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te-7:暴雪

A ROUNDERHOUSE Jo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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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工Ari Katsaros度过了晦暗的一月。

三十天前,她在Site-34的营房醒来,一如过去三年中的每一天。俾路支省不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但也远非最差的所在。基金会在这里的主要集结区是Site-34,也是她多年来唯一称之为家的地方。

二十一天前,她在玻利维亚乌尤尼的一间破旧公寓醒来,失去了左臂和过去一周的记忆。在她身旁,一把空膛的基金会发SIG Sauer M17装在法拉第轮中,还有一支应急个人记忆删除剂的橙色药瓶,已经空了。

今天,她在一辆半卡车的客座上醒来,因为在阿拉斯加内陆深处可以慷慨地称它为高速公路。天空一片漆黑,和她来到这极北之地后所见到的一样。六个月的冬天在阿拉斯加是“夜晚”的代名词。从窗外望去,远方皑皑高山的原始景致已经晦暗不清,车头灯从前方盘旋的雪片中划出一道光柱。在她入睡时(几小时前?),外面正在下雪,现在依然在下,但驾驶室已经温暖不少。她仍然将羽绒服收紧,蜷缩在座位上。

她打量着格格不入的同伴——卡车司机,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穿着一件跟她相仿的羽绒夹克,工作服温暖地套在外面。他的金发藏掩在司机帽下面,稀疏的牙齿叼住一根没点燃的香烟。他不是基金会的人——至少,他自己不这样认为。他不知道自己是梦寐以求的“E级人员”称号获得者,受基金会所托,在没有基础设施可言且无法选择自动驾驶的情况下,载着他们的人穿越荒凉且危机四伏的地区。他只知道,如果仪表盘上的专用频道突然响起,让他绕道去接一个安静、穿着考究的乘客,然后带其前往目的地,一周后便会收到一张邮寄来的支票,价值几百美元。 他可能认为自己在为黑帮干活,Ari心想。转而又想,好吧,我猜他没错。

一星期车程后,他们将会在一两个小时内到达诺姆。尽管他外表古怪,但Ari认为她的司机是个完美的旅行伴侣——安静而不尴尬,友好而不窥探,包容而不大方。他连名字都没有问,这让Ari有些失望,因为她的假名失去了用武之地。抛开这一点,这一趟旅途十分叫人愉快。司机把车里的床让给她,而她总是谢绝。驾驶这鬼东西的人理应得到一张舒适的床,而她则睡在通风口旁的软座上,让她想起在科罗拉多小屋里蜷在火旁度过的冬天。

卡车在漆黑的道路上前行,她的目光从雪花覆盖的车窗转向他。

“问吧,”她叹了口气, “趁现在问,我们快到了。”

“嗯?”

“我注意到你的目光了。”她心中赞许,每当她有所注意,他都会将目光移开。 “你想知道我的胳膊怎么了。”随后是片刻的沉默。"

“是,抱歉。”他低声道,窘迫地揉了揉后颈。

“没关系,我不怪你,换作我也很感兴趣。” 她举起刚好从肘部截断的左臂,“但原因不是太有趣。”

“啊,你不想的话——”

“一起商店事故。斜切锯砸中了它,不得不截肢。”她不喜欢撒谎,但不知何故,这似乎比“我在一个陌生人的公寓里醒来,发现它不见了”要好一些。"

“哦,我有个朋友也经历过这种事,但他只失去了几根手指。我很抱歉。”

“没事。”她欣慰地点头,然后将自己包裹起来。

“喝点水吗?”

“是的,谢谢。”

她伸手去拿水瓶——然后抓住了自己的手,惊讶地发现它不再疼了,至少不像她在玻利维亚醒来时的那样。现在更像隐隐作痛,好像她已经抓了好几个小时似的。她毫不怀疑是Site-12医生的功劳。换作世界上任何一家其他医院,这至少要入院好几月,但基金会站在医疗技术的最前沿。Site-12是专门用于治疗对站点医务室来说过于严重、或长期无法处理的伤害,异常疗法和常规疗法双管齐下。她接受的化学药剂足以放倒一头大象,但它们奏效了。一周之内她便能起身走动,不到两周,她就接待了一位来客。


