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常攻略手册:在最后一天,世界是铁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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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3


我剥开梦境,从思想的云端坠入现实。睁开眼,独自一人躲在床上,赤身裸体。半透的窗帘把花纹贴满了全身,只有脚踝上印有一条细腻阴郁的阳光。

直到厨房里排油烟机的声音停止,我的耳蜗才反应过来它先前的哄闹。

她从那里走来,手中端着两个盘子,其中是荷包蛋和表面焦色的面包片;然后又折返回去,稍许再从厨房出来,这下是牛奶和番茄酱。

“你醒的时机刚好。”

电视开着,我起身穿上浴衣服。她站在客厅里,时钟缓慢地指向10点钟方向。

“早安。”我走到客厅的桌前,坐到位子上,让背以一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椅背上,然后随手翻开桌前摆着的约瑟夫·库恩·里尼耶1画册。

她把番茄酱涂抹在面包上,鲜红色的酱汁在凹凸不平的表面蔓延渗透,终而凝固,荷包蛋躲在一旁,溏心处瑟瑟发抖。她把牛奶倒入杯中,低头的时候,我注意到她右手腕上淡金色的水晶手环。

她无论何时都戴着它,即使是我们在床上光着身子时,也不曾见她摘下过。

我非常讨厌这个手环。

卧室里的电视依旧播放着嘈杂的广告声,好似平静如水的生活突然达到了一个沸点。

她拿起面包放在嘴里,焦面清脆的声音迸发出来,待嘴中的面包残渣被吞咽干净后,她和我说:“今天公寓楼外面飞过了好几架直升机,听上去像是有什么大事。”

我心跳停顿了一瞬。一声巨响,一个锚点落下,时针指到了数字10。

最后一天,晚间18点前还有8个小时。生活的水滴从我们交谈时的指缝中漏下去,淌了满地。但我尚不得急,往后还需要在那温水中做一只缓慢挣扎的青蛙。

轻波浓雨晕江南,千山万水还复来······

背后的电视仍旧在沸腾着,浑厚的男中音伴着不知何处的旅游景点广告宣传语涌入了我的耳朵。 我想到了一个很好的注意。

“我们去城市边郊走一圈吧。”我说。

“啊?”

“和你在一起快两个月了,还没有出去好好的游玩过。这个城市很棒,有商业区和步行街,有郊区散落的渔村和江南水乡的古镇,今天有微风,有暖阳,有你。出去走一圈吧。”

她撇了撇嘴,又低下头,过了会儿抬起来,仿佛在看着我的脸,又好像游离在天花板以下。然后说道:“好呀。”


11:20


我们跻身在黑色三厢车的后座,车窗如固定的机位,把身外的世界用逼仄的方式投射进我们的眼中。

半小时前,郊外下起了雨,遮阳伞响成一片,不得已下,我们只能再次进入车内,把自己和难以言表的沉闷关在一起。

她低头弯腰时,她脖颈的皙白肌肤向下延伸,我看见一片光洁与柔软。重新坐回车里时,手环惨淡的光晕折射在我的眼里。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头发披散下来,我闻到一股檀香木与雪松特有的香气。

她半张嘴,随即又闭了回去,指尖摩挲着我的胳膊。每当这种时间,我就知道她又在彳亍着想什么或说不说的疑问了。

“怎么了?”我问她。

“昨天你睡着的比较早。”她说。

“是啊,有点累,怎么了?”我又重复了一次。

“你伯母发消息给你了。”

我愣住了,紧接着她又继续说:“我不知道你还有个伯母,问了你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莫名其妙?”

