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小店与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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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咚咚叮咚叮叮咚吱嘎。”

某种意义上八音盒是最早的随身音乐设备,我是这样认为的。比手机和磁带随身听更早的,将旋律将一处携带到另一处的物品。虽然如此,我却并不能修理它,甚至说不准它还能不能修好。尽管我修好过老板娘的老黑胶唱片机,不过那只是我看过唱片机的原理图之后误打误撞在适当的地方涂了胶水罢了。

“Liang同学真是多费心了。”

老板娘又在我不知道的时候站在我的背后。有时候我真好奇这家店里是不是藏着某种变魔术似的暗道组合。
“不知道这一瓶能不能有点儿什么用呢?”

我从老板娘放下的托盘上取过一瓶白色的小小的药剂瓶,就是类似化学实验室的药品柜里常见的样式。玻璃的瓶身玻璃的瓶塞,瓶上一层薄薄的尘埃,因为空荡荡的瓶身和透过玻璃天窗投射进来乏力的黄昏阳光而看起来格外明显。

不,倒也不能完全说它是一个“空瓶子”。

我把瓶子上褪色且无字的标签像以往那样贴住在自己头上的某个部位——以我个人而言,是大约左耳和左太阳穴之间。

如往常光顾这家店一样,一连串模糊而确凿的光景旋转着砸入了我的脑海:乱糟糟的工棚,堆满了两大架子的齿轮、棘爪,发条,擒纵轮和各种叫不上名字的青铜零件,一双粗糙却又灵巧的手,和一对年纪和我相仿,胖乎乎的白人小姑娘,以及最后,一面突然倒下来的黑墙,在面门上重重的一击,把我猛地推回到当下的现实,正用一种很不好看的姿势,蹲在柜子下修理店里摆设的古董八音盒的那个现实中。

我像一只湿猫一样拼命摇晃着头想从刚才过滤出有用的信息,但脑海里仍然回荡着交杂西班牙语和德语的嘈杂而稚嫩的童音呼唤,甚至在那一刹那让我很难用中文描述我当时要说出的那个概念。
“⋯⋯他是钟表匠吗?”

“哎呀,我不是说过了,我确实是不知道,内容的具体和来源。”

每次问到,老板娘都是这样回答。她经常解释说,她并不是从货架上挑选出来的,而是那些瓶子自己告诉她需要拿哪一瓶,她在店里只是负责倒水泡茶和把瓶子送到客人面前。
——说真的这么方便的营业方式,我也真想开一家啊。

“这个八音盒太旧了,修不好的话还是不要费劲儿了吧?”

“是的⋯⋯很抱歉并不是修不好,而是替换的零件找不到了。”

从支离破碎的声音和影像中总结信息,得到的结论是这样的。

八音盒使用的转鼓上的音齿拨动簧片发声,而这个八音盒使用了一种双拨片技术,可以让同一个转鼓发出两段不同的旋律。可惜的是,这种双拨片需要用到的换位传动杆已经断掉。它似乎是手工定做,现在已经找不到替换品了。

“过去的东西就让它过去吧。”老板娘这样说着,把八音盒放回到了原先的柜子里,“我们店里,不是净都是这样的东西吗。”


要说饮食方面,这家店只供应水和红茶。

虽然有很多顾客抱怨在店里选购很花时间,希望老板娘起码能供应一些茶点或者曲奇饼干之类,也有增加茶水品种和咖啡的要求——毕竟这里看起来很像是一家咖啡馆,还是装修的很不错那种——但老板娘都以“请尽量不要在这里吃东西,如果确实需要请自带”为理由拒绝了。

不过我还真的从来没有看见过老板娘在店里吃过一口东西。以老板娘的岁数和体型,可以确认不太会是控制体重的需要。

曾经有人就此向老板娘开玩笑说:“阿姨,不会是你经常忘记吃饭吧?”