她正坐在病床上看着一场索然无味的真人秀重播,这时推拉门嘶啦打开,钻进来三个男人。她不记得他们的样子——许是有意忘记,许是逆模因的认知危害纹身。但无论如何,他们都穿着机动特遣队的磨砂黑色防弹衣,腰带上别着小手枪。他们占据了房间的四角以确保全面覆盖,她认得这种军事战术。随后,一名白发女子走了进来。

她身上的长裙洁白素净,在柔和的灯光下近乎发亮,颈间悬挂着一条扭成凯尔特结的金链。她朝Ari的床边走来,高跟鞋踩出昂贵的咔哒声。她的发色从近距离看透着一种显眼的绿,尤其是发根周围。她对上Ari的眼睛,笑了。

“感觉怎么样,特工?”她带着淡淡的爱尔兰口音,不等回答便在床沿坐了下来。Ari无法解释为什么,但她喜欢她。

“还行,反正比之前好。”Ari在床上翻身腾出空间,试探性地屈伸剩下那只手的手指。犹记得第一次手术后在镜中看到自己,那个黑发蓝眼的女人盯着她,她却没能认出那张黑眼圈深重的憔悴面孔。

“似乎不是太难,”陌生人轻笑,“但很好,我很高兴。医生说你术后预期看起来不错,鉴于……”

“……鉴于我失去了一只手,而且没人知道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是的,非常感谢。”

空气紧张了片刻。房间里训练有素的守卫们丝毫没有动摇目光。Ari随后叹了口气。

“抱歉。”

女人同情地点点头, “没事的。听说催眠疗法没有见效?”

“是的,还有记忆疗法。无论我喝下那瓶药是为了忘记什么,它都已经完全从我记忆中消失了。”她语气停顿,眼神望向坐在床脚的女人,“不过……无论如何,O5都不会为了看望一名特工而来这里。”

她眉尖挑起,“怎么?”

“你的保镖寸步不离,只有特别顾问、伦理委员会成员、O5和一些站点主管才享有这等资格。你的衣着不像顾问,太显眼;也不是SD;保镖走在你身前,陌生的领域。伦理委员会……” Ari停了下来,蓝色眼睛逐寸扫视她的目标。 “您看起来不像做这份工作的人,您的脸上写满了抉择的艰难。致以我应有的尊重,女士。”

她微笑着伸出一只手。 “不必在意。O5-5。”她的手摇了摇,“不得不说,你给了我很深的印象。我……依然希望你能够康复。”

Ari摇头, “希望如此,但大脑的某些部分并没有那么容易停转。”

“不错,你那种善于分析、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总在审视着情况。这非常好。”

“这是特工必备之物。但好处在于?”

O5-5用一只指甲修剪整齐的手取下项链, “我会在一分钟内回答这个问题。有想过拿到健康证明后打算做什么吗?”

“没怎么想过。”Ari耸肩,环视病房。房间是无菌的白色——静脉注射和心电图在床头一应俱全,几把椅子和一张沙发靠在远处的墙上。其中两堵由磨砂玻璃制成,可切换为透明,能够清晰而不动声色地看到Site-12的走廊,那里挤满了护士和基金会为数不多的几位真正的医生。自从进入房间以来,Ari就没有关掉隐私模式。 “办公室,或什么都不是,对吧?”"

O5-5俯身向前,将一只手放在Ari毯子下的腿上,闭上眼睛, “那也未必。”

Ari抬起头,“您的意思是?”

“你对O5秘书一职的了解情况如何?”

“我…知道你们有这个职位,但我不觉得——”

“不是真正的秘书,称呼而已。一个不那么显扬的名号。”

“所以其实是什么?”

“贴身保镖、私人助理、安保主管和护卫的结合。我想最适合的类比是‘副官’(aide-de-camp)。”

Ari眨了眨眼。 “等等,等等,这是外科的双重身吗?我还以为那只是一个传言。”

O5-5摇了摇头,“不,他们是事务总管,负责别的所有杂事。”

“噢。”Ari花了一秒钟才在脑海中记下这句话。 “等等,你们真的有——”"

“别去想那个,想想你能得到什么。只要你想,我可以给你保证。丰厚的薪水;在一个领域大显身手,而不是困在办公桌之后。这还不是全部。 "她向一名保镖示意,后者上前,将一枚银色小圆柱递给Ari。是个全息投影仪。她摸了摸看似沉重的按钮,启动了它。蓝光翻涌而出,组成一幅徐徐旋转的蓝图,上面的标志很熟悉。

“这是……”

“是的。世界上只有它的设计达到这种水平,它的原型正在收容中。如果你接受这份工作,我们愿意永久把它交与你。我已经和你的医生和专家谈过了,所有人都同意,我想这应该不是问题。”

Ari欣赏着这些蓝图, “我要和您形影不离吗?”

