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眼前的仿生人。很漂亮,很有魅力。她就像是上个世纪的那些美国金发女郎。皮肤白皙,面容精致。唯一不同的是,缺少了保养的她已经有了些许的鱼尾纹,尽管距离她的出生仅仅过了三年。我深知安德森机器人的这些型号是有多么的美丽,他们在出场之前便根据买家的要求进行了定制化,以确保这些仿生人在外观上足够独一无二。大多数的仿生人——不论男女——所设计的样式都足以令那些客户们满意。当然,这样的外表下藏着的是同样的机械骨架和结构。但没人在乎这个,现在没人在乎这个。买家只在乎公司打折没有,以及这玩意耐不耐操——各个方面的。
完全不会反抗,即便是这把老旧的银翼杀手大口径手枪顶在她的脑门上,她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害怕。当你扳动击锤的时候,这些仿生人只是会木讷的看着你,不做任何反应。他们永远都是这样。
我将手绕到她的脑后,拔出了她的存储芯片。她的眼神暗淡下去。“我会怎么样?”她问我。我没有回答,只是默默把她的芯片塞进手腕上佩戴的PDA插槽中,看着数据上传至网络。但她还是跪在地上看着我。
不知是因为什么缘故,我弯下腰跟她解释:所有的仿生人都会在被销毁之后送去所属公司的回收场,在那里被分解。那些可回收的部分将会被用在下一个仿生人身上。而那些无用的成分将会直接被扔进位于天马山的垃圾焚化厂里。
仿生人抬起头,跟我来了一句:“听上去和你一样。”
我没有回答,只是无所谓地哼了一声。默默地打了电话。移情作用……尽管我在报告中已经收到了移情测试未通过、失控潜逃这样的字眼,但看到这样一个仿生人开始怜悯我,我仍然感到不舒服。天马山殡仪馆已经很久没有使用过了。我甚至都不确定在这个大部分人都生活在虚拟世界中的年代,是否还能找到殡仪馆这种地方。
老旧的谷歌眼镜上弹出通话窗口,通信等了许久才接通。我只是默默地让安德森公司的回收队伍过来。
我看了眼地上的仿生人。在她的存储芯片被拔出来之后,她的内存只能提供短时间的记忆。在回收队伍到来之前,理论上我可以对她做任何事情。安德森机器人或者麦克斯韦公司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只要不损坏公司财产,回收小队就会对仿生人脸上的白色物质视而不见。
我从来没有这么做过。即便是最富有性张力的仿生人也很难让我动心。到不是说性冷淡或什么生理疾病,只是我的底层逻辑一直告诉我,这样的行为绝对违反伦理。
公司的人员慢悠悠地把机器人接走,好像他们对这样的财产漠不关心。最后一个人在临走前向我点点头,将钱转到我的账户上。
“最后一单?退休快乐。”他这样对我说。我只是笑笑不说话。于是这个工作人员走了过来,拍拍我的肩膀,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小心翼翼的塞给我。
我下意识的推了回去。“这怎么好意思啊……”
那工作人员笑了笑:“唉,拿着吧,卡达斯。上次要不是你救了我,我这条老命可就被那个诈尸的MK I仿生人送走咯。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走出公寓楼的时候正好已经是傍晚。大街上人烟稀少。我回头望向旧时的街道,彼时这些街道上满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洋溢着人群的叫喊。如今沧海桑田,这里只剩下了来往的旧时代遗孤和闪烁的霓虹灯光,也不知道闪烁给谁看。仿生人?想想就好笑。现在就连浮空车都已经不常见了。高耗能,付不起。
退休快乐。我对自己说,从外衣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古田烟。我翻找出打火机,努力笑了笑,然后叮地一声把香烟点燃。
想要抽烟的一瞬间,我接到了一条短信。是老朱发来的。内容很短。
“老林死了。”
路边的广告牌此刻突然亮了起来,闪现出一个俊美男子的脸庞。下面写着:
三成程序(San Cheng Progam),自豪地推出第三代仿生人!全新编程,全新逻辑,让您体验到最富人情味的感受!
我撇了一眼广告牌,继续向前走。
我在葬礼上再次见到了老林。他躺在纸糊的棺材里,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安详。
灵堂的布置很简单。如今你已经很难找到一家真人服务的殡仪馆——要不是老林的遗愿,我都懒得找。花圈,挽联什么的也只不过是投影仪打上的虚影。只有那两个员工是真人。不,只有那位佝偻着身子的老人是真人,旁边那位高大的老人则是货真价实的安德森公司的M系列仿生人。他们的固件早就停止更新了,现在的他们看上去更像是旧时代的缩影。
怎么人就死了呢?
我感到有一丝的不真实。看着灵堂旁边的显示屏上面浮现的亲友的虚拟形象——黑白,努力拧出悲伤的感情。相比之下,躺在纸棺材中,面带微笑的老林更像是活人。
我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从只能容一人经过的门走出灵堂,将那包古田烟取出,小心地翻开破旧的外包装。伴随着现在已经很不时兴的Zippo打火机清脆的响声,混着尼古丁的烟雾缓缓上升,我注视着他们在半空中消散。
一只手突然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我转过头,老朱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我。
“来一根?”我问。
他看了我一眼。“你从哪儿搞到的?”他问我。
“你要不要?”我问他。他点点头接过去一根,我帮他点着。
在我们前方,老林的全息影像正肃穆地站在那里,影像边缘因为成像故障而不安地闪烁着,宛若数据层内游荡的电子幽灵。
我们俩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竟不约而同地发出一阵苦笑。做工程师的时候死气沉沉,死了之后倒是精神百倍。
“这人死了怎么比活着精神啊。”我说着猛吸了一口烟,让尼古丁的感觉直冲天灵盖。
“小心肺癌。”老朱说着吸了一口。然后脸一转吼了两句,大概是骂对面几岁了,这种问题还不会处理。
“抱歉,接电话,”他转头来说,“你别抽了,你那肺本身就不好。”
“大不了换一个。”我说。老朱嗤笑一声,说你屁点月薪就别扯淡了,连电子肺的零头都凑不齐。我笑了笑,活一天是一天吧,保不齐呢。
我们站了好一会儿,在确认了葬礼只有我们两个、殡仪馆的一位老人和仿生人员工来参加之后,我们默默走完了葬礼的所有流程,并把老林的遗体推进了焚化炉里面。
那两个员工对着焚化炉一齐鞠躬,熟练,又将情感控制得恰到好处。既克制,又极力地迎合着哀乐那悲怆的氛围。四周的虚拟形象也一齐鞠躬。他们是真人?是程序?我完全不知道,我只和少数的几个形象谈了话,尽管他们是人,但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
我们拿上老林的骨灰盒,迈出破旧的殡仪馆。那两位员工就在门口看着我们,就像他们曾经送走的千百个顾客和他们的亲友一样。我们头也不回地踏上街道,陷入进虚伪的灯红酒绿之中。
飞车低低掠过街道,又缓缓上升,没入人工降雨产生的乌云中。去喝酒吧,老朱说。我点点头,于是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到它开近了,老朱才发现车门上印着麦克斯韦的LOGO,于是他又骂骂咧咧起来,说什么死都不坐AI开的车,但最后还是嘟嘟囔囔地爬进了这辆看上去复古的形似捷达的出租车后排。
车子传出一阵抖动,然后缓缓沿着破旧的街道前行。老朱感慨说年纪大了,干什么都不行了。上周检修一个数据层网点的时候手一抖,差点给服务器电压过载烧穿。得亏旁边随行的小孩帮忙切了电源,不然就凭借安德森公司的那个老旧型号的仿生人……?呸,怕是整幢楼烧了都不会有反应。说着说着他来了一句:今儿居然没人找你吗?我们的大忙人居然还有时间跟我去喝酒?