老板娘严肃却又淡淡地回答:“那种忘记可并不是真正的忘记啊。”

根据老板娘的说法,“真正的忘记”必须满足以下2个条件:

  1. 忘掉的东西无论何种手段都不可能再真正恢复。
  2. 忘掉东西的主人必须已经不在世,或者不再能被称之为人类。

只有满足这些条件,对应的小瓶子才会出现在这里的货架上,才能成为商品被销售。

据说曾经有人车祸脑震荡之后无论如何都想不起自己的事情,不惜违反规则跑来店里求助当时的店老板,然而这是无济于事、爱莫能助的。虽然老板娘表示很理解那位帮助车祸者却因此违反规则的顾客,但那位顾客也就无法再光顾店里,是没办法的事。

我曾经试图问过老板娘,至少能不能提供一台微波炉可以让我热便当,答复是允许我冬天每天把便当盒放在炉火边一个小时。

直到最后那件事之后,我才用上这一份来之不易的特权 。


尽管来这家店的每个人都早就接受了这家店存在的现实,但还有很多现实我们不一定有能力接受。

店里最后一排货架永远被锁在阴暗的角落里,这里每个瓶子都贴了一张黑色的标签。根据老板娘的说法,这一些是“出自人为”的货物。

她说,实际上,这类瓶子要比货架上存放的数量多的多,多到比店里所有存货都要多,但她每次遇到这些瓶子,大部分情况下,它们的内容危险而恶毒,马上就会被从窗户丢出去,只是有一些不那么危险甚至还有点有趣的会贴上黑标签留在最后一排货架。每个月这些瓶子出现最多的那几天是她最忙碌的时候。

我曾问我能否买下一个,她只是笑着回答:“那可是个高到了不起的价位啊。”


当我结束大学生活回到这个国家的时候,立即再次到访了这家店。

虽然已经过了五年多时间,但让我惊讶的是店面整洁依旧,却挂上了“歇业”的牌子。更让我惊讶的是看上去已经年迈不少的老板娘远远望到我,仍然马上奔了出来,像我高中时一样,拉开门请我进去,给我倒上一杯依旧那么淡的红茶。

“其他客人们都已经疏散掉了。”

“您打算退休了吗?”我试探着无视了话题里突兀的部分。

“它们告诉我他们已经在路上了,今晚就会到达。”说着她抬起苍老但纤细的手指了指最后那排货架。

我尽量拼凑着已知的信息,并且竭力表现出善意和惋惜回应道:“是那群经常抹掉别人记忆的人吗?”

“不太严格地说,是其中一群⋯⋯”

“您不逃走吗?”

她怔了怔,然后抬了一下眉毛,表情轻松但依旧严肃:“我只是希望他们保护我。”

“保护?谁?谁保护谁?”

她像早准备好了一般,在手边的纸袋里拈出一个黑签的小瓶,横放在我面前的小桌上作为对我问题的回答:“这一个不收钱。”

小瓶滴溜溜开始滚动到我的面前,然后在我刚刚好抬手就可以取到的距离上停了下来。

我看看黑签瓶,又抬头望着她的双眼。我并没能明白她眼神里的全部意思,但至少可以读懂,那有一部分的意思,其是:

“轮到你选择了。”

——啊啊,这个场景似乎在某部科幻电影中似曾相识。

一组组表格和相当专业的文字描述信息开始灌入我的脑海。

夜幕初降的时分,我和她握手告别。我半认真地告诉她:“我们也许还会见面的。”

她又愣了一下,接下来,又笑着摇了摇头。

会在这个时间来到这里,只是我命运中的小概率事件,还是一切早就有所准备?这点我已无法得知。


几天后。

在另一个遥远的地方,另一个偏僻幽静的城市角落。

一家没有在任何机构注册的隐秘小店,上任了一位新店长。

与前任店长不同的是,这位新店长决定在店里供应茶点和饼干。并且只要密封良好,允许任何人把食物放到壁炉边加热。

我把最后一批筛出的瓶子丢出窗外,看着它们像阳光下的泡泡一样崩解,消失。

店面依旧洋溢着那样昨日蓝调的气氛,一架按键熏黄的手风琴躺在柜台上,一架老摆钟静静伫立在墙角。——这家店的小资情结也太深了吧,我心里默默这样说着。

第一位客人推门走了进来,是以前那家店的熟客之一,她见到我立即噗哧一笑。

我也和她一起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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