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类比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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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便是社会意义上的反转生死

绿色的药汁在杯中打旋,让我想起第一次参加葬礼的清晨。

那是在十二岁,我的邻居,同时也是最好的玩伴不幸跌下楼梯,过早结束了他的生命。

讽刺的是除了他的早亡,我回忆不起有关他的任何事情。包括葬礼也是,我只参与了最后的聚餐部分。丧宴设在殡仪馆附近一家低档菜馆,墙壁斑驳的粉色壁纸被白纱遮掩,菜品简单也没有酒水,一切平淡而克制,悲伤像是水中的冰块,我能听到最多的话是其他大人安慰他的父母:

“他只是提前加入了战争。”

我对死亡与地下世界旷日持久的战争尚无概念,只是好奇他今天怎么没来参加聚会,是不是生病出不了门。四下张望时,我看见了老曹,他是附近学校的老师,也住在我们小区。

按照亲疏排序,他和我们一样坐在较远的席位上,低头回避着其他人宽慰死亡的话语,不时抹一抹眼圈。

这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

等我上初中,每周除了六大类主课又多出一门死亡教育课。很少有老师占用这门课,在每周五漫长而昏昏欲睡的午后,我才了解到在我出生之前,那场为无数人痛苦铭记的无形灾难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一整个村子,三千多口人一夜之间消失无踪,甚至包括牲畜、田里的作物全部人间蒸发,房屋被蒙上一层死气的尘埃。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失踪事件瘟疫一样扩散开来。电视台采访的镜头下,幸存者呆滞地站在荒废的房屋前,回忆不起有关失踪或袭击的任何细节。监控、无人机巡查、军队驻守,但无形的灾厄没有停下脚步,在深秋的日子里沿着长江由西向东信步闲游。监控影像中,失踪的发生只在瞬间,一道纯白的雾气闪过,留下一片寂静。

九九年的冬天人人自危,即将到来的春节也蒙上一层阴霾,商场集市加紧了炒热气氛、人们也默契地加倍忙活着串门办年货来打消心中不安,但每每抬头望见烟囱中飘出的雾气,那份虚无的孤独与恐惧便将人心又隔起来。直到新年除夕夜,北京地铁复八线错轨事件将七百个活生生的人送到了货真价实的地府,同时把七百多号亡魂推上了午夜的地铁站,鬼魂的存在终于得到了证实,同时也解开了地上连续失踪事件的谜团。

真正的地府,既无阎罗判官,也无刀山火海,亡者徘徊于永恒的虚空中,与渴望返回地上饱餐的恶兽斗争。但随着时间推移,它因饥饿而愈发强大,终于挣脱束缚返回人间,沿着长江大快朵颐。

谜团解开后仅仅几个月它便被送回地府,世界恢复正常,具体是怎么做到的没人知道,几乎所有人都想不起那几个月发生的事情,只是各种天灾有约定似地扎堆出现在世界各处。值得安慰的是,在海啸、地震和剧烈台风过后的废墟中,三个箭头环成的标志迅速出现在需要帮助的地方,他们慷慨地为灾民提供医疗援助,而印着这个标识的各种商铺也在全世界遍地开花,似乎是什么新兴资本悄然融入了我们的生活。

但自此以后,地上世界的思维与文化被完全重塑了,自我了结被视作高洁而英勇的行为,退休年龄不断被降低,社会舆论不负责任的鼓吹着已经退休——其实不过四十出头的人们抓紧加入保卫家国的伟大战争。媒体们追逐着提前选择奔赴前线而自杀的年轻人的新闻,以最褒扬的词语将他们送上新闻头条。逐步升高的自杀率令计生部门每日都在指责媒体的吹捧加速了青年人才的流失,同时医药监管部门进一步收紧了安眠类药物购买限制,大多数人自尽时只能选择卧轨割腕之类的痛苦方式,却更成为了英勇无畏的象征,甚至在某些宗族部落中会以此作为权利竞争时收买人心的筹码。

