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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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蓝到不切实际的天空上宿着大团大团的云,被太阳一照,简直白得晃人眼睛。暖洋洋的阳光倾泻在每一片草叶上,把它们照成一种半透明的翠绿色。她左手拎着鞋子,赤脚在还有点湿润的草地上漫步。

这大概是整个校园里她最喜欢的一角。被基金会包揽的一大片无人问津的草地。她每天午休的时候都要来这边坐在草地上看书,或者是干脆躺在草坪上晒太阳,叫植物和泥土把她的西服弄脏。午休结束前,她会故意绕去一个墙角,那里不知为何,长了一大簇郁郁葱葱,香气郁烈的野蔷薇。由于没人修剪,蔷薇自顾自地乱长,有几朵甚至伸出墙外去。她每次都会走过蔷薇边上,也并不摸它们丝绒一般的花瓣,只是单纯地向它们问好。

现在的她正站在这丛蔷薇前。脚趾因为露水而蜷缩着。“我想,比起其他人,我更想和你们一起正式地收到这条消息。”她很小声地说,仿佛是怕吓到花儿,“但不要担心。”

然后她沉默地在花前站了十几分钟。她裤袋里的手机振动了几下。她点开看了一眼,又把手机放回了口袋里。

就这样,基金会解散了。

2.

“Dr. Rosalia……”

“叫我罗安就好。” 她微微一点头,“到现在还守着那个代号也没什么意义了。”

人事专员点点头,大有种松了口气的架势:“罗安老师。首先呢,我想感谢您这么多年对基金会的贡献……”

她局促地微笑了起来。本来服帖的衬衫被她挺直的腰撑得过紧。对方显然了解过她的工作,不仅滔滔不绝地罗列着她这些年的事迹,还对她当年在道德伦理委员会的那次演讲赞不绝口。她听着对方的溢美之词,尽管知道对方只是在恭维自己,脸却忍不住渐渐地有些发烫。

“谬赞了。”她终于找到对方换气的间隙,勉强插嘴,“当时年轻气盛罢了。”

“年轻人总该是有一腔热血的嘛。”对面的人颇为理解地点点头,却又突然话锋一转,“不过现在也确实是时过境迁……”

要开始了,罗安咬住自己的舌尖,脸上的血色也消退了一半,那个最重要的转折要来了。

“您说当时谁能想到,有一天基金会要关门大吉呢?是吧?可现在就是这么个情况。唉,我也为您觉得不平啊……”

“您直接说重点就好。” 她终于忍不住,客气地打断了对方。也不知道是不想再听这个话题,还是单纯不喜这样绕弯子。

“诶,诶,好。罗安老师也是个爽快的人哈。您大概也听到风声了,我也就直说了。基金会呢,和我们公司这边的研究所签了协议,可以为现在的基金会员工提供工作。您看,这是我们目前觉得您可能比较适合的几个岗位和待遇。”

男人笑眯眯地推过来一张纸。罗安勉强接过看了起来,刚看到“人力资源部”这五个字就忍不住皱起眉头。

“您看着觉得怎么样?”

我看着感觉跟他妈笑话一样。罗安心想。但她只是挂出一副微笑:“我会考虑考虑。”

“罗安老师,您别怪我说话直哈。那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我也知道,我们提供的这份工作肯定比不上拯救世界那么有面儿,但是呢,这总归是份糊口的工作,是不是?您都四十八岁了,这个年纪去外面找工作可不比当年……”

她已经听不下去了。她自己也不理解的烦躁情绪如同野草一般在心中疯长。我这是怎么了?她无意识地扣着自己的指甲。难道我也变成了那种听不得别人说自己年龄,无论多大都坚称自己永远十八岁的巨婴了吗?我四十八岁了。这句话一点问题也没有。她完全可以在任何场合自豪地报上自己的年龄。为什么这个数字从这个人的嘴里说出来就如此惹人厌烦?

