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神话是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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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狂人日记》,鲁迅


我知道我所犯下的罪孽之深重,并非是什么告解所能消除之物。十五年前的深邃之夜,纠缠我永生的恐惧,我将带着它进入棺材——但无论如何,写下来总是能让我的心或多或少能宁静些许吧。


如果仍对那件事有所印象,那你们会明白我是谁的:十五年前,位于埃尔比勒的遗迹考古工作由我负责进行。传说中埋葬在黄沙下的亘古都市被证明了存在,这的确让我激动了好些时日。


工作开始进行前的准备时日里,天气变幻的有些许不正常——这并非说其异于常态,而是从中渗透出某种诡秘的祟动。那是一个白日,太阳灼烈地炙烤着砂砾,我痛苦地抹除了汗水,皱着眉头望着天,那刺眼的亮光让我的眼睑微合。我指挥着人们去搬运设备,却感觉地上的砂砾在蠕动。当我们挪到遗迹的一个地下甬道处,我分明地看见了一股股黄沙如同跃动的蛇一般,涌入,或者说跳入那些仪器的细微孔洞里。在竭力说服自己这仅仅是热浪造成的视觉谬误后,我们将这碎砾清理干净后,却感觉某种东西蒙蔽了背后的光线。回过头,错愕地发现,身后的石壁已然坍塌。


我们花费了许些力气才逃了出来,此时天空已经被一层极为浓厚的沙云遮蔽——当凝望着它时,我感觉有无数条蠹虫叫嚣着。这时,身后的传来的叫嚎宛如铁锥一般扎入了我的脊椎。我带着回神后的惊疑不定向后看去,却发现同僚正抱着那些坍塌的石块嚎啕大哭(许是夸张了神色)。我走进那团乱石堆,在略一端详后便被那股痛心疾首所感染:这些石块上都印刻着极其古老的楔形文字。这小小的一堆碎屑,究竟葬身了多少自古代苟活至今的珍宝?


接下来的时间里,原有的计划被彻底打乱。我们小心翼翼地收集着这些碎渣,流着汗液,终于是恰到好处地将那墙体拼凑了大半。除去掉损毁与岁月造成的斑驳,我们大致破译出了一下信息:


开启 总体

如果 ██ 开启

陷阱 一 九 四 ██

否则

传递 ██ 去 中心

██ 总体


几张古铜色的大脸面面相觑,对于这极其诡异的翻译结果皆是一头雾水。一名同僚将“总体”解释为“世界”,这是在描述世界开辟后的神话传说;也有人持反对意见,指着“陷阱”的字符,对于这只是古人部落狩猎体系的一种简便表达的言论掷地有声。没有共识的争吵不会带来任何结果,在水分的无意义消耗中,我们算是相互做出了妥协:待着敌视的红眼一并小心翼翼地将这些古董珍藏,接着头也不回地投入到各自烦躁不安的黑甜乡。


在孑然一身的幻梦中,我仿佛嗅到了一种凝固的气息。本能告诉我这绝非源自人类——甚至不属于生物。我尝试着寻找着它的源头,却不知不觉地向着天空扬升。挥舞着呆滞的百骸,我徜徉在思维的海洋中,好似虎鲸一般急速地追逐着什么。我感觉到那股气息愈来愈浓郁,而那种味道更是带着某种我极其熟悉的草木芬芳。正当我即将紧握住那缕渺无之际,这场幻想却骤然崩塌,机械运作发出的刺耳金属碰撞音猛然敲击着我的耳膜。


随着我的身体挣脱了被褥,鼻腔里隐约的幽香也骤然逝去。


接下来仍然是枯燥无味的工作(对我而言不是)。架着竹架,我们继续深入着沙土内的世界。沿途上我们目睹了无数奇诡的壁画和文字,均是描绘曾坐落于此地的、充斥着永恒生机的无亡血都。根据描述,此处的城市废墟正是那玄妙炼金学的发源地,炼金的奥秘在这里蓬勃生长——直到第二古老的传奇之国乌有意的崛起,术士们才逐渐将中心倾向于那边。正当我们继续阅读的时候,却发现后续的文字变得混乱而紊杂,连墙体也跟着如断崖一般跌落为极致的洁白,其上则印画着摇曳的火苗。这些语言虽并非没有逻辑,但却充斥着机械感。一种熟悉的危机感笼罩着我,本能驱使的神经反应拉扯着我的四肢,我将面前的两人拽倒,其中一人的脖颈甚至被我划出了血痕。他们刚想回头给我的脑袋来一棒槌,炙热的高温忽然涌现在他们原本的位置,瑰丽的绿色火焰奋力地吞食着空荡的虚无,最终带着一无所获的憎恶灰烟消失了,好似它从未出现过。