谨慎把握生命与早死早光荣两种论调争吵不休,横贯我整个青春,终于在十八岁时,我迎来了人生中第二场葬礼。

高三毕业前夕,我们的班长——也是老曹唯一的儿子,决心支援地下战争,他在夜里用卧室的窗帘打了个结自缢,手边留下一份激昂慷慨的绝笔书。告别仪式是学校主张办的,就设在学校礼堂,红白亮色的鲜花与绸缎将礼堂与棺木装饰的异常华丽,先是校领导长篇大套的讲话,高度赞赏了班长自我牺牲的光荣行为,如此杰出青年与母校多年的用心密不可分,之后是各个老师与学生代表上台讲话,感怀与班长生前相处的点滴时刻,情到深处不免流下眼泪。最后才是遗体告别,众人依次上前献花,背景乐放的是行军曲,以寓意我们陪他一起奔赴前线。老实说,班长人很好,他的离去我也心中酸楚,但如此热烈的庆祝一个人的死去让我完全哭不出来,原本应该释放的泪水现在被块荒唐石头挡着。

至于老曹,他压根没来,听说早上看到儿子遗书时他把整间屋子砸了个烂,对着尸体痛骂一顿后急火攻心进医院了。

毕业后我去了外地上大学,没再见过老曹。大学啊,现在就是狩猎场,催婚与生子现在有了名正言顺的说辞。为了社会为了人类,我们得抓紧把人生大事全办了。对于到了大三还一场恋爱没谈的人,学生会专门每月组织联谊,其实还是件不错的事。

作为老大难问题典型我是被要求每场必到,联谊会负责人经常一对一来给我做工作,以过来人的经历让我放弃等待缘分与真爱,其实我觉得我的人生太匆忙,一直被死亡的鞭子往前赶,一个人过倒是会轻松点。如果非要结婚的话,我希望能和一个同样没什么欲望的人在一起,长相上我看她顺眼,她看我顺眼,两人一起搭伙过日子,什么时候过烦了直接喝药把自己送下去就成。不过女生在结婚生子方面更谨慎,也会有更多期待,我自然就被排在顺位末了。

这么看来我也的确是在等待缘分吧。

数不清是第几次的联谊会之后,一名女生主动加了我微信。她坦诚的说自己喜欢女性,但家里人天天催她找人嫁了,她受不了,就想尽量找个不会管她的人对付过。她询问我的意思,结婚以后名义上是夫妻,但其实就是室友,平时各玩各的,哪天我想奔赴地下世界她也不会干涉。

我们先试着同居,白天轮流做饭打扫卫生,晚上互道晚安各回房间,有时候她会带她女朋友来,三个人一起吃饭说说笑笑,也算温馨自在。几个月后,一天吃早饭时,我用厨房锡纸叠了枚戒指,在餐桌上向她求婚。

婚礼是在当地办的,两家父母红光满面喝的混天暗地。新婚夜我们俩坐床上拆亲朋们的随礼,标配的五百红票外还有小虎头鞋,银制花生红枣,小长命锁之类讨喜气的物件。我翻到老曹的红包,里面除了钱还有张手写贺卡:

【祝新人恩爱甜蜜,白头偕老】

婚后我们生活照旧,只是和别人聊天时三句不离生子话题。明示的、暗示的,每天打开手机群聊就是我小侄子侄女们的调皮照片,老妈每周往家里寄土特产都要塞上两包山楂果。久而久之,我也敏感起来,逛超市的时候会注意婴幼儿区的折扣牌是不是做的更醒目,看电视时会算着奶粉广告的出现频率有没有变化,出门和邻居打招呼都会怀疑对方的眼神里有没有掺杂什么期待。

除此以外,丧帖如雪花片一般寄来。参加各种熟人长辈的葬礼成为新的日常生活,葬礼上能看见的老人越来越少,年轻人与年长者之间逐渐形成一道微妙尴尬的屏障。我去参加朋友三叔的丧席,十几张大圆桌在农家院里摆开,入席宾客几乎是完全自发的完成了位置分配,上学的坐一桌,上班未婚的坐一桌,已婚有孩子的坐一桌,仅剩的几位老人被安排到一桌。

