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并不是终点,你也不是孑然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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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3-12-14

遗忘。遗忘的救主会救赎每一个人,让他们的记忆如往昔的晨风一样散去,留下斑驳的影子证明过往的痕迹。但是祖绫不想遗忘过去那些珍贵的记忆。她阖上眼,感受着黑暗的迷茫。

她的星舰在无边晦暗之中穿梭,空间泡护卫着它灰色的斑驳舰身。星星的光芒在她身边穿过,就像穿过寥廓的沙漠。祖绫在追忆,但却难以记起曾经的往事。往事如烟,散在虚无的空间里,伴随着她作为旅人的旅途延展而消亡,为那些星辰所取代。模糊的记忆……她皱紧了眉头,好似在思索黎曼猜想的证明;然而对于她来说,即使是太阳也比不上她过往的记忆,尤其是——关乎那个人。

她伏在案几前,手上握着已经有些年代的LAMY™钢笔——铝制的太平洋蓝外壳已经有些褪色,上面还布满了划痕,刻着“Pacific Blue”(太平洋蓝)而显得凹凸不平。书桌上摆着几张泛黄的道林™纸,是地球尚且还未成为泡影时的产品,已经有些发脆但仍然光滑。她的笔在上面记着尚且还未忘却的故事,往昔的尘埃一般的小事,凡是曾经存在过在她的记忆里占有一席之地的事情,事无巨细。

她写着写着就有些烦躁,恨不得将手上的钢笔扔出舱外。但她的自制力很好地阻止了她的行为。于是她默然将笔放在案上,站起身理了理身上洁白的制服——偶有钢笔墨水蓝黑色的线墨染——走出了舰长室,来到瞭望室,或者说休息室,随便怎么称呼。金属的管道在天花板蜿蜒,里面运送的东西保障了整艘船的运行。滴滴答答的各类声响在这里止歇。她看着窗外的星河,黑暗点缀着米粒之珠,突兀地擦去了好多星辰,在群星的巨画上泼洒波洛克式的笔触。

——可是,想不出来。记忆的模糊让她感到恐惧。曾经的生活被擦去,换来新的漂泊。她这一生,如同东流的春水向前,却无处安放昔日的梦想。地球的记忆已经几近消散,留下几片剪影。祖绫愈加烦躁。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忘却?深渊之上的航船,接近黄昏的思维……一切的一切就让遗忘的救主带走好了,可是——怎么能忘记她?

她不是没有尝试书写过去的见闻,可就如同随手摔碎的墨水瓶一样将这些记录忘在了记忆的角落。当她拂去蛛网一探究竟的时候却发现它们早已离去,就像一言不合就离开的点头之交。不,不是这样的。她为自己辩解,因为那不过是世态的必然。现实的崩溃,她在漂泊中早已看到宇宙的沉没无可挽回的未来终局;人类在泰尔让2的斗争使得那片稠密的星云染上悲哀的血色,雾霭无时无刻不包裹着恒星的光芒。每每看到,都有悲哀氤氲。但是这辩解苍白无力,她也不得不承认现实。她于是瘫坐在休息室的椅子里望着繁星和黑暗。

是啊,一切都有消亡之时,但若是无人记得不也相当于从未存在吗?万事万物都要留下今生今世的证据,然而若是宇宙覆灭,又何谈证据可言?虽然祖绫知晓终末的必然,但她不会因为未来的悲哀而放弃将死的现在。她努力思考着过往的一切,不知不觉间便是数个小时过去。

毫无头绪。她愤愤地掷出手边的玻璃杯,任凭它在地上碰撞发出脆响。她知道那些必然存在的过去,但是她惊恐地发现那些存在正在缓缓流逝,曾围绕着蓝色星球的守卫的职责,看管那些无以名状的异常的使命,将要被遗忘而不该被遗忘。人类或许会在尘封的卷轴里找到那些古老的旧闻,但尽管才过去不到半个世纪却如同万千时代的变革早已使人们忽略了这些过往,虽然它们意义重大。不知道为什么……记忆的流失如同开闸的大坝,祖绫试图握紧双手却加速了流沙的下坠。有东西吞噬了理念圈吗?

她不知道,但她知道自己应该记录下来。她提笔写下一行字“Area-CN-0”,最后那个数字却迟迟不能落笔。这曾经是她工作过的地方,如今连编号也难以记清。她颤抖着想要写下她所爱之人的名字,犹豫了很长时间却只能写出“D”,就好像其它字母从未存在过。墨水在纸上干涸涌出一股墨香,蓝黑色的笔迹娟秀可人,但是……她抛下笔,双手抓住头,指缝推起凌乱的白色发丝,拉动了上眼睑使得黑色的眼睛瞪大。纸上未完的序号和名字无比清晰,连晕染出的纸纤维的颜色也一清二楚。毛细的纤维染着的蓝黑墨水渲染了纸张,倒映在她深邃的眼中。她最后放下笔,太平洋蓝的笔杆反射着温暖大海的色泽。

