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末悲歌·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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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骤然冲入落日的余晖,把最后的光芒拦腰撞断。阴影投过大地,宁静戛然而止。

少女倚靠着窗,怀中紧紧抱着心爱的吉他,低垂着头,低声哼着不知名的歌曲。

快到站了。术加会是怎样的呢?她将在那座传说中的“远东音乐之都”见识怎样的繁华?她又将在那所神圣的“第五音乐学院”开启怎样的崭新人生?她对那里充满了向往,这种向往已经有几年了?她为了穿上第五音的校服已经挣扎了几年?现在想想她似乎还从来都不认识真正的第五音,就好像吹捧她的初中却盲目地以为里面都是努力奋斗的天才的庸人一样。她只知道这所学校影响了整个城邦,无数音乐家,歌唱家和偶像皆出于此,少女对那里的印象是:宛如雅典学园般的艺术殿堂。

逃离父母的抉择,独自开启理想中的生活,听起来真不错。她还记得当她告诉父母自己偷偷报考了第五音时,父亲大发雷霆怒斥她的叛逆的样子。虽然他们在她的据理力争之下又最终妥协,可她仍为过程感到悲哀。少女坚决地拒绝了陪同的要求,自己一个人乘上火车,享受疏离的快乐。他们从来都不认为自己能脱离他们的掌控做好任何一件事。明明自己已经在几次台风的暴雨中独居出租房照料好自己,他们却仍然不肯把自己从“照顾”和“关心”的视线下释放,每个周末来回驱弛七个小时来为她洗洗用洗衣机洗的衣服,做做现成食材做的饭,顺便监督她有没有做他们不乐于看到的事,比如抱着吉他太久,比如作业写好后不做教辅。他们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自己,自己只是他们心目中的模样,她应当长成他们的妄想:乖巧文静,纯洁善良,考上清北再不济交复,当个公务员,医生,律师或工程师什么的职业。操他妈的,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的亲生女儿到底是谁,和以前有什么不同。他们甚至不知道深红——

算了。少女这样想,反正都已经这样了。总而言之,她通过努力和对音乐的热爱考进了第五音,即将开始对音乐的系统性学习,然后升到大学部,可能会读研读博,最后成为一名卓越的音乐艺术家,被世人所认知,理解和认同。前途是如此光明,和过往经历的惨淡形成了鲜明反差,反衬出了美好未来的大门正向她徐徐开启这一事实。然而到目前为止,她还是孤独的。

不过,既然是在自由的音乐世界,总能找到知己的吧?坐落于大都市顶点的理想乡将向少女揭开她的神秘面纱。少女眼中倒映出未来缤纷的光。

窗外,阳光灿烂,空中看不见一丝云彩,西边的天空却被残阳渲染成血。

猩红暖光下,少女倚着窗发呆。

绵绵霏雨几时收?且放豪歌击劲流。
浓云青烟沉郁海,孤掌漫天水难收。

——歌者《霏雨》

少女走出沁心坊,凝望着无边的积雨云,黑得发红。

林医生确实厉害,和她聊过后感觉自己好多了。如果小学也有心理医生就好了,不然自己或许也不会如此疯癫。

不行不行,就算有也不会有什么改变的吧?要是去了的话同学会知道的吧?老师会知道的吧?然后就是家长会知道了,然后肯定会发生一些更加不好的事。还有可能……讽刺的是,她记得母亲也考了个二级心理咨询师的证来着。

少女整整衣装,向外走去。外面大雨滂沱,倾倒着一片海洋。行人面露难色地撑着伞,显然是在犹豫怎么走才不会打湿鞋的内层。然而正当他们犹豫时,衣裤也早已被雨水打湿。

“区区一点小雨……”少女嘟囔着,毫不在意地跨入雨帘,“好吧,可能确实有点大。反正我没有带伞,那就淋淋雨好了。”

少女迈开了轻快的步伐,不顾劈打在身上的雨刃,顶着沉重的积雨云决然地向前走去。

积雨云势不可挡地吞没了天空,碾压过大地上的一切。高耸沉重的黑浊高悬,等待坠落的那一刻,掩埋文明的所有光荣与理想。风暴席卷着一切。阴翳浓云遮天蔽日,珠玑雨帘横扫八荒,飘摇如烟。水淹平冈,浪花朵朵袭楼阁,啸盖长原,波涛滚滚盖华亭。

