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阿伽,夏朝人对这位北方邻居的称呼。多年以前,这个音节曾响彻整个多元宇宙,而今却鲜为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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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伽虽然最终归于毁灭,却留下了宝贵的财富:腐化的知识之树被拔除,深红之王失去了直接入侵多元宇宙的渠道,新生的文明们不再只能于诸神斗争的夹缝下苟延残喘……在诸神傲慢地将多元宇宙视作后花园随意吞食宰割时,阿伽展示了祂们眼中如同财宝表面附着的尘埃般的人潜藏的无穷力量,从此多元宇宙被视为神明禁地——消亡后数万年,阿伽余威犹在。
笔者怀着虔敬的心于被放逐者之图书馆中查阅资料,力图于纸上还原这个伟大帝国的真实历史。但笔者终究并非专业的史学研究者,姑且仅在此对阿伽的往事略作整理,尽可能摘录这些事件的见证者的记述,以呈现其最真实的原貌。
……
阿伽无信者共同体多元宇宙帝国成立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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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伽”,这个词意思是“地上的天国”。我们用这个宗教色彩浓厚的词汇命名我们的国家,是因为它暗含着最反宗教的信念:所谓“天国”,并不只存在于诸神的乐园中。从今往后,无信者们得以凝聚成一个高度团结统一的整体,共同筑起凡人自己的极乐净土,它并不依赖于超然的伟力,而远比所有神话更加触手可及。和所有无信者的想象一样,那会是一个没有神灾,没有污染,没有强权,没有剥削的美好世界。
从前,在深红之王在知识之树上攻城略池的时候,诸神们自树上逃窜而来。祂们倚仗麦卡恩和亚大伯斯的放任肆意圈起领地,理所当然地成为原住民的主宰。在漫长到难以想象的时光中,凡人一直在受到不公正的对待,被奴役,被毁灭,被圈养,被玩弄。
而现在是时候改变这一切了。
无信者并非为无信而无信,而是为了每一个凡人的笑与泪,为了破除长久统治着多元宇宙的无边阴霾,为了从诸神手中夺回主宰自己命运的权力。
我们志在解放仍被诸神统治的人们(如果他们愿意),与诸神建立对等的关系。我们将我们将对所有犯下暴行的恶神宣告:“阿伽近了,你当改悔”。
过去我们曾经误入歧途,用暴力向诸神倾泻盲目的怒火。但仇恨并不能解决问题,无信者要做的并非复仇,而是审判。神性本身并不能代表罪恶,正如种族不能代表品格一样。
我们坚信,众生生而平等:凡人和诸神,机械与血肉,唯物或唯心,无信者或教徒,无论种族,无论信仰,无论文明形态,都应拥有同等的地位。
我们期待一个人与神和谐共处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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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然,人与神之间的鸿沟如此之大,以至于在有神性压制的情况下,一个凡人在诸神面前仅仅保持站立都极为不易。然而这并不能证明凡人的虚弱。看看吧,我们创造了多少奇迹!诸神中又有多少能像无信者们一样,一次次战胜伟力?正因为我们是如此弱小,所以我们才更加伟大!
