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水:苦湖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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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時常疑惑,苦湖為誰哭泣。

自出生以來,苦湖的鹹風便一直纏繞著我。鎮民們早已於這湖岸一偶扎根百年,我們在此憑空築起居所,啜飲這永不乾涸的苦水。在長者們的教誨中,苦湖便是我等的來處,我等的歸途;我等的庇護,我等的終結。

我等的監獄。

從沒有人能離開這平靜的苦湖畔,那不息的鹹風纏繞著我們的身體,將我們的靈魂束縛於此。

於是,苦湖時常哭泣。

那是蕩漾在水波中的嗚咽,裹挾在微風中的鳴泣。哭聲自湖岸的碎石上崩出,徹夜難息。

長者們說,那是前人給予我們的餽贈,祂們以眼淚澆灌苦湖,使我們得以安身。

於是我時常往苦湖邊去,去親吻這苦澀的湖水。

可這水卻不如眼淚甘甜。


那老舊伶仃的車站,是這孤僻的小鎮唯一的缺口。

偶爾,從沉重的迷霧中,會有那零落的幾個外人,自某輛殘破的巴士上流連至此。

我從來無法理解人們杜撰的那些故事,苦湖的平靜向來千篇一律,更遑論那寄生於此的一眾庸人。只是能淪落到這湖畔的,大抵與我們有所相似。也許他們期待能在此尋得歸宿,但無論苦湖的傳說在他們耳中是何等奧妙,當親臨此處時,漠然無波的湖面總會令人失望。

也許是滿腹的落莫無從揮發,也許是滿心的煩悶急需沉澱,不知從何時起,他們竟吞下了鹽。

成斤成斤的清水被挖出,於鍋釜內翻覆的漿液烏黑似墨,直至蒸騰的水霧徹底自煙中消散,我們便掏下那如灰的鹽末。

長者們說這是褻瀆,是罪過,是自我們身上剜下血肉。

然後我們看見了那生銹的銅幣。

然後我們不再疼痛。

曾經,我也嘗過這粗糙的鹽晶,沙礫般的碎屑在我舌上磨刮,良久後才化出一絲腥苦的澀辣。苦湖的居民從不食用這苦鹽,鹽向來只販給那外來者們。他們在食料中灑鹽,喝下和鹽的茶水,甚至將鹽生生咽下;然後他們圍站在苦湖邊上,漠然地注視著那空無一物的湖中,低聲涰泣。

他們以眼淚澆灌苦湖,哭聲徹夜難息。


不知自何時開始,鎮上的外人愈來愈多。彷彿是受到某種呼喚,他們爭相前來苦湖,來索取這苦澀的鹽。

當夜幕低垂,當群星在水面滑過,當月光沉落湖底,他們日復一日,不住地在岸邊落淚。

直到那一天,如同傳說中記載的一樣,她面帶微笑,墮向湖中。

我眼見她的身影在水中融化,白裙如煙般飄往月下,消失在光華中。

然後眾人停止了哭泣,他們四散而去,彷彿方才的一切從無發生。

那夜,苦湖不再哭泣。

翌日一早,我便尋得那女子的近人。我還記得他們一同前來,甚至曾在湖畔合影。

那人凝望著那相片中的兩道身影,良久以後才擺了擺手,轉頭喝起那放在桌上的湯。

湯盤一旁是半空的鹽瓶。

轉角某房中,嬰兒嘶聲啼哭,不知在呼喚何人。


或是一夜幾人,或是間隔數日,總有些人會在夜裏默默離去,笑著投身苦湖之下。

無人知悉他們的身份,也不知他們為何如此。夜晚的苦湖却是熱鬧依然,只是那默然流淚的眾人,在我看來彷彿葬禮的歌者。

長者則滿不在乎,叫我們只消任外人隨意,苦湖自有其安排。

我篤定苦湖之下沉沒著某物,那眾人所求之物。他們定是為不得而哭,為尋著而笑。

於是我夜夜前去苦湖,立於眾人之間。

我聆聽他們哭泣,那泣聲如此接近,卻比星空更加遙遠,像是他鄉傳來的謠曲,虛妄不實。

我看見他們失笑,那笑容如此真切,卻比眼淚更加哀傷,像是訣別之前的安慰,零落細碎。

他們緩緩下沉,融化在苦湖之中。他們向我伸出手,邀我跟隨。

於是那天,在微風吹拂的苦湖畔,我喝下那甘甜的湖水。

彷彿要將靈魂撕裂的劇痛,卻如愛人的擁抱般和暖。苦水淌過我的身體,𣿬入湖面。

終於,在湖的中央,在蕩漾的水波下,我得見那長眠之物。

我與祂們一起,安身於苦湖之下,笑著。

我又聽見了哭聲,那是嬰兒的號泣,是發自靈魂深處的喊叫。哭聲在夜中錯落,相互交融,響徹晚空。

苦湖為我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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