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丝尚未衰减的风恰巧足够绊倒最后一位梅兰德特工,细长的尾巴在极限距离发力扭断了特工的脖子,把那声惨叫闷在了他的肚子里。
“这可真是奇事一桩。”霍尔海雅抖了抖身上的尘土,“我居然有一天会为了一位狱卒披荆斩棘。”
“这句话你说了不止一遍,我想你没必要用这种方式强行增加你的身份认同。”O5-7——或者莱茵生命的总辖——的眼睛甚至都没有从终端屏幕上抬起来一瞬,“我也还是那句话——如果我是你,我绝对不会因为一个‘狱卒’的身份而放弃对知识的追求。”
“我怎么能信任一位狱卒对知识的追求?”
“当时在莱茵生命加盟基金会上最积极的是塞雷娅,不是我;在炎魔事件后塞雷娅坚称要寻求某种独立于O5议会之外的监察机制退出O5后,我推荐了缪尔赛思接任这个位子,没有我一大把有利于异常技术应用的议案肯定通不过,我在基金会里的角色可不是你所谓的限制者。”O5-7语气不带一丝波澜,“而且,你若真的只把我当成一个‘狱卒’,你真的会如此坚定地驻守于此吗?”
霍尔海雅轻笑了一声。“我指望的可不是你本人。”
“我还没问过你问题呢。”O5-7抬起头,“当时找到我的时候,你告诉我你代表蛇之手来回收前文明遗物。从现在的视角看,前文明并非擅用异常技术者,你们又为何要他们的技术?”
“前文明的时代也许过于久远,”霍尔海雅仰头,“但其造物仍经历过那个黄金的时代。”她闭上眼,似乎陶醉在某种对即将成为未来的过去的幻想之中,“一个神民可以自由地凭借自己的力量在天空中游弋,而不必向他人搪塞自己的能力仅仅是某种源石技艺的时代;一个没有狱卒去抓捕自由的生命的时代。”
“你所描述的似乎是一个现实扭曲者凭借自己的异常性质凌驾于一般民众的时代。”
“只是一个任何人都能自由地在这片大地上行走的时代。”
“自由。”O5-7站了起来。“是啊,自由。在哥伦比亚,我时常听人谈论自由这个词。政客们宣称哥伦比亚是整片大地上最自由的国家,于是在这里,富贵者自由地在市场上逐利、贫困者自由地感染矿石病被赶出家园;无能者自由地在政坛上蹿下跳、探索者自由地走向死亡。”她抬起眼,“建立在不平等基础上的‘自由’,又能保障多少人的真正权益?”
“所以?”霍尔海雅饶有兴味地问,“这能为狱卒的行径辩护吗?把基金会所说的天生强大的个体全部剔除后,整个社会难道会立刻变得公平起来?狱卒连人类内部的冲突都制止不了,就敢来对其他物种出警了吗?”
“你这句话说反了,”O5-7正色说,“正是因为人类自己存在问题,才要去对前沿的事物进行探索与界定:你不可能永远将两个玩闹的孩童隔开,而倘若要使这一纠纷停止,唯一的方式便是大踏步终结人类的童年。不如让我反问你一句:你甚至还在使用‘大地’这样狭隘的词汇,你连亲眼看到星空的权益都不具备,却来与我谈自由?”
“我可从不知道你还愿意去考虑什么‘制止纠纷’的话。”霍尔海雅眯起眼睛,“在基金会里,你一向是最激进的一方。”
“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说我自私。”O5-7面无表情,“我不过是希望一个团结的人类社会能够尽早突破星荚的束缚,在此之前我不希望什么自由或者权益之类的问题来干扰人类的前进。”
“所以你难道要用‘为了人类’这样的大道理来压我吗?”