白发的监督者微微一笑,“哦,不必。我有我自己的秘书。但最近议会新添一员,正在召集人手。他似乎对你颇有好感。我这里不过是负责为议会事务……提供报价。”

Ari不情愿地关掉了投影仪,感受着掌心传来的重量。 “我有多少时间来决定?我会派往哪里?”

O5-5站起来,整理她的裙子。“听起来你已经决定了,明天我飞出去的时候会告诉你。至于派往哪里——官方讲,你上司去的地方;非官方讲……”她笑了, “你应该往行李箱放一件皮大衣。”


Ari跳下卡车,拿起包,关上车门。无非是一个行李袋,她喜欢轻装出行,相信其他一切都会有人提供。卡车空转几秒,换档,继续前行。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猛烈,雪片拍打着她的脸和她的皮大衣。她看了看右手腕上的电子表——很尴尬,且不舒服,但她已经习惯了。现在是凌晨4点33分,她相信如果天空不是像女妖一样对她尖叫,它会同意的。她把围巾裹得更紧,向镇里走去。

诺姆是一个沉睡的小镇。它的确有一个同样小而昏昏欲睡的机场,但过去的几周里,整个诺顿海峡都被裹狭在异常恶劣的天气中,导致诺姆——最初的诺姆,而不是现在命名为诺姆的小镇——如今正在水下形成有史以来最为恶劣的长期暴风雪之一。最不利的是出海,所有航班也已经停飞了,甚至往返于Site-7的基金会常规四轴飞行器也待在了地面。若是往常,明智的做法是静待结束,但Ari已经到了最后期限。

已经有一小拨人开着破旧的皮卡或脚踏车四处转悠。他们中的一些人向这名陌生女子挥手,她点点头,但没有回应,径直向走向诺姆港。

海面波涛汹涌。风暴不出所料更糟了,地平线现在是一片嘶吼着的模糊灰团。Ari遮住了眼睛,注视着港湾里摇摇晃晃的几艘小船,直到看到了自己的目标。那是一艘小型货船;不算庞然巨物,但至多能装下十来个集装箱。船体用正楷写着名字:Teaser

Ari喷了一下鼻子,沿着海港走到停泊处。金属跳板越过汹涌的水面,从混凝土墙伸往货船的金属甲板。她来回走动,估计这艘船大约有一百米长,五十英尺宽。大部分空间都被巨大的集装箱所占据,只在船头和两侧的走道留下了一个狭小的空间。风扬起海水,溅到她脸上。

“喂,那边的!”

她闻声回头,一个男人站在船的另一端。他上了年纪,有着极北地区世代相传的体格,精瘦而不孱弱。一件厚厚的连身衣和一件夹克,还有一件针织无檐便帽,几簇灰白头发露在外面,活像拖网渔船。

“在我船上干嘛呢?”他在狂风里大喊。

她解开上衣一部分拉链,朝他挥舞起袖子。基金会白色贴片在黑色帆布映衬下格外夺目。 “你是等我的人?”她喊回去。

“啊,该死,你是贵客。我们是在等你,但你他妈在上面做什么?”

她耸耸肩,把头发从脸上撩开。

“跟我来,我们到船上去,”他打了个手势,没等回答便转身朝船尾走去。Ari紧随其后。这人走路像个跟着海水轨迹的海螺仪,让他可以不受阻碍地移动。阿里就没那么幸运了。船颠簸翻滚,迫使她要么抓住栏杆,要么冒着下海游泳的风险。甲板的底部没着一英寸左右的水。她很感激过去的自己,当两人走到船上的住宿处时她可以确保自己的靴子是打过蜡的:那是一幢白色的大建筑,里面有驾驶台、船舱等等。通往建筑物的金属潜水艇一样的门被封住了。那人用拳头朝它猛击三下,让它从里面弹开。他走进去,为她把着门,“进来吧!”