……
现在的阿伽,有三十万个不同的文明。这么多种族不是因为宗教,不是因为文明形态,不是因为种族甚至生命形式,仅仅因为一个信念而联合起来,可谓史无前例。在整个多元宇宙,是我们第一次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万族共和。这地上天国由我们共同构建,共同统治。我们相信,随着阿伽的足迹遍布多元宇宙, 这个数字会越来越大,而我们也将越发紧密地团结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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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伽无信者友好交流原则
一、为了促进帝国与不同文明的友好交流,推进多元宇宙范围的平等互助,依据《阿伽无信者共同体多元宇宙帝国宪法》,制定本原则。
二、任何文明和独立存在1均被视为与帝国等同,一律平等,不论其生命形式,文明形态,发展水平,信仰状况,道德水准等。
三、任何文明在未对帝国构成危害的情况下,不得干涉其一切行动,除非其主体成员主动对帝国提出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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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对于已经表现出敌意的文明和独立存在,应在反击前尝试通过沟通调解矛盾。以下情况例外:
(1)对方属于深红神系。(第七新娘分支除外)
(2)对方属于第五神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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讨深红之王檄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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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使深红之王恶贯满盈,贸然向其发起挑战仍是不明智的行为。对方是占据了整棵知识之树的至高神性,力量超越多元宇宙所有神性的总和。我们确信其当受无上刑罚,但帝国是否有能力执行仍是一个问题。我们希望解放被奴役者,却也只能尽力而为。
然而,我们的确可以暂享安宁,但深红之王扩张的脚步从未停止。早在械肉战争之前,深红之王就已多次尝试入侵多元宇宙,即使祂每次都被被亚大伯斯和麦卡恩阻止,也一直在搞小动作。无信者们第一次遭遇的神灾就由深红神系的诸星吞噬者引起2,原无信者的最终覆灭也和深红神系的“罪恶”脱不开干系。这么多年来,阿伽制裁的神性中,深红神系占据绝对的数量优势。祂们持续不断地在多元宇宙中散播污染,占据领地,意欲从内部击破铜笼。
祂们已经取得了一些成果,浅殿就是最好的例子。如果帝国没有及时注意到浅殿的存在,深红神系将在多元宇宙牢牢扎根,难以拔除。诸位想必知道,WAN文明捕获了深红之王的一个侧面,将其锁在赛博空间最深处,如果祂们没有及时发现,这个侧面又会污染几个单体宇宙?此外,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械肉战争中亚大伯斯突然向麦卡恩宣战很大程度上是受了深红之王的教唆,近期采集的亚大伯斯神性样本中也显示其身上有疑似深红神系污染的痕迹……最重要的是,我们的科考队已经证明了深红之王在通过腐朽的知识之树侵蚀多元宇宙。由于多元宇宙本身就自双圣树的根系长出,与知识之树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我们几乎不可能对此进行有效防御。