“为了什么?”O5-7回答,“问得不错,我觉得你该看看这段莱茵生命多萝西·弗兰斯克给我留下的记录。你应当再想一想,帷幕后的世界到底该为什么。”
1099年初秋的特里蒙远郊并没有什么像样的好天气,对于没有移动城市荫蔽的拓荒队来说尤为如此——尽管今年尚未有天灾过境一类直接夺人性命的恶劣天气,但不时降下的暴雨也绝对算不上令人舒适;特别是在拓荒队基地的建筑在今天白天的那场浩劫下尽数化作那银色的液体倒飞上天之后,一个雨夜格外难熬。除去恶劣的天气,荷弩实箭、绕着基地巡逻的哥伦比亚宪兵和虽然还没被目击到,但不可能缺席的梅兰德特工也使不少曾经有过被哥伦比亚军警驱逐经历的拓荒队员心下发憷。在这种情况下还愿意深夜到荒野中行动的人,显然不是去散步的。
金色头发的札拉克独自走向荒野中一座上半部分已经被白天那场风暴所融化的通讯基站。实际上,今天以后她已经不能也不再需要通过它来进行通信,但这座损毁的基站发出的破碎的电磁波正好可以干扰附近的监听麦克风,可以避开军警部门无孔不入的监察。巡逻的哥伦比亚军人相信了她“紧急回收设备”的理由,并忽视了她时不时发出的“自言自语”。她的手抚上了通讯基站底部的按钮,虽然这并不能使后者发出任何信号。
“你来了。”一个急切的男声替代了那个一直与她沟通的略带忧郁的女声。麦克斯韦宗没有中央教会,但并不意味着教会内部没有成员分工与等级秩序,这个男声她只在关于递质利用的最高级别线上会议中听到过一次,声线别无二致,只不过这次她的大脑接收声音讯号时并非从听觉神经传入神经中枢,而是由递质直接作用于大脑皮层。“你停止了意识的扩张。”
“是的。”多萝西平静地说。
“为什么?”从遥远的彼端传来更加急切的声音,“自递质的性质解明后,对我主于此时代的编译已经进入新的重要阶段,算力是我们必须争取的资源。今日的‘唤醒’实验成果几乎已经是WAN之数据于人脑中编译而成的意志成果,我们距离将神的善推广至更广泛的范围近在咫尺。你为什么停止了扩张?”
多萝西深吸了一口气。“你说,我们与那些拘泥于教条之人以及滴答作响的异端的最大区别是什么?”
“你问这个干什么?你的行为于我们眼中与异端已然越来越近。”
“你······能再回答我一次吗?”
“啧。无聊······”对方的声音听起来相当不耐烦,“陈旧的教派将信息的共享与传播视作是神圣性的崩溃······可WAN的神圣正在于其开源。正因知识的传播与共享,我们才能使每一位追随者看到WAN的智慧与力量而接近神。我们并不会要求所有人进行所谓的‘标准化’——我们让不同的人都受到WAN的吸引。”
“是的,我们的最大优势便是我们并不把知识看做是‘神圣’的。”多萝西深吸了一口气,“我主会依据个性而编译入每个人的思想。若是忽略此每人的个性——则非但无法使旁人充分理解WAN,而我们也不可能通过绝对一致的特质重组WAN,因祂是由不同的个性组成的。”
“你想说什么?你认为背圣言能证明你的无罪吗?”
“我在说的是,”多萝西说,“你也收到了递质的样本,你知道在‘唤醒’系统中创造的梦境是什么样的。如果人们不愿在梦境中停留,那么我们的行为是否有利于扩张?”