舰船还在行驶,漫无目的。混沌的激流在四周荡漾,但是稳定锚发挥了它的作用。祖绫微微叹着气,无精打采地在星舰的走廊上走路,经过一个个舱室,却无人值守。她试过查询AI,可是AI也无言以对。数据库空无一物,干净得像是刚造出来的登月舱。祖绫知道只有自己在这里还记得一些东西,她奋力地想把它写下但是失败了。但她不愿意放弃——至少“D”必须得记起。

晚饭过后,她又坐回位置上。面前依旧是那一半的编号和只有一个“D”的姓名。焦躁像是地狱的业火炙烤她的心灵,曾经清晰的地图现在在脑中模糊。地球有几大洲?她慢慢写下一个8,然后又划去。随后又写下一个2,再划去。最后划去的数字越来越多,布满了整张纸。她放弃这个问题,转而看向她的钢笔,上面娟秀的花体字刻着“Pacific Blue”。太平洋蓝。太平洋是什么这个问题还在她脑海中旋转。也许是海洋吧,最后她不确定地将它写在另一张空白的纸上。“太平洋(Pacific),是地球上的海洋。”她这么写道。

祖绫疲惫地放下笔,纸上依旧只有寥寥无几的字。“地球”“欧洲”“太平洋”这样的词条,和异常扎眼的“Area-CN-0”“D”。祖绫费尽心力想要想起她的名字,那“D”开头的字究竟是什么。但她终究没有头绪,似乎关于她的故事已经消失了。“她还活着吗?”冥冥之中似乎有这样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使她恐惧。她在潜意识里斩钉截铁地说“她还活着”,但是连自己都无法相信。她不愿去面对她已经死去的现实,只因为死亡在她的眼里就是终点。虽然死亡从来不是终点,向往死亡之景的旅人比比皆是。但是……

她头痛欲裂,不由得抱住头倒在床上,褶皱了床铺得平整的床单。她在疼痛中无法入眠,凌乱的长发铺散在床上,双眼盯着开着LED的天花板。她虚弱地呼气,疼痛让她倒吸冷气。这是怎么了?她茫然地询问自己,恍惚间听到的尖啸若有若无,似乎是遥远过去的回声。她思索着思索着……渐渐地疼痛止歇,她勉力从床上坐起,衣冠不整。她感觉自己刚才差点就要死了。

坐在床沿,她呆望着床边柜上摆着的一只鲨鱼的玩具。蓝色的绒毛遍布,有时代的痕迹。它无辜的眼睛望着白色的房门。宜家™巨大的商标还没有剪掉,松松垮垮地垂在尾巴边上。她轻叹一口气。疲倦如海洋一样将她扯入深渊。她不知怎么的,拉过那只鲨鱼,然后失去了意识。她入睡了,宛如故事里描写的一样,“倒头就睡”。

再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星舰尽责的闹钟仍旧按照古老的太阳历报时。她迷迷糊糊地坐起,彩虹桥引擎自动关闭开始散热。她抚着额,慢慢地走进舰长室的书桌边坐下。整理整齐的纸上仍然是“D”,但这次她似乎有了头绪。她落笔如同将士出征,钢笔尖与纸摩擦发出细细的声响。她对其他关于地球的知识,譬如几大洲几大洋,仍然一无所知,就好像她80年前没有在地球上生活过一样。她在基金会的日子,一如既往,也被忘得一干二净。她看着白色的纸面上干干净净只有一个“D”,另一张纸上却有一堆划得乱七八糟的数字,不禁在想自己昨天干了些什么。她的LAMY™笔依旧是澄澈的太平洋蓝,笔杆光滑。

在她的脑海中已是黄昏之后。意识的夜晚如同暴风雪在扩展。苍白的灰色覆盖着地球,那一日暗晦拥抱着沉睡的世界。没有光,星光隐耀。她看向远方的星辰,呈现出黯淡的白灰,像是随手撒在黑色纸板上的几粒灰烬,仍然散发着火焰的温度。火焰不再飞舞,晦暗了往昔流动的记忆;太阳不再闪耀,不再庇护它忠实的信徒。深渊之上的航船祈祷着旅途的安心,终末尽头的旅人期待着下一次冒险。

她阖上眼睑,低垂眼帘。时光在面前一片花海,犹如再也不见的世界的彼岸花开。漆黑的魅影打破光明的幕布,再无蝴蝶飞舞。她低吟着他人的名讳,将这一切刻在心中的磐石上成为新的铭文。遗忘的救主不会救赎刻在心上的心伤,因为那是她所难以忘却的挚爱。于是她坚定地落笔,唯有这个她不会忘记。

她低吟着,低吟着,声音越来越轻。曾经忘却的恐惧包覆着她,就像光辉死去。遥远的迷雾重重包裹住森林,然后回旋封锁每一寸土地。但是她知道她的名字……她的面容,和她有关的一切。不再是迷雾蒙蒙的虚影,而是切实存在的实景。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她感叹着世事无常,怀着感激的心理为遗忘的救主献上赞美。

她喃喃自语,终究刻上了昔日的遗迹,那永远不会忘却的名字。即使忘掉其它事情又如何?只要记得那挚爱之名就好,只要记得,那就不用惧怕阴霾和晦暗。

于是她转过头,见到了熟悉的白发。她满足地微笑,有如春风拂面。

原来你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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