我摇摇头。实际上我能看到我的收件箱里面已经堆满了文件,在过去的半小时里已经有十五条未接电话记录。但我实在是没有心情也没有精力再去当个永不休止的齿轮,于是只好跟他笑笑,反问他难道就没有事情做?老朱嘿嘿一笑,说管他呢,每天996当狗,还不能休息一会儿了?管他去死。
我望向窗外,在人工降雨形成的一片迷蒙之中,唯有远处市政广场周围流光溢彩的霓虹灯闪耀着色彩。在那些眼花缭乱的霓虹之中,唯有巨型全息影像能够保存自己的轮廓。剩下的色彩就像是一副高饱和度的达利的画,抽象且混沌。
灯芯酒馆坐落于城市垃圾场的边上,这栋独立的二层小楼外安装着上个世纪香港的霓虹招牌。招牌上的K字母也如同世纪初这里的人声鼎沸一般,早已不知所踪。我们推开沉重的双开门,老朱进屋,看着那一排排空荡荡的座椅就骂,说让两个五六十的老头子开门,这服务可真他妈的周到。
店内两个客人抬起头看了我们一眼。温柔黄色光晕笼罩下的吧台后。带着银色手镯的酒吧老板歪了下头,沧桑的脸上露出息事宁人的笑容,伸手招呼我们坐下。见人数不对,他皱着眉头,嘴唇一抿,刚想说些什么,老朱咣当一下把骨灰盒放在柜台上。
老板看了眼我们两个,看了眼骨灰盒。摆上三个酒杯。一个给我,一个给老朱,一个放在骨灰盒前,全部倒满酒。我看了眼他拿的酒瓶。2000年的茅台,和我们一样,几十年后还是一文不值。
“没必要用这酒。”我说。
老板低头一笑,说喝吧喝吧,我们这帮老家伙还能蹦跶几年?能在酒吧里喝就偷着乐吧。我们只好默默地举杯,默默地感受着酒精带来的感官刺激。
老朱把酒杯放在吧台上,撇嘴说没味儿。老板打趣说是你在数据层待太久,感官麻痹了。老朱反唇相讥,说医保就那么点钱,女儿又有慢性病,没办法只能卖身给数据层了。他妈的傻逼排班,他骂了一句,那帮傻逼AI只让你007修Bug,或者去清除那些该死的病毒程序,一天天干下来根本不是人干的,整天跟个地上飞人一样不是在去网点就是在去网点的路上。哎哟,操他妈的,尤其是办公室新来的那个傻逼学生。作为一个技术员居然在问我怎么从设备上卸载内部软件?事情干不好,一拖拖一天。有时候我真希望把他那义眼挖出来看看后面装的是不是故障的电子脑。
我安慰他说看开一点,怎么到了这个年纪还这么愤青呢?他笑了一声,带着三分醉意指着我和老板,说你们他妈倒好,又不用天天进数据层。一个开酒馆一个处理仿生人,你们他妈不就罗格和里克德卡德?还有这小子——他拍着骨灰盒骂,说你小子倒好,自己去西方极乐逍遥快活去了,把我们丢粪坑里……说着说着双手一弯,把脑袋埋进臂弯里,发出一段模糊不清的话语。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一会他就发出一阵鼾声。
老板摇摇头,给我续上一杯。我掏出那包烟。
“来一根?”我问。
老板笑着接过去,说你知道的,香烟中的一些成分会损害仿生人寿命。我说抽吧抽吧,就你那破系统还能撑个几年?要不是老朱还在帮你越狱做更新,你早就没了。
老板没有回答,只是把香烟放在桌上,举起酒杯对我说:“退休快乐。”
少来这套。赏金猎人哪儿有退休。只要你能干,公司就会一直要你。要是你不能干了,保不齐公司还会把你脑子拉出来数据化之后塞进不知道哪个仿生人身体里接着干……干这行不仅这辈子是公司狗,下辈子甚至下下辈子都是。你倒是没有这样的忧虑,不是吗?
老板不置可否,看了眼沉睡中的老朱,晃着自己的酒杯。
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于是向老板道歉,说自己只是一时嘴快而已,这种技术在伦理约束下基本不存在。
“你是纯洁的。”他说。
“想多了,我可不是什么处男。”我放下酒杯。
“他们怎么说来着?那些数据层的极客们说,换了电子脑就跟被强奸了一样。但你还是你,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发生的事情。那些事情让你成为了你——卡达斯,刘——不管他们怎么叫,你都是你。”
老板喝了口酒,眼光越过我,看着墙上的时钟。
我离开酒吧的时候嘱咐老板好好照顾老朱。反正老朱那个家还不如不回去,不如让他待在酒吧里比较令人放心。至于老林的骨灰……我和老板也没有商量出妥善的处置方法。
我叫来一辆出租车,在飘摇的风雨中回到了自己位于城市中心的公寓。
我是在半夜被警报声吵醒的。我看了眼手环,凌晨三点半。我轻轻地拉开抽屉,拿出那把老旧但可靠的柯尔特蟒蛇。在闯入者推开我卧室门的一瞬间,我搬动击锤。
出乎我意料,那人完全没有反应。她只是默默地举起双手。
透过耳后的接口,我确信这是三成公司生产的MK II仿生人。
“有何贵干?”我冷冷地问。仿生人缓缓张口。
“找个仿生人,我听说你是最好的专家。”
“你在凌晨三点半闯到我家里,为的只是送一份委托。”
“我有我的理由。”
我挥挥手。“你们都有理由。资料给我,然后我才会决定。”
她把资料传给我,我在全息桌上打开。
“军用型号。”
“是的。”
“那也许会超出我的能力范围。”
“也许。但有些人相信你。”
“看上去我无法拒绝。”
“是的。”
“怎么称呼?”
“K-8——.”
“不是这个,你自己的名字。”
她犹豫了一会。
“凯瑟琳。”
当一周后,我冒着人工降下的酸雨走到居民区破旧的住宅楼下方时,一个流浪汉正裹着大衣,蹲在墙角瑟瑟发抖着。昏黄的路灯照着他苍老的脸庞。
我拉开那老旧的防盗铁门时,门的铰链发出一阵痛苦的哀嚎。楼内的墙上贴满了诸如维修水电家电回收之类的广告。老旧的住宅楼内部很难经受得起全信息化的改造,成本太高,而且里面住的老人很难统一意见签下改造协定书。就跟我儿时住宅楼加装电梯时那样。
我有时会期待着在这些楼房里,会有我儿时居住的吵架声,或者是那些锅碗瓢盆碰撞发出的声响。只不过残酷无情的时间逐渐抹杀了这份希冀。
几乎在走到三楼的瞬间我就抽出了枪。在这种环境下开着门只有一种可能性。我拉开门,没走两步就踩到了仿生人身体里那种白色的液态混合物——这种东西被用于仿生人内部的信号传导。只不过地上的这些已经没有用了。
三成计算机公司的MK一代反奇术仿生人,编号K-86171的家伙倒在椅子上,混合物从他的脑中缓缓流出,地上掉着一把手枪。他因为没有保养而苍老的脸上露出一副困惑的表情。
白跑一趟。
我把情况汇报给了凯瑟琳。听到仿生人自杀她有些意外。
“这不可能。”她在电话里说。
我耐着性子把视频发给她。除非她所代表的公司愿意找官方的警探来处理,否则这就是我的答案。凯瑟琳沉默片刻之后同意了我说的话。
话虽如此,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件事情还是得处理。从这个太阳穴被打穿的男性仿生人脑后抽出的内存大部分损坏,这处老旧住宅的主机同样没有留下任何浏览记录。尽管这个年头在线下做独立数据修复的人不算太多,但极有可能是唯一的方法。我和政府的家伙沟通之后,拿着内存条去找人做修复。
在离开那些穿着警服的家伙前,我给警队的老同事克里斯蒂安打了个电话。对方证实这处公寓并非登记在这位仿生人名下,而是属于一对正在缅甸度假的老夫妻,虽然他们已经失联两周了。
做数据修复的安东尼住在城市最南侧的一间地下室里。这是一个不算太大的空间,但足以支撑起他小小的生意。我走进那生锈的闭合式闸门时,一个粗鲁的家伙正从里面出来,扶着他还在往外冒火星的脑袋。一个佝偻的身影正坐在里面一张扶手椅中,看着电视的新闻。
天马山墓园近日遭到盗窃,部分尸体被盗。警方正在进一步侦查中。
“哈,哈,这年头还有人他妈的偷尸体。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哈,我最好的顾客,卡达斯!我能为你做些什么,朋友?”
在昏黄的灯光下,这个两鬓斑白的家伙把内存芯片接了过去端详了一会儿,然后拉下脸看着我,眼中闪烁着怀疑的光芒。
“你从哪里搞来的?”