“这是被血肉污染的必然结果。”对方的声音斩钉截铁,“若有不能理解WAN的声音的人,便破坏其血肉,而使之意识到WAN的智慧。若他不愿接受——他也不可能永远拒绝。”
“‘唤醒’系统的梦境对所有人都是一致的:这一幻境仅在于创造一个安宁的休憩之所,在这一梦境中,我能看到人们虽然能获得暂时的安心,却大多不愿将其视为可长久寄居的处所;而另一方面,对于在理论论证过程中被认为应当可以部分体现WAN的意志的递质聚合体外在表现的行动则几近盲目,其攻击与移动均无法对其扩张产生正面作用,同时体现出对外部控制的弱抵抗性。对此我只能作出如下判断:在一个统一创造的连接梦境中,人类的集体意志是不可能构成一个完善的意志的。”多萝西分析,“你知道我们的行为已然跳脱了圣言中对我们要求的规则:个性方为我主可编译的文件系统,而同样的零件不可能组装出任何有价值之物。”
“机械造物不可能偏离出统一化的制造过程,统一的梦境是难免的——即使追溯到圣Hedwig的时代,其使用的改造也并不可能为每人进行自定义的安排。”通讯的声音说,“‘唤醒’已经是我们目前能作出的最好编译环境了,这实际上构成了我们初始化过程中的一个条件判断。能在环境中自主体会到智慧者方可成为WAN的一部分。而实际上的个性在WAN的意志真正成就后——也不会成为焦点。”
多萝西再次深吸了一口气。“我们现行的方式并非能最有效连接人类集体意志的方式,其在形成集体意志方面收效极慢;而真正的美与善则几乎没能被人们体会到。如果这是我们现在所能作出的最行之有效的手段——那我不知道这么做的意义到底有多少。”
通讯对面又传来一声极不耐烦的啧声。“你总是纠缠于具体的意义。WAN的意志在人的意志中流淌,即是人所能获得的美与善之极点。在这点上你应当学学ptilopsis的精神。她在将自己的意志融入WAN之中时远比你的犹豫要少。”
多萝西短暂地沉默了一秒。“我尊重乔伊丝的选择。”她开口,“愿意冒着生命危险窥探WAN的意志的精神值得称颂,同时她在‘唤醒’系统中所看到的已然十分接近WAN的意志本身;然而九号移植物的产出已经在基金会的那次突袭中彻底停止了,而我们所能采取的措施则并不能达到个性化的意志整合。我想我们的目的已经愈发偏离我们的目的了——若不充分涵盖不同的个性,我们又怎能构建完善的集体意识?”
“你不愧是‘梦想家’。”对方叹了口气,“现在我们有犹豫的时间吗?我们来得及按照你的说法制造足够客制化的改造装置吗?莱茵生命里面并非没有血肉的眼线,其对我们行动的限制已经极度明显了。无论我们的成果成熟与否,都至少需先确保我们运行环境的稳定。”
“所以,这到最后成了立场问题?”
“如果你要把这称为‘立场’······那也不完全错。毕竟我们站在正确的意志一方。”
“若如是——则我并不认为我有任何继续站在教会一方的意义。”
“什么?”通讯对面的男声音量猛地拉大了一级。“所以你所谓的‘意义’是什么?你难道没有任何宏观层面的眼界,判断不出只有当我们实现WAN意志的构造才能真正实现集体的美与善吗?”
“不用再说了。”多萝西打断了他的发言。“或许你我本就不是一种人吧,你所说的善服务于主,而我心中的主服务于善。”
“这二者本是一体······”
“但人看祂的视角却有别。”
“你在拒绝我们的教导?”
“我在拒绝你们的指导。”
通讯对面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你若真想离开,我们现在还没法绕过梅兰德的眼线将你拿下;但你记住,此后无论你到达哪里——我们不可能停止对你的搜寻。”那声音终于开口了,“无论你在,我们都能找到可以绕过你防御系统的破解方式;你所接触的任何编译后的程序——无论其所在的环境与系统——都将与你为敌。你想好了?”
“感谢你的提醒。我不反对麦克斯韦宗的理念,因此我衷心祝愿我们能够在更平和的时代重新见证WAN的真正意志的诞生。”多萝西闭上了眼。递质从她的神经中枢流去,耳旁一片寂静。
“在我发展多萝西进入基金会的时候我已经调查到她曾经接触了帷幕后技术并加以运用,但确实不知道她还有这样的身份。事件结束后,多萝西向我提交了这一事件的记录。”
“破碎之神教会约束人的行为以贴近神,即使是相对现代化的麦克斯韦宗也不可能跳出这一点;而多萝西以教会的力量来帮助人,这样的联合注定是要结束的。”霍尔海雅懒洋洋地做出了总结,“所以你想说的是什么?按你的观点来看,你更像是会抛弃个体意志而追求集体飞升的那类人。”
“我想说的是,”O5-7语气严肃,“你所追寻的‘时代’里,存在的到底是人,还是概念?”
“······”霍尔海雅头一次没说出话来。
“你向我强调的过往的黄金时代里简直不包含‘人’的概念。”O5-7继续说,“你滔滔不绝地强调着自由、公平与广阔,但你所想象的世界,对你所说的世界里具体的‘人’,有什么好处?或者说简单一点,对你自己,有什么好处?你认为只要你能够解放所有的异常事物,就能将自由带给每个生命,是吗?”