我夹在未婚与已婚的位置之间,听着左面聊什么时候找对象,听着右面聊带娃日常。只有一个话题能让我也参与进来——在闲聊的间隙,交谈声默契地低沉下来,伶牙俐齿者向老人桌打量,开始评判着人家的经历与家庭情况,好选出位于情于理最该去世的人选。

长寿开始成为耻辱。

有关老年人的负面新闻下经常能看到“怎么不去死”的评论,在以前这是恶毒而愤怒的诅咒,但现在,人们使用它时的语气就像劝告游手好闲的人出门找工作一样天经地义,甚至有些苦口婆心。

我也参与过一些抗战老兵或老党员的葬礼,因为灵魂不会有衰老,八十多岁的人死后与二三十岁的灵魂同样充满活力,他们是真心为自己还能有保家卫国的机会而激动,义无反顾选择死亡。剩下基本都是为了缓解儿女压力,久病缠身,或者干脆因周遭白眼憋屈选择死的。我开始想老曹,以他的情况选择去阴间和儿子团聚在正常不过,可听说他居然活的好好的。

然后我又想起爸,他六十出头,正是惹眼的年纪,不过他们住在县城老家,小地方的观念冲击还没有那么大。

我以为离他面临选择还有很久。

婚后第二年的秋天,我们决定领养一个孩子。正在我为领养手续奔波于各个部门时,老家的噩耗传来。

当时是晚上,母亲电话打过来急匆匆的把父亲的病情,所在医院与病房告诉我。我心中只有愕然,昨天还在群里聊老家收小麦的事,怎么今天父亲就躺在市中心医院的ICU了。去医院的路上我才把故事重组起来,起初是父亲身体不适,但以为是小病,二老就自己悄悄跑来医院,没想到等来一张肝癌晚期的通知书。

我冲进病房,床上的父亲让我陌生,他脸色蜡黄,大吼大叫,声音不像是人喉咙里发出来的。

“他疼的时候就这样。”母亲走过来,手里拾掇着被摔在地上的枕头被子。

我有太多话想问却张不开嘴,只是把钱包递过去了。

“别担心,妈,有我撑着呢。”

我和母亲交替看护,有时妻子下班也会来帮忙,本来只是契约婚姻,我觉得对不住她。父亲的状态时好时坏,晚上疼痛夺走他的理智,他认不出人,只是发疯的叫喊,甚至会咬来巡房的护士,但到了早晨和下午他又会变回我们所认识的那个温和敦厚的男人,对自己晚上的野兽行径毫无印象。按老话讲,他又在鬼门关里转了一圈。

我买了点橘子,去给被咬的护士道歉。即便是午餐时间,在护士站等了好久才堵到她。

“你们工作可真忙。”我赶紧把橘子给她。

她推脱一阵,最后拗不过我,就让我也进护士站里坐一会儿。

“家属也不容易。”她低头翻着文件,“现在还像你们这样坚持治疗的人不多。”

慢性重症患者安乐死的条件放宽,患者本人或直系亲属签字即可,但医院方会作为伦理道德监督者,麻烦纠纷不少。

我注意到她在整理的就是安乐死申请书,寒暄几句就退了出去。

一方面是父亲的状况已经没有继续住在重症监护室,另一方面是的确快掏空家底,我们在医院附近租了个单间,进入俗称“等死”的阶段。

自从搬进来就觉得不对劲,对门住的是个中年女人,每次我们出门时她也会“恰好”打开门扔垃圾或者掸被子,眼睛却一直往我们门里瞟。我一开始觉得她可能是怕父亲死在对门不吉利,能理解。但是后来她窥视的目标转向我,当我打开房门时,毒蛇般阴冷怨毒的目光就在我身上游移。

我怀疑对门住了个精神病。父亲每天半夜都会折腾一通,我也睡不了好觉,挨在沙发上打盹的功夫就能听见有东西敲打房门。早上带出去的垃圾袋莫名会被打开。我跟母亲说起这事,她劝我多理解,对门的女人年轻时候出了意外,老公和女儿都死了,性格古怪可以体谅。

我体谅不了,她家人又不是我害死的,我招谁惹谁了遭她恨。各方面压力下我开始失眠,经常晚上摸黑出门抽烟,静谧的黑暗与卷舒的烟雾将我从压抑的生活中抽离出来,真是无比珍贵的可以虚度的十几分钟。正好这天抽完烟上楼回家,看见她从门缝里瞟我,我真是受够了,可能也是半夜气血上头,我什么都没想冲过去直接把她门拉开了。

“你要干什么?”她气势没了,一下子倒向受害者角色。满脸皱纹跟着肌肉紧绷着,平日怨毒的小眼睛惶恐不定。

“这话我要问你,你天天监视我们家打算干嘛?”

