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就如其名那般,刘维奇是一个奇人。
这个于1898年出生于扬州的男孩,生来便有一种被时代裹挟着的不凡。他自幼便是不幸的,出生第二年,冬春之交,正值“米骚乱”,扬州钱根紧缩,乡绅们集资禀明地方官府,设立了“扶元公局”,但小民的贫苦并未得到任何可观改善。再一次米行的劫案里,刘维奇其父不幸罹难。母亲独自抚养刘长大。光绪二十六年,扬州设立了笃材小学堂,刘伟奇便在其中求学。光绪三十三年,美国基督教会用捐助基金创办了美翰中学,学科中西并重,刘维奇母亲便托关系令其进入私人学院。那时,刘维奇九岁。
说此人奇人,是因其天赋奇高。在接收了西式教育后,他突然发现自身在神秘学与西方宗教上的悟性颇佳,而私下里又饱览中外文献书籍,在短短的一年时间里,刘维奇已然成为一个新文化与古典学术造诣极高的少年郎。正因此,循序渐进娓娓道来的讲课模式在刘维奇这里便行不通了,倒并非不屑于先生的授学,只是旧有浅薄知识的重温于他来说没有实际意义,他在学院里渐渐表现得一副俨然不屑的样子。这引来了老师的反感。秉持孩童特有的任性与意气风发,他毅然地写文章表述了基督教政治化的缺陷、耶稣“三日复活”背后的神秘学色彩,甚至顺带着以极为辛辣的口吻批判了一番孔子。于是顺理成章的,他被开除了学籍。
这也是这位小朋友传奇的地方。九岁进美翰中学,九岁被开除;同年进私塾,先生表示此子人中龙凤,学识深不可测,自己教不了,劝退;十岁母亲又托关系让其进了扬州本地的一所北洋学堂,读了半年,参加了一次反日游行,届时清政府初设工巡局,上任三把火,他被巡警逮个正着,再次开除。光绪三十四年,即1908年,刘维奇恼火了,撂了挑子表示:私塾学堂都算个屁,老子要自学成才!当然原话并非如此,根据材料记载,其当时回到家里,对母亲郑重说道:“学堂与我道不同,无可再学,也罢,出路尚须我自己来谋。”
失去课堂学习的环境并没有令刘维奇的求学之心中道崩殂,他托学堂认识的同学要到了众多书籍,其中不乏正典史要、外国格物籍,也有众多小道而来的新旧小摊读物。不管怎么说,刘维奇自十岁起便整日泡在书海中,无人知晓期间这男孩究竟饱览了多少群书,即便亲如其母,也不过知晓他“除一日二餐外,均不出卧”。但不管怎么说,付出总是有所回报的,在经过两年的沉淀后,先是地方选拔,再被送入京城赶考,竟是以十二岁的幼龄考入了当时的国家最高学府——京师大学堂(如今的北京大学)。
入学后,他仍旧是最独树一帜的那位。不得不说,在刘维奇以精巧卓越的奇术本领在帷幕内打下一片天空之前,他最引人瞩目的是另外二者。若要问哪两者,于他本人而言,必然会说是自己的诗歌天赋;而其实对于身边的大众来说,就是他的年龄了。我并没有查清楚,他究竟算不算是最小年纪入选京师大学堂预科的人才,但至少对于同级的那些“老爷学生”们来说,他就是个弟弟。
因为年方十二,出身平凡,在课堂上刘维奇从没有享受过那些进士老爷们的“VIP服务”,当其他人的身后跟着位听差,昂首阔步地踏入教室,听差们呼啦啦地把笔墨纸砚摆在桌面,旁边奉上茶水烟器之时,刘维奇只是身挎一个布包,默不作响地走进教室——当然,也是昂首阔步。这并不惹得“老爷学生”们讨厌,但要说几分鄙弃总也是有的。更何况,因年纪使然,他也自然融不进去那些同学们的课余活动——逛八大胡同。听起来文雅,白话说来就是:逛窑子。这是当时“北大人”的潮流,但绝不是刘维奇的潮流。作为一个非主流式的大清网红,他染上了另一种时髦的东西——革命。

