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abidRabbit 06/01/2022 (Wed.) 22:05:23 #36940823
我甚至需要经人提醒才能想起,正对学校大门口的那棵泡桐树,春夏之交挂满紫色的花。还有我们二年级的时候为了打赌爬到二楼走廊的栏杆上,比赛谁走得快,把当年师范刚毕业的班主任吓到腿软。
长久以来,我的记性一直不太好。
尤其是关于我的小学时代的记忆。当年耍过的机灵、犯过的浑、得过的表扬、挨过的打,都淹没在时间的迷雾中褪色,在我察觉到之前消失无影踪,并没有在记忆的宫殿里遗留下任何长期的印痕。如果需要我为此找一个原因的话,我的健忘可能是因为六年级的儿童节当天发生的事情。我已经拥有了那一段最为蚀骨的回忆,因此与那件事相比,我的整个小学生涯的其他经历都仿佛不再重要。
在我们的身边,有一些长得像人的东西,其实不是人。
先从我小学的同桌说起。我们做了六年同桌,在老师们眼里的她是一个文静乖巧的女生,永远能交出让老师满意的作业和卷子,还参加学校的合唱团。但是在我的面前,她是我见过的最奇怪的小姑娘。她会一刻不停地跟我讲述各种志怪传说,比如鬼车或者飞头蛮的故事,此时她会吃吃地笑两声,用不专业的口技模仿车辆行驶的声音,或者故意把本就纤长的脖子伸得更长。接着她会一脸严肃地告诉我,潜伏在正常人身边的有些人其实是怪物的幼体,它们正在偷偷孵化。带着独属于小学生的真诚、奇想、胡搅蛮缠,我的同桌热衷于将身旁的世界描绘成一个百鬼夜行的存在。她就是这么特别的一个女孩子。
很快我们就走到了童年的尾巴上,班主任老师告诉我们,六年级的六月一日将是我们度过的最后一个儿童节。当天学校举行了盛大的庆祝活动,我们每个人都从家里带来了零食和水果。午餐是所有课桌围成一圈,大家摆出书包里的食物,热热闹闹地吃完的。至于上午和下午,学校把阶梯教室、音乐室、羽毛球馆都装饰起来,在里面举办猜谜、套圈之类的各式游戏。游戏取胜就能获得一张卡片,我玩过的几乎每一个游戏都能为我赢来一张卡,而我的同桌则与这些游戏无缘。作为老师们偏爱的学生,她在儿童节当天负责照看支在校门口的义卖摊子。她被毛绒玩具和童书围在中央,这些货品都是来自其他六年级同学的捐赠,这是我们小学的一个传统,准毕业生们用这种方式与童年完成形式上的告别。
RabidRabbit 06/01/2022 (Wed.) 22:44:31 #36941160
那天没有安排上课,放学也很早。当时的我已经有了保送的中学,不愁小升初考试,所以我和几个同学躲到了学校天台,玩我们在白天的游戏中赢得的卡片。他们陆续输光卡片走下去,当学校的操场上看不到人影的时候,天台上的人也走完了。天光渐晚,只剩我一个人在那里独自玩耍。我把这一整天里赢到的卡片均匀地分成两叠,计划等到第二天上学,分一半给我的同桌。这是一项严肃而漫长的工作,我必须严谨地评估每张卡牌的成色、每个图案的价值,如此才能做到公平公正。
我原本以为校园里已经没有第二个学生了。然而我却在这个时刻见到了那个小姑娘,我的同桌。
她从楼梯下面走上来,没有系红领巾。白色的连衣裙在昏暗的光线下绽放出点点红梅,第二眼可以看出那都是斑驳的血迹。她受伤了?她一瞬不瞬,目不斜视地经过我,回头向我露出一个奇怪的微笑,可是她明明两只手都在抖。不,是她的全身都在颤抖,令我想起她跟我讲怪谈时模仿孤魂野鬼的体态。
她的脚步虚浮,一路走到栏杆前站定。她仍然定定地望着我,就像视频卡顿定格,她的身躯不再颤抖,脸上微酡的笑容也纹丝不动,未露牙齿。我正在犹豫该不该朝她走过去,这时话音倏然响起,如同无源之水从她瘦小的身躯里面涌出来,音调介于歌唱与哀叫之间。她的表情依然没有任何变化,甚至没有动一动嘴。
“儿童节结束了,我的童年结束了。”
只有这两句,如潮涌般反复。她的脖颈比平日里还要纤长,长到破坏比例,不亚于故事里的飞头蛮。那时我早已目瞪口呆说不出话,只是眼睁睁地盯着那截脖子突兀之间出现缝隙,伴随着类似早餐桌上的鸡蛋壳不断被敲碎的声音。她的语调如同连绵的咒语,催促自己的头颅向上摆脱地心引力的掌控。当脖子彻底断裂开的时候,并没有鲜血喷涌,而是类似红酒源源不断、冷静克制地溢出酒杯,给她的裙子巧妙地染上更多殷红。小姑娘的头颅升向校园上空,而无头的身躯向后退两步,直直地坠向楼下的操场,以一个扭曲的姿态拍到地面上。雾气陡然变浓,她的头颅就像剪断线的风筝,终于摆脱了无用的束缚,飘摇着向远处的云层飞去。
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我的童年结束了。
当学校保安和老师找到我的时候,我直挺挺地躺在天台的水泥地上,方才听见的词句在我的脑子里不断呢喃、盘旋重复。他们拉我起来,扶我走下教室,递给我一杯温水。他们告诉我,我在天台睡着做了一个噩梦,正在说胡话。学校并未给我记过,我没有生病,更没有发烧,但我仍被要求在家休息了三天。这件事给我留下的唯一后遗症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的记忆力就一直不太好。
RabidRabbit 06/01/2022 (Wed.) 23:19:29 #36941302
回到学校后,我同桌的位置空了。同学们对于她的去向语焉不详,我得到的仅有的答案是,她转校了。老师们更是讳莫如深。在那一个最后的儿童节之后,一直到今天,我都再也没有见到过陪伴我度过整个童年的那个小姑娘。
小学毕业之后,我曾经不止一次试图调查事情的真相,却处处受阻。学校的档案室里没有一丝关于这件事的材料或痕迹,干净得令人生疑。当年的班主任在我们毕业后不久就调任到了别的地方,很快和我们断了联系。多年以后,我只能向当时的同学求证他们在过去听闻过的此事的版本。
有一个比较耸人听闻的说法是,学校里有怪物。学校雇了人清洗掉了操场上的血迹,就连我们的教导主任也一并失踪,在顶楼男厕所的角落里发现了他的残肢。还有一个版本的流言声称,教导主任根本还活着,他是被警察叔叔抓走的。遭到侵犯的女孩和她的家人第一时间办理转学,搬家去了别的城市。
很快六年级的最后一个学期结束,这两则流言自然而然地戛然而止,随着毕业典礼上放飞的气球一道消失不见了。
我的记性不好,所以我总是不断地忘记。但是每一次,我人生的最后一个儿童节,那一幕总会在我的梦里回来。我不清楚在我自己的记忆里,有哪些是亲身目睹的真实,又有哪些是大脑用幻想的针线对心理创伤作出的粗暴缝合。事已至此,当年的真相已经无法还原,它与小时候偷偷喜欢过的小姑娘一起,留在了记忆里的那个遥远的夏天。
在隐秘的内心深处,我真心地希望,她的真实身份是隐藏在人群中的异类。在六年级儿童节的那个傍晚,她结束了她的幼年阶段,走向成熟,飞进天空与她的同伴团聚。
仅此而已,我真诚地如此企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