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2011.10.1,1:32,福州市仓山区
被浓黑车幕掩盖的车窗外,一栋高层烂尾楼静静地伫立于朦胧夜色里。一切似乎静止。
刘芸华的眼皮开始了今晚第149次的恶性打架斗殴。他的嘴唇张了张,一口气咽下手中冒着滚滚雾烟的棕色液体,暂时压制住猛兽般的困意。
一个年轻的小白脸怜悯地打量了一番他的黑眼圈:“山神1,你歇歇吧,我来看着就好。”
“不必,我还撑得住,”刘芸华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给手里的白瓷蓝花杯续上一罐速溶咖啡,声音在哗啦啦的水声里模糊,“在开始之前咱们再审核一次:雪鹰,家伙什?”
“No problem,”一个健硕的大高个手里摆弄着一挺光滑机壳的轻机枪,嘴角一撇,“随时待命。”
“花豹,SRA?”
一个长相委琐的瘦小平头瞟了眼电脑:“不必担心。完美。”
“Well,那么,盛世才,”刘芸华手里搅拌着调羹,“趁现在还没有开始,我再和你重述一次行动计划……”
小白脸灿烂笑容里厌倦的神情一闪即逝,耳朵耷拉着准备听组长絮叨第32次。
刘芸华清清嗓子。但嘴唇因为左眼的一道余光而刹那间凝固住。眼神熠烁。
所有人屏息凝神地支起耳朵。
一股清脆悦耳的口哨,在空荡荡的黑暗世界里流苏。响亮,节奏明快。
一个婀娜多姿的人影在车外步伐,影子被淡淡的霜寒月色拉的很长,充塞了刘芸华整个视野。来人的脚步声千变万化,一会儿急促一会儿悠然。突地,他炫身一闪,快速隐没入敞开的锈色大门,寂寞在门内的深渊中。
……
愣了那么二百六十毫秒后,刘芸华猛地抽出仪表板上的无线电话筒。
“指挥处指挥处!这里是‘孟槐’重案组。有人员进入目标建筑,请指示。完毕。”
杂音嗡嗡。
“孟槐孟槐!这里是指挥处。待信号发出后按原定计划行动。重复,待信号发出后按原定计划行动。完毕。”
“Copy。”
刘芸华焦虑地望向远方一抹红绿相间的莹光。二十秒后,那抹光影朦胧地闪烁了两下。刘芸华明白,今晚的福州市正式从政府部门归属基金会管辖。
楼内很黑。很静。
刘芸华的眼神穿晰过面部上紧紧佩戴的重型奇术防护面具的橙黄色护目镜,脚步轻盈而稳重。护具小腿部镶嵌的遮断钢板与焊接弹簧随着他的脚步轻微上下震荡摩擦,发出大约二点四分贝的咯吱声。
不太对劲……太安静了。
他猛地停下,对着身后的花豹打了一个复杂的手势。花豹一扭头,带着两个人往四点钟方向悄声摸去。
压低身形,蹲步前进。握紧手里的MR73突击步枪的折叠枪托。刘芸华调试着额角的夜视仪,依旧是什么也看不见。
冷汗在背部四处攻城略地。多年来丰富的战斗经验与在大大小小任务中磨砺出的敏锐直觉告诉这个四十二岁的男人,前面有着非常可怕的东西。
他的手臂顺着手肘打了一个弯拐。雪鹰又带着两个人向着九点钟方向快步流星。
他身后只跟着盛世才。
到达目的地。一个空旷的空间,四面都是工人用于攀爬的竹制手脚架以及钢板桥,还有一堆堆废弃的建筑材料。
没有天花板。一块巨大的浓浓星空烙印在刘芸华头顶徐徐转动。
所有人员已经静悄悄地攀爬上钢板桥,到达了适合位置,包围了这里。一支支枪管伸向下方悠黑的地面。
夜视仪视野里的一切都笼罩在翠绿色里。一个翠绿色的马尾辫少女坐在一个翠绿色的硕大集装箱上,轻轻吹着不着调的明快口哨。刘芸华视线移开,瞳孔却骤然收缩。
地面上横七竖八躺着十来副尸体。没有一具尸体是完整的,大多都是拦腰切断,瘆人的伤口还在流血。不知道是不是幻觉,他似乎看到某半具身体的手臂还在轻微抽搐。
刘芸华深感奇怪。按照任务描述,他们的任务应该是对付十几个走私基金会武器的家伙,但是,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这起交易似乎出了什么状况。他的脑袋飞速转动着,得不出什么确切的结论。
但是有一点他是明白的:不管发生了什么,这个人一定不简单。
明快流畅的轻轻口哨旒风在耳边。似乎是什么熟悉的谱子,可是刘芸华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口哨突然停止。随即是一股清脆悦耳的女声从那个人口中传出:“……你们还要躲到什么时候?”