她走了进去,门在她身后砰地一声关上了,外面暴风雨的呼啸顿时变得沉闷柔和。而里面……好得出奇。Ari意识到自己潜意识里一直预想着是军事实用主义设计,但这(表面上)是一艘民用船。他们所在的地方是公共区域,有座位、沙发和一张桌子,墙壁上是成排的橱柜和架子,被天花板上的几只黄色灯泡照亮。一条走廊通向看起来像厨房的地方。她四处走动,检查房间,而男人则摆弄着门上的锁和封条。

“嘿,特工,刚才对不住了。我叫Rudy。”

她转身,看到他正把脱下的外套挂在附近一个架子上,让水沿着格栅滴进下水道。她点点头,摘下棒球帽, “一切都顺利,我是Ari。”

“对,我拿到了你的档案,真是令人印象深刻,别介意我这么说。”他穿过远处走廊并示意Ari跟上。她注意到他腿脚有些不便,走路时重心在左腿上。他们进了厨房——厨舱,Ari纠正了自己。不大,但看起来库存充足,柜子里装满了罐头食品,冰箱里满是冻干肉和农产品。Rudy从其中一个柜子里拿出一个杯子。 “来点咖啡?”

“当然。”

他又拿出一个杯子塞进了咖啡机,他们在煮咖啡时沉默地等待了几秒钟,然后Rudy将杯子取出,递给她一个。 “所以说……”Ari呷了一口咖啡,“我们被困了多久?”

Rudy摇头。 “我们没被困住。天一亮就出去,应该在一两个小时内。”

“那场风暴看起来很恶劣,我以为会等它结束的。”

他叹了口气。 “正常情况下也许是吧,但我们别无选择。”

Ari又喝了一大口咖啡。 “为什么?”

“风暴在Site-7摧毁了一些重要的东西,我不知道是什么,但我想他们没有备份。昨晚风暴肆虐的时候从仓库取出了替代品。现在其实平息了一些,指挥部不想失去这个机会。”

“那东西,值得冒险吗?”

Rudy耸了耸肩。 “不是我的船,我决定不了,他们告诉我走就走。另外,Teaser只是看起来像艘破船,引擎盖下面塞着下一代基金会导航技术,我们会顺利的。”

她点头,对这番话施以同情。“我没有怨言,我也快到最后期限了。”

“对,对。”他转身将空杯子放进水槽。 “你是那儿新的安保专家,对吧?”

“是那样。其他的船员呢?”Ari问道,转身环顾四周。这儿明显有住过的痕迹:脏盘子,衣服,个人物品四下乱扔。

“就我和另外三个人。这种船在二十年前应该有十几名船员,现在一切都交给计算机了。来,给我……”Rudy伸手将她的杯子也收进了水槽。 “像我说的,我们很快就要出发了,所以——”他指了指绑在她背上的行李袋。 “你可以把那些东西丢在楼上的一间小屋里,好好睡一觉,我们到海湾之后可就没有多少睡觉机会了。”

“我会的。能告诉我……”

“当然,那个包也给我吧。”

“不,这是——”

Rudy从Ari肩上拿起行李袋。她动了动手臂,残肢一端不小心从口袋里露了出来。她急促吸气,另一只手捉住包带。

“没事,我懂了。”

Rudy其实没那么懂,将包带放回她的肩上,往后退了一步, “好吧。”他转身穿过厨房墙壁的门,上了楼梯。他们出到二楼的宿舍,基本上是一条有几扇门的走廊。他走到最尽头的那扇门前,猛地打开它。

房间简单得令人吃惊。一张床,一张桌子,地毯,灯,一个衣柜。床边的一个小舷窗是唯一表明这个房间是在船上而不是在汽车旅馆里的痕迹。她把行李袋扔到床上。“我要去桥上,下一层楼上。马桶在大厅下面,你可以去洗漱一下或者拿点东西吃。不过别碰糖,那是Priya的。”他笑笑,走到门口。“快到了我会叫醒你,如果你还没醒的话。”

“谢谢你,Rudy。”

“乐意效劳,Katsaros特工。”

他关上门锁住,屋里只剩下Ari一个人。她没有费心去打开行李袋,实际上又往里塞了一样东西——她的 SIG Sauer,拆开皮套安置在了衣服和个人物品之间。她脱下衣服,Teaser内部的温度让她不再需要雨衣和夹克,然后是坎肩和衬衫。她除去裤子,踢掉靴子,调暗了灯。从舷窗望出去,雨雪在甲板上盖了一层薄薄的泥浆,船随风摇晃着。Ari爬上床,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拿床头柜上的手机,过了一会儿才明白为什么无事发生。她缩回了那截残臂。