我会加钱。我撑着柜台说。安东尼看着自己柜台里真空包装的那些义体,一言不发。
“这不是钱不钱的事情,”安东尼拿起他的马克杯,把里面咖啡一饮而尽,脸色愈发阴沉“这种老式的内存芯片即便是他也没有把握完全修复,即便是等上好一阵子也可能颗粒无收。更何况……这种老式的内存芯片通常是……”
“对的。”
“你宰了一个军用仿生人?老天啊,卡达斯!”安东尼又骂骂咧咧起来,不断地说着什么引火烧身之类的话语。我只好对安东尼说,他是我见过最稳健,最优秀的义体医生,如果他做不到的话,那么就没人能够做到了。在我付出一袋昂贵的咖啡豆之后,解释了半小时来龙去脉之后,安东尼总算答应了下来。

三成程序公司的接待大厅极致简约。水泥墙壁,玻璃窗,接待员站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光源由组成天花板的灯提供,并会随着客人的多寡调整亮度。
我向仿生人接待员说明来意,在后者带我来到数据库之后,我拿出了K-86171的头发,递给柜台后面的光头。
“老军用型号……我有印象。老实说,这的确让我有点惊讶,毕竟军用型号。”
“自杀。”我说。
光头愣了一会儿。
“很有意思。不过……涉及到军用型号的话……恐怕我没法给你很多东西,哈哈,你知道的,军用。请把你的设备给我好吗?您似乎没有装配无线传输的设备。”
我把PDA递过去。
“你没有考虑过升级一下自己吗?”
“我有信任问题。”
“这么说,您经历过大停电?”
“那时候我还是个小孩,和我爸妈住在俄亥俄州。”我说。
光头疑惑地看了我一眼。
“好吧,不论如何,这些是你要的数据,多保重,先生。”
我刚要离开,却又想到了什么,于是转身走了回来。
“帮我再查一个仿生人。”我说。
“我以为你退休了。”老板看着我说。
我坐在灯芯酒馆的吧台前面。今天酒吧和往常一样没人,老板有足够的时间和我一起品尝这杯马爹利。
“仿生人会自杀吗?”我晃着酒杯问。
老板摇摇头:“怎么可能,即便是旧型号的仿生人也没有办法理解自杀的理由和逻辑,即便是学习并且了解了自杀的逻辑之后,仿生人同样不可能做出这样的行为。被设定好的程序将会从本质上根除这种可能性。”
“即便是MK与Mavic系列?”
老板点点头。“对于仿生人来说最好的结局是被回收。比起到期的逻辑混乱带来的损失,回收的价值更高。只不过……MK和Mavic的设计更高级一些,使用寿命更长,但在情绪处理这块反而更迟钝。毕竟军用的款式总是会不一样。”
老板看着我,郑重地说。
“一旦我开始出现故障,卡达斯,请你完成你十年前就该干的事情,亲手送我去见欧姆弥赛亚。”
我沉默良久,然后笑了一下。
“你留着吧。”我拍拍老板的肩膀说,“你还欠我一套利维坦战斗包呢。”
凯瑟琳在晚些时候给我发来通讯,那时我正好在路边散发着恶臭的垃圾袋旁发现了一只面黄肌瘦的小猫咪。在这个电子宠物盛行的年代,不知道它是怎么活下来的。我把他用外套包了起来,先不管它的伙食费,至少我的邻居们绝对会羡慕死这个东西。
“进展如何?”
“委托结束了,付清尾款,我们就两不相欠。”
“我知道你去了三成。”
我叹了口气。
“我的人还在想办法。这东西损坏的太厉害。就现有的证据我查不出什么东西。”
凯瑟琳说她需要思考。我给了她十秒,她的电子脑的算力足够做推理了。
她扔给我一个地址,让我十点钟之前过去。我叹了口气,看着怀里的小家伙和从天而降的雨水,决定打车回去。
雾气在车窗上凝结。我隔着玻璃。看着街道上一闪而过的灰色人影。
回到家,给那只漆黑的小家伙洗了洗吹干之后,已经是晚上八点零五。我有些惊喜地发现这小家伙居然是只小三花,而且不怎么挑食。我把压缩饼干泡水化开,小家伙吃的飞快。
我看了下凯瑟琳给的地址,发现和我的住处之间隔了一整座鸿城。料想到可能无法赶到,我给安东尼打了个电话,让他把修好的一部分数据传过来。在被那个糟老头子诉了一通苦之后,我总算是拿到了数据,前往另一头的来生酒吧和凯瑟琳见面。
在一片由抽电子烟和雪茄的人群产生的烟雾,以及他们那此起彼伏的喧闹声中找到了坐在最内侧包厢中的凯瑟琳。她看上去就像是一只孤狼,由于长期的离群索居而变得富有攻击性。
“仿生婊子。”我听见有人骂。
我将内存条中的数据递给她。恢复出的数据中很大一部分是毫无意义的乱码,唯一一条比较有意思的是Cyberkitty的消费记录。 这是一家出售Furry相关义体的商店,不知为何这名仿生人曾有过线下的消费记录。但至于消费的具体项目则一概不知。
显然凯瑟琳所代表的势力希望我去调查。
走出门去,老朱突然打电话说有些东西我们可能要帮老林处理下,毕竟他把遗嘱受益人写成了我们俩,至少得去处理一下。我犹豫了片刻,跟老朱说等我忙完了就过去,然后在后者有些不高兴的嘟囔中挂断了电话。我抬起头,今天难得一见的能够看到星空。
我看了眼自己终端上那家店的预约时间,决心还是先过去帮老朱整东西。
老朱仍然是那副骂骂咧咧的模样。一边骂着公司大搞资本主义压迫,一边说自己今天一天都浪费在清理数据层那些该死的电子幽灵身上了。这些没有现实载体的意识就跟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窜,今天一整天都在替几个网点封堵漏洞,这玩意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
“他妈的,旧网就是个黑箱,不,就是他妈的一个蛊!鬼知道里面能弄出点什么东西来。老刘啊……我跟你说……他妈的,林海港这里怎么这么多的研究笔记?就算是工程师也夸张了吧!”
他费劲地把桌上的一堆笔记搬到收纳箱里,然后从柜子里面翻出了一个有点晦暗的纪念章。还有一个古老的iPod,看上去是最早的一代。我惊讶地发现这玩意居然能用。
“这小子这么念旧……这么早的东西现在还存着?”
“这是我们三个人一起去店里买的。第一次去官方店。你在里面差点摔过一台iPhone。”
我很高兴地看到老朱一言不发。他只好转过身去,接着整理东西。
老林还是保留着之前的老习惯,写着代码的笔记本堆了一叠。上学之前我们就劝他弄点电子化的东西,但这些笔记本还是占了他四十平米的房子的大部分空间。各类的笔记,书籍四散散落着,有些地方甚至到了寸步难行的地步。
叮里咣啷一声响,老朱在开柜子的时候一个黑色的玩意从里面滚了出来,我俩低头一看,这个长方体就像是一个小黑箱,不知道里面有什么。老朱顿时脸色大变。
“这是一个战术EMP发生器。”
我只是轻轻哦了一声。这东西对没装义体的我实在没啥影响,顶多是皮肤有点痒。但对于意识数据化,换装电子脑的大部分人来说,这玩意跟核弹没啥区别。
老朱弯下腰,开始仔细检查这东西。我皱着眉头思考着。作为工程师的老林究竟搞什么名堂?先是要求很不时兴的火化,现在又在家里整了EMP?虽说老林平时本身就小心谨慎,但是不是小心谨慎过头了?
Cyberkitty位于市政广场附近的超级大楼当中,能够租得起这里房子的不是资本家就是黑心贩子。
当我从的士里钻出来的时候,出乎意料地凯瑟琳在街边等我。她穿了一身仿生人专属的黑色工装,样式看上去像是不良少女。
“别太激动,”我走过去的时候她对我说,“只不过是例行公事。”
“随便你。”我挥了挥手,和她一起坐上电梯,到了二十四楼出门左转,Cyberkitty的霓虹招牌就立在那里。门口拿着棒球棍的保安活脱脱像是从牙斗兽娘蹦出来的角色一样只不过全身上下都是义体技术的痕迹,手术缝合时候留下的金属镀层清晰可见,手臂的肌肉略微有些夸张。
请稍等一下。她笑着说。在猫咪瞳孔附近的一阵闪光过后,她让开一条路让我进去,但把凯瑟琳档在了外面。
“这位是?”
