是不是?
亲爱的Alison,你从哪发现通往图书馆黑暗圣途的雅努斯之门,又是如何结识你的万千姐妹?你怀抱着什么心情制定寻找我的计划,杀死阻拦你的人时可曾动摇过犹豫过?一个怎样的父亲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与魔鬼在月光下共舞。亲爱的Alison,我是个多么可怕的人啊,但我深爱着你,我从不怀疑这一点。
亲爱的Alison,我有没有教过你王车易位时,必须先移动王,再移动车?
亲爱的Alison,你有喜欢的人了吗?他是否能毫不费力地向你挤出一个微笑?
亲爱的Alison,为什么你的黑色眼睛再没法让我回想起我和你母亲的初次邂逅?
亲爱的Alison,在我缺席的你的这段人生中,发生过哪些我们没谈过的事?
亲爱的……
我真想你,Alison。
我已经死了,可我的家人们还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