暴雨!暴雨!少女在教学楼的走廊上看雨,全然不顾挂露发丝。夏天!这是夏天特有的,饱含热情的雨水来得毫无预兆,只需要十秒就能从豆大的点点雨珠的预告变为瓢泼而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独属于夏天的温和气味,沉闷空气顿时在雨中消解,重新找回活力。

这可是夏天啊!整个世界都在呼唤着,渴望一场暴雨降临来洗刷它的燥热。

这附近没有初中旁边那样的炼化厂,淋一下应该不会秃吧?少女嘀咕着。

她静静观赏着远方银蛇狂舞,抽搐着发泄雷霆。听着战车轰鸣的低吼,少女尝试跟着律动打节拍:Miss,Miss,Miss,她有很多小姐,她妻妾成群。

少女沮丧地趴在栏杆上,出神地望着外面。风一吹,雨便现出波纹,好像笼罩着城市的雾。真奇怪,动态的雨大到一定程度反而成了静态的雾,这就是物极必反吗?城市埋在静谧的云中隐约,雨声如仙乐悠扬,滋润了听雨的少女。不过这次的声势可是厉害,一道闪电便点亮了半边天空。雷鸣奏着遥远的交响乐,好似滚滚战车,草木均在吹刮中倒伏跪拜,像是史诗中的场景。

这么大的雨,不是台风也会带来洪涝吧?或许学校会停课?等等,现在好像也没上课来着。

少女沉醉于雨幕,昏暗的天光并没有影响她明亮的心情。雨天的小小抑郁有种使她着迷的美感,她细品这文青的小调,莫名在忧伤中又掺进些愉悦。她缓缓闭上了双眼,感受着美好的氛围,敞开双手,似是要把整片盛夏拥入怀中。她的皮肤大口呼吸夹杂夏天味道的空气品味温润的暖风。夏天真美好啊!

雨啊,尽情下吧!

一股尖锐的疼痛刺穿了少女。少女费力地喘息,冷汗直流,踉踉跄跄着后退了几步,发现浑身上下被充满铁锈味刺鼻液体沾满。她感到一阵恐慌,急忙擦干脸上的雨水,却感到意外的黏稠。她猛地睁开了眼,猩红色世界在暴雨的怒吼中扭曲螺旋。上身的疼痛如跗骨之蛆,啮咬着寸寸血肉。她下意识地捂住伤痛处,却刺痛了刚刚因雨水侵蚀而裸露出的伤口。血液自天穹瓢泼而下,现实的伤口在此破开,吞没世界。

血!天上在下血!

铁锈的气味让少女忍不住想吐。她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浓墨色的积雨云也变得猩红,外面的树在雨中瞬间枯萎凋朽,草坪上成片的鲜嫩野花腐烂无踪,房屋的混凝土屋顶墙壁也一点点融化在雨中。行人的雨伞不堪重负几息间便破损,没至小腿的血水在平地上汹涌。她看看自己被雨滴触及的地方,死红溃烂,碰一下便是钻心的痛。少女怔怔地看着这个行将终结的世界不知所措,仿佛听到有邪魔在她耳旁低语:“Daevite,Daevite……”她好像从哪里听到过这个词。

末日要到了吗?为什么?今年也不是什么预言中的2000或2012啊?少女心头涌上一股强烈的荒诞感。一股莫大的悲伤淹没了她,但在悲伤之上,更有愤怒凌驾于她心中。她恨这场暴雨,恨自己好不容易看到几乎只存在于神话中的希望,这毫无预兆的灾厄如何又这般轻易地吹熄她的曙光?她才寻觅到一丝幸福的尾迹,却毫无预兆地被命运随手掀起的浪花吞没。凭什么?凭什么?至少给我一个理由吧?我的生活才刚刚开始,我还没有来得及活出一点意义,我想做的事都尚未开始着手,为什么就要如此莫名其妙地完结?至少,至少,不要让我如此无厘头地被埋葬。

她忽然听到一沉空灵绝美的歌声,然后是洪亮到甚至稍微盖过雨声的乐音。少女搜寻着声音的来源,一下子就发现了校门前空地上聚集的一群老师模样的人。他们站成几排合唱,身旁却没有任何乐器,声音悲悯凄凉,直击心灵。她认出其中有副院长,政教处主任等等,又不断有人加入其中。他们背对教学楼,略微抬头仰望,铺天盖地的暴雨也没能遮掩他们迷惘的背影。

少女辨认出了那首歌,《葬歌》。锈蚀的钢铁,凋零的生命,缥缈的哭声,汹涌的血潮连同这葬歌一起宣告末日的到来。

“术加在下雨。”院长说。不知道为什么,明明隔着很远,少女还是能够听清她的声音。这时候她才发觉院长一直没有加入到合唱中去。

副院长停下了歌唱,看向院长回答:“别傻了,羽。术加下雨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就算今天不来,它也总会来的。”

“那我为之奋斗的一切呢?我耗费半生建立术加究竟为的是什么?这一切怎能就这样……终结?”