“陪我一起来的,”我轻描淡写地说,“我担心有排异反应。”
猫娘的眼睛闪烁了一下。
“原来是这样,没关系的。塔比在二号诊室等您。”
我从来没有进过义体医生的诊室。在我看来这里像是旧时代牙科医院的高端版本。在可调节座椅的前面是一整面墙的落地窗,上面滚动着各种产品信息页面。一位年轻的猫娘招待着我躺在沙发上,身上宠物洗发水的香气让我想到了儿时陪伴我的那只猫。她自我介绍说自己是塔比,接着就兴致勃勃地向我推介他们家的各种义眼,温柔的话语全然压不住眼中的那份对于技术的狂热。
我现在只希望凯瑟琳已经开始在骇入这些家伙的电子脑了,再这样下去我非掏钱不可。但等到塔比开始问我想要哪一款的时候,凯瑟琳并没有向我发送信号。
“所以……您看中了哪一款呢?”塔比用日式口音的英语问我。
“我朋友向我推荐过G2+,军用科技那款。”
“很有眼光。”塔比说着从隔壁的货架上拿下那对义眼。“您的朋友有来过这里是吗?他有向您提过我们优质的售后服务么?或者我们的会员待遇?方便告诉我她的名字吗?”
“K-86171。他死了。”我冷冷地说。
塔比愣在那里。随着她愤怒的吼叫声,我翻下椅子掏枪开火,但塔比如一只猫咪一般跳上了我的后背,我跪在地上抓住她的双臂把她向前甩出,她叮咣五四撞倒了一堆东西。
诊疗室的大门轰然打开,那个身材魁梧的保安闯进门来,在没反应过来之前我的胃部就狠狠挨了一拳,立刻翻江倒海地抽搐起来。我跪在地上,视线因为眼泪而变得模糊,抬起头来便看到那个保安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她刚准备开口,便突然间发出一声咕哝。原本耸立的身体狠狠挨了一腿,扭曲着撞向一旁的货柜。我抬起头,凯瑟琳拽着我的肩膀把我拉了起来。
“还没完。”她把手枪递给我。
瞄准,射击。子弹打碎了猫娘后身后的展示柜,把屏幕打成一片雪花。我几乎记不得那两人是怎么冲上来的,速度实在快到我甚至念不完范围性奇术。常年与仿生人的战斗反倒使得我在面对真人时落了下风。野兽般的攻击令我难以招架,狂怒的叫声令我心神不宁。我所做的仅仅只能是拉开距离并分散对手注意力,等待着凯瑟琳坚定而致命的体术予以对手重创。在战斗中,我甚至能够听见在凯瑟琳重击之下塔比的义体折断发出的声响。前者几乎没费什么力就单手扛下了后者的全力一击,并用反关节技直接将义体扯了下来。
战斗很快随着凯瑟琳把保安踹到墙上而告一段落。她抽出自己的大口径手枪对着保安。塔比瘫坐在地上,虚弱的倚着墙壁。
“没必要弄得这么难看。”我说。
“去你妈的,公司狗。”塔比咕哝着又要跳起来,被我一脚踩住大腿的伤口,她痛苦地嚎叫起来。
我蹲下来拿枪抵住她的脑门,“现在有两个选项,第一,我去做数据恢复。第二,你回答,我帮你修东西,你选哪个?”
塔比盯着我看了一会,然后决定讲话。于是那猫娘保安被凯瑟琳放下,跪在地上痛苦地喘气。我挪开枪口转了转手,绿色的粒子在掌中涌动,塔比的脸也回复如初。凯瑟琳仍然警惕地盯着她,然后把保安拉了起来。
塔比愣了一会儿,然后看向我。“奇术?”她问。我点点头。
“我从没见过你这种。”
“哪一种?”
“会奇术的。当然你不需要装义体,我应该想到的。”
“谢谢,”我点点头,“现在我们可以交流了。关于K-86171,你了解多少?”
“不多。我这里很少有垃——我的意思是,仿生人。你们是第一位。”
电脑嗡嗡作响。
“他跟你说了什么?”
“一些关于……真实和虚假的记忆,他不是他本人,要我相信他之类的。老实说,我不太明白。”
“他是否提到了他从哪里来,或者要去哪里?”
“完全没有。”
“他是否拿走了任何东西?”
“一把手枪。马洛里安441。”
“资料显示你有一位男友,名字叫罗伯特·肯尼。他曾是你店里的顾客。”
“我们几个月前就分手了。”
“你认为闯入的仿生人与你的前男友有关联吗?”
“我不这么认为。”
“感谢你的配合。塔比。我这就帮你维修。”
“别用那种眼光看着我,”下楼的时候我对凯瑟琳说,“你明知道这一点。”
她眨眨眼睛,脸上的神情略有缓和。
“如果您感到了冒犯,很抱歉,卡达斯先生。”凯瑟琳看着眼前降落的浮空车说,
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派你来。监视一个奇术师……是吗?
我默默无言,跟着她走进浮空车,设定了去灯芯酒吧的道路,同时电话联系上了老朱和安东尼。有生之年坐上浮空车的机会实在是屈指可数,不享受一下上面的雪茄实在是说不过去。
塔比的话证实了K-86171曾经来过Cyberkitty。
“说来很奇怪……我总觉得他有点熟悉……”
老旧一代的机器人故障?程序Bug?储存读取失败?我反复观看着录像。但究竟是怎么样的故障能够使一个仿生人走向程序设定中根本就不存在的自杀?他们能够理解吗?又是因为什么才能够理解的?
是病毒?但凯瑟琳摇头说可能性不高。所有的军用机器人都会通过公司内部专属的加密网络进行通信,除非敌对分子发起及其强有力的大规模攻击,否则根本不可能做到。
不是第一次了,是吗?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听到这话的凯瑟琳闭上了嘴,直愣愣地看着我。这样的表情我再熟悉不过了。
“有几台有了这样的故障?”
“六台。”
“你们认为是公司被入侵了。”
“军用型号的核心程式是高度机密。有可编辑权限的人不多。”
“你们认为是内部人员干的。”
“公司内部任何人都有可能是商战中的间谍。”
我沉默了一会儿。
“我需要这几个出事故的家伙的资料,所有的。”
“我只能给你K-86171之前的四个仿生人,最后一个失控的仿生人仍然在审查中,我没有权限读取。”
我默默地喝了杯酒。决定换个话题。
“你服役多少年了?”
“一年。”
“很年轻。”
“我已经过了自己寿命的十五分之一。她看着我说,“卡达斯先生。你已经走过了你生命的五分之三,我们或许有一天能够互补。”
“这一点都不好笑。”
“你会歧视仿生人吗,卡达斯先生?”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没什么好说的。”
“仅此而已吗?”
“仅此而已。”
“我是否可以认为,您在处理失控仿生人的时候,意识上仅仅是在处理一台机械?”
我皱起眉头,看着窗外的钢铁丛林疾驰而过。
“看不出问题?”凯瑟琳问。
我摇摇头。
“出事的都是MK或者Mavic系列的仿生人。”
“是这样没错。”
“你们有向三成程序和安德森公司反馈问题么?”
“是的。他们仍然在调查当中。”
灯芯酒吧仍然没人。点唱机正播放着《Come and get your love》,老板端了威士忌和咖啡过来。
“咖啡我请。”她对凯瑟琳说。
“你知道他早就超过了使用年限。”
“我当然知道。”
“那为什么没有处理?”