刘芸华心里一惊。
“行了。下来吧。”
头儿,怎么办?雪鹰的手势。
刘芸华心里沉静下来,深吸一口气。突地,他翻身跳了下去!
扑!减震系统促使他的双脚从三层楼高度垂直落地而毫发无损。刘芸华枪口对准那个人的头颅。
她看了过来。脸上挂着甜甜的微笑。
“哦……你是刘芸华吧?华先生?”
刘芸华心里一惊,枪口更为稳定地对准对方的眉心。
“哈哈,你好……你可以叫我……嗯……林执。”
刘芸华眼神微眯,没有回应。
林执微微一笑,指了指身后的一具具残缺的身体,温和地道:“你是来找他们的吧?太可惜了,你们动作慢了快一分钟,所以在这空档里我就把他们全都解决了。”
她脸上洋溢着可爱的笑容。好像她刚才不是在屠杀,只是和自己的老朋友对酌几口罢了。
刘芸华依旧不动声色,枪口冷冷地在混沌中与林执的额头保持水平,食指稳重地扣在扳机上。
“你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吗?”不等刘芸华思考,林执就自顾自地嘟囔下去,声音很低,“是为了问你一个问题。非常简单的问题。你好好回答后我就会走。我保证。”
……问问题?
刘芸华终于狐疑地开口,但是声音非常冷淡,就像数九寒冬的烈风:“什么?”
林执微笑不变,幽幽开口:
“请问,科洛尔克在哪里?”
这个问题瞬间像炸弹一般在刘芸华的头脑里轰然震荡。震惊之余,刘芸华手里的MR73也立刻做出了反应——
“砰!!!”
子弹冒着烟火以七百九十八米每秒的速度灼热摩擦过空气,伴随着极为短暂的破风声抵达她的印堂。
——然后,被一股莫名而来的汹涌气流弹开。一小粒绛紫色的EVE粒子流晃过他的双眸。
刘芸华在震惊中立刻明白了在他面前的是什么东西。
“所有人!隐蔽!”嘴上这么喊,但刘芸华在黑暗里的左手却干净利落地做了一个四厘米位移。
枪鸣与风刃在一瞬间炸响,爆裂昏荡出一朵朵璀璨的火花。
她还是那么从容不迫,脸上的微笑还是那么可人。背后急雷击闪的莹紫光芒似鞭子般往四面八方甩荡,激射着激烈攒动的火焰,本就脆弱的墙壁在EVE粒子流的轰击下当场碎落坍塌。绚烂的光芒笼罩整个空间,刀锋一般的闪烁转眼间刺穿了两个人的心脏。钢筋铁骨扭曲着在砂石里涌动扭曲,吱呀作响地冲破重重压力,在凝滞的苍蓝色星河下疯狂抽搐,快速扫荡开一片片水泥预制板。只留下灰尘四起,呻吟依依。
……
“SRA!!!花豹你他妈听到没有!!!”
喘息声。杂音。
“山神!……SRA……全功率……没有效果……两台都是这样!”