那是他入学的第二年,湖北发生了一件大事儿,中国历史上也即将发生了一件大事儿。10月10日的晚上,武昌古城的中和门楚望台军械所前爆发了一阵枪声。因为这声枪响以及其引发的千千万万声枪响,清廷开放了党禁,放了一个革命党人出狱。此人入狱期间并没有闲着,外部事宜多少均有所悉,而京师大学堂有一个天才少年,这天才又表现出一股不与奸佞同流合污的濯清涟之不妖神韵,甚是得此人之心所向。一番了解后,这刚出狱的人惊觉自己又寻得一名同志,刘维奇完美符合他自身所秉持的“不做官、不做议员、不嫖、不赌、不纳妾、不吸鸦片”的六不主义。于是在1911年的12月19日晚上,刘维奇带着一份情意至诚的会见邀请,第一次去往了一个名为“国事共济会”的新兴组织秘密结会上,第一次见到了他后半生生涯的重要引路人。
那人坐在昏暗的灯光里,面色平易地向刘维奇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你好,我叫汪兆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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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亥革命的浪潮滚滚而来,本就让一个赤子之心懵腾而动,再加之汪精卫、杨度等人的撺调,刘维奇毅然辍学,加入了同盟会,在北大再一次用“半途而废”给自己的学业生涯彻底划上了句号。
但是搞革命,人家是认真的。十三岁的时候,我们大部分人还刚刚踏入中学,在懵懂无知里继续认识周遭的世界,而刘维奇已经高举国民革命大旗,跟随孙中山等人进行活动。在一次清扫中,刘维奇发现了清廷礼部所整理的一份文件,虽涵及多朝多代,但其上书者名却是同一位,名为“太尉”。这一元代后便不启用的官名引起了刘维奇的极大猎奇兴趣,历经数月的调查,古籍的翻阅收集后,他找到了数段文摘,其所属原件对于刘维奇来说已经是不可考的物件,但也清晰地署名了归属,那分别被称为“异学零壹贰”与“异学捌玖伍”的文章。
在文章中,明确地提到了奇人异事,那被称为“魍”与“魉”的东西并非传统鬼怪,而是一则为异事,一则为异物。纵有格物之趣的刘维奇世界观受到了一种不小的冲击:“若是以事实求是的精神格物,却也当承认了此间确有志怪传奇?”
藉此,在闲暇之时,他开始细心钻研起方术与命理类的古籍,为改自身命理,也为改国之命途,他主攻的方向便是以《滴天髓》为主的命理学派。而在隐居潜修之中,我们无法,也无缘再去了解,他究竟是在哪一天“悟道”,抑或是用哪一种修行试验里发现了自己的特殊之处。但总之,他找到了施展术式的方法,甚至摸到了引导回火进程的理念门槛。相对于道教特有的方式概念,刘维奇此时已经笃信了人体、或说人的命格,是具有引发法术的能力的。而他又自认天才,认为自古法术传说只出现于乡野志怪的原因系它需足够的聪慧方能掌握,这也是只有少数人才能成术士的原因。
而在袁世凯叛复革命后,却更进一步引发刘维奇的思考。封闭愚昧的余毒如果大多都是来自于本身存的奇术,很难根除,武装力量夺得的变替不过是掌利者的更迭,这是否也是天命所启?但如果广发文章,以格物致知的方法来引发普罗大众对人体练法的了解,让有识之士拥有更多力量,那么对于国体稳固是否又是一种正面帮助?这何不也是一种以笔救国?