作为考古者,对于机关陷阱几乎是习以为常,可那一般是在陵墓之中——而这只是一个城市里普通的一个地下的甬道。我们开始揣测这条甬道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为什么会充斥着奇怪的壁画以及奇异的陷阱。最终,我们下了定论;这可能是某位王者的葬身之处。


在后面的探索中,相似甚至更甚之的陷阱层出不穷:不知何处袭来的箭矢、幽灵般匿迹的怪虫、自脚下生出的冰锥……在这过程中,我们发现这些陷阱的规律:它们的出现都会伴随着极其机械混乱的怪异字画——象征着陷阱的印画。尽管如此,掺杂着惊惧的忧心忡忡仍然晕染着这片空间,因为有种更加骇然的事实摆在我们面前:那些陷阱并不收纳于任何的暗格机关中,而是好似凭空出现的闪电,如不知其所之的诅咒一般染指着生命的律动。


我们蹑手蹑脚地前行着,生怕一个不注意便丢了性命。在这仅靠探照灯给予的惨白中,连呼吸也变成了一件值得享受的乐事。在刹那,又似永恒的时间中,一种鼓动的潜意识好似耳语一般倾诉着:那些字画之中,好似才是容纳万物的载体。


我们终于蹒跚至了尽头。


那是一扇石质的大门,晶莹透剔,狭缝中蔓延着某种深红的藻类。用将手抚摸在上,其上因阴冷而凝结出的水分以一种熟悉的顺畅感流淌了我的指纹,我笃定这扇门的材料一定是汉白玉。这厚重的门体除了外貌像门,本身却没有暗藏着任何能够打开机关。在一番搜寻后,我在那一旁的石壁上看见了密集的楔形文字,好似乱麻一般。值得一提的是,抛开那些好似无意义的字符,它们围绕着的中心却是一块极其洁白的圆板——这种洁白同之前在陷阱的征兆文字上所瞥见的一模一样。我仔细观察着,以为这是什么摁下去的开关,可却只是无用功;尝试将它掀开,直接的异物感却告知了我什么。借助放大镜,我终于发现这抹白色的来源:一层薄薄的白纸覆盖在了这块石板之上。


骤时,我的全身因为剧烈的震动而红润,青筋虬结上了我的脖颈。在这古老有甚于中国的城市遗骸上竟然发现了纸张的存在。同僚晃了晃愣神的我,我的魂才游回了躯壳。我绝对不能把这个发现告诉他们——我要成为震撼世界的第一人。


在欺诳着糊弄过去后,我开始着手观察着这块石板,才发现其边缘烙着几个模糊不清的字,以及一个已经磨损到几乎看不清的钥匙图案。在仔细辨认后,我依稀辨析出以下信息:


这里 中心

书写

关闭


它好似需要某种对应的“字”涂抹在上面,才能发挥应有的作用。我略一思考,试探性地在手指上沾染了些许唾沫,划掉了“关闭”,用楔形文字写下了“开启”。预料中的隆隆音并没有传来,而是极其阴森呼啸正从某个洞口涌出。我起身想看看情况,却发现手电筒的光芒已经摔倒在了地上,周围的人则因为下肢的胆颤瘫在了地上。顺着冷色的白光,我发现那厚重的石门早已诡异地荡然无存——一如其从未出现。这一切仿佛都在告示着,字符的变化才是此地机关的真相——一种好似非物理的符文科技。


已经有人被过度的恐惧所洗渎,挠抓着自己的头皮,嚎唳着要逃离这片是非之地。在竭力安抚后,尽管仍逃走了一人,我们继续着这段未卜的探险。


在这石门后的空间中,壁画上的内容变得极度诡异了起来。它不再是描述着某段历史,而变成了某种神异事物的描述。我看见了能够遁入阴霾中的狐狸、拥有无尽根系的星空大树、灼烧着记忆的看火人……这些怪异的记载无一例外地记录在了石壁上的白色纸张上,伴随着同样机械的混乱语言。这与阅览古老东方的志异文献不同,更像是某种图书馆,每一本书籍都被紧密有序地置放着……透露出极致的监牢感。我隐隐感觉那些描绘的文字不是在夸张这些神话,而竭力用某种客观的方式、一种理性的方式,去记录着,一如其好似真实存在。


某种恐惧感慑住了我,我的步伐变得灌铅般的沉重。眼前的黑暗魆魆,如张牙舞爪的饿鬼众,即将以势不可挡的姿态滚来。在漫长的焦虑中,我们走向了尽头。


那是一幅庞大致无法描述巨作。斑斓的色彩没有丝毫地养活,活跃在了这将近四百平方米的沟壑之中。主体的帝王以一种暴虐的姿态碾压着地上的蚂蚁,宛如癫人的哈喇子不停歇地从嘴角流淌,可落到地上后却变成了宛如杀戮的腥红。我认得这描述之物,这正是那古老的炼金文献中提及过的深红之王,暴虐的人间君主,乌有意的负面之王——可正在这瞬刻,任何思想上的反抗好似都没有了意义,我的意志好似要于匍匐于此刻。