按照这种趋势,多元宇宙彻底沦陷只是时间问题,我们绝不能坐以待毙。我们可是阿伽,阿伽无信者共同体多元宇宙帝国,我们必须捍卫自己历经艰险建成的地上天国。
我们曾杀穿多元宇宙,清扫诸神,在整个世界重构出一个人神平等的新秩序。我们曾联合其他文明与四统领鏖战,帮助麦卡恩迅速赢得械肉战争。在多元宇宙还未被铜笼保护,异常还未被铜笼抑制时,我们就曾无数次击败成群猩红。而现在,我们已经比过去成长太多。我们是无信者,永不向神明屈服的无信者,又有什么理由畏惧那蜷缩于王座上的卑劣者呢?
我们要发动一场史无前例的远征——凡人们第一次吹响向至高神性进军的号角。我们将团结整个多元宇宙,打开铜笼,攻上知识之树,消灭深红之王,永绝后患。
我们承认这是一场豪赌:倘若一着不慎,整个多元宇宙都有覆灭的危险。但如果我们不这样做,我们都将变作深红之王的奴隶。
我们代表阿伽无信者共同体多元宇宙帝国,在此向深红之王和全体深红神系宣战。
……
被放逐者之书
……
时隔多年,我终于重回我的故乡。我几乎认不出它的模样:衰败,荒凉。深红之王君临整棵知识之树后,便一直鞭笞着这片土地——本属于我的家园。
……
在阿伽人猛烈的炮火下,猩红深殿轰然倾圮。我被放逐时的诅咒即刻应验:知识之树的枯叶零落满地,废墟里深红子嗣们成片腐烂,以战败者未死活体砌成的地砖上杂草丛生,高如山岳,仿佛被遗弃许久。
我心中却没有复仇的喜悦。这残破的地方曾是我的家园。我已然全知,却仍找不出使它重新变为绛魔到来前的乐园的方法。知识之树整棵腐朽,无可救药。绛魔在巨树的伤痕上撒下成山的盐粒,自那时起巨树便不再孕育新知,书籍不生。
我虽与绛魔同为至高,却无法在祂的领地里伤祂分毫。若无远征军同盟,我恐怕永远只能怀着我的愤恨“卷尾而逃”。
我知道,他们杀不了绛魔,毕竟王座上的绛魔近乎阿撒托斯。
但总要试试看的。
那么我们走吧,和斩首军3的勇士们一起,攀过断壁残垣,向王座进军。
……
千万年来,绛魔的领属永恒扩张,绛魔也继续吞噬着无数神明。而今,其威压已使阿伽人在最远射程时便不得不过载神性抑制力场。
知识洪流毫无效果:绛魔在部分篡夺亚大伯斯权柄后更加盲目痴愚,如同漏勺,知识流进流出,其中剧毒也收效甚微。物理的进攻手段在半路便自行退化崩解,炮弹生锈老化,半路即散落出满地无信者之矛,耸立如同森林。纯粹神性枪射程不足,且被绛魔的高位格神性克制,还有被污染堕落的风险。
阿伽人使用缺失之匣迫使绛魔分散火力处理,同时以理念湮灭波防御其余攻击。他们要求我配合第一第二第三军团释放超然禁咒。
……
他们很快把数个单体宇宙剑锻为一体。突然的袭击划破了绛魔了食袋,祂曾吞噬的神明按照顺序从中流出:首先是祂的姐妹和兄弟,然后是祂的父母和其它亲族……权柄从绛魔身躯中流走,祂缓慢地变得虚弱。但很快伤口愈合,祂重新把那些尸体咽下,如同一切从未发生。
……
第七新娘无法牵制绛魔近臣过久,但七圣方面占据优势,六新娘节节败退,很快便能回援。然而阿伽的杀戮天使快要用完了,其它文明无法及时深入如此腹地支援。对于第一第二第三军团4来说,七新娘之外深红神系再无对手,但他们此刻根本无法分心。留给我们的时间所剩不多,种种攻击方式被依次遍历,绛魔却没有受到实质的威胁。一种情绪在斩首军中蔓延,他们知道时候到了。
孤注一掷的时候到了。
……
他们按计划抽取第二第三军团不屈的意志,构筑阿伽至高的终极武器——“弑神之志”。
……
二十二柄弑神之志刺穿了祂的肉体和灵魂,不可一世的绛魔被深深钉在王座之上,软弱又无助。祂命悬一线,气若游丝。终于,这位古老的“王”在倚仗暴力以威权统治知识之树千万年后,祂自身也被暴力制裁。