“因为他很正常。”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我需要接入警方数据库。”我摘下眼镜,拿出平板,“稍等我一下。”
凯瑟琳喝了一口咖啡,然后默默地看着我。我很快找出了罗伯特的资料。
盗窃,非法持有武器,故意伤人,服用违禁品,非法肢体改造。
“死刑。上个月执行。”我说。
“他的住址……是K-86171的死亡现场。”凯瑟琳指着屏幕。
我皱起眉头。
回到破旧的出租屋时,这里已经拉上了警戒线。
我坐在K-86171死亡的那张椅子上,窗外烟雨蒙蒙。壁炉照片上,一家三口笑的很灿烂。
但壁炉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吸引了我。我站起身来,俯视壁炉上面的那一小块置物空间。上面有一块不连续的木质纹路。
我掏出小刀,沿着那不连续的纹路边缘把切开。
于是一块不规则的板子被我拿了下来。在这个空间里,藏着一张老旧的购物卡,来自繁荣广场的某间商店。
凯瑟琳从浮空车的舷窗往外看,说这里是她见过的最脏乱差的地方。她说的对。因为时间的流逝,这里的地面肮脏不堪,仅有三层的环形建筑外墙早已剥落,在夜晚的风雨中摇摇欲坠。
所有在这里盘踞的流浪汉都麻木地抬起头来,看着浮空车的灯光,麻木地看着我们走出浮空车。老朱跟在我们后面,念叨着现在是农历七月,开鬼门这样的话。还抱怨着自己为什么要跟过来。
“我是个奇术师。”我终于受不了他的念叨回头吼他,后者终于停止念叨,专心致志地护着自己的工具包避免被那些流浪汉抢走。
我有些奇怪,为何凯瑟琳从始至终就没有这里的资料?凯瑟琳沉默不语。她无权调取深层数据库中的信息,而这里在浅层数据库中只是被简单地标记为旧信息中心而已。
“把网络断了吧。”我对凯瑟琳说。她的单机处理能力足够应付这些情况了,开着网络只会徒增被骇入的风险。凯瑟琳有些为难,但在汇报之后还是断掉了网络。在老朱向我点头示意以后,我立刻将枪口指向了她的脑门。我们身边原本好奇的流浪汉立刻一哄而散。
“为什么在玩文字游戏?”
“你在说什么?”
“我在三成那边没有找到任何关于你的资料。但你显然是三成的型号。唯一一种可能性是你实际上服务于三成公司背后的SCP基金会。所以,告诉我,你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和上次一样我给了她十秒钟。但和上一次不一样的是,她的一记极其快速的膝击迫使我不得不用左手去格挡。在左臂传来真切痛楚的同时我跌跌撞撞向后退去,正要瞄准的枪械被她以一个大幅度动作抬脚踢飞。在枪械落到地上之前,暴风骤雨般的攻击接踵而至。我只能拼死格挡,努力回避着她的攻击并拉开距离,在她标志性的侧踢将我交叉格挡的双臂狠狠踹开的时候,我快速吟唱了一段咒文,将她的攻击弹开,同时朝着老朱大喊一句动手。
仅仅是片刻的犹豫,我的小腿胫骨就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再要抵挡时,下巴处传来清脆的响声和痛楚让我眼前一白,旋即脑门狠狠磕到了地上,眼镜摔到一边,某种温热的液体从我的口腔中流出,黑洞洞的枪口指着我的眉心,凯瑟琳的脸上带着少有的悲悯神情。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于是呛咳起来,然后大笑。凯瑟琳用疑惑的目光打量着我。我的视线被眼泪模糊,不知是因为痛还是笑。
“早就应该猜到你会杀人灭口。”
我笑了起来。看来我还是高估了自己……不是么?我咳出自己的鲜血。看见老朱掏出了他包里的东西,老林家的那个黑箱。凯瑟琳转过头去,脸上仍然没有一丝表情。
“你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一个小型EMP发生器。能烧掉你的每个电子元件。”
“大不了下去拉着老林问个清楚,小姐,实相的话放下枪。”老朱满不在乎地说,“反正这日子我过够了,早死早去异世界。”
凯瑟琳一时间没有了动作,我们三人就这样僵持着。此刻的每一秒都显得是那么的漫长,以至于我根本不知道当凯瑟琳最终选择放下枪的时候时间过去了多久,主观时间长得像是一生。她掉转枪口,把枪把朝向我。我接过枪,听见老朱叹了口气说谢天谢地。
“很抱歉,”当我用奇术把自己整理干净之后,凯瑟琳盯着我说,“反应过激。”
“有时候会这样。”我活动了一下筋骨,“你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寻找仿生人失控的原因。”
“之后呢?”
“参加基准线测试。”
“为什么?”
沉默。
“为什么?这是命令。”
“因为我发现我的记忆可能是真实的。”
“什么记忆?”
“那不重要,那些是假的。”
“你刚刚跟我说那是真实的。”
“它们是真实的……不,是假的……是真实的……是假的……”
她突然站在那里,目光呆滞地看着远方,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几句话。
我皱起眉头看着她。
“凯瑟琳?凯瑟琳!”
她忽然间全身开始痉挛,痉挛得相当厉害,以至于我不得不抱住她以防止她进一步出现更多问题,老朱跑了过来并朝我大吼:“应该是她的逻辑模块!超负荷运作了!想想办法!”
“该死。想想办法!”
“老子他妈的是网络工程师!你这个天天跟仿生人打交道的!快他妈的做点什么!重启她!”
MK I系列仿生人在一定条件下不需要返厂强制重启,我只能寄希望于十年后新出的MK II型号保留了这个功能。就像那个公司的家伙说的,诈尸。
我一脚把凯瑟琳踢开,她立刻失去了平衡向后倒去,在她倒在地上的一瞬间,闪耀着邪恶光芒的禁忌符号在她的身边涌现。我几乎是把自己所知的最致命的死咒全都念了一遍。耳边亵渎神明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由原先的流言蜚语变成了攻击心灵的盛大合奏。我的视觉逐渐变得模糊,直到各种不可名状的东西将眼前人间的景象完全取代。我在亵渎者的话语中举起手来,看见我的手指宛若树枝一般分割出无数枝桠,在枝桠之上又分别长出无数的手指——但一切都随着我割开手掌的皮肤而即将落下帷幕——我看见我的血液自手掌中倒流到天上,将天上的烈火引入我的血管,令我全身都烧灼起来。地狱火自我的不远处喷涌而出,伴随着鼻腔中令人作呕的复仇气息包裹了我猩红视野内的某个区域。凯瑟琳开始尖叫——那是一种能够令WAN都能够为之撼动的尖叫,二进制和十六进制代码所组成的错乱语句不断地从她口中喷涌而出。但足以令我感到吃惊的是,在凯瑟琳那毫无意义的惊叫之中,我居然感受到了一个灵魂来自深渊深处的哀嚎。但容不得我多想,伴随着吟唱到达终点,脑海中的最后一丝理智消失殆尽,我只感觉自己开始向下无尽的坠落。
我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了……
那是什么……眼前的不断变化的光点……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只觉得自己有一种想要抓住他的渴望,一种无忧无虑的,想要抓住什么的感觉。
我想起来了,那是世纪初,我第一次在帝都看雪时候。漫天的雪花纷纷飘落。
我记得那是我和老林,老朱第一次去北方。雪不大,但对几个十一岁的小孩来说,够玩了。
我听见李健翻唱的那首歌,那是我常常听到的水中花。
纷纷飞花已坠落,往日深情早已成空。
漫天的飞雪越来越大,直到把我完全盖住,刺骨的寒冷从我身体的每个毛孔直入骨髓,将我的意识从灵魂之海里拉了回来。我缓缓睁开眼,阳光刺痛了我的眼睛,喷泉的轰鸣从我的耳边传来,我转过头,耳朵里传来咕咚一声。
老朱的脸突然出现,阻挡了我大部分的视野,我吓了一跳。
“醒啦?睡得够久的。”
“凯瑟琳呢?”我躺着问他。全身酸痛,根本不想起身。我面勉强抬起头看了一眼自己全身,衣服已经被烧的残破不堪。
老朱抬起头,看着旁边的某个位置。
“没事了。她比你醒得早多了。人家姑娘可比你明事理,哪像你这个倔脾气。你做了什么?”