“罗安老师,要不您先回去再想想,过两天再给我答复?”

她很想把这张纸团成一团丢在那人脸上。但她只是把纸折了两次放进口袋里,说好的,我会好好考虑的。

3.

自己可能确实有点老了。

她头发细软,脖颈上有淡纹,皮肤上生了小小的斑。眼角也略微向下坠去,叫她看起来像是疲顿的雌鹿。乌鸦的爪印从她的眼旁印过,她试探性地笑了一下,那乌鸦便也很欢快地将爪迹印得深了一些。

她盯着自己看了一会儿,又将浴巾解开,丢在一旁。她的乳房和臀部与地心引力抗争了这么多年,现在也乖巧地向下垂去。多年的办公室工作叫她的小腹和大腿上添了些赘肉。她暗哑,粗糙,疲惫,整个人被一股力向下扯去。

可她并不觉得自己这样是不美的。她喜欢自己高潮时会绷紧的双足,喜欢自己有着好多浅浅伤疤的腿,喜欢自己永远挺直的腰,喜欢自己长着金色绒毛的小臂。她喜欢自己露出两排牙齿的笑容,喜欢自己脸上的小痣,她甚至喜欢自己新长出来的细纹,觉得自己好像是从一棵树中被一层一层剥出来的森林的女儿,脖颈上的细纹不过是她来源的象征。

她走出浴室,朗声宣布自己今天想要做爱。丈夫听到她在闷闷不乐几周后终于有了兴致,十分激动,奔到床上的途中险些在狗身上绊了一跤。

4.

罗安轻轻与丈夫十指相扣,胸口依然起伏着。巨大的伯恩山犬不知什么时候学会了开门,窜上床横在他们之间,把毛茸茸的脑袋搁在她赤裸的腹部上。他们不介意和超新星(它的名字,因为尽管它已经十岁了,它依然总是不知疲倦地跑来跑去)分享他们的床和沙发。有时朋友们来他们家中做客,看到超新星兴奋地跳上沙发时,总是要替他们训斥几句。“狗不该待在沙发上。”他们总是说,“你得对狗凶一点,得让他知道自己是什么,应该怎么做。”

每到这时,罗安总会及时地责怪自己和丈夫实在是太宠着狗,然后摆出她调试了多年的招牌微笑:礼貌,拘谨,隐约带着点微小的歉意。但是下次朋友们来,超新星还是会窝在沙发最舒服的那个角落里,摇着尾巴耀武扬威。一位同僚曾经评价过罗安的做事风格:积极认错,屡教不改。同事们听了都大笑。罗安也大笑,毫无形象地露出两排牙齿。对的,我就是这个样子。她承认道。而且我在认错时候还会在心里想“关你屁事”。大家笑得更厉害了。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超新星的黑色卷毛,后者舒服地呜呜叫了起来。她爱超新星。它活泼,热烈,生气勃勃,毫无保留,仿佛是一团蒸腾的热力。有时罗安会把头贴在它的肚子上,就会听到它的心脏猛烈而快乐地跳动着,这几乎叫她想要流泪。

“道韫?”

“嗯?”正在玩超新星尾巴的丈夫转过身来,捏捏她的手,“怎么了?”

“我老了。”

五十岁的柯道韫哈哈大笑起来:“那你觉得我老了吗?”

“没有吧,”罗安侧目,“一般老男人听到自己夫人说想要做爱的时候会骑着狗逃跑,而不是一边跑过来一边被狗绊一跤。”

“那我觉得你也没有老。”

“你看我脸上的细纹。”

柯道韫捧过妻子的脸,在她的眼角上轻轻吻了一下:“我和你说件事,你不要生气。这几道眼角纹五年前就在了。”

罗安不屑地“哼”了一声。他们都知道眼角纹其实不是重点。好吧,超新星可能不知道。连罗安自己都承认,超新星是一只有点笨笨的狗。但是罗安不肯让超新星听到这话,每次说它笨的时候都会捂住它的耳朵。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彼此。最后还是罗安先开了口:“基金会对接的帷幕外公司来找我了,说可以给我提供岗位。”

“然后呢?”