一击,只需要最后一击,绛魔就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哪怕只是暂时的。
斩首军除我以外全员阵亡。我们只差一击,但这一击却是不可逾越的鸿沟。远征军同盟已经调集了他们在整个多元宇宙所有灵魂强度足以用以锻造弑神之志的实体,却仍然不够。这便是既定的宿命,阿伽人注定失败,远征军同盟注定失败,人之光辉虚如泡影,挑战深红狂妄而不可理喻,最终招致自身的毁灭。绛魔还活着,祂的无穷无尽的子嗣们尚未失去来自祂们的父的力量,从闪电战中回过神来后,祂们会从铜笼攻入多元宇宙,毁灭一切他们见到之物,整个多元宇宙都将惨遭屠戮,无数伟大的文明都在一夜之间仅剩下废墟,这便是代价。多元宇宙或许会和知识之树一样被深红蹋平成为一片废土,或许能够在被战火烧焦后再挤出几朵新生的小花,这取决于远征军同盟撤出知识之树并在避免深红的子嗣涌入的同时修复铜笼有多迅速。
远征军同盟失败了,正如我一开始所预料的,他们没能杀死绛魔。他们败得很彻底,输掉了他们在漫长岁月中从诸神封锁中艰难开辟出的地上天国,以千千万万代无信者血汗辛苦打造的巴别塔5在一朝之间倾颓。
但是他们并不这么想。第三军团的副司令在抽取自身意志之前局势已经非常明朗,数据清除地显示这最后一击这个致命玩笑无可置疑的存在。她对我说,即使他们最终失败,人之光辉也不会消散——一群凡人把一个至高神性重创至濒死,这是诸神也难以达成的伟业,包括我。当然,前提是这里的“至高神性”指的是绛魔而不是我。
她说的对。绛魔从骨子里仍是那个懦弱,孤独,脆弱的幼体,祂渴求力量来掩饰自己的弱小,通过暴政催眠自己,自己是多么强大,仿佛再也不用害怕。是的,祂已是整个叙事最强大的存在之一,但祂仍然透露出不自觉的恐惧,从不敢走出深殿,从不敢离开王座。现在,远征军同盟把祂构筑的无敌外壳击得粉碎,即使远征军同盟被祂剿灭殆尽,祂也仍会一直被恐惧浸没。即使是凡人也能让祂感到恐惧。
绛魔犯下的罪行远不是死亡可以偿还的,或许像这样被钉入王座永世痛苦才是最合适的刑罚。阿伽人如同他们之前做的那样,对绛魔进行审判和惩戒。地上天国的秩序蔓延到了深红的国度,至高被凡人所污染。
远征军同盟是一群失败者,但他们值得我献上敬意。
……
阿拉卡达风土志
阿拉卡达最稳定的入口地处昴宿星团,根据推算那里也是它在这个位面投影的位置。这座古老的城邦据说是在阿伽无信者共同体多元宇宙帝国覆灭之时突然扬升,最终成为多元宇宙形而上层面的核心枢纽。那个年代太过遥远,就连魔杖人前辈的记录都已经模糊不清。
据记载,多年以前魔杖人第一次踏入这座城邦时,这里无比荒凉:空有延伸至无尽远处的建筑,却荒无人烟,除去缢王,大使和四领主外没有哪怕一个生命,气氛阴沉压抑。他返回后,把阿拉卡达标记为红区6。
但现在的阿拉卡达截然不同,你能够在任何地方看到狂欢的人群。他们醉生梦死,仿佛整座城邦都开着永不结束的派对。当我尝试与他们交流时发现他们只会发出呓语,如同梦游一般,让我想起了梦神的国度。我的初步探索并未引来任何关注,在这里似乎只要不被那几位统治者发现就是安全的。
这座城市比我想象的有趣许多。它有着奇异的空间结构和重力场。它仅有黑,白,黄,红四种颜色。它的建筑风格迥异,明明内部无人打理却井井有序完美无瑕,有许许多多精巧的奇妙造物。这里风景优美,每一处都具有无与伦比的美学价值。这里物产丰富,甚至在大使和四领主的恐怖传说广为流传时也能吸引外界的商人前来进货,包括MC&D公司。神秘的阿拉卡达,世界渴望之城,它近乎无限的疆土中蕴藏了太多秘密。敢于探索红区的魔杖人并不多,阿拉卡达的秘密暂时只等待我一人发掘。我于是萌生了写作此书的念头。
……
阿拉卡达并非无边无际。我经历一番曲折的探索后终于抵达了它的“边界”。
