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天空中飘落的第一片雪花,女巫希尔维伸出了手。雪花不偏不倚地落到了她的手掌中,顷刻间化作了水滴。希尔维紧了紧裹在身上的长袍,回头看了看背后高耸入云的雪峰。
她喜欢自己住的这个地方。从外面看,这只是个杂草丛中的不起眼的洞穴,但那其实是一个规模颇大的地宫的入口;地宫算不上华丽,但也非常考究。最重要的是,此地了无人烟。即使是最勇敢的牧羊人也不敢把羊群带到如此偏远的地方。她已经在这个地宫里隐居了二十年了。孤独赐予了她智慧,她安之若素。
今天她起得很早,想来一杯茶,便走出门,顺着小径走到了一条小溪旁。溪流由山泉水汇聚而成,边缘已经结上了一层薄冰,看来再过不久就会整个冻上。女巫皱了皱眉头。这里的溪水清冽无比,最适合用来沏茶。
突然,一声鸟鸣吸引了希尔维的注意。她抬起头,看见远方的山脊之后闪出了一个小黑点。黑点在高空中不停地盘旋,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希尔维盯着黑点看了一会,口中轻声呼出了一个字。黑点如受到召唤一般立刻向她俯冲而来。希尔维伸出了左手。
一只信天翁停在了她的手臂上。
这只信天翁羽毛杂乱,显然在狂风中飞行了很久。信天翁是一种大型海鸟,善于滑翔,能乘风飞行上千公里,这没什么奇怪的。
唯一的问题在于,此地距离最近的海岸有至少两千公里远。
“我想,我认识你?”希尔维看着信天翁,轻声问道,“你是信使,还是信息本身?”信天翁也看着她,黑色的眼瞳里充满了疲惫。希尔维托着信天翁,匆匆走进了地宫。
她将信天翁放在会客厅温暖的壁炉旁,烘干羽毛上的水汽;她又取来一碗水、一小块肉,摆在信天翁面前。它嗅了嗅肉,没有下嘴,只是在碗中啄了几口水,便将身体缩成一团,陷入了沉睡。
希尔维叹了口气,取下了身上的长袍,盖在了信天翁的身上。她站起身,走向了会客厅的另一侧。那里立着一面砖墙,与地宫内其他的墙壁一般无二。她从口袋中掏出了一个小玻璃瓶。玻璃瓶里装满了喜鹊的羽毛。她拔开瓶塞,从里面抽出一片羽毛,举到眼前,口中轻声念了几个字。顷刻间,羽毛的根部抽出来几根光凝成的丝线。丝线互相缠绕、交织,最终汇聚成了一只由光构成的喜鹊,立在希尔维的指尖。她轻轻一挥手,喜鹊展翅飞舞。
在喜鹊飞离的一刹那,砖墙出现了一个洞口。除了黑色的空虚,别无其他色泽。
希尔维俯身钻入了洞口。
“哦,晚上好,希尔维女士。好久不见!”见到有人从密径中走出,科尔比立刻迎了上来。他是图书馆的原住民,对于这个位于万物之间的地方了如指掌。“您上次来图书馆已经是什么时候了?一个月?两个月?抱歉,我老是忘记给表上发条。我把它放在哪儿了?”说着,科尔开始翻遍自己身上的每一个口袋。终于,他从牛仔裤的后兜里掏出了一块怀表。怀表很旧,倒是很配他那件打满了补丁的旧夹克。“诶呀,我又忘了给它上发条了。”科尔比仔细地端详了一下怀表,不好意思地笑了,“不过您也知道,对于我们这些生活在图书馆里的人来说,时间……并不那么有意义。”
“好久不见,科尔比。”希尔维微笑着打断了科尔比那似乎永远不会结束的发言,“你最近有见过艾莉森吗?”
科尔比摇了摇头。“不,我已经很久没遇见过艾莉森了。事实上,我上次见到她已经是……”他又低头看了眼怀表,“今天是几号来着?”