于是他以自身独到的口才号召(诓骗)了一批志同道合的朋友,成立了“华兴社”,他自己主编《奇风》半月刊。说到此,或许有些读者会产生联想,这次特别说明,我们基金会中国分部,目前进行的每月半期的半月刊活动,其实便是借鉴了这位的行事。
“华兴社”算是一个文学团体,对外会发表一些文章诗集,但更多的,是一些融入了刘维奇个人见解,以及其他团体成员们共同试验下得到的术式实例。又说了,他自认天才,于是这种修行方法并不以“方术”“法术”为名,而是要成为他独此一家的新式修炼法,于是在1913年8月的奇风半月刊中,刘维奇正式命名了这种法术的名称。
奇术。
刘维奇在摸索中很快发现,奇术是可以通过“咒法”引导的,也就是将一个想要引发的术通过一个概念附着到另一个实物上,而看清了本质后,“咒语”本身的力量也就清晰可见了,它并不需要用诸如“急急如律令”等惯常的术语来触发,只需要将关键点储入即可。作为一个文学刊物,刘维奇决定用诗歌的方式。
没错,刘维奇也是个极具才华的诗歌创作者。
朱希祖曾经评价过刘维奇的诗作,说是“维奇之诗作皆才气艳发,狂想而黠意,质纯而㜫然,居于小社实在是靡费了。”有一次清末的楹联家方地山曾在宴席上夸奖他,说他“当世容若,堪舆绝冠。”几经传播无意间到了刘维奇耳中,他却笑而不应,看似并不因此为傲,更是在下一期的《奇风》刊题词中写到:“有誉我如纳兰性德,却不知其本就弗如。”其才气中的傲竟是藏也不住。
我在采购时曾找到刘维奇的文集《选楼笔谈》,发现其才华确不输明清的一些著名诗人。但刘维奇也有一些小癖好,或说当年的大家们或多或少都有这么个小癖好——写黄诗。
有一言称情色描写只是文学中的点缀,用于衬托情感,塑造氛围,或更直白的,如现代作家中有人便称自己写情色描写主要是为了与中年危机对吭。然而刘维奇他不是,他只是单纯的想写黄诗,甚至一整首没有其他任何情感,全部都是直白描写,但依是能看出文采斐然来。有如下首:
坐來袍角覆風時,瞥邇枕簟玉凝脂,窗影風翻輭腴姿。宛轉欹斜隱約紗,綽綽渾疑乳頭霞,裳內隨宜猶魂癡。端合攏面夢簇跌,驚覺褲中濕紋斜,更輿撩情透梨花。試問風光莫不語,轉旋池色披入夜,幾回腰白通幽葭。
—— 《浣溪沙·再憶時伊人不得》,刘维奇
不得不说刘老师在旧体诗上的造诣确实很高。而某种方面上来说,他在新诗上就没那么得心应手了。但此处有一个不得不提的“秘闻”,即在1916年起由胡适发起的“新文化运动”里,首次发表在《新青年》上的新诗,其实早有所借鉴,其源头就是刘维奇。因孙中山和胡适在日本有过几次短暂交集,而孙中山已结识了刘维奇,故那时已有出仕入文的胡适也主动打听过刘的消息,更或是给刘维奇写过信件。总之,胡适后对人说可以用白话文的方式尝试写诗的念头很有可能就是受到了刘维奇的启发。
因为刘维奇在1914年就写过一首现代艳情诗。
假若我是壹糅水性
就要我揚起妳的心花
在妳的唇間親驩
在妳的眼中蕩漾
見妳沐浴的噏押
守妳月經的痛寡
許妳壹生的芳華
写的……很好,下次别写了。
不可考他当时究竟是怎么想的,又是怎么生创出这么一种“大逆不道”的诗歌风格的,但由此也侧证了刘维奇确实配得上“奇”字,竟是早先破了诗歌概念的老旧框架,在大抵不离现代诗格律的前提下写成了中国第一首新诗。当然,因为是艳情诗,且未记录于任何正式刊集中,只在口口相传里被悉知,故这新诗开创者的名头便落在了“站在巨人肩膀上”的胡适之头上了。
就是如此一个才华横溢年少有为的人,在基金会还没有进入国内,异学会尚再落寞之际,为人所熟知的便是他独此一家的超凡技艺:集占卜、改命、文学创作于一体的新式星相术——奇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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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多位奇术部门的同事协助,我了解到他曾经出过一本书,仅在业内(基金会奇术圈子)少数流传,叫做《奇曲音击术》,很巧合,但实际上和我们所通常熟知(对大部分涉及人员来说)的音击术不一样,又有业内学者认为,他的音击术很可能参考了他早年所接触到的“异学捌玖伍”中的内容。
