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十月十七日的早晨,我的老朋友兼老搭档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敲开了我住处的大门。我一开门就察觉到福尔摩斯脸上带着一种抑制不住的兴奋神情。显然他又在经办某个案件——处于这个状态下的他总是行在各种场所之间飞快地穿梭,这样过度操劳对身体健康的危害很大,但他要么就是不明白这一点,要么就是根本不在意。他已经全然沉浸在追逐猎物的快感之中。
福尔摩斯亲自上门来找我是十分罕见的事,因为一般他总是会发电报叫我去贝克街221号B他的住处找他。我表达了我的这个疑惑,他用敏锐的目光瞥了我一眼。“我亲爱的华生!”他大声说,“如果我发电报的话,电报至少需要十分钟才能到达你这里,而你又至少需要十分钟才能赶来和我见面!不行,时间宝贵啊,我的朋友!狩猎已经开始了!”
他领我出门,走向正在门外等候的马车,我又一次踏上了过去也曾多次经历过的激动人心的旅程。我们上车之后,我立刻转向福尔摩斯。“我想,你一定又在办什么案子吧?”我问。
“你说我这样的人还能干什么?”他微微一笑。“在苏格兰玩得开心吗?”
我开始抱怨起来,因为出发后的第二天我妻子就病倒了,这时我才突然意识到不论是出发前还是回来后,我都从未告诉过福尔摩斯这次为期一周的苏格兰之行的事。“我大概能猜到你是怎么推理出我刚去度过假的,毕竟我那么久都没在家,”我说,“可是你到底怎么知道我去的是苏格兰的?”
他倾身向前,就好像要向我分享一些他的智慧一样,可是他一开口,说的却是:“你夫人刚才就靠在窗口,我只是问了她而已。你要注意,我亲爱的华生,在进入理论和推测的领域之前,我们必须首先确保自己找到了事实依据!”
我怀疑地扬起眉毛。“这好像和你工作的顺序完全相反啊,我的朋友。有好多次,你在刚刚接触了案件的细节——甚至接触之前——就把案子给破了!”
他故作气恼地瞪着我,随后表情立刻变得柔和起来,就好像他个正在和小孩说话的大人一样。“可不能小看你啊,华生!你已经看穿我的把戏了。证据都是无情的骗子。哦,它们本身并不会骗人,但它们却会声东击西,用障眼法误导我们!而推理则是一柄长矛,击穿它们的盾牌,将我们引向真相——不论是好是坏的真相。你已经学会了很多东西,华生。说不定有一天,你也能愚弄一下夏洛克·福尔摩斯呢!”他自己也知道这不可能发生,不由暗笑起来。“好了,不开玩笑了。我这就告诉你案件的详情。”
“两年前,一位名叫丹尼尔·海曼Daniel Highman的先生在妻子去世后从美国搬家到了伦敦。他是带着五岁的儿子罗伯特·海曼Robert Highman和十七岁的女儿伊丽莎白·海曼Elizabeth Highman一起来的。海曼先生是一个离群索居的发明家,成天都在拿自己制作的小玩意儿进行各种实验。但没有一件发明他能最终彻底完成,我可以想象得出,他的努力全都徒劳无功。他在任何方面都没有取得什么突出成就,他的人生沉闷乏味,而且——可悲地——非常短暂。”
“他已经死了?”
“这在我们遇到的……嗯……事件之中不是很常见吗,华生?我们身边到处都是死亡。我当然为死者感到难过,可是毕竟我是要靠这个吃饭的哪!丹尼尔·海曼上周被发现死亡,他的双手不翼而飞,死因是失血过多。”
“是被砍掉的吗?”我问,“他的手?”
“不,似乎是被某种野兽活生生地撕掉的。”
“上帝呀!”我惊叫道。
“确实很残酷。”福尔摩斯赞同地说。“他不是个有钱人,因此我认为不是那两个孩子为了争夺遗产而杀他。我已经搜查过他的住处,没有发现什么值得注意的。我不能眼看着这个案子悬而不决,华生,所以我才来找你,你对破案总是很有帮助。警察和我都没有发现可疑的对象,也许再进行一次搜查我们能找到些之前忽略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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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分钟后,我们来到了海曼的家门口。像往常一样,福尔摩斯先下了车,我给车夫付钱。他敲了两次门之后,眼泪汪汪的海曼小姐来为我们开了门。“福尔摩斯先生?”她带着哭腔说,“你有没有发现什么新线索?这个人是谁?”她看着我,脸上露出了明显的敌意。“他就是嫌疑犯吗?”她逼问道。
福尔摩斯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不,这是我的朋友兼搭档约翰·华生医生。他是来协助我进行调查的。可否带我们去令尊的房间看一看?”
“当然,”她一边嗫嚅着,一边带我们上楼。“父亲常常在这里一呆就是几周,他对工作非常着迷。他是——他生前是一位了不起的发明家,”她带着盲目的自豪介绍道。“经常有客户上门。”
考虑到福尔摩斯刚才对此人的一生作出的那段无情的评价,我估计她这是在胡扯,也许是为了给我和我的同伴留下个好印象。福尔摩斯只是继续走着,就像没听到她说的话一样。
“到了,”她打开了房门。“二位不介意我先失陪吧?我得去陪我弟弟了。”
“没关系。”福尔摩斯说。她离开了房间,回响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海曼先生的房间里有一个小写字台,几个橱柜,一个大衣柜和一张床。写字台上堆满了空白的纸。而床看上去像是经常被使用的样子。在海曼先生丢了性命的这个冷冰冰的房间里,我什么可疑的东西都没看到,而福尔摩斯脸上的表情告诉我,他也和我一样。这里没有那些发明把戏,只有一个失败者存在过的证明。
“开始搜吧,华生,”福尔摩斯说。“游戏开始了。”他的声音很沮丧,好像完全被这个房间里证据的匮乏给打败了。
我走向一个橱柜,把它打开。橱柜里装满了餐具,刀叉胡乱地堆放在盘子上。无疑,这里的主人是个不修边幅的人。我抬起头,看见福尔摩斯带着胜利的表情打开了大衣柜,随后很快变成了泄气的表情。但很快他又兴奋起来,没过几秒,他再次变得垂头丧气。我心头一紧。
“福尔摩斯?”我问道。“你没事吧?”