她坐在昏暗的房间里,舷窗射出的冷灰斑驳地笼罩身上,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她的腿、她的胳膊、她的躯干,她身体的每一部分都被装饰过,布满多年的伤疤,它们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显眼,她可以说出每一个割伤、烧伤或瘢痕的来历。她随消防队在无数次任务中抢回了四轴飞行器,在野战医院包扎,在医务室度过数周。但那些失败、伤痕和记忆里只剩下伤痕。她一直在重整旗鼓,从未失去能耐。

不是这个。她把手臂举到灯光下,研究那根没用的树桩,在昏暗光线中把它转来转去。直到现在她都避免看它——但它仍在那里。大约一半时间,她仍会下意识地伸手去拿什么东西,然后在一秒钟后意识到为什么手指没有缠住那物,一次又一次地承受这种刺痛。她庆幸自己仍能单手用枪,但除此之外——医生已经明白告诉了她:“操作能力严重受限”。

这条路分散了她的注意力,让她可以专注于其他事。但此刻坐在床上看着这具布满幸存痕迹的身体,什么也不想,除了一个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

她把被子盖过头顶。


几小时后她漫步在驾驶台。这是一个小房间,里面摆满了电脑和各种显示器。她进来时Rudy正看着一台平板电脑,脚踩在其中一个工作站上。

“嘿。”

“啊,靠。我不想吵醒你的。”

“我自己醒了。”

在第五次查看简报之前,她打了个盹。然后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将头发扎在脑后,戴上棒球帽,决定探索这艘船。他们现在进展顺利,驾驶台的窗户向着大浪和狂风敞开,雪在四面八方飞舞。集装箱已经安全地收回到甲板下,海浪正冲刷着甲板表面。

“很可怕不是吗?拜减震器所赐,我们什么都感觉不到。但如果你在外面……哎呀,小子。”他自嘲一笑。"

“是啊。太可怕了。”她想起了波斯湾类似这样一艘船的甲板。那时海面平静许多,也有人向她开枪,是是非非混杂在一起。 “我们还有多远?”

“离站点吗?很近了,我们应该能在一小时内到达。如果不是因为这场猛烈的风暴,你已经能看到它了。他们——我是说站点——大约一小时前发出了无线电,说他们已经清理干净了,所以我们最糟糕的时刻已经过去了。既然我们知道站点是什么和在哪里,至少我们对SEP场免疫。那意味着我们会看到它而不是盲人摸象。”

她点点头,依然盯着窗外的北极风光。 “SEP场。我读到过,是不是……”

“不错,该死的顺风车指南参考,书呆子集团。”Rudy嗤之以鼻,“我不太明白它是怎么起作用的,但基本没有游客知道站点在那里。不管咋说,站点离岸边只有几个黑点了。”

“介意我在这里等吗?”

“毫不。我是不会拒绝公司的。”

她拉开监控站其中一把椅子坐下。船的自行驾驶本身就非常了不起;船上的AIC不断对船舶和海洋运动的方方面面进行细微的修正。 “所以……你们经常去Site-7吗?”

他点头。 “过去大约每两周一次,一个月两次。咳,我不知道,大概有七年了。”

“运什么?”

“除了非常重要的乘客?”

她微笑。“没错。”

“不管他们需要我做什么,显然需要很多食物和水,这是常客。再加上设备、材料等等。替换零件、光纤电缆、铍青铜天线,那些RAISA的家伙在那里煮一些疯狂的玩意儿,我可以告诉你这个。”

“是啊,我敢打赌。R&D就是这样。”

“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收到一份特别的快递。带有基金会标志的黑色大集装箱。有时它带着生命支持系统,一般都配有武装警卫。他们让我把放在它自己的货舱里,好让他们看管着。”

“听起来像是在运送异常。”

“我也觉得。但报酬归报酬,还没发生什么糟糕的事儿。”

两人陷入了沉默。驾驶台的寂静与透窗的潋滟白雪形成鲜明对比,气氛挺奇怪,Ari不禁想起一段无声的雪崩视频。

“那你的事呢?”Rudy说,把她从遐想中拉出。”

“你是指?”

“除非理由充分,否则没人愿意在这么远的北边找工作,十有八九是为了逃避生活在正常经度的东西。”

“不一样,我只是…受雇于人。”

“无可替代的工作?”