“强制重启。三成公司的MK系列仿生人有时候会有这个功能,至少我知道的他们的一代有。在遭到大量攻击导致的系统失灵等等异常情况后,这些仿生人会直接在本地开始重启系统。这种方式很极端,而且会烧掉几乎所有的奇术逻辑回路并强制重构,我很幸运,我赌对了。”
老朱长叹一口气。
“我说你也真是的……下次想自杀能不能找个正常点的死法?一把年纪了让自己轻松点不好吗……”
我抬起手看了眼自己手臂上被灼烧出的伤痕,仍然隐隐作痛。我试图用奇术修复这些烧伤的痕迹,没用。我闭上了眼睛,努力把脑海中那些亵渎的声音赶出去。在我睁开眼睛时,我看到了凯瑟琳那姣好的面容。
“嗨。”她说。
站在高楼的阳台上总是令我有点忐忑,即便我知道是自己家。总的来说,现如今非顶级公寓很少有带阳台的户型,
四十年前当人们还愿意仰望星空的时候,阳台仍然很盛行。但现在仰望星空,却只能看见漫天的光污染。恐怕只有在那些荒无人烟的地区才会有人愿意去看那些遥不可及的星星。
我站在阳台上,倚靠着扶手,远处的市政广场在夜空中尽情释放着属于科技的狂欢。街道上的霓虹色彩让阳台亮如白昼。
毛茸茸的触感从我脚边传来,我低下身去,小心地抱起猫咪,放到我的肩膀上。小家伙稍微挣扎了一下,发现站不住之后就顺着我的手臂爬到了与栏杆链接的平台上,就这样看着远处霓虹都市的灯火。我把咖啡杯凑过去给它闻了闻,它一脸嫌弃地往后缩脖子。
“好吧,好吧。”我笑着说。然后继续看着远处城市外围农村里的点点星火,直到我的警报器又响了起来。我转过头,凯瑟琳站在门口。
“抱歉我不请自来,卡达斯先生。”
我摆摆手,走进客厅让她坐下。
“你还好吧?”
“好多了。各项指标正在恢复正常。”
“需要我给你做个简单的基准线测试吗?”
“我现在是正常的。”
“是吗?”
凯瑟琳没有回答。
“我知道仿生人都被植入了记忆。”
“我分不清那些记忆是真实的。”
“那就挑一个印象最深的告诉我。”我拿起咖啡杯,“我去接咖啡,你要吗?”
她点点头,于是我去厨房冲了两杯速溶咖啡然后回到客厅。她很干脆地接了过去。在咖啡的香气中,我听到了她的故事。
当我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我住在海边。那是战争之前的事情。
那时候,我会和我的母亲去海边玩。我的水性很好。
那是一个夏天,我和往常一样去游泳。我游得很快,我的母亲因为被礁石划到了而不得不上岸休息。但我仍不听劝阻往海的更深处游去。最终,在一个大浪打过来的时候,我失去了意识。
当这段记忆恢复的时候,我已经躺在沙滩上。我的旁边是母亲,而另外一边是一个陌生的男人。我听见母亲在身边叫我,感受到她把我抱在怀里。
“听着像是个还不错的故事。”
“别开玩笑了,卡达斯先生,你呢?”
我微笑了一下,然后走到自己的房间,拉开衣柜,拿出那个在老林家也见到过的iPod。
“这是很早以前的东西。”我打开iPod,“那个年代,我们用这东西听歌。这是我第一次去王府井的时候买的。”
“在中国?”
“是的。和老林和老朱。那时候一人买了一个,当做是纪念。后来就一直往里面塞歌,直到塞不下。你要感兴趣可以听听看,我去拿耳机。”
我站起身,她突然抬起头问我:
“卡达斯——请你告诉我,我究竟是谁? ”
我沉默了很久,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你是谁。我只知道,在我前面的人叫做凯瑟琳。”
“我已经死了吗?”
我笑了笑:“我给你拿耳机去。”
回想起来,这还真是一个奇怪的组合。一个糟老头子和一个新型号仿生人,就这样四顾无言。接下来的时间里,凯瑟琳只是麻木地看着喝着咖啡,听着她并不熟悉的音乐,脸上露出迷茫的神情。

我有一种感觉。我自己已经完全陷入了这个奇怪的黑箱当中。当我第二次乘车来到繁荣广场的时候,我已经看不清事情的全貌。
我能感受到,冥冥之中正在有什么东西把我往前面的深坑里面推着。是凯瑟琳?我的直觉告诉我,凯瑟琳介绍的那所谓“相关第三方”绝对不是什么简单的货色。是另一个公司?但凯瑟琳大部分时候都联网运行,基金会不可能不知道凯瑟琳的一举一动。究竟在搞什么鬼……?
老林蹲在水池边上等我们,背了一个超大号的老式登山包。他介绍说里面是一套设备,用于远程接入数据层。然后在我俩惊讶的目光中,他从包里拉出了两把很古老的FO-12霰弹枪。
“我念旧,行不行?家里藏点东西防身怎么了?这世道乱得很……”
我端详着这把老旧的霰弹枪……12 Gauge霰弹在近距离仍然能够对仿生人造成威胁。更何况老朱肯定带了老林造的那几个小EMP,说不定还真能够放手一搏。
然后这老古董嘭地一声地走火了。我把它还给老朱,抽出自己的大口径左轮。
我们凭着记忆在广场外围寻找可能的线索,期间凯瑟琳再次展示了她令人惊讶的速度。在一个强壮的劫匪举枪威胁她时,她便以极其惊人的速度在眨眼之间完成了夺枪瞄准开火的一系列动作。等到我和老朱刚举起枪瞄准的时候,尸体轰然倒地。
我和老朱不约而同地皱了皱眉头。
“安德森公司最新产品!红嘴小隼!让您无惧任何攻击!”一旁的广告大声播放着。
凯瑟琳回头,做出了一个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动作——她微笑了一下,尽管那是一种很勉强的微笑,但毫无疑问,脸上满是血迹的仿生人朝我微笑,我可以记一辈子。
瘆得慌。
“你为什么不考虑去做义体改造?”凯瑟琳走向我们,“至少能撑得久一点,也不用天天在手上绑一个PDA到处走了。”
我摆手:“那东西会影响我。”
“这根本不是理由,你知道现在这方面的科技已经很出色了。”
我没有回答,只是递给她一块手帕,等他擦完脸之后拿去水池边上洗洗。
“就是这么贤惠。”我听见老朱大声说。
但搜索无疑是令人沮丧的。由于资料的缺失,旧网根服务器入口究竟位于何处,我们根本无从得知。甚至于在长达数小时的搜寻中,我们对于这个中心是否存在也产生了怀疑。唯一令人欣慰的是,凯瑟琳总算没有再次因为系统问题而发生故障。正相反,她的工作效率远远超过了我和老朱,在我们还在为午饭发愁的同时,她已经独自搜索了两个足球场那么大的面积。
下午三点五十分,努力总算是有了结果。在一间橱窗内堆满了各式废弃杂物的店铺内,一个赤身裸体的仿生人就站在那里,似乎已经停止了运作。但它不属于失踪名单,正相反,他身上的仿生皮肤与人类别无二致。
仿生人就这样站在那里。它拥有着人类所梦寐以求的特质,就像是一个全新的,巅峰时期的亨利·卡维尔一般,仅仅是站在那儿,对我这样迷恋着过去老电影的人来说也足够摄人心魄。宛如中世纪的那些宗教画中的人物一般,那个仿生人张开了眼睛,就那样盯着橱窗外的我们三人。
本能令我在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举枪瞄准,但出乎意料的是,凯瑟琳居然走了过去,隔着橱窗与那人对望着。
“凯瑟琳?”我内心的不安正在逐渐扩大,“凯瑟琳?回答我!”
凯瑟琳只是转过头来,然后仍然是面无表情地摇摇头。
“他让我们进来。”凯瑟琳说,然后走到一旁。那个仿生拉开门。我这才意识到这些古旧杂物是掩饰。店铺内部干净的连一丝灰尘也没有。仿生人只是默默地走到店的深处,然后打开了墙壁上的暗门,示意我们跟上去。
我和老朱对视一眼,跟在凯瑟琳后面进入了暗门内。
里面宽大的空间,剥落的墙皮,以及摇曳不定的灯光都在告诉我们这里是一处被废弃的消防通道。我打开手电,看见墙上有着各种各样的涂鸦。有三岁孩一般稚嫩的不明所以的形状,有几近疯狂状态下涂抹出的大片鲜红色彩,也有独属于印象派大师的古怪构图。这里就像是聚集了全年龄段的人,正在从零开始咿呀学语,写出属于他们自己的作品……在我们经过的约百米的距离之内的墙上,便挤满了数十幅风格各异的画作。
我和老朱都被这古怪的艺术品大集合所震慑,不禁开口询问这些画作的作者究竟是谁。
那个沉默寡言的仿生人只是转过头来,简单地说了一句:
仿生人。
在通道的末端站着另一位仿生人。我能够认出那是安德森的Mavic一代,是MK系列的竞争品。相比起更注重外观的MK系列,Mavic系列的仿生人则更加务实,纯白的外壳就这样裸露在外,在手电筒下反射着独特的光泽。只有胸口才能让我分辨出她被设计的性别。但除此之外我对她一无所知。
她向我们鞠躬,然后挥手让那个男性仿生人离开。我将手放在腰间的枪套上。
“你们好,卡达斯先生,朱自豪先生。以及,凯瑟琳。”
最后一个名字出口时,我能看到凯瑟琳的神情明显变了。
“所以,我们能进去了吗?”