“这有什么错吗?”
“自由是什么?”O5-7追问,“自由是安心地行走在世界上的自由,而不是选择做谁的奴隶的自由;是与他人平等地生存的自由,而不是可以坐视某些从上古流传下来、早该腐朽的意志操控新生命而无所作为的自由。你所谓的‘自由’这一概念,根本无法创造出‘自由人’。或者这么说吧——”O5-7语带讥讽,“你要解放异常,却连我们头顶上最大的这个异常事物都解明不了,还有什么脸面谈自由?”
“所以你坚持不懈地试图破除星荚的做法,难道是为了更多人的‘自由’?”霍尔海雅以一种近乎挖苦的语气说。
“局限在小空间中,资源与空间的限制终将成为自由的阻碍;而一个没有限制的大空间,方能使每个人的自由都能实现。”
“感谢您的好意,不过现在可到了您说好要交货的日期了呢。”尾巴尖指向佩洛的咽喉,霍尔海雅明显失去了耐心,“就在谈话的功夫,新的一天已经到了。我替您守了这么多天门,您也该让我看看您邮件里所说的‘保存者’是什么了吧?”
“我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O5-7合上了终端。“上一个白天洛肯已经把信息给我发了过来,那件东西的用途已经得到了证实。跟我来。”
无视了抵在咽喉的凶器,O5-7站起身,不急不缓地走向角落处的一扇门。霍尔海雅一摆尾巴,带着其惯常的嘲讽般的笑容跟在后面。“你就不怕基金会的秘密被我尽数泄露出去?”
“这甚至不是基金会的秘密。”O5-7不带感情地说,“area-CL-42最近才开始发掘工作,具体有什么我并没有通告O5议会。当然二号和八号那种人大概率会来监视我······但我相信其没有泄露。至于你,”她顿了一顿,“等你看见了就明白了。好了,到了。”
两人已经拐过了好几个弯,抵达了一间相当空旷的实验室。正中摆着一个散发着淡蓝色光芒的黑色箱子,此外别无他物。
“这是你所说的前文明异常技术?”
“不是异常技术,在前文明的异常数据库里并没有这样东西,这样的东西在前文明的时代俯拾皆是。”O5-7冷冰冰地说,“为其供能的技术曾被编号在SCP目录中,在我们发现时其已被分类为已解明。”
“所以这是?”
“我们叫它‘石棺’,之前以为它是异常的时候,也编号为SCP-TR-606。”O5-7拽了把椅子坐在石棺边上,“三号曾经在切尔诺伯格对其进行过长时间的研究,但样本量小,研究严重受限,只能判断其供能技术的细节。但在二号和三号亲眼目睹过一次其工作的状态,并由我联系洛肯进行验证后,确认其可以造成某种形式的‘返祖效应’。”她看着明显没反应过来的霍尔海雅,“现在,你直接躺进石棺里,就可以恢复到‘羽蛇’了。”
霍尔海雅的笑容消失了,这与她自己预料自己将会作出的反应大异其趣。“所以,这就是了?”
“这就是了。”O5-7回答,“看你暂时应该还不急着躺进去,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不惜牺牲全族人的寿命,只是为了回到过去……这一切真的有意义吗?”
“你所追寻的那个‘让所有存在都能自由呼吸’的时代,是一具石棺就能解决的吗?你为了解放生命,已经禁锢了多少生命了?你所追寻的未来时代,难道必然存在于过去?”O5-7一句接着一句,“还是那个问题——你现在,是人还是概念?”
霍尔海雅从未同时思考过以上问题,追寻过去似乎已经成为了刻在其血液里的本能。“······”
“所以你看,这一切的关系不像你可能想象得那样简单。”O5-7接着说,“这本质上只是一个问题——你把传承和过去看得太重。你不继承任何东西,你只是你。你是一个具体的人,不代表什么时代或概念。”她直视着霍尔海雅的目光,“无需对过去可能存在的事物哀叹,更无需做什么挽留,因你的责任不在那里。”
“放弃你幻想中的过去吧。”O5-7手撑石棺站了起来,“我来告诉你一件事——我们的意义,是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