他回头看着我。“华生,这是什……”他困惑地眨了眨眼。“华生,这是什……”他开始不断重复这句话。为了看得清楚一点,我走到了衣柜边,看见里面有什么玻璃的东西反射着光线。我推断这就是令福尔摩斯陷入迷乱状态的原因,便举起左轮手枪向它开了一枪。玻璃碎了,大量的水从衣柜中流了出来,里面还带着一条小鱼。这时福尔摩斯恢复了正常。
“一条鱼?”他自语道。“啊哈,一条鱼!”
海曼小姐冲进了房间,显然那声枪响吓到了她。“发生了什么事?”她惊恐地喘息着,“你们……我还以为……凶手来了!”
福尔摩斯举起一只手示意她安静。“不。没有什么凶手。我想我们最好还是到餐室里接着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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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围坐在一起,那条鱼的尸体放在桌子中央。鱼身上的水在精致的桌布上留下了污迹。福尔摩斯转向我,开口了。
“你今天早些时候是不是收到了一封信?”他问。“你的指甲缝里还留着信封纸的碎屑。”
“对。我妻子的病情好像比我估计的要严重。等这里的事解决了我得尽快赶回去。”
他点点头。“好,那么我不能让华生医生耽搁太久。根据我们所发现的线索,找出真相极其简单。很明显,这条鱼就是令你失去父亲的真凶,海曼小姐。”他朝她点点头。
“这怎么可能?”海曼小姐问。“它只是一条鱼啊!”
“海曼小姐,从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来看,”福尔摩斯回答道,“这条鱼显然拥有某种能操纵人类记忆的特殊能力。并不存在什么凶手,海曼小姐。一切都是这条鱼引起的。它现在已经死了,它的恶行已经得到了制止。”
“我觉得这简直难以置信,福尔摩斯。”我插嘴评论道。
他转身看着我。“还记不记得我总是跟你说的那句话,华生?当你排除了所有的不可能,剩下的不论有多么不可思议,一定就是真相。如果你仔细看一看这条鱼的嘴,你就会注意到它有极为锋利的牙齿。海曼小姐,令尊在这个房间一呆就是好几周。无疑,他在喂鱼的时候发生了一点小意外。但鱼的能力令他遗忘了危险,一而再再而三地把自己的手伸进鱼缸,直到他的手被吞吃殆尽,而他也因流血而死。”
“那么是有人利用鱼杀害了他?”我问。“谁会干这样的事?”
“我怀疑就是他自己。他是一个古怪的人,无法抗拒这样一个奇异生物的诱惑,就把它养在自己的房间里,不时进行研究。”
“没人会相信这个的,福尔摩斯先生。”海曼小姐说道。
“我觉得这并不重要,海曼小姐。重要的是——你信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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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起穿过公园向我家走去。福尔摩斯说,“你夫人一定很快就会好起来的,然后你就可以来帮助我调查新的案子了,我的朋友。”
我笑了。“没有我你也一样能破案,夏洛克。”
“当然不行,约翰。毕竟是你救了我一命。”
他是一位了不起的发明家,经常有客户上门。
“救过你不止一命,福尔摩斯。恐怕除此之外我也干不了别的事了。”
没有那些把戏,只有一个失败者存在过的证明。
“希望这一切永远不变,”福尔摩斯说。而我低头望向自己这双多次救过夏洛克·福尔摩斯性命的手。
“说不定有一天,你也能愚弄一下夏洛克·福尔摩斯呢!”
我从背后开枪击穿了福尔摩斯的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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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进贝克街221号B,上楼来到了曾属于福尔摩斯的房间。如同他在信中所说的那样,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没有给门上锁。他坐在弟弟的扶手椅上,抽着烟斗。
“你完成任务了吗?”迈克罗夫特问。
“是的,”我说。“你安排好接下来的事了吧?”
“我的手下会去给海曼小姐和她的弟弟进行必要的记忆消除。你为我们的基金会立了大功,华生医生。”他的语气轻描淡写,好像我刚才只是替他送了封信而不是杀了他的亲弟弟一样。他注意到了我的表情。“我们不得不这样做,医生。失去海曼博士令人遗憾,但是我们决不能允许夏洛克知道得更多了。他——生前不像你这样明智。我们才是维系世界运转的根基,你知道的。”
“对,”我说,很清楚自己说的是事实。“我知道。”
“你和你妻子礼拜二就坐船出发去美国。我会帮你们打理行李的。接下来我们要像老朋友一样一起出门,然后各走各的。我会去散播福尔摩斯在斯特拉斯堡被人杀害的说法。明白了吗?”
“是。”我的声音显得沉闷又单调。“我明白了。”
我和迈克罗夫特一起走出了冰冷死寂的贝克街221号B。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