刘维奇所著的这套奇术更偏向于实操性而非原理讲述,基本上是结合当时社会人文环境,所制定的一套不同场合下的奇术攻击方法,而且多适用于刺杀、暗杀。这也是“华兴社”核心成员之间互通联系,制定对满清欲孽与军阀的暗杀计划,以及对时局变动的推演。
原本在机密档案库里,我也没有权限去调看,应该也是看了也不懂的,不过就事件记录来说,有些案子是在当时也声名显赫的。但仅限于“华兴社利用奇术方式推动革命”的说法,此书并未向外流传。对于记录在案的,中华民国代总统李宗仁曾说过几个:
- 在广东督军副将陆永笠每日必经道路上安插人员,伪装吹笛卖艺人,对陆永笠施行慢性咒杀。
- 利用奇术回火反冲带来的曲调变换推演出1921年第二次粤桂战争的结局,以及旧桂系的分裂。
- 在黑盘中刻录奇术,对原陕西督军阎相文进行精神干扰,促成其自杀。
- 对直隶都督兼民政长赵秉钧(宋教仁刺杀者)施展认知危害,使其刺杀行动曝光,引导袁世凯处决。
孙中山秘书长马君武说,刘维奇甚至还结合了命理学知识与奇术对现实的探测法,对那位伟人也进行过一定程度的引导,但以第三方视角来叙述,却也不知是否为其杜撰。
在这当头,杨昌济便又发问了。“润之行动举止均有与众不同处,但这竟是好还是坏呢?”他说,“行严(章士钊)依稀此前是与我说过他长相不凡的,但我仍是不清不楚。”说罢,杨昌济想到一事,又问:“这克妻的说法是否存有根据?”
“杨先生,小子不才,而命理本就精微繁复,算不得那么准的。但你若说克妻一事儿,我拿了令媛的生辰八字探过,却是有大劫。”
杨昌济便更是忧虑了:“那真是因毛润之而起吗?我其实看好他的,但开慧……”
“非也。时下乱局,层峦叠嶂。我可看出令媛心意已决,你若阻遏,并不保节外生枝。”
“只得认了?”
“勿尽信命,成事在于人的。虽然令徒目前只是图书助理,但我已用奇术为其探明,惊觉其命格坚硬,后来之大运大劫者均昭然若揭。趟过了劫数,可有四十年以上的大运。常以妻凭夫贵的说法,这样应是缓和几分劫了去。但我是把奇术仅作工学为用的,也非通天之术,润之其人命格竟有略高于国格之处,已是星相紊乱做不准了。”
说到此,刘维奇轻叹一声:“令媛的命格大运已大半捆挟于令徒,我已为其做了些许维系,就随二人意愿,想必能闯出一片天,淡了那冲克去的。”
——胡星斓,《民国奇术轶事》,基金会半月刊 2007-02-19
刘维奇在成大才后也算儒雅平和,平易近人,虽然嫉恶如仇,眼光犀利毒辣,但在生活中也是个开得起玩笑的人。有一日,他去曾同读京师大学堂的同学黄裕家中作客,在等待饭席期间,二人逗趣起来。
黄裕身靠在椅背上,右手食指和中指擎着一支烟,对刘维奇说,你们华兴社都能算会道,你这作为“头头”的,应该有更厉害的法术吧?维奇摆摆手说:“奇术奇术,不是做法啦!”黄裕顺着接了话:“人都说烟碱伤身,但这有了瘾是真忍不住,又不比大烟伤。但你要是能让这烟对体无害,却还能治瘾,那就好了!”维奇顿刻要来纸笔,按压桌案上写下一首短诗来:黑云未压心,灶门犹淡没。如抚白镪纸,因兰果离絮。随说,只消有此诗便好。黄看不懂,又笑他写诗大有退步,仿若打油诗一般。维奇只笑着说:“你且看罢!”待席罢了,刘维奇与黄裕道别返家,而黄烟瘾又上头,笑骂刘维奇装神弄鬼,这诗毫无用途。说话间指尖在几字间掠过,突然那烟念消了几分。黄惊觉,再次抚之,发现其上“黑”、“火”、“因”字效果奇显,愣神片刻哈哈大笑,说这刘维奇好生狡猾,只能解近渴望不了远忧,是教我说戒瘾还需戒烟嘛!