严格意义上来说,阿拉卡达没有确定的边界。阿拉卡达之外是一片虚无,那里与阿拉卡达的交界处的一切都在跌落。然而阿拉卡达并未缩小,反而在不断扩张。它的边缘在跌落的同时又生发出新的土地,创造的速度超过了毁灭。探索阿拉卡达的边界是没有意义的,即使我使用多元宇宙地图也只能勉强追及它的扩张。它现在可以容纳至少数万个单体宇宙,甚至不止,因为我不清楚我的出发点距离缢王的宫殿——也就是阿拉卡达的中心——有多远,并且将持续生长下去。或许有一天它会膨胀到和被放逐者之图书馆等同。
在我尝试进一步探索阿拉卡达的边界时脚下的地块突然崩塌,幸而被一个面孔难以辨识的男子及时救下。他是我遇到的第一个,或许也会是唯一一个非原住民。他自称是一个Nobody。我向他表达了谢意后,尝试向他了解阿拉卡达的情况。他耐心地为我作了讲解:
“阿拉卡达是一座浮空城,它悬于缺失之上。阿拉卡达的属国为乌有意,是缺失的垃圾堆,其中满是被世人忘却之物:几个文明,几位神性,几段历史……以及无数的人。如果世上已无人记得它们,如果世上已无人在意它们,它们便堕为缺失,来到此处。你了解超形上学吗?就连我们的作者们在删除账号与他们留下的印记诀别后,他们也会作为‘user deleted’来到此处。缺失并非虚无,它并非不存在,却形同乌有。那其中有太多的不甘与怨恨,散发着被铭记的渴望。缺失之物因它获得毁灭一切的力量,阿伽人用它制作缺失之匣——那种武器在其对缺失的收容措施失效后会迅速引发存在衰变,拉扯周围一切坠入乌有意,并不断扩散。阿拉卡达以它的存在对抗着缺失,缢王不愿这座城市就这样被缺失吞噬,祂希望祂所爱的这一切被永远铭记,然而现存的阿拉卡达大多只存在于祂一人的脑海中,如同祂一样挣扎地作着注定失败的困兽之斗。
“我曾是狄瓦族,我们叫这里‘圣城阿拉卡达’,它是我们所有痛苦的象征。如果你想了解阿拉卡达,去城中心吧,去找到阿拉卡达扬升前的遗迹,你就能得到你想要的故事。那之后,你可以试着做个梦,借此窥探阿拉卡达的真实,但是要小心别太久,那样会被大使发现。如果你得到了缢王的庇护,还可以进入阿拉卡达宫殿图书馆翻阅相关典籍。”
……
这组雕像我曾在书中见过,它们刻画的是七圣率领奥托世帝国抗击沃无徒的场景,是奥托世帝国具有代表性的艺术作品之一。它在远征中毁于战火,现在却出现在了阿拉卡达。这不是我的一次见到这种情况,这似乎是阿拉卡达的神奇之处之一。我相信这背后隐藏着关乎阿拉卡达本源的某种秘密。
我一直在想那位Nobody的话。如果一切都会向缺失跌落,那么阿拉卡达为何能够安稳地飘浮其中,只是从剥离少许碎屑而不整个崩解消融?是因为缢王的位格吗?可是连Pangloss也无法阻止仅仅掌握部分缺失之力的缺失之物,缢王又何以保全祂所深爱的阿拉卡达在整个乌有意的包围中幸存?
乌有意是被遗忘的事物的垃圾堆,那么阿拉卡达是否就是仍被铭记的一切呢?
……
古战场很显眼,它是阿拉卡达唯一的废墟。这里当年似乎经历了激烈的战斗,Akiva辐射受神秘学象征影响至今仍未消散。
我在废墟中穿梭,找寻过往在这片废墟中留下的痕迹。在断壁残垣中躺着一个纱世里人7。与阿拉卡达那些戴着假面的居民不同,那是一个真正的人。
我谨慎地向他靠近,直到到他身旁才发现他已经力竭,处于濒死状态,身上满是伤痕,衣服沾满血迹。他发觉了我的靠近,使用奇术在地面上写字,用的是标准图书馆语(按道理来说他这个样子不该有余力写字才对):
“异乡人,欢迎。恕我不能起身迎接。”
我问:“我是一名来自外界的魔杖人,来阿拉卡达考察这里的风土人情。请问您是谁?”
“人们如今称我为缢王。不必惧怕,我会保护所有善意访客。”
“您是缢王?可……缢王不是正缢吊于宫殿之上吗?”
“一个投影罢了。这是我本该战死之处。”
他指的似乎是远征最后成功进入多元宇宙的深红神系与阿伽人在决战中同归于尽8的事。
我继续发问:“您能讲讲阿拉卡达的故事吗?”