“嗯,好像是什么项目的进展。听起来像工作。”

“嗯,她和我是一个公司的,算是我的上级。本身我就是被她破格录取进去的。”

她撇了撇嘴,翻了翻身,半个身子钻到我的怀里,仰起头看着我。

“你还没有跟我好好说过你的公司呢。”

“其实也没有什么,只是一家药品公司而已。”

“名字呢?我只知道你在里面做财务会计。”

我把手放在她裸露在外的肩膀上,她轻微地震颤了一下,我的指尖体验到了绒毛与肌理间轻抚的微妙触感。

笙华化学药业有限公司Shenghua Chemical and Pharmacology Co.Ltd ,你肯定没有听过。”我贴下身去,吻在她的嘴唇上。她用手环抱住的我的脖子,把我努力向她那边压去,胯部贴在我的大腿内侧。我听到她的背撞在车门上,一声闷响。我继续亲吻她,从脸颊到脖间,她闭上眼,发出遥远而急促的轻哼。

我的指尖从肩膀上向下滑去,从她胸口的山谷,到腰间的平原,最终落到小腹下的沟壑。我们不需要担忧避孕措施,这是上天独予的礼物。

“这样不好”,她轻轻啮咬着我的耳垂,用气音对我说,“有人经过会看到。”

我抬头看着她的眼睛,她睁大了双眼,其中宛如星河。

“喜欢刺激?”

“算了,也不是那么喜欢。”我说,“平时已经接触很多刺激的东西了。你不喜欢,就不了。”

“是指工作吗?”

“嗯。”我说。“很多化学药物,有些要穿防护服。”

“那你也可以把我当成一种化学药物。”她认真地盯着我。

沉默许久,我摇摇头,然后趴到她的胸口,听心脏搏动的声音。宁静、浑厚,平稳地如同一片浮出海面的孤岛。

“你不是化学品,你是一个完美的恋人。”

然后我们相互依偎,昏昏睡去。


16:47


醒来时,雨停了。在空旷的郊野,世界拥有了选择凝固的自由。

我动了动身体,她也随即睁开朦胧的双眼。

我看见她的水晶手环贴在我的臂膀上,一丝透心的凉意传来。藉此,我惊觉自己又做了一场分享自她内心的梦。

我梦见一片深凹的沼泽,它的一角铺着一条促狭的石子小路,路径一直通往远处的森林。像一颗孢子绽放出庞硕的花朵,太阳在高空中炸开,七道不同色泽的光晕如同埃舍尔阶梯一般旋转着荡漾下来。

我沿着石子路走下去,走到森林的深处,便有鳞次栉比的楼房拔地而起。

楼房的墙面被擦拭的很干净,但依然能看出干涸的污渍,它们呈不规则的形状牢牢地印刻在墙里。更远处是一片平坦的滩涂,海水冲刷在上面,然后回到海里,如同老妇褪下华丽的纱裙,露出了表面上不同大小的圆形小坑,残留的洼水闪烁着银白色的光泽。

从整体看去,它们却又仿佛连接成一片整体,展现一种奇妙的规则感,仿佛一块龟壳上各不相同又彼此维系的壳纹,奇异地融入一体。

视野逐渐放逐至海面,在飞往高处又坠落的海浪里,升起了一个又一个细长的物体,定睛看去才发觉是人。却又不止是人,他们身着黑色的衣物,那些衣料看起来是某种坚硬的钢材,表面不规则地凸起,如同一块块铁皮缝合而成。在胸口的位置,铁皮缝合的凹纹组成了一个图案,细看是三道粗细不一的箭头,直直地钉往心口。

铁皮人们拿着钢的长矛与铁的锁链走向我,到跟前时才惊觉他们小的可爱,某几个高一点的,踮足了脚尖也才触得到我的腰。他们嘴里叽里咕噜地喊着什么,蹦跳着,将锁链和长矛丢到我的身上。

我吃痛,胸口竟也闪烁起了光芒,我不知它从哪里来,却只见海中升腾起一道金色的光环,海面的浅纹在它的照耀下交叠起伏,美丽迷人。在光芒充斥这个世界前,我张开双臂,投身入海的怀抱······

浓稠的梦破碎,无数看不见的粒子从脑中被驱散。生活的记忆像是一次返潮,携卷着洪波翻涌上来。

我看了眼倚靠着我的人,她半闭着迷糊的眼睛,似看非看地对着我,我靠前吻她光滑的额头,闻到了木质调香水的气味。

“这就是你说的,带我出去走走。”她说。

我笑了笑:“做什么都是享受,不是吗?”