“我生气了。别说我将近二十年的工作经验了,就光我那一个博士学位都不只值这么点钱啊。而且他们提供的甚至不是研究方面的工作,是个人事岗位。”她有点愤愤不平,“那个人还说我四十八岁了,搞得好像我年纪大了,就只配被施舍这么个破工作而已。”

“要是你看不上那个工作,不如提前退休好了。反正你存款不少,我的工作目前干着也还可以。”

罗安神色不变:“宁当野蔷薇,不当受人恩惠的玫瑰。”

柯道韫点了点头:“好。”

罗安顿了一会儿,又说道:“你知道吗,我二十几岁的时候连帷幕是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其他人在完全不认识我的情况下,会假定二十多岁就是我的巅峰时期呢?”

柯道韫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把超新星往她怀里推了推,然后起身去给她沏茶。他太了解自己的妻子了。她心里早就已经打定好了主意,只是需要宣泄突如其来的,莫名的情绪而已。这时的他,还是默默倾听,并及时地送上一杯伯爵茶比较好。

“我想改回老本行,去当心理咨询师。”罗安坐起来,拿了一个枕头垫在腰后,“我执照一直有在续,让这边的直属领导帮我写推荐信,先去找一家诊所就职,也许可以问问几个朋友有没有推荐的地方。积累三到五年的经验后,我打算开一家自己的咨询诊所。到时候我想联系几个基金会这边的同事,也许真能做起来。”

“听上去不错。”他把两杯茶端回卧室,“这方面我不懂,也不好给你提什么意见。”

“我这两天再仔细计划一下,周日咱们晚饭的时候可以谈一下。”她用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说道,“还有,我很抱歉。最近我状态不是很好,没能多花时间陪你和超新星。希望你没有太介意。”

柯道韫眨眨眼睛:“拜托,咱俩又不是二十几岁时的那两个陷入爱情的笨蛋了。”

罗安忍不住笑了起来:“我们是四十八岁和五十岁的,陷入爱情的笨蛋。”

5.

罗安有想过怎么拒绝那位人事专员。也许她应该对那人比个中指。也许她应该痛骂对方一顿。也许她应该很拽地说“你的存款还没我工资高”然后摔门而去。但她没有。

她依旧用她招牌的微笑拒绝了对方,并祝对方工作顺利。然后她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像以前一样有条不紊地收拾东西。

这不是她第一次离开一个站点,但的确是她最后一次离开一个站点。她确信自己会想念这里的。她会想念在伦理委员会里听证,她会想念和同事们一起喝咖啡吐槽工作,她会想念成功制定收容措施后的成就感;她会想念自己的前辈,后辈和同僚们;她会想念每天中午的午休和那丛蔷薇。

但我不会觉得自己把一生最好的时间全花在了这里。她拿起最后几本书,想着。我最好的时间还远远没结束呢。

6.

那么,再见了。罗安站在那片草地上,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她抬起头,看着将暗的天和金色的云。

思绪如同涨潮一般涌来。她想到凯鲁亚克、梭罗、博尔赫斯和莫里森。她想到第一次吃牡蛎时嘴里冰冷而柔软的触感。她想到自己二十岁时在酒吧和人打架,被打乌青的一只眼。她想到西装袖口上自己姓名的简写。她想到一片她从未见过的海和一场从未下过的雨。她想到罗德岛呼啸的风。她想到布西发拉斯的哀鸣。她想到凯撒被刺死时染血的王冠和其上泛白的指节。

她突然感觉一阵轻松,心想去他妈的,我才不需要王小波来告诉我什么是我的黄金时代。她大踏步地走向那丛蔷薇,从容不迫地拽下一朵来夹在耳边,决心要优雅而生机蓬勃地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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