刘芸华脑袋里嗡地一声。
“什么?!怎么可能?你他妈……花豹?花豹?花豹?!”
嗡嗡杂音。他眼神一动,透过疯狂燃动的火苗,看见一个矮小的影子被一整根钢管刺透胸膛,在空中伴随着凄惨的惨叫声疯狂甩舞,最后像一个没骨头的布娃娃般咚地飞入一片尘埃之中。
“……”刘芸华大口大口呼吸着,脑袋非常紊乱。整理伤亡人数……死亡人数,三,不……四。重伤人数,三。轻伤……就他一个……
为什么就他一个?
眼睁睁看着雪鹰那高大的背脊被一块轿车大的岩石一寸寸碾碎,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朝夕相处的伙伴被林执像人踩蚂蚁一般轻松干掉,眼睁睁看着那两台斯克兰顿现实稳定锚分明就在泛着蓝光运转而没有效果……刘芸华眼睛黑黑的,又被飘洒的殷血染成一片深红……他感觉天都要塌了。
太不可思议了。为什么?为什么SRA对她无效?为什么?为什么?!
“喂……喂!这里……这里是‘孟槐’重案组……我是组长‘山神’……报告指挥处……我们被一个自称为林执的现实扭曲者袭击……SRA无法压制……重复……SRA无法压制!……啊……其休谟指数……其休谟指数是……”
刘芸华无神地看了眼制服左手肘部分镶嵌的康德计数器。
绿色。98.9。
刘芸华脑袋又是嗡地一声。恍惚间反复看了几次确认小数点在数字8后面后,颤抖着接着按开无线电:
“休谟指数……正常……98.9……重复……其休谟指数……正常……98.9……”
爆炸声震耳欲聋,弹片四溅,消融在灼热的紫色世界里。
“请求支援!重复!请求支援!!!”
轰隆隆隆!翻涌盘旋的震荡波钻入地下炸起波澜起伏的一道道龟裂。刘芸华打了个呼扇,什么也来不及想就被一股推力掀翻在地。无线电里杂音嗡嗡,似乎有什么回应,但是响亮的耳鸣盖过了一切……
一条跃动的鲜血穿晰过破碎的护目镜与支离半卸的头盔,流淌进满地的血色狼籍里。
“醒了吗?……”
“醒醒……”
刘芸华呛着血咳嗽了几声,睁开眼睛。破碎凌乱废墟。还未干涸的血流。拦腰斩断的尸体。疯狂窜动的火苗。
还有林执那永恒不变的微笑以及千变万化的步伐。
“你……你……”刘芸华看向林执的目光里,除了愤怒,还有疑惑。一个大大的疑惑:
这个女人到底是什么东西?!
“哦哦哦,华先生,”林执笑起来有两只小酒窝,但是刘芸华清晰地看到她锐利的獠牙,“我生气起来就这样,有点把持不住。抱歉抱歉。谁让你一言不合就开枪的呢?”
刘芸华大口咳血。
“哎呀。疼吧?”
咬牙切齿地回瞪她。要不是因伤动弹不得,他真想一拳挥过去。
“好啦,大家终于都冷静下来了对吧?来。我再问一次。科洛尔克在哪里呢?”
刘芸华冷哼一声,牙缝里挤出三个字,血沫里混杂着唾沫:“不 知 道。”
“错误答案。”林执尖锐的指甲缓缓罅入刘芸华咕噜冒血的天灵盖。
剧烈的疼痛,刘芸华感觉脑袋都要碎掉了。
“科洛尔克在哪里?”
他硬是一声不吭,任由一丝丝血流徘徊于他身边。
“……讨厌。”林执抽回手,轻浮地欣赏自己血红色的指甲盖,“不过……你不怕死吗?”
刘芸华懒得回答她。一道温热的艳红刺痛划拉着他的眼睛。他觉得眼前的少女身影在斑驳陆离。
“你不怕死啊……那他呢?”