她决定给对方几分信任。“O5的秘书。”

他的眼睛张大了。

“噢,操,行吧,这就有得解释了。”

“是啊。”

一瞬的沉默。

“能跟我说说Site-7吗?”

他灰色的眉毛弓起,“啥,你没看过档案吗?”

“我当然看过,但档案毕竟是远亲。既然你每两周就来一次这个地方。我……”Ari停顿,“我可以借用一下你这个近邻。”

他叹了口气,把无檐便帽从头上扯下来,松开一头比胡椒还咸的够格长发。他的手指穿过它,思索着。

“好吧,我只乘船去过几次。不太长,也不太深,但似乎是一个不错的地方。我想它一度归加拿大政府所有,然后卖给了美国,又卖给了基金会。经过大量的改装,加上又是静止的,所以他们可以添上好多无法加在那些移动怪兽身上的东西。”他在椅子上来回摇晃。"

“谁是站点主管?档案上没交代。”

“从来就没有。”

“什么?”Ari问。

“自打80年代被收购以来,Site-7一直是RAISA的总部。这代表它处在一个奇怪的灰色区域,没有正式的站点主管,而是受当时任何一个RAISA主管直接控制。”

“听起来…很勉强。”

“你想到了,但Site-7事实上什么东西都没收容。至少据我所知是这样,你永远也没法知道实情。”

“那它为什么没有保护措施?”

“不是它没收容异常,而是它没收容大写字母C的异常。船上倒有几个,但它们都是整合在系统里的Thaumiel级。”

“唔,有意思。但我看不出这跟站点主管有什么关系。”她顿了顿,“或者没关系。”

“站点主管的大多职责都在于作为异常收容的枢纽nexus。但Site-7几乎只负责RAISA的工作,这正是RAISA主管所关注的地方。由于没有要收容的异常,站点主管是多余的。另外,算你走运,你的负责人也是 RAISA的主管。”

她会意地点头。“我了解过他的档案。这个站点有多大?”

“老兄,那大——”

他的话被同时响起的两种声音截断。驾驶台外传来金属对金属拉长的尖啸,仿佛有什么在重压之下撕裂了自己。警报在Rudy身旁的屏幕上同时拉响,他放下双腿,靠住了监视器。

“噢,真是操了。”

“怎么了?”

他抓起胸口挂着的老花镜扫视屏幕。 “电气故障。一定是进水了……这狗日的电脑想打开其中一扇舱门,门却锁上了,把这死玩意拧成了两半。”

“严重吗?”

“我得去那重新设置,别让隔间被水淹了。只用按一下就行,但这操蛋的天气让我的腿……等等,你去哪?”

她已经走出了门。


Ari向前走去,用那只关节苍白而完整的手攥紧栏杆。甲板上已经没有集装箱了,尽数缩回的货梯将它们安全收进船腹,上方四个巨大舱口一并关闭。好吧,是三个。而第四个集装箱位于船的前右舷,舱门对着Ari半敞着,徒劳地试图关闭自己,挤压变形的金属锁正将它铰成碎片。宿舍外面,货船如一头受激的公牛般横冲直撞,被狂风和怒涛各个方向推去。她能做的就是脚下不停,以免在船体倾斜的时候被甩到边缘。

她咕哝着圈起左臂,钩住左边栏杆,让自己稳定了一些。小小的自豪感让她绷紧下巴,随后迎来了一股更大的浪潮。她全身上下浸没在冰冷的水中,感到肺里的空气被挤压而出,花了一秒钟才恢复过来,然后继续沿着船的左舷逆风前行。

“喔,真他妈是个坏主意…”

她抖开夹克,穿上门边的一条涉水裤跳了出去。前胸口袋里的防水收音机噼啪作响,在风声里紧张地嘶吼,“特工,你他妈在干什么?”

她不去理会发颤的牙齿,声音在寒风呼啸中响亮而坚定,“去修好它!我不是第一次耍杂技了!”

“听着,我明白,但我有人专门处理这档子事!你可从来没干过!”声音里带着担忧,但她根本不在乎。"

“我单枪匹马,”厌烦从心底升起,“……在菲律宾海岸台风中扣押了一艘Myrmidon船只!我在北极圈进行了救援行动!”