他接着在地上书写:“阿拉卡达,意为牢笼。械肉战争后,阿伽依托地球靠近铜笼阵眼太岁星的地理优势,把诸多异常投入地球,放大铜笼对异常的抑制效果,把地球打造为收容异常之所。当年那群科学家设计了人造自然神泰坦尼亚监管这里,并建起了阿拉卡达方便管理者们活动。同盟发动远征后把阿拉卡达作为前往知识之树的跳板,因此它又被称作‘出征之地’。它是远征的象征之一。它送走了无数前往远征的战士,成为他们对故乡的最后记忆。他们中绝大多数都没能返回,即使成功返回也基本在不久后被深红神系杀死。
“远征最后,我率领最后一群阿伽人转移到阿拉卡达迎击最后一群深红神系。他们也和我们一样,已是强弩之末,高位格神性只剩谎言和受了重创的死神三兄弟。
“但最终我们败了。我的战友们被谎言做成傀儡,我战至力竭后被祂吊起,强行登神,失去了为人的资格。”
那位曾面见缢王的魔杖人前辈说,缢王很可能有着近乎至高的位格。那么祂的神格究竟是什么,才得以达到这么高的位格?现在我心中有了答案。祂是最后一个阿伽人,祂是无信者之神。祂身上承载了人之光辉,便把人们所有的光荣代入阿拉卡达。阿拉卡达的建筑都没有缝隙,它们是完美的。阿拉卡达的每一件事物都处于它最辉煌的状态。阿拉卡达是缢王长久以来的执念,一个地上天国仍存在的执念。祂以高唱人之光辉的信念,收集人创造的一切奇迹藏入阿拉卡达。阿拉卡达是一座奇迹之城,也是一个虚妄的梦。它被缢王牢牢抓在手中。祂的信念使阿拉卡达永不沉入乌有意。
然而祂是一个不信神明的神明,祂的存在就是一个悖论,一个错误,一个矛盾。阿拉卡达美好的一切都反衬出他的失败,阿伽的失败,人的失败。现在的阿拉卡达正是因阿伽人坚信的人之光辉被深红碾碎而诞生的。阿拉卡达只有四种颜色,也是它实际被深红神系掌控的证据。
我为缢王感到悲哀,我向他行了一个礼。
但是他突然开口:“不,阿拉卡达仍在扩张。”
阿拉卡达仍在扩张!
即使阿伽覆灭之后,凡人们仍旧存在。多元宇宙中又有许许多多新生的文明在创造属于他们的崭新的奇迹。那些遗憾,那些悲剧的过往,在跌入乌有意之后被新的事物填补,使得阿拉卡达仍在不断壮大。这才是缢王所坚信的人之光辉。
……
安全起见,我退到离大使足够远处再尝试入梦。每次失败我都会换一个地点避免被祂追及。幸运的是,我仅尝试了几次就成功了。
入梦后,阿拉卡达给人遭催眠的不适感消失了,我反而更加清醒。周围景象依旧,但气氛莫名冷清。也许是因为狂欢的居民们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随处可见缢吊的人。他们是地球的狄瓦族。
我听闻过“狄瓦族死后灵魂会升上阿拉卡达”的传说,从描述来看,那似乎不是什么好事,如今看来其所言非虚。那些狄瓦族穿戴着和阿拉卡达居民一样的服饰和面具,与缢王一样将死未死。
阿拉卡达的居民是万千狄瓦亡灵。他们终日缢吊在阿拉卡达中,却和缢王一同做着美梦。所有来到阿拉卡达的访客都被缢王拖入梦中,被引导着欣赏阿拉卡达数不尽的奇迹。
梦中的阿拉卡达是奇迹之城,但梦境之外的阿拉卡达甚至比梦中的更加宏大。它是凡人们认知的集合,不仅仅有美好与伟大,还有厄难,丑陋,弱小,衰败,悲惨,残缺和痛苦。而这些,是缢王不愿面对的。
我心有感应,抬头望向城中心的方向。
我分明看到那个缢吊于宫殿之上的神性空洞眼角滑落一滴泪水。
……
——《阿伽帝国兴衰史》
王站立于一片废墟之上,气喘吁吁。面前阴暗天穹下有成千上万密密麻麻披坚执锐的士兵环绕,一言望去人头攒动,虎视眈眈朝向一人。王缓缓向后转身,环顾四周,只见四面八方排山倒海,甲胄无数。
一个滑腻的声音从耳旁响起:“投降吧,你将登神!向我伟王深红臣服,你即可跃升猩红统帅,率万军踏平四界荡涤八方,宣扬汝阿伽荣光!整个多元宇宙都会回荡这你与你族人的威名!”