耗费半生建立术加?这是什么意思?术加不是自古以来便存在的吗?怎么可能是院长建立的?她说的是第五音吧?

“羽,你比谁都清楚,你理想中的术加从一开始就建立在泡沫之上。就算新异会容得下术加,基金会也无法容忍术加的存在,他们必然会想方设法控制异常社群。你所渴求的自由乌托邦从来都是虚妄。我们只在乎能否躲在第五音偏安一隅,但第五音又怎么样了?MC&D把我们悉心培养的艺术家改造成媚俗的偶像,基金会随意处决我们的学生,你所许诺的‘自由创作的象牙塔’在哪里?羽,不管是术加和第五音都早已死去,但至少我们不是被俗世彻底毁灭的。赞美第五,这种死法很美。当然,你不敢料想这样的结局,对吗?你仍是一个天真的理想主义者,你从来不是第五的信徒。”副院长叹息一声,又重新加入了合唱。

院长站在血雨中沉默良久,然后转身,背对着合唱的“第五音乐学院”的教职工们落寞离去,身旁仍萦绕着那首《葬歌》。

少女感到悲伤。教室里的哭声越发嘹亮,却被更吵闹的雨声掩盖。她呆立在原地,脸上被雨水侵蚀的地方传来阵痛。自己才刚刚准备开启崭新人生,才刚刚抓住一点幸福的尾巴……最重要的是,那首曲子还没写完啊!如果生命如此荒诞,那么生活的意义是什么?她想起她曾听闻的许多答案:生活是一场游戏,是一个故事,是使命,是艺术,是冒险,是病痛,是欲望,是涅槃,是荣誉,是投资,是社会关系的总和。现在她明白了,以上观点都不恰当,生活是个玩笑。就像西西弗斯,当他费尽力气终于要把石头推上山顶时,石头滚下来把他砸死。

少女望向暗红色的积雨云和猩红色的世界,脑中随雨声和哭声播放起她失败人生的走马灯。她的思绪飘过同学的尖叫,却被这紧密雨幕牢牢锁住。她想起自己创作的平庸音乐,想起自己写了将近一年还没有写完的用于证明自己才能的歌,想起自己轻易被世界遗忘的哥哥。现在一切都将终结,她的低劣也将被盖棺定论了,但她不服。她暂时忽略了身上的疼痛,喃喃向自己发问:“如果世界马上就要毁灭了,你会做什么?”

少女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走回教室径直穿过恐慌的同学,提起她的吉他向门外奔去。她历经血水洗礼而显可怖的脸庞更刺激了不安的同学们。她不理会同学们嘈杂的叫声,整整被血黏在身上的短袖外套,愈加奋力地奔跑。她无视无比悲怆的歌声,顺着楼梯迅速攀登。向上,向上,不一会就到了顶层。

她要向这场天灾倾泻自己的愤怒,用人类柔弱的声带对抗自然的伟力,狂妄不羁。她突然觉得自己像个疯子,面对末日不想着逃脱反而前去送死,只是为了唱一首歌向世界倾诉愤怒。对了,哈哈,她本来就是疯子。

铁门已经被雨打得不成样子,仿佛一碰就会破碎。猩红雨水从门缝——门上的成片裂缝间隙流下。少女小心翼翼地踮起脚踩过雨水,犹豫几秒,拆下了门丢在一旁。还好这里积水不多,大概都从屋檐流掉了吧?她昂首,跨入猩红色淋漓雨幕之中。

“杀死暴雨!杀死暴雨!”少女的眼睛被染成鲜红,深红的血脉咆哮沸腾,难以忍受的刺痛消磨着她的神经。少女开始歌唱,唱她最喜欢的那首歌,她要借此和暴雨斗争,她从不屈服。然而暴雨不留情面地砸在她脸上,给她无穷无尽的迎头痛击。

可笑,太可笑了。世界安排这个场景仿佛是专门为了嘲笑人类不自量力,更讥讽着她幼稚的幻想。呵呵,反抗。她试图帅气地仰天长歌嬉笑怒骂结果差点被雨水呛死。

她苦笑一声,回过神来,在雨水的重压下强行挺直了不堪重负的身子,几秒后又在重压下被迫屈服,只好无奈地缓缓拨动吉他的弦。她撕心裂肺地唱出她最喜欢的那首歌曲,试图维持她可怜的尊严,凄厉歌声却被淹没在狂暴雨声中无声无息。泪水和血雨混杂在一起使少女几乎睁不开眼。