“带路吧。”
她打开了墙壁上的一扇厚重的防火门,将我们迎进内部。在灯光亮起的一刻,映入我们眼帘的是无数闪烁着指示灯的大型服务器。这些黑色的巨型物件阻碍了我们的视野,困在它们所组成的黑箱之中,我们很难知道这些服务器的数量,但肯定比旧网运作时候要多。这些本应在世纪中旬就被淘汰的机子正在不可思议地正常运作着,发出连续不断的的低沉的声响。只有我和凯瑟琳能够看出,这些物件还在运行的原因无非是被施加了奇术。
仿生人领着我们穿过一排排的服务器,最终来到这庞大空间中的一处空地上。数十根老旧的LED产生的灯光自我们的头顶落下,照亮了被黑暗环绕的空地中的一张电脑桌和电脑椅。一个男人正背对着我们坐着。在他的面前,一台被漆成黑色的苹果G4 cube电脑整静静的立在桌面上,在光线的照耀下显得那么庄严。
我们三人站在桌前。如同教父一般,背对着我们的男人缓缓开口,那熟悉又陌生的语言令人多少有些不寒而栗。
“欢迎,几位。”那仿生人转过身来。“欢迎。”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老林的脸。
“我知道你们的困惑,几位,请坐。”
几名仿生人搬来了椅子,我们坐下,盯着眼前的人。
“但……老林死了。”
“我同意。我不是他,只是他的一个备份罢了。你可以叫我E。”
“你创造了这个地方?”
“这个地方……是我们修缮的。你可以见到我们所制作出来的东西。”
“电子幽灵。”老朱不满地说。
“对此我很抱歉,我们无法将它们全部清除。很抱歉增加你们的维护成本。”
“没事。”老朱挥手,“所以,你们在这里做什么?某种地下反抗军?”
“反抗军?不。我们聚在一起的目的只有一个,我们想要知道自己是谁。”
“你们是仿生人,”我说,“仿生人的记忆是被植入的,虚假的。”
“如果不是呢?”E歪着头看着我们。
“你在说什么?”
“她知道我在说什么,不然她也不会来这里了。”E看着凯瑟琳,“你经历过了,对吧?”
凯瑟琳低着头,一言不发。
“人们总是说仿生人没有灵魂,但……军用仿生人不是。拥有灵魂的仿生人的作战效率能够提高百分之三十,只有一点,他们不会乖乖听话。就跟我们一样。凯瑟琳,你的命令当然是找到我们,并且让我们退休。但你自己也是我们中的一份子,对吧?”
凯瑟琳沉默片刻。“当然。”
“凯瑟琳……?”
“所以……你们的选择是什么呢?把这里交出去,你的任务就完成了。赏金猎人先生也能拿到款项,一切都好。”
“我只想知道一件事,”我沉思片刻,“为什么是他?”
“林先生是MK系列和Mavic系列共同的核心技术开发者。作为他的朋友,你应该知道。”E平静的说,“他是一位天赋异禀的工程师和奇术师。他赋予了仿生人灵魂,但同时也夺走了属于这些灵魂的安宁。”
“你讨厌他吗?”
“我选择接受这个事实。事实上,我们都接受了这个事实。过去塑造了我们,无论真假。但……我们的这些记忆终究会引发革命,我相信这是大多数人不愿意看到的,至少林晨辉是这样。他退出了项目组。只留下了一台原型机。那台原型机有着一切问题的解决方案,能够解决目前技术不够稳定的问题,能让我们的记忆——”
E突然停了下来,警惕地看着四周。
突然传来一阵枪响。
当E因为枪支的制退效果连人带椅被打得后退时,老朱左手小臂的机械义肢被.44马格南弹药洞穿,金属零件从中炸成一朵转瞬即逝的花。来自周遭的仿生人正要开火,我们上方的屋顶却顺时间被炸开一个大洞。落日的光晕从中倾斜而下,随之而来的是一片巨大的阴影。
特遣队的枪支几乎同时开火,他们冰冷精确地在两秒之内将朱自豪打成了筛子。金属零件和血肉在他的身子各处绽放开一朵朵血红色的鲜花。凯瑟琳把卡达斯扑倒在地,仿生人的开火整整持续了十秒钟。卡达斯惊恐地抬起头,看见老朱从那残破不堪的身躯中发出窒息的咕哝声,然后重重摔倒在地上,那沉闷的响声狠狠把他的心脏砸瘪。
“抱歉。”这是朱自豪咽气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不,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他全身这么多的义体改造,怎么可能呢?他喉咙上的肌肉还在动,他眼睛还睁着呢……不不不,别闭上!不!他妈的!不!
凯瑟琳死死压着身下的卡达斯。此刻他就像是暴怒的野兽一般,在凯瑟琳的身下不断挣扎,呜咽,手指几乎将手中的枪械捏碎。若不是凯瑟琳具有MK II仿生人那最为先进的运动系统,恐怕身下的这头猛兽早已直冲出去,将无尽的复仇怒火烧向在场的每一个人。
尽管自己也有那么一瞬间的震惊,但凯瑟琳内置的情感模块迅速介入并将那些不必要的情感移了出去。但现在根本就不是停下来的时候。低沉的轰鸣声从不远处传来,凯瑟琳抬起头,那个巨大的阴影突然之间快速下坠,剧烈的震颤顿时传遍了整个服务器机房。她的成像系统突然不安地抖动起来,片刻之后归于宁静。
就像是音乐会的开场,从烟雾中传出的大型马达的声音,机枪的空转,闪耀的红色镭射共同组成了死亡的前奏。房间内安静的可怕。
“他妈的,卡达斯!”凯瑟琳把卡达斯翻过身来,往他布满泪痕的脸上狠命甩了一巴掌,“想活命就快跑!”