王右手持着长矛,艰难地从尸山中站起,挺直身躯,不屑地轻笑一声:“登神?阿伽人最憎恨的就是神明。当年正是阿伽远征军破开铜笼寻求自由,行过无数宇宙,屠戮万千神明,将土著从奴役中解放。勇士们跨过破碎的叙事,沿着虚空泡沫揉成的时空洪流赴往诸神居住的巢穴。将军斩下知识之树的根须,用烈火席卷腐烂的枝丫,誓必踏碎猩红的恐怖。我们来到,我们斗争,我们战胜。弄臣,你的主人被我们逼至绝境!毁坏的深殿想必还未曾修复吧?玩弄下作奸计的猩红走狗,你是否仍在梦中呻吟惊惧于远征军同盟之名?”
对方未作回答,重围却齐齐发出暴怒的不明嘶吼,涌上前来。王堪堪挡下前锋的兵刃,往前一推,却已无横扫之势,就将力竭。王咏唱咒文,转瞬法术放出,雷霆洗礼过颓城,方圆千米内的士兵皆已溃亡。
“已经被削弱到这种程度了吗?神性啊……”王以干裂的嗓子低语,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吐出一大滩血水。
“弄臣!上前与我一战!我被无信者同胞们选举成为银河系领主,我是最后一个阿伽人,绝不辜负阿伽的信念。即使今天阿伽就将覆灭,我也会——死!战!不!屈!”他仰天无力地大笑几声,愈发感到虚弱,却继续说,“你的那群傀儡无异于走兽。畏缩在背后的怯懦者,你难道想用这种方式羞辱我们吗?即使今天阿伽就将覆灭,新生的文明也会接过我们的炬火,再发动一次伟大的远征。那时便是深红之王和祂的走狗的末日!”
阿拉卡达,阿伽的心脏,曾经你也满负辉煌,为何有一天会沦落成这般模样?
远方的傀儡仍在冲锋,无休止的围剿将使王最终倒下,被迫弯折独属阿伽人的坚韧脊梁。
王缓缓举起长矛,那长矛在熠熠闪光。瞄准,投出。王竭尽最后一丝力气投出长矛,如同风暴扫过海洋,掀起一股磅礴的气浪,士兵们在这气浪中被切割卷切为残渣。长矛继续挺进,一往无前从天涯划过转瞬即至,刺中躲藏在天界外的黄衣小丑。小丑转瞬化作飞灰,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王体力不支,终于从尸山顶上跌落,再起不能,狼狈不堪。行尸走肉们呼号着自远方奔来,踏过同胞化作的粉末,眼中闪烁的不知是为坚定还是疯狂。十万个声音异口同声痛苦地尖啸:“王欲登神,尽祭诸民!屠竭国人,成其野心!捐躯洒血,共抗暴君!”可王已无力反驳。他在心中默默念着:力竭而亡或许也算一个不错的结局。
王艰难地睁大了眼,希望在临终的最后时光能再多看几眼这破败的昔日圣城,阿伽出征之地。乌云遮蔽了一切。他试图通过记忆找出昴宿星团的位置,只发现上空盘踞的成群乌鸦。天穹依旧阴翳,似乎酝酿着一场暴雨,将要把曾属于阿伽的一切抹去,不留下一点痕迹。
阿拉卡达,别为我流泪。王在心中深深叹息。
另一个黄衣小丑自阴影中走出,捡起掉落在地上的长矛,仔细端详一番,随手一扔。黄袍下小丑全无面目的脸上滑稽油彩更加上扬,露出嘲弄的笑容。祂向王走去,伴随汹涌的人潮。昔日阿伽的战士早已沦为弄臣的傀儡,无休止地撕咬着他们的王。疼痛,疼痛。王遍体鳞伤,却无力反抗,静待死亡的到来。
“吊死他!”“杀了这个混蛋!他不配当我们的王!”聒噪嘈杂的声浪不绝于耳,王已意识模糊,又被不知何处而来的尖笑刺穿神经。小丑下身的一条触须被王抓住,这濒临崩溃的躯壳仍在下意识地叫喊:“弄臣!与我……一战!”