“一月三十一日。算了,这不重要。”希尔维扭头看了看四周。这是一个巨大的房间,最近的一面墙也在百米开外,屋顶则隐藏在一片昏暗之后;房间内零星地点着几堆篝火,每一堆旁都围着不少人影,有人类,也有其他各种只会出现在奇幻小说中的怪异生物。不远处的一堆火旁,一尊闪耀着金属光泽的人型物体用一条附肢从火堆中掏出了一块烤熟了的肉,熟练地卷进一张薄饼里,递给了身旁一只一人高的大蜥蜴。蜥蜴接过卷饼,用沙哑的声音表示了感谢,然后伸出细长的舌头缠住卷饼,送入了口中,随即又脸色一变,吐了出来,可能是被烫到了。金属人发出了铃铛般的笑声。
“我想买点鱼,走哪条路比较好?”希尔维问。
“鱼?”科尔比愣了一下,“让我想想。”思索一番之后,他一拍自己红色的脑门:“马什!对,我想起来了!马什曾经跟我提起过,他的老家是一座闻名遐迩的小渔村,盛产各种渔获。马什!马什?好吧,他今天大概出去了。不过我相信他没有骗人。您可能没见过他,夫人,他自己就长了一张鱼脸!就是那边那座石台,密径就在那上面,肯定没错。话说回来,您要鱼……”
当科尔比从自己永无止境的话语中回过神来时,希尔维已经不见了。
当希尔维拎着一袋鲜鱼回到地宫时,她发现艾莉森正裹着自己留下的长袍,缩在壁炉旁的地毯上,轻轻地打着鼾。希尔维放下手中的东西,蹲在了艾莉森的身边。她伸手捋了捋艾莉森黑而凌乱的长发。艾莉森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双眼,看着希尔维。
“嘘,没事了,你已经到家了。你现在只需要好好地休息。”希尔维柔声说道。
艾莉森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希尔维,瞳孔如鸟般乌黑。
希尔维悄声念了一个安眠咒。艾莉森再次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晨,艾莉森走到端坐在炉火旁的女巫身边,轻轻地喊了一声:“老师。”
希尔维没有说话,只是取下来悬挂在炉火上方的铁锅,从里面盛了一碗汤,递给了艾莉森。那是一碗鲜美的鱼汤,混合了多种草药。一碗汤下肚,艾莉森的脸上终于有了红光。
“好了,孩子,跟我说说吧。”
屋外,雪越下越大。地宫门户紧闭,但希尔维依然听得到堆积起来的雪花互相挤压的破裂声,也听得到白雪覆盖之下包裹了地宫的深邃宁静。她们在炉火旁坐了很久,期间希尔维一言未发,只是倾听。终于,艾莉森结束了自己的讲述。
“我知道,老师,您一直反对我寻找我的父亲。”艾莉森不敢看自己的导师。
希尔维点了点头。“我在见到你的第一天就这么说过。”女巫笑了一下,“但也是在见到你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你不会听的。”
艾莉森抬起了头,目光中闪过一丝疑惑。
“再次见到他时,你有何感受?”希尔维问道。
“我不知道。”艾莉森摇了摇头,“在见到他前,我猜自己可能会愤怒,也可能会激动。但当他真正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的内心只有一种感受:害怕。”
“害怕?怕什么?”希尔维继续问。
艾莉森的声音有了一丝哽咽。“我……我怕他认不出我。我怕他已经不记得我了。”
“但是他认出了你。”
“是的。他叫了我的名字。”艾莉森凄惨地一笑。
“他还是你记忆里的那个人吗?”
“他老了,更瘦了,但没错,绝对是他。”艾莉森喃喃自语,泪水早已盈满了她的眼眶。“当时我的脑子很乱。我听到了一声咆哮,以为有什么怪物要攻击我,一紧张就……然后他已经倒在了血泊里。我不知道……我是说,我原本不打算开枪的。”
“你从来不是个冷静的人。”女巫语间略带责备。
艾莉森扑哧一声笑了。她用袖口擦去眼泪,说:“是啊,您已经为此批评了我无数次了。”
希尔维也笑了。“但你从来也没想过要改。”
师徒二人哈哈大笑,笑得差点喘不过气来。希尔维起身钻进了厨房,开始张罗午饭。艾莉森也跟着帮忙。吃完收拾妥当之后,希尔维才说:“那么,你此行不远千里回来找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老师,我是回来寻求建言的。”艾莉森沉思了许久,“这是我和基金会的恩怨,我不想拉任何人和我一起面对。但是,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我已经找不到前进的方向了。”
“十二年前,当你的父亲失踪时,你知道该怎么做;九年前,你第一次找上我时,你知道该怎么做;三天前在西伯利亚,你依然知道该怎么做。”女巫说,“在你的内心深处,你依然这样相信着:这一切还远没有结束。你再一次见到了你的父亲,但这没有解决任何问题。”希尔维抬手在半空中比划了几下,画出了几道发光的弧线,“你只是在在顾虑,到底要不要继续下去。”弧线在空中不断舞动,最终定格为了一个标志:三个箭头指向一个圆的圆心。艾莉森盯着基金会的标志,陷入了沉思。
“与基金会正面对抗从来都不是个好主意,”希尔维语气严肃,“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也许,我是说也许,艾莉森,你已经走得太远了。”
“您是说我应该放弃吗?”
希尔维微笑了一下。“你会吗?”她反问。
艾莉森低下了头。
“不,”希尔维摇了摇头,“我不是在劝你放弃。我只是说,你应该回头。”
“回头,老师?”
“要是你继续向前,继续不顾一切地追寻真相的话,终有一天会把自己逼上绝路。基金会永远在前面等你——这就是他们做事的方式,快人一步,掌握主动。所以,必须由你来领导;你必须让你正在追的东西来追你。”
艾莉森没有说话。
“你来找我的第一天我就说过:回头吧。我现在依旧这样说。”女巫说,“一个人终有一天会知道他将要前往的终点,但如果他不转身,不回到起点,不把起点纳入自己的存在之中,他就永远无法触及终点。一个人如果不想成为一根随波逐流的树枝,那他就必须化身河流,从源头到大海。你回到这里来找我,现在我告诉你:继续往回走,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你所寻找的东西也许就在那里等着你。”
艾莉森一言不发,只是恭敬地单膝跪地,向希尔维行了一个礼。
次日清晨,当希尔维醒来时,艾莉森已经离开了。壁炉里的木柴熊熊燃烧,跃起的火苗在半空中组成了几个字。希尔维看完,笑了笑,挥挥手拂去了火花。字符逐渐消散在了空气之中,最终只留下了淡淡的痕迹:“我回去了,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