突地,她左手一炫,烟紫色的色彩飘忽而起,快速突刺向一个轻微蠕动的影子,将一个秀气而带着稚嫩的脸捆绑着拉扯过来。
刘芸华看清被紫色光晕环绕的脸时,又感觉脑袋里嗡地一响。火山喷发般的愤怒在脑中咆哮如雷。
“组组长……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指甲在那白暂的面容上缓慢而深沉地刻下流淌着的红色沟渠。血肉模糊,泼洒横飞,凄厉而尖锐的惨叫,怪异扭曲的肢体。
“组长……组长……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响亮的悲痛里参杂着一支小小的声音。微弱如丝,温柔似雪,刻骨铭心,无比清晰。
“科洛尔克在哪里?”
刘芸华眼前的世界开始滑向虚无缥缈的混沌迷离,在他眼里变得不真实而透彻。尖锐的耳鸣被可怕的呻吟流落,眼前的孩子疯狂抽搐。脑袋里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不停地……此起彼伏……脑袋要炸掉了……
不知道是哪里的声音颤抖着嘟囔——或许是他的,或许是他的,或许是他的——
“鼓浪屿……”
惨叫在一瞬间停歇。刘芸华看着盛世才的瞳孔散开,头重重垂下。一丝丝微弱但平稳的呼吸代替了仍在灿烂星空下嚎叫的凄沧痛苦。
“鼓浪屿的哪里?”
不是他……不是他在说话……他已经死了……他没有说话……但是他的嘴打抖着张开,舌头在牙床上缓慢搅动。
不是他不是他不是他不是他不是他……
或许是他或许是他或许是他或许是他……
不论如何,那梦一般的呓语在恍惚间开始,又在恍惚间结束。林执满意地拍拍手,笑容还是那么可爱。
“很好。”
紫色的EVE粒子流淡淡散去,化作点点涟漪在空气里弥漫,一闪一闪,就像浩瀚的星河。
刘芸华脑袋里还是嗡嗡作响,就像有一台战斗机在他脑袋里开火,炸的他脑浆迸裂鲜血爆撒。
呼吸紊乱着和一分钟绞缩一百零四次的心脏配合。他不知道自己刚才干了什么,但他又无比清楚地明白自己刚才干了什么。陷入半梦半醒的痛苦之上,眼神涣散,精神崩溃。
“盛世才……盛世才……”
“不是我……不是我……”
“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一切的情绪转化成悲戚的号哭咆哮。
“我一定会杀了你!一定会!林执!你他妈最好记住了!我一定会!!!”
“好啊,”林执的声音在黑暗中幻化的银紫色粒子流里回荡流苏,似乎还有银铃般清脆的咯咯笑声,“我等着。”
然后,砰地一声,旋风状的光芒散落一地。一切又归于原属苍蓝星空的寂静。
只留下一个血肉模糊的东西在血肉模糊的燃烧的混沌世界里低泣。
现在,2021.10.1,1:32,厦门市,Site-CN-19
林莫歌带着一股倦意,左手摆弄着鼠标,一份份文件的滚动条在显示屏上滑落。身旁的JSChen研究员已经睡得比死猪还死猪,疯狂打呼噜。
突然,页面左上角跃动起一道红色的荧光。林莫歌来了点精神,点击过去。
林莫歌合上电脑。瞟了眼身边瘫软的百斤赘肉,大踏步离开工作室。
房间里很黑。吴荇钊面对着窗外在光污染步步紧逼下难得一见的万千星河。一支烟头燃烧而起,飘零起一穗穗火熄。微光流荡在迷蒙的熏烟里,晃过他紧锁的眉头。
他面前的笔记本显示屏在黑暗的房间里大亮,一条灰黑色的消息寂静在他眼前。
龙安洁 10月4日
呼!一片混色的刺激性烟气落散在无边的旖旎星光里。
那在深渊中昏暗的火星,亮闪着橙红的颜色,显得缥渺——就如同他沙哑深沉的嗓音:
“……终于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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