——胡星斓,《民国奇术轶事》,基金会半月刊 2007-02-19
不过刘维奇对于奇术的掌握全凭借自身先验知识,介于当时国内并没有系统地引入帷幕内知识的途径,不管怎么说,刘维奇都只得算是一介偶然活跃于常态世界的蓝型人员。他本人是没有这种自知的,只觉自己进入了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而庞然的世界中,但这种世界真正的向他袭来,是一次闲暇中对自己命途的甄算。那天午后,在术式的引导下,一种异象进入他的脑海,冥冥中他察觉到,就在近期,一个全然崭新而充满乱象的变故将进入他的视野。
1936年,基金会经过了十数年暗地中的试探后,终于全面进入中国,开启了与异学会的第一次联络,也开启了刘维奇新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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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年3月春分,一通电话打到刘维奇家中。对方自称是北洋工学院的学生,当时正处平津学联组织抗日宣传团南下,而对方却声称自己此番还有另一个目的,即是去往扬州拜访他。
带着巨大的疑惑与一丝不安,刘维奇仍是接受了会面邀请。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对方将成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无论是家庭、爱情,还是职业生涯。那个学生叫陈卿艺,除了是北洋工学院的学生以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时任北美基金会分部异常组织理事处特勤。她早年在北洋第二舰队工作的父亲帮助下赴美留学,随后便因为一次意外的帷幕内事件波及而与基金会接触。因为她才气过人,又容易接纳新事物,便被当时负责善后的行动部门主管做决定收纳入会。在侵华战争爆发后,陈卿艺就向国内投入了更多的关注。就在那期间,她发现国内有一名声显赫的蓝型人员,投身革命反抗侵略的同时又有几分侠气精神。
没错,就是刘维奇。陈卿艺对刘产生了莫大的兴趣。他们第一次相见,陈卿艺便给刘出了个“难题”——让他卜算一个死物的“命”。
正式和他認識,已經是民國二十五年初的時候了,是我到揚州的那年。但實際上小時候他的故事就聽得很多,知道他早年被稱作神童,也讀過他的詩歌,是那種脫胎于舊文體的白話詩,逐漸也知曉了些他在文、政上的行經。那時候還沒有深入基金會的工作,卻也沒令我往志怪神詭的方向上想。回國後第壹次見他,則是在照片上了。組織上說要我趁著收攏異學會財資的暇余關注壹個國內的異常人員,那時候見著照片,發現是維奇,才知上頭盯上他已久。我長久不曾與此般文人晤面,也不知道該如何建立聯絡。恰當春分壹夜,與我壹同前往的三級特務歐利亨戴士茲查到民國所有的異常人士訊息,除卻那些招搖撞騙者,名列前茅的便系維奇。遂由我牽頭,邀請其趨訪臨時工作站點。