“出去! 不然我要报警了!”她往外推我,但那副瘦小的身子实在没什么力气。我也不想找麻烦,借势往外退,正好看见她家墙上挂着两幅遗照。

“你不就是自己家日子过不好也见不得别人家好吗,那么伤心怎么不下去陪他们啊。”

真的是气话,一出口我也后悔。她突然一个猛劲把我顶出去,用力关上大门。我愣了半天,听里面没什么动静也没多想,转身回家了。

第二天早上出门见她家门口拉着警戒线,听说围观群众说是她半夜上吊自杀了。

我脑子某处炸开了,整天都像丢魂一样。没人找我问话,没人听见我们半夜的争执,可石头就悬在我心里——究竟是不是我杀了她。

我不敢跟母亲讲,只把这事说给妻子听,她当时和女朋友分了手,无处安放的心全交在从孤儿院抱回来的孩子上。她说寻死是一件困难也简单的事,那个女人可能自亲人离世后每一天都沉浸在痛苦中,她怨恨我还能与亲人相伴,也是在怨恨自己没有勇气下去陪家人。在我说出那句话以后,她内心摇摆的天平终于被推向死的一侧,即便不是我,任何人任何事任何微小的肯定暗示都足以让她决心赴死。

我问起妻子为什么会对自杀心理有如此深刻理解,她向我展示了手腕上的伤疤。

挺宽慰人心的说法,可我心里的石头还是放不下,我不知道为什么。失眠更加严重了,抽烟也得不到放松,我整夜坐在马桶上胡思乱想,从小到大参加过的葬礼场面在脑子里轮番播放,我发现自己一直抱有着怀疑情绪,却又说不清在怀疑什么,问题与答案搅和成一个谜团成了压在心里的石头。

当那个女人上吊的身影再次浮现,我突然明白问题是什么了。

他们真的是自杀吗?

的确,在客观上都是毫无疑问的自然死亡,但是这其中是否还有想我这样的无形推手。那个孩子真的是贪玩跌下楼梯吗,还是父母情感破裂刻意忽视对她的照顾;那名学生真的是自己选择加入地下战场吗,还是和同样年轻天真的朋友打了什么赌,还有那些老人,被流言裹挟着被迫做出选择。我们的生命并不由我们掌握,死亡成为一个类比项,人只要生下来就要选择何时何地死去。那我活着就是为了死,还有什么意思?

从没有这么沮丧过,我盼着有人可以和我聊聊,为我的天平也推一把,现在我真是百分百理解了那个女人,真是有够讽刺。为什么要活着,我在和人聊天时试探着提起这个话题,得到的答案要么是玩笑话要么是怀疑我抑郁了劝我去看心理医生。我没抑郁,但真是觉得活着越来越没意思。

父亲数不清第多少次化疗的时候,我和母亲在走廊里等着,我又试探着提起这个话题。我真希望她能给我积极向上的答案,哪怕是老套的鸡汤也行。

“其实我也想找机会和你聊聊,这段时间你是最不好受的。”母亲握住我的手。

“老家的房子卖了,你刚成家就四处借钱,整个人瘦了好几圈。所以我想着……”

“怎么也得让活人好好活下去不是?”