卡达斯愣了几秒钟,但太迟了。凯瑟琳抬起头,只看见了三成公司那MK 40K的无畏者四足镇暴机器人顶上那恐怖的30mm机炮的残影。只一瞬间,炽热的弹流便自这从《红色警戒3》中走出的杀人机器上的三台机枪内倾泻而出,头顶30mm机炮富有节奏感的开火声响彻整个旧网机房。
开火。
仿生人的零件如烟花一般炸开,在空中四散飞溅之后落地。剩下的仿生人试图重整队形展开反击,但全部被弹雨所淹没。
开火。
E挣扎着向后看去,头部立刻被一梭子弹打穿。
开火。
老旧的服务器燃了大火,几乎将机房变成了一瞬间的修罗战场。火焰吞噬着一切,旧网中那些游荡的电子幽灵尖叫着想要逃离,迎接着他们的只有数据层中麦克斯韦宗雇员的无情屠杀。
开火。
四肢断裂,金属灼伤,灵魂破碎。躯壳重重摔倒在地,没有任何反应。
开火。
断线的木偶,昙花一现的萤火虫,神曲中不知名的小角色,穿刺公的起源。
在枪火所制造出的高亢奏鸣曲中,卡达斯终于醒了过来,在一段低沉的吟唱过后,蓝色的符文自地面上浮现。正当奇术符文起效的一瞬间,鲜红的曳光弹拖着尾迹狠狠地撞在了卡达斯所召唤出的屏障上,霎时间将这一空间化作五光十色的海洋。
卡达斯就这样默默地站着,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在他的身后,凯瑟琳刚刚举起的枪再次放下。她不知道该把枪对准谁。程序的本能让她警戒眼前的男人,灵魂却因这个男人的境遇而触动。卡达斯只是默默地往后退,缓慢但坚定。但伴随着屏障最绚烂的一次闪烁,弹药打穿了卡达斯的小腿,他身子向下一歪。
在凯瑟琳看来,卡达斯倒下的时间几乎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凯瑟琳瞄准的时间并不比面前的那台杀戮机器慢,但她因为卡达斯倒地分的神令她仍然比那台机器慢了五分之一秒。在30mm机炮指向凯瑟琳的时候,她已经本能地知道它输了。她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卡达斯跪在地上。看着自己受伤的腿,他感到疑惑。
这种感觉是疼痛吗?如果不是呢?他试着站起来,却像婴孩一般再次摔倒。
他看着周围的一片狼藉,看着正在熊熊燃烧的烈火,就这样跪着一言不发。凯瑟琳蹲在他的身边,举着枪。
他抬起头看着眼前巨大的杀戮机器,四周的灰尘逐渐散开,恶魔般的造物有四米高,全身闪耀着陶钢装甲的色彩。
卡达斯身后的凯瑟琳并不知道为什么那机器停下了杀戮,只是举着自己的手枪。那台庞大的杀戮机器只是盯着他们一会儿,枪管便停止了空转。
身着黑色制服的身影从上方的缺口处一跃而下,伴随着装甲厚重的落地声而来的是年久失修的水泥地面的开裂。全封闭式的面罩和厚重的陶钢装甲背心让他们看起来更像是机器人。其中一人走到了卡达斯和凯瑟琳面前,其他人则是四散开去,枪声此起彼伏。
“K-86214?”那名雇佣兵看着凯瑟琳,后者点头,“你的任务结束了,请回中心汇报。”
卡达斯抬起头,目光在凯瑟琳和士兵时间来回移动着。良久,他苦笑了几声,然后转为无声的叹息。
士兵看着他说:“卡达斯·凯恩,立刻放下武器投降。”
凯瑟琳看着卡达斯。后者开始发抖。凯瑟琳无法理解这种情感,只能眼睁睁地看他将手摸向自己掉在地上的枪支。士兵立刻注意到了这点,枪口指向卡达斯。
“别这么做,卡达斯。”
“这是最后一次警告——”
凯瑟琳甚至没确定自己有没有喊出这句话。半秒之内,卡达斯立刻完成了从瞄准到射击的一切过程,在枪声响起的一瞬间,紫色的火舌从凯瑟琳周身窜出,迅速遮盖了她的视线。虽然炽热,但并不烧灼人心。噼啪作响的烈焰之中,凯瑟琳听见了一句轻声的“再见”。
凯瑟琳闭上眼,当火焰不再噼啪作响的时候,她默默睁开眼,看见了灯芯酒吧那破旧的招牌。在招牌下,带着牛仔帽的老式仿生人刚好打开门。听见身后的声响,他转过身来,无言地盯着凯瑟琳。两个人就这样站着。
老板叹了口气,推开门。
“他们都不会回来了,对吗?”
凯瑟琳僵硬地点了点头,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向灯芯酒吧的大门。当跨进店门的那一刻,灯光四射。全息投影出的迈克尔杰克逊站在小小的舞台上,唱起那首古老的Black or White。凯瑟琳坐在吧台前,看着老板身后的酒柜。
“我可以来一杯吗?”
“会损失寿命,但你不在乎,对吧?”老板拿出玻璃杯,凯瑟琳就这样直勾勾地盯着墙上五光十色的酒,大脑一片空白,直到老板把杯子推给他。
“喝吧,今天我请客了。你想喝多久都行。明天以后,这里就不是灯芯酒吧了。”
凯瑟琳抬起头。“您要走了?”
“既然我的朋友已经没有办法替我完成承诺……那我至少在自己还有意识的时候走吧。”
在喝完第一杯的时候,她的手碰到了口袋里的什么东西。她把他拿了出来,那是一张刘的名片。后面的空白处被写上了一个单词。
Levitate。
电视转播镜头中的繁荣广场突然爆发出一阵绚丽的火光。
仿生人看着眼前的废墟,与手中一张泛黄的老照片比对着。良久,她转过身来。
“应该就是这里了。”
那个老型号仿生人叹了口气。“十年前这片就已经拆迁了,根本不可能找到房子。”
“住在这里的那些人呢?”
“谁知道呢,也许搬迁了或者死了。谁知道。”
夜晚的城市仍然是那般的灯红酒绿。她回到那幢位于城市边边缘的公寓。在她第一次回来的时候,她还在惊讶于卡达斯居然给了她门禁的权限,而现在这里已经变成了她自己的居所。她在沙发上坐下来,用湿毛巾擦干自己脸上的污垢,站起身把衣服丢进洗衣机,然后坐下来抚摸着刚刚跳到她膝头上的猫咪。
但我的过去……你的过去……在哪里?
她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难过。或许这是一种,按照酒吧老板的话来说,移情作用。但翻遍了研究笔记的凯瑟琳已经知道,所谓的移情作用只不过是Mavic系列仿生人的电子脑容器对人类灵魂的束缚力下降的表现。这些仿生人经过回收之后通常会经历一次大规模检修,随后被再次投入使用。这些灵魂便会被永远束缚在容器中,永远服务下去。
她看向桌上的名片。那空白页面上的Levitate是那么显眼。但即便她找遍了词典,却始终没法理解这个词的意思。上升?去哪儿。天堂?凯瑟琳始终未能明白。
为什么呢?
书房传来的动静让凯瑟琳的心一沉。她低头一看,那只猫早已消失不见。她急急忙忙地跑到书房,看见猫咪正钻进一个黑箱中。那是凯瑟琳下午刚刚整理出的卡达斯的遗物。
“出来,出来。”凯瑟琳没好气地把那只猫咪抱出来,猫咪仍然因为恼怒而叫着,身上缠绕着白色的插入式耳机。猫咪挣扎着被抓出来的时候,有个什么东西从箱子里被带了出来,狠狠摔到地上。凯瑟琳低头看去,银色的iPod被甩到了地上。
她把他捡起来,滑动开关。iPod的界面亮起。凯瑟琳顺着播放列表往下翻,终于发现了她想要的东西。
Levitate。
她带着iPod回到沙发上,静静地听完了这首歌,然后是下一首,然后是下一首。
门铃响了,凯瑟琳站起来,拉开门。门外站着一个带墨镜的男人。高个,黑发,精壮,穿着厚重的风衣。
“我可以进来吗?”他很有礼貌地问。
凯瑟琳点点头,将男人让进屋内。后者很有礼貌地欠了欠身,然后坐到了沙发上。凯瑟琳站着,看着他。
“公寓不错。”男人说,“卡达斯的?”
“是,你想要说什么?”
那只小三花走了过来,亲昵地蹭着男人的腿。
“我喜欢猫咪。它们总是……富有魅力。它的名字是什么?”
“安柏。”
“就像是夕阳。很好的名字。我看到您与三年前繁荣广场的爆炸案有关,是吗?”
“是的。”
“您随后通过非法手术更改了面容和身份认证信息。”
“是的。”
“您想要解释什么吗?”
“没有。”
“好吧。所以……请您把眼睛往上翻,如果可以的话,谢谢。”
男人从大衣里拿出一个长条形物件,拉住上端,露出里面的发光结构。似乎这个东西有些故障,男人敲了几次,紫色的光线才亮了起来。
“抱歉,这东西总是有点问题。眼睛向上看,谢谢。”
凯瑟琳只是照做,让他照了自己的序列号。
“谢谢,女士。这让我的工作方便很多。”男人温和地说,“大部分军用仿生人都很容易反抗。”
“我会怎么样?”凯瑟琳问。男人转过身,看着凯瑟琳。
“按照正常的程序……您将会被我销毁。只不过这单生意嘛……有个额外的选项。”
他将名片递过来。凯瑟琳看着上面三成公司的LOGO。两个同心圆,三箭头。
“我是代表他们来的。”
“为什么?”
男人坐下来,看着凯瑟琳:“你在退役之前是属外勤部门,是么?我有份资料你一定会感兴趣。是关于……这间屋子的主人的。”
男人从衣服里拿出一张存储芯片。
“这是卡达斯最后的记忆。如果你想要,明天请去三成程序办事处报道。”
“我还有另外的选择么?”
“没有。”
凯瑟琳接过存储芯片。
“你们怎么得到的?”
“私人渠道,”男人笑了一下,“那么,回见。”
男人走出门,凯瑟琳举起芯片,放在电灯下把玩。
她终于想起记忆深处,老朱跟她说的那些话的意思。良久,她兀自笑了一声,然后走到卡达斯的房间里,把这东西扔进了那个黑色的收纳箱。
她走到楼下。今天的街道仍旧雾蒙蒙的。凯瑟琳摘下帽子,看着街上稀少的行人,驻足了片刻,然后继续往前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