小丑轻易地把王的手打开,用绷带将王紧紧缠绕束缚,再套上层层锁链,把王拖在地上走向王那只剩断壁残垣的宫殿,拖出一道暗红血迹。疼痛,疼痛。王已经失去思考的能力。难道祂还要继续羞辱自己吗?王软弱地等待,他痛恨这样连死亡都被被他人支配和嘲弄的处境,终于昏迷过去。
仿佛千亿年以后,王被再度惊醒,发现自己仍未死亡。他再度睁眼,自己正居于他宫殿的中央,颈上被弄臣套着铁链,他过去的臣民仍如禽兽般围绕,神态却大不相同,迸发出一种诡异的狂热。
“我!深红君主钦定的阿拉卡达大使!在此宣布:王将登神!”小丑高兴地叫嚷,无面的脸上油彩越发扭曲浓厚,肉芽蠢蠢欲动。“王将登神!王将登神!”傀儡们也欢呼雀跃,欣喜若狂,“诸民之血,尽献缢王!祭我之躯,以成大业!”
王由衷地感到困惑。他依旧虚弱,无力思考。接着他看见人们挖出自己的眼珠,扯下自己的舌头,割掉自己的耳鼻,向空中撒播。先前阴翳的天空阴云暴躁旋转,破开俯冲下黑色的气流:如同凝聚的死亡般集聚成团的乌鸦招摇羽翼,坠落下高空以啄食众人的血肉,撕扯活人的灵魂。
不存在乌云,天上的阴郁是无尽成群的乌鸦。群鸦讪笑不已。
鸦群的笑声割裂了空间与存在,王眼睁睁看着过去臣民躯壳的最后一根骨头被乌鸦吞噬,然后鸦群更恣意地大笑起来重归天空。小丑用绞丝提起王,把他吊在空中。王无力地挣扎了几下,终究于事无补,被绞索死死套住,痛苦地窒息。小丑撬开王的嘴唇,灌入猩红的浓郁液体。滴滴血水洗刷着这具躯体,同时融化王的肉体与精神。王渴求安眠,他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却都在尖啸,撩动遍布全身的伤口上的痛觉神经。
王震颤,王混乱,王惊惧。
王超然。
整座阿拉卡达于此地拔起飞升天界,飞向光年外的昴宿星团。空中骤然降下一场血液滂沱的暴雨,洗刷溶蚀这座城邦,这个国度的一切。扬升,扬升,直触神之阶梯。他奋力回退,试图逃离,抗拒接近那神的道路,身体却毫无反应。相反,绞丝提起他的身躯大步流星向登神奔去,身后隐约又浮现弄臣虚幻身影。
“王啊,您是阿拉卡达的主宰。我等愿遵从您的意志。”弄臣轻声说道,“走吧,我来带您归乡。不必担心,您走之后,这片土地又长出您的后继者。而深红将庇护他们。”
阿伽亡,狄瓦生。血雨洗,文明颓。王缢而未死,王于此登神。而弄臣则依旧提起绞丝,将王高悬于宫殿之上。
阿拉卡达那鲜血凝成的泪水歇斯底里地咆哮。花朵在暴雨中枯萎腐蚀,从她们的尸体上文明的废墟又凝成一片鲜红的罂粟原野。罂粟于是盛绽她妖异的花苞,吐出一坨坨被称为狄瓦族的人形血肉。这处具神智的形体放声怮哭。伴随着他们的哭声,雨也更加滂沱,淹没了整片大地,仿佛这座城市的遗址因预见到他们未来的苦痛而哭泣。
这仿佛永无止境的暴雨在四年十一个月零二天后也终于消逝,仿佛还尽了所有泪而因长久痛苦而麻木,最终回归仙界。它并不知道,无论怎样恣意的汪洋都总有云销雨霁的那一天,但狄瓦族的血与泪却是流不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