“好,你以前也许的确可以办到!但现在不一样,你不是——”

“我不是什么?!”咆哮声震慑住了她自己和大海。一两秒中,雷电和暴雪似乎都畏而却步。或许我只是想要想象一下,她想。收音机静默了片刻。

“操!行吧!去右舷找到那该死的终端,按下紧急复位,它会切断门的电源。”

Ari抬起下巴,眺望船的对面。她初遇Rudy的地方此刻成为了怒涛中心。船弓一头撞上去,水花四溅。若是在没有双手抓握的情况下试图靠近,浪头会把她从栏杆上拽下来拖进海里。雪已经冻结成冰,水里应该要远低于冰点,她会在溺水前死于体温过低。

“靠。”

她约莫在船的中部右转,望向里面的甲板。货舱的四个舱口将空间划成四等分,但彼此不齐。货舱口的下沉“井”之间大约有一个三英尺宽的上升空间,刚好可以行走。如果她足够小心敏捷,就可以直接穿过它去到船的右舷,也就是终端所在之处。

问题它不是用来走路的。极不稳固,无处可抓,没有栏杆。无论她在哪一侧滑倒,都会从六英尺高的地方跌进湍急的水流。这对于可以匍匐前进的人来说不是问题,但……

又一道冰冷的雪水在她脸上划过,一声霹雳,将她所有的疑虑一并打消。她翻过栏杆,滚到薄薄的金属桥上。几乎是瞬间,她开始前后摇晃。没有栏杆的锚在她身旁,她感受着摇晃,像风车一样抡起双臂试图恢复平衡。

她向前一步停下,放慢了速度。积聚在桥上的水落入下面的坑中。她深吸一口气,Teaser又传来一波震动。然后她动了。一步,两步,双臂向两侧伸出,就像高空走钢丝。——但没有防护网,她不禁想。

刚走了十到十五步,她的靴子踩进一个水坑,脚下一滑,Ari整个人跟着那条不受控制的腿弯了下来,直到她猛地一伸右手,四肢着地摔在金属地面上。

“操!”

一个声音风浪似的在她脑海中咆哮。不,不,不要在这里。不要像这样。另一个声音则稍为平和,如果死在这里,无论如何也不配活下去。她大口喘着粗气,冰水从身上每一寸滴落;紧闭双眼,专注于另一个声音。而后者沉默不语,直到她看向它的眼睛,要求它开口说话。

你是Ariadne,他妈的Katsaros。你杀死过战斗法师,从一千米外射杀一个巨灵,捕获过一只海怪;你是恐怖分子。去你妈的一只手——就算缚住双手你也能办到。

她重新站起身来。伸出双臂,感受风,感受水和冰的飞溅,感受每一片雪花。而后慢慢转身,将手臂背到身后,直到回想起它们曾在哪里,它们曾有过什么感受。

然后她开始迈步。冷静,坚定,不是竞走,不是奔跑,而是一步一步跨过金属屏障。 Teaser 在扭曲、在旋转、在翻滚,但Ari继续行走,顺畅地呼吸。风还在吹过甲板,但在远处显得沉闷而微弱。突然间,她不怕跌倒了。

然后她穿了过去,在船体再次倾斜时纵身越过金属栏杆,俯身着地。甲板以近45度角朝右舷翻去,她将自己支撑在栏杆之间,护住宝贵的生命。转头向右,Ari看到了沉浮沸腾着冰块的海面,随着船的AIC校正而消失不见。她沿着铁道疾驰向前,身体保持下沉。抬头一看,终端就在前方不过几十英尺,她已经可以看到那个塑料外壳侧面鲜红的大按钮。她抬起头来。她不确定是压力,天气还是光线,但在浓雾和云层中,她确定远处出现了一道隐约的人影。

她转身靠近终端。近看,舱口的损坏更为严重;构成船锁的金属块被巨大的扭力压得粉碎。门之间的空隙开着,水涌了进来。Rudy说过舱门是液压控制,只需要切断电源,舱门就会自动关闭。终端上信息闪烁,但屏幕被冰雪密实覆盖着。Ari打开按钮上的塑料插销,用手掌将它砸碎。

几乎是在瞬间,蒸汽释放的声音从两块金属板间响起,轰然一声关上锁住。她感觉双肩一松,不由难以置信地笑起来。她做到了。收音机又在涉水裤里噼里啪啦响了起来,这次她听得真切。

“上帝老天爷,你他妈干得漂亮,孩子。”

“对,妈的。谢谢你Rudy。”