我驚異于這樣壹個憑自己生生體悟了工法魔術原理並摸到門檻的人。當時的國內其實幾經北伐、義和團運動等超然事態的波及,自古亦有不少獨立鄉野的異能奇士,卻少有如維奇這般將其作爲真正學問去研究的。當日恰談愉快,也向他正式以工學的範疇引入了這門論理。那日方知,他早已自定了其名,喚作『奇術』。在此之前,基金會內的華人學者們對它的稱法各有異同,有叫做『魔術』的,『工式法門』的,『先天壹炁』的,亦有跟西文讀法叫『舌磨忒』的。維奇這稱法倒也爲後來創了統壹之舉了。
——陳卿藝,《輿維奇的初識》
关于那天在站点内的秘密会谈,由于尚未脱密,除了监督者议会的成员外,我们并无法知道究竟三人说了些什么,只知道刘维奇从站点走出时带着巨大的兴奋感——那时,EVE粒子的概念还未被提出,但他在谈话里已经摸索到了一丝它的影子。因为他在站点外对陈卿艺说了一句话:“如果奇术,也就是你们说的魔法,是择优而取的话,那么或者寰宇间皆是术式的温床,只是有才者可从中发现并取而自用。”
不愧是一个天才。
而陈卿艺问刘,是否可以算出国内接下来的变化与命理,他沉默了许久,然后当即作了一首诗。
蓬門始爲君家破,朱砂作古何其悲。
金蓮齊頌八仙過,宵會才經萬戶摧。
蒼玉翠微壹日盡,少陽殘映半時輝。
衆賓歡散各歸去,不見伊人獨憔悴。
几分愁苦,几分艳俗,几分无奈,却总也道不清与国途有何关联。
关于拉拢刘维奇进入帷幕内系统,陈卿艺的直属上级【未脱密】原本是持反对态度的,因为当时对奇术人士与现实扭曲者的态度向来是以收容研究为主,吸收为内部协作人员的案例虽有,但极为少数。但最终刘维奇仍旧是得到了一份基金会入职申请书,也许是在陈卿艺的游说下,加之刘维奇自身的奇术研究与运用对当时的奇术研究起到了突破性的关键指导作用。
在陈的引荐下,刘维奇经过了层层审核,在1937年2月正式成为了基金会东亚驻地研究所的常驻工作人员。而他或许也曾算到了一些事情,当陈卿艺带他前往北平时,他内心涌现出一种强烈的不安。当时在飞机上,他对陈说:“那诗你还记得否?丁丑年将有一场无法逾越的大关,就在北平,就在数月之后。你尽量回到总部去避一避,我便留下了。”
那时,陈卿艺并没有想到,在命途多舛的民国真如刘维奇所言,即将发生一件大事,且将演变为一场持续多年,波及亿万同胞的剧烈动荡。但出于本能中对同为国人的信任,以及同僚奇术能力的信赖,陈卿艺在北平的研究所内呆了一月左右,交待了一些重要事务,便匆匆赶回了北美。
而刘维奇,他未曾与她提起,或未曾与任何人提起,他是否用奇术推演过自己的命。
但众人皆可以看出,他从未想过避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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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别了陈卿艺,他在基金会的工作也未能如愿以偿的进入正轨。七七事变之后,日军驱虎吞狼般地向中华的腹地进发,神州悲泣,百姓罹难。基金会的工作进入困境。1939年末,基金会东亚驻地研究所解散,总部带走了所有机要文件,留下了一批特勤人员,离开了中国。而以刘维奇为首的基金会人员,广泛拉拢了一批本土的特殊人才,他本人也召集了一些华兴社的人员,进行培训、行动,进一步转入抗日的活动里,对于异常事态的研究逐渐沉寂。随着Ijamea等别国组织的介入,战争的迷雾变得更为扑朔迷离,各类现代化的异常研究技术进入了刘维奇的视野,他开始转变为一个更为激进的学者。