她从包里摸出一张安乐死申请书。

我回忆不起自己是怎么走到医生办公室,脸上挂着什么表情。我只能想起自己当时几乎是以报复的心态签下了名字。

我好烦,真的是烦透了! 眨眼间身边所有人都做出了生死选择,我的发小、同学、长辈甚至是妻子和母亲,现在又轮到我。这可憎的生活催促着我抓紧了断,我真恨不得给自己也填份安乐死申请。

所以我想好了,我就在父亲葬礼上服毒自杀,最好是在致辞的时候倒地身亡,让所有亲朋都看着,要他们都好好记住我的死。这就是一个杀死自己父亲的男人活该有的下场。

目标明确以后事情突然就简单了,我像正常人一样操持着父亲死后的事务,预定火化时间,买好墓地和骨灰盒,然后在附近订饭店,商量怎么布置灵堂,挨个亲戚朋友通知时间地点,顺便从商店里买了瓶百草枯。喝农药听起来挺土的,但它药性足够大,我不想自杀失败后插着胃管食管在医院里狼狈醒来。我要成为葬礼上那些和我同样冷漠的助推者的心理阴影,我要死的万分痛苦,毁掉一切美好的过去与未来,这便是我对生活的回敬。

然后是等待……

直到今天。

我知道外面的宾客都已到齐,他们饿着肚子盼着我快点出去讲完悼词好开席。可惜这顿饭他们是吃不好了。我把农药倒进酒杯,可能是气味的刺激,或者是终于对死亡的恐惧,我的胃痉挛起来,额头不停冒冷汗。至此一切还有回旋的余地。

但这虚伪的人世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唯一就是对不起母亲,可我心里又是怨她的,她不该和我商量签申请书的事。要是她悄悄自己签下,跟医生一起为我演一出父亲突然离世的戏多好啊,为什么要在这时候尊重我的选择权利。

……

为什么我那时候要签字,我是可以拒绝的啊。为什么我要杀死的父亲?

根本怨不了别人,就是我杀死了父亲。

我该死啊。

我把农药兑进些深棕色的药酒,压住了刺鼻的气味,端着酒杯走了出去。

我最没想到会在葬礼上遇到的人,老曹,他坐在人堆里一脑袋白发格外引目,脸上皱纹堆垒,双目却炯炯有神。明明妻子儿子都离开了,他居然还选择活着,甚至气色还不错。他突然成为扎进我心里的刺,凭什么同样失去一切他还活着,凭什么他可以无视外界嫌弃的目光。他一直都在做潮流的逆行者,我却不行,不公平。

卑劣可耻的妒恨撕咬着我。

或许他也一直在犹豫。我开始给自己开脱,或许他正需要别人推一把,从痛苦中解脱,到地下与妻儿团聚。那我一定要帮他,我又找了个酒杯分进份毒酒,过去和他搭话。

先是客套寒暄,我顺势把酒递过去,他没有要喝的意思,但也没起怀疑。

按说继续闲聊就好,可能是他身上还带着人民教师令人信任的气质,生命的最后我还是问起了那个从未有人回答过我的问题。

“您是怎么坚持到现在的?”我斟酌着用词。

没有想象中激烈的反应,他很平淡的讲起往事。

“他走后的那段时间,我的确特别消沉。我每天都给自己安排大量的工作,开始是为了逃避现实,但后来我发现自己似乎是在逃避死亡。我给自己附上各种任务与使命,有理由去回避死亡选项。就这么一直逃避到六十岁。”

“当我长出白头发起,世界就不一样了,街上每个人看我都带着鄙夷,经常有骚扰电话打到家里来推销殡葬服务。可我还是不想死。”

他认真讲述着自己的生活,像是真的想教给我什么。

“我觉得还没活够,什么都没体验过。我到处旅游,开发各种新爱好,折腾差不多了发现自己还是不想死。”

“我想了很久,最后发现从最开始我就错了。”

他摩挲着杯壁,似乎打算喝上一口。不详的预感,他就要说出我一直期待听到的话,许久不上线的良心现在才加倍工作起来,将这太晚到来的答案拉抻的漫长又痛苦。

“想活着为什么需要理由。”

酒杯举起的瞬间,我的手下意识挥出去。酒杯一声脆响打碎在地,棕绿色的液体蔓延开来。

他惊诧的看着我,突然紧抓住我握杯的手。

“看来你明白了。”

他都知道了! 马上就要叫警察来逮捕我了!

“明白什么?”我浑身战栗着。

“生命的可贵。”

他手上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反抗的气势,带着我的手腕一起缓缓倾倒酒杯。

最后的毒酒在地板上延伸成丝,将我划进生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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