“我马上就下来,风暴看起来已经过了。你就…呃,做你的事吧。噢等下,该死,看那个,在你身后。”

Ari转身走向船头。雨夹雪已经化作了霏霏细雨,洒在她的外套和船体的金属板上,遮住数十米视线的厚重雾瘴也开始稀薄起来。Teaser后方的远处传来一阵雷声。他们度过了暴风雨。

Ari透过急速退却的云层看到了一个建筑物,她之前以为是人影的东西。不是一个——而是好几个。雾气散去,阳光冷冷地照进来,一座座石油钻井平台映入眼帘。其中九个由长长的人行道和桥梁相连,一两个独立地与其他保持一定距离。每一个都有着庞大的多层甲板,高高耸立在巨大的钢柱上。起重机、天线和其他装装置点缀其间。一个巨大的卫星天线控制着其中一座,使它缓慢旋转着。Teaser正朝最近的那一个直奔而去。

收音机再次噼啪作响,而这次是轻快的女声,Ari听到了西班牙口音的提示。

“这里是Site-7海军指挥部,我们已经为您安排了声纳,FSS Teaser。熬过暴风雨便好,Rudy?”

“事情总会更糟,但我们需要修缮。”

“不会有问题的,你摆平一切了吗?”

“谢天谢地我做到了,船现在正在按航线前行。”

船靠近平台底部。下方建有一个供船只停靠的港口,而上面的龙门起重机将集装箱从甲板上抬起。Teaser缓缓滑入港口。

“很高兴看到你一鼓作气,特工。”

“是,是,多谢。”

Ari关掉收音机,把它放回口袋里。背后传来Rudy一瘸一拐的脚步声,她转身,看见他提着她的行李袋走来,脸上怒气冲冲。

“你真是个蠢货。”

她抬起眼睛,“我做到——”

“你他妈差一点就见阎王了,你不能拿自己的命冒险,孩子。”

怒火再次沸腾。不是她可以利用的那种冰冷的愤怒,她整个职业生涯都在利用这种愤怒。怒火攻心,愤懑难当。她还没来得及控制住自己,话就脱口而出。

“听着,我干得不错,我搞定了它,你他妈怎么可能知道——”

铿锵的金属相撞声打断了她。Rudy靠在栏杆上,右腿刚刚撞到了栏杆。Ari心里一震。

“该死。”

“是该死。几年前我丢了这条腿,孩子。但你仍然表现得像还有它一样。” 他叹了口气。 “我很抱歉。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两人沉默了一分钟;天空暗了下来,笼罩在船只滑进海上平台的阴影中。

“只是……假装一切正常,如果我强迫自己做我以前能够做的事情,就好像什么也没有改变。”

“我知道,但你已经变了。你需要了解自己的极限,适应它们,利用它们,只要你不把它视为弱点,它就不是弱点。”Rudy再次耸了耸肩。Teaser撞击码头的声音打破了寂静,他把包扔过来,Ari用右手轻轻接住。 “不废话了,我得去那监督一下。我猜他们应该在码头等你,孩子。祝你好运,不出意外的话两周后见。”

“我会见到你的Rudy,我…呃,对不起——”

他挥手,转身离去。“从没那回事。”

阿里把注意力转向与船只接壤的水泥码头。她对面的左舷竖起了一块跳板。这次她绕着船走了很长一段路才到达了那艘船。她把包甩在肩上,抓住栏杆,快步往下走,一直走到码头上。

港口不是很大,可以同时容纳两艘Teaser级别的船只,或者一艘更大的船只。数条混凝土走道收拢至一个中央平台,一个巨大的货梯正从上方平台下来,无疑满载着准备把货物从船上卸下来的叉车和码头工人。Ari把注意力转到眼前,正看到从码头上下来迎接她的人。一个是蓄着小胡子的金发年轻男子,穿着厚实的基金会防弹衣,头戴贝雷帽。他旁边是一名个子更高的西班牙女性,头发棕中带蓝,身上是污迹斑斑的工作服和短夹克。他们在中路相逢。

女子伸出手,声音和收音机里如出一撤, “欢迎加入!我是 Rita Vargas,工程副总监。这位是Pierre Gauthier上尉,站点安全负责人。”那男人礼节性点了点头。 “欢迎来到Site-7,Katsaros特工。我们一直在期待着你的到来。”

Ari露出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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