但暴雨使她的所有坚持都显得可笑了,天灾并不会因为谁的不甘或愤怒而放过他。原本激昂的歌声被雨幕锁住,显示出可笑的委屈,反倒像求饶的呜咽,甚至少女自己都听不清自己的歌声。

好痛!她感觉自己只剩下一具正在软化的酥烂骨骼,全身坑坑洼洼不成样子。“啊——”剧痛使她几乎发不出声音,而且只要一张嘴,血雨便会灌进她的口腔。少女再吐一口血水,想继续唱下去,刚又发出一个音就再次被雨水堵住。

“Daevite,Daevite……”

雨势迅猛,少女也站立不住,被迫倒下,跌入血水中,被雨中浓郁的痛苦和仇恨窒息。她被近乎实体的愤怒入侵。

“Daevite,Daevite……”

她甚至连那首歌的第一部分都没唱完。

不!不!她要继续和暴雨决斗!“杀死暴雨!杀死暴雨!不要恐惧!不要孤独!”她哭喊,脸上露出癫狂的神色,“就让生命更荒诞一点吧!螳臂当车是堂吉诃德的美德!纵使这便是末日,我也是于暴雨中独自狂歌的世末歌者!”

歌者在悲怆的洪流中消失,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那一天,七十亿人从世界上被抹除,所谓“正统”的人类文明没能留下一点痕迹。他们引以为傲的一切,曾以为永恒的一切都在一场暴雨后无踪无迹。

只留下时代滚滚车辕。
































































先是软绵绵的沉重感,好像灵魂被躯壳锁住无法飘离,然后察觉到重新律动的呼吸。终于,歌者挣扎着孱弱的眼皮,从一场噩梦中苏醒。是做梦吗?可记忆中滚烫的沸血、疯狂的呓语和融化的痛楚仍在记忆中挥之不去,留下一道明显的裂痕。

歌者坐起身来环顾四周,周围是一片纯白的空间,单调乏味,毫无生机。“你已经死了。”一个声音在她脑海里说。

这就是死后的世界吗?可为什么我依旧被躯壳束缚,继续进行无谓呼吸?

“欢迎来到天堂。你好,我就是上帝。”歌者回头望去,一个阴阳头的少年倒悬在空中。他纵身一跃,牢牢落到地上,冲着歌者发出捉摸不透的笑。

歌者露出困惑的表情。

“好吧是骗你的。我才不是耶和华那个小丑。”少年笑意更甚,仿佛有什么极大的乐子刚刚发生,“不过你确实死了。怎么?这里不符合你对死后世界的想象吗?”他打了个响指,于是身边的场景不停地变换。从喷着硫磺火的地狱到开满红石蒜的桥头再到辉煌的宫殿,甚至国王十字车站,最后停在了一片充满赛博感的数据空间。

“自我介绍一下,你可以理解我为……游戏之神。”神指了指胸前T恤上印着的“Letters”字样,“我在L社的朋友在做一个超赞的游戏,而他们还缺一首优质音乐。正好你在那唱歌挺夺目的,就选中你了。”

跟暴雨一样莫名其妙。歌者在心里嘀咕着,她想痛斥这个恣意妄为的“神”,却仍涣散着无神的眼睛,心力早已被血雨消磨一空,连愤怒的能力都已丧失。

“他们跟AWCY的疯子闹掰了,又不喜欢魔法乐团的风格。来玩个游戏吧!只要你创作出符合条件的歌曲,你就赢啦!获胜奖品是——成为音乐界的大明星!想想看,这不是你梦寐以求的被世界关注?要试试吗?嗨,主题你随便整,我会为你创造最适合创作的环境。这里是一个压缩包,里面有你会在第五音学到的所有知识。”

歌者仍是沉默。她确实梦想着成为杰出的音乐艺术家,让世界认识她,倾听她,理解她。“我要那众生,都明白我意。”

“不答应的话就让你变回原来的样子哦!嗯,死掉后的样子。”少年露出了人畜无害的笑容。

这不就是没有选择吗?歌者讨厌命运被他人随意裁定的感觉。她张了张口,但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那就是同意喽?”少年笑得更开心了,全然不顾歌者内心的抗议,“那么,达成契约!”

“三,二,一,游戏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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