当我颤抖着,迈起了脚步。依稀看着上面的文字已经有所磨损,我带着忘我的震撼感伸手向其抚摸过去——却感知到一种崎岖的触感。基督,我发誓我没有幻觉,我所目睹之物——那壁画好似扭曲了一般崎岖了起来,贯穿了我的手掌,而在那突刺物之后,好似有一双眼睛正在疯狂地肆虐撞动。我哀嚎一声,酿跄着退后了两步,而那荆棘背后的眼眸好似仍如猎犬般袭来,可却被那怪异的文字所阻拦,才缓慢地退了回去。


手掌的剧烈痛楚以及血肉的蠕动清晰告诉我——那绝不是恐惧的幻觉,而是现实。我颤抖着拾起了一个石块向壁画丢去,那双眼眸再次出现,发了疯似地前扑。数次的规律告诉我,这怪诞好似被封存在了这壁画之中,仅能在那文字的依稀残缺处做出些许的突破。我想把我的发现告知给我的同僚,可当我回过头时只看见了空无一物。这时我才猛然发现,自我发出那声尖啸以来已过去了一分钟,可这过程中竟然没有任何人前来询问。


在这仿佛唯我孤存的世界中,丧失理智的思维几乎把我逼疯。阴影中好似有东西拉扯着,我鼓着肌肉挥舞着双手,竭力挣脱着这束缚的窒息感。我憎恶地望着那苍白之画,那栩栩之画,国王的眼眸正以荒谬的方式盯着我。捡起了地上的碎块,我大步冲向前,奋力一跃,把那遍布棱角的岩锥砸了过去。那层薄膜的纸好似被划烂,裂开的碎片中,一种恶意朝着我扑面而来,接着整张画像外表的纸脱落在了地上,上面的涂鸦如融水了一般化开,然后消失在了氤氲的雾霭之中。即使如此,我仍然竭力地划破着,好似凌虐着一具死尸。


我感觉一阵光滚过,视野忽然明亮了。我愣住了,跪在地上。


同僚们皆用一种无可理解的惊诧神情盯着,好似在盯着一个疯子。我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却发现白皙的手上没有任何的破损,那个血淋淋的创口根本就不存在其上。我抬起头,瞳孔微缩,浑身僵死般地抖动,接着起身想要去解释什么,可他们却摇着头慢慢后退,好似在远离一个精神病人。我好似醉鬼一般喊了一句,然后向他们伸出了手——他们的栗怖愈发厚重。


这一切的元凶怎能不是这画中的妖魔呢?为什么他们会被我所惊骇?我愈发想要去辨析,可那话语就变得愈发支离破碎。终于,有个人颤抖着想接近我,我刚要搭话,可一个尖刺从我身后钻出,刺穿了他的脑门——伴随着他身躯痉挛以及口水。我咽了下口水,微微颤颤地扭过头,看向了我的身后——


祂是画中人。


我已经遗忘了我是如何逃出埃尔比勒圣都遗骸的,只知道这个过程中伴随着鲜血四溅和破碎的嘲弄。我的精神在回国前就已经崩溃了,过了三个月的精神治疗才回过劲来。我的身上还黏着着一张纸,可能是在我破坏壁画后残留的。那张纸上用了一种极其晦涩的炼金符号去阐述着一个事实。阅览过后,我又翻找了大量文献以证实了我的猜想。从那以后,每逢考古工作,我便会用极其狂热的态度在无人察觉至极时为那些古代壁画的模糊文字重新添墨,只是渴求着这象征着延续的文字不要消失——在数次疏忽因而被察觉后,我的头衔被撤下,考古再也没有了我的身影,理由是“破坏文物”。他们懂什么?他们懂什么!文字,文字,文字!还有那杀人的美术……基督,那可不是什么有趣的东西,我更希望我一辈子都不会用到它们!


它们怎么可能是延伸自语言?它们存在本身就比语言更加古老……早在语言出没前,文字与艺术就是人类的主旋律,它们根本就不是什么便于交流的工具……它们是人类生存的保障。


你知道我在那张碎屑上看见了什么吗?那段古老的语言,正用一种隐晦的方式告诉我:


“……已经被描述成了神话……
“……只存在字里行间……”
“….神话……干涉不了现实……”
“……安全了。”
“之所以神话是神话,是因为永远只存在艺术的构筑中。”


橡皮檫真是个天杀的狗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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