“哦。”她说。

“我饿了。”她又说。

我用小臂勾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抓住她手掌,一并扶起来,车外天色渐黑,彩霞被底端积累的云絮缓缓托了上来。

“去吃一点东西吧?顺便走一走。”

我越过她的身子,把她那侧的车门开了个缝,一阵风涌进来,却没有了直升机的声音。但我知道,它们就该隐藏在最浓郁的黑暗中。

铁皮人,本来就不做梦。


17:20


我们散步走过一个村镇的时候,她双手背在身后,轻快的步伐突然放缓了下来。她折过身来问我:“你知道吗?我还是想不起来我到底是谁。”

在背着夕阳的小径上,她明亮的脸庞匿在一片昏暗的影中,碎花裙胸口的纹路好像一片无形的开口,将她稚嫩而磅礴的内心暴露在我的面前。

在最后的四十分钟里,她的全部坍缩成一只搁浅的珠蚌。

“你是我的女朋友。”我捏了捏藏在身后的右手拇指。

“当然啦,我也认可你这样的女友呀。”她微笑起来,但是面色间有一股只有我看得见的阴霾。

“你知道吗?”她说。

“你知道吗?其实糊糊涂涂过一辈子也挺好,不用像我这样,总是不经意间因为领会到记忆里曾忽略的真意而被激怒或扎疼。

掩饰背叛的亲密、封装私欲的真诚,当时都曾以假乱真,却也都在日后的某个时刻突然被我识破真身。届时我才如梦方醒,尽管早已时过境迁。”

我不知我的神情此时是如何,但我仍然能从她眼中反射的细小光芒里,猜测到自身面庞的波谲云诡。

时间已近尾声,灾难亦不可回避。

她继续说着:“我依旧想不起我是谁,但是我大概明白了很多东西。

自从你那个雨夜在某个路口找到我——啊,我至今也搞不清那条路的名字,我知道自己不属于这个城市。自从你在那里找到茫然失措、浑身湿透的我,我蹲在地上抬头看你,其实那时候没有看清你的脸。那时候你撑了一把伞,用关切地语气问我,把我小心翼翼地带上车,给我买晚饭和热牛奶。

那时候你在我眼里,尽管你的脸在黑暗里,那对我而言也是最明亮的光芒。”

“但是现在,”她停下了脚步,“这片阳光下,我怎么也看不清你的脸。”

有晶莹的物体从她的眼角落下,我仿佛看见梦中那些拍打激起的水浪,银白色的光芒从海底伸长出来,悬停在空中。

她的声音犹如90年代的卡带,在漫长泛滥的时光流里,将情感传递过来。

“其实,我从来都不困。我知道我的身体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是我怕告诉了你,你会害怕,会逃离我的身边。那个手环,自我有记忆以来就在手腕上的手环,虽然不能助我安然入眠,却能让我恍然入梦。最开始我梦到的都是一片沼泽,一片海滩,一片森林,一些童话里一般的铁皮人。

可是后来,我发现我梦到了一个冰冷的下雪的地方。一栋栋坚硬的地下建筑,一艘巨大的飞船,还有一些我从不认识的面孔,他们或穿着白大褂,或身着黄色制服。我醒后,看着身边熟睡的你,发现每每手环贴在你身上时,我的梦都会变成这样。于是我明白了。”

“那其实是你的梦。那么,你有做过我的梦吗?”

我没有马上接话。我的脑海里设想出了一副情景,这幅情景很久之前我就已经想过了。一个锦绣却虚假的皮囊,如同吹泡泡一样越来越大,终于在砰的一声中,谎言呈裂帛。忧虑与恐慌如同尘埃,飘散在每个人的周围。

她抬起手,用手掌边缘抹着半带湿润的脸颊。然后,话语如齐射的箭雨,向我发射而来。

“其实,我知道你没有伯母。那是个代号吧?在梦里我听过一个类似发音的英文名字。而且,其实你不叫朱迪吧?陈卡妮小姐。”

“好可惜,我原来真的好喜欢你的名字。但,兔子警官,谁让我也不是那个你的狐尼克呢?”

“也是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两个完全陌生的人,在一个莫名的雨夜里相遇,进而相爱,两人还都喜欢女孩。世界上怎么有这么巧的事情?”

“所以,其实我是某种奇怪的东西吧?某种妖怪?某种外星人?你们的某种研究对象?我刚才问你,我是谁?你说我是你的女朋友,那么除此之外呢?”

她贴近了我。


17:50


“陈卡妮小姐。除此之外呢?”

她长长的睫毛下,双眸不再闪动,坚固而圆滑。

我们就这样对视,在不为人知的世界角落中对视,除了彼此的鼻息,没有什么能够证明时间的流逝。

半晌,我决意不再退缩,一把上前抱住她,把她飘忽的脸埋在我的胸口,使劲闻她发间飘散的味道。

“除此之外,你就是你!”远处有海鸟飞过,而我的喊声盖过一切。

“你无法想起的记忆不再代表你,你作为人的生命从我们相遇的那一刻开始。你就是你,一个人类,一个我爱着的人类姑娘。即使我们的开始不是真正的偶遇,即使我最初的目标只是控制一个异常,但是此时此刻,彼时彼刻,那过去蔓延至今天的短暂的两个月,是我真正爱你的时光。”

她从我的怀里挤出去,看着我的眼睛。我又一次看见了两个月前的那副神色,迷茫、不安、以及些许的令人心疼。那一刻起,我们创建起属于自己的王国。

“你没有再骗我吧?”她咬着嘴唇,声音中带有些微的震动。

我摇了摇头,然后郑重地看着她,双眼如两颗恒定的原子。

一道光从渐暗的夜空中打落下来,我抬头,看见一阵风。

以及一个巨大的奇术打击装置的轮廓。

游侠号来了。

傍晚5点58分。最后两分钟。

“我相信你。我也爱你。”她说。

我抓起她的手,紧紧地握在手掌中。然后我看见了一抹流动的鲜红色。

深红色的光晕从她原本的金色手环中流出,很快覆盖了每一片地方。

“我会怎么样?”她颤抖身子问我。“我会变成怪物吗?”

手环发出了清脆的一声裂响,无数细碎的裂纹从一个原点爆发。

“不会的,我的狐尼克。”我抱住她。“真要算的话,我们两个对于世界来说都是异常。但事实是,你从来都不是异常,手环才是异常。”

“而它现在没用了。”

鲜红色化作星星点点,在晚风的驱赶中,融化在夜色里。


18:01


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突然感到一股凉意,紧紧地环抱住自己的胳膊。

游侠号的的人员登陆装置缓缓降落,Boom从中走出来,流动的巨大风口把他的头发吹得如同鸟窝。

“干得漂亮,卡妮。”他说:“从没见过这种,一个会变形的巨型类人实体异常,居然需要通过感受人类情感来控制收容。要烟吗?”

我从他手里接过烟,风的威吓里,火苗许久才跳出来。

“话说你最后真喜欢上那个异常了?”他好奇地问。

我撇了他一眼,深呼吸了一口气:“别开玩笑了,基金会人怎么会做这么蠢的事情。”

“那就好,否则还要给你做心理疏导。要不是这个它太过特殊,性倾向居然检测出来还是同性倾向,也不至于让你来做这件事。辛苦了。”Boom点点头。

“接下来,你们要对她做什么?”我试探性地问他。

“如果形变和异常性质完全是靠手环引发的话,人形实体我们会做一个短期观察,没问题就做个记忆删除。之后就用我们最初给它设的身份生活吧。”

烟气氤氲里,远方浓厚的黑色里爆发出几抹绚烂的烟花。

我看着他们,好像心里有些什么,又挖掘不出来。好像失忆的是自己。

“有人结婚了呀······”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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