他一直坚信抗日会取得胜利,而自己将从中幸免。他并非是悍不畏死的,只是他在帷幕内的生涯刚刚开启,令他充满了对未来发展的期盼。辛已年,他用命理奇术第一次为自己卜算了“一卦”。他对基金会同僚说:“辛已年将会有变革,是一次契机,也有一丝我活下去的机遇。报应将启。”
尽管面对过诸多异常,但经受西式科学教育,秉持严谨求知精神的会内人员没有一个把他的话认真对待的。只是当是一次鼓舞勉励,以及夹杂了些许不屑于迷信的刻板印象。更重要的是,在时下看来,日军的情势并未转向低迷。因为就在辛已年末,也就是1941年12月,日本人偷袭了珍珠港,太平洋战争就此开启。
也正如刘维奇所算,没过两年,日本在太平洋的战势就日趋不利。1943年7月,刚经历中途岛惨败的日军有数百万兵力限于中国战场,而敌后战场上又已被共产党组成了稳固的游击战争形式。当月12日下午,几个日本人来到届时在重庆的刘维奇家中,尝试对他进行拉拢:
“刘先生,我们是大日本帝国事务调査局(IJAMEA),正在广泛招募有识之士加入我们的特殊自治大队。司令部对您抱有厚望,诚心地邀请您加入我们。”平野津史上尉掷地有声地对着刘维奇说道。
刘维奇笑着说:“我怎么能加入呢,我也不是皇军,不过一个小小的中立者。这实在是承蒙了。”
那日本副官眼眉一横:“莫非你是共产党的!”
“我一个算命的,又怎么会是信社会主义的呢?您别说笑了,我不过是做一点事儿,基金会嘛,您们也知道。尔后就要随他们去德国做调研了。您可以另寻几个,我知道的便可以引荐给您……
——《超自然大战纪事》,1978-09-04
乘了基金会之便,几次与日本人的角力终究是有惊无险。直至抗战结束,日本投降,刘维奇也都安然无恙。但他却总是不安,在往后的日子里,他总是感慨,自己不该去算那一算。尽管算己遭天谴的说法在奇术学里是不存在的,那确确实实仅是迷信之说,但刘维奇几次对朋友们的聊天里,总是提到自己终将因此而罹于非命。1949年后,一切尘埃落定,欢欣喜悦与高昂热烈的气氛铺满在红旗张扬的天空下,对于这么一个年过半百的中年人精神错乱般的胡言乱语一笑而过。
时间来到1966年,纷乱的年代号角吹奏在大街小巷。异常隐蔽于角落里,帷幕下的组织们将视野转向了国际,转向了苍茫的星空与深邃的海底,没有人再在乎基金会,基金会也没有再在乎过那些人群。所谓奇术的开创者,这个年近古稀的老人本该顺应时代默默退下历史的舞台,但命运却似乎并不打算放过他。
由于一些过去所说的话,过去所推演过的命格,过去所行径的事,1966年9月18日,刘维奇作为“五类”像牲口一样被赶来赶去,成为了北京市民们喜闻乐见的参观对象。他的脖子上挂上了一块小黑板,写着“黑帮分子反革命刘维奇”,头上戴着白纸长帽,敲锣打鼓间,他突然间,感觉到了些什么,或许是觉得一场闹剧滑稽可笑,抑或是感受到了命运的招召。刘维奇仰头,笑不遏止。
这显然惹怒了“造反派”们与周围的群众,他们把刘维奇推向展览会场,即在民族文化馆东南侧一处临时搭建的场地上。眼前便是乌压压一片的人群,慷慨激昂,群情激奋。刘维奇唯一一次的抬头,是去瞥那些已然倒于地上的人们,零零散散,有年轻的,亦有如他般年老的,却均是任人宰割的。一个年轻人(现已不可考)走上台来,大肆地谩骂了一番,接着抬起腿踢在了刘维奇的左边脸颊上。接着是膝盖的后方,令他摇摇晃晃,站立不稳。哗然一片里此起彼伏的打倒声,或夹杂几声“竟还敢站着”的怒骂,接着便是一旁同“罪”者们微弱的呼喊与呻吟。
在茫然的群声呼啸里,在无人所知的角落里,EVE粒子的浓度陡然间提高了一瞬,遂即又泯灭了下去。没有人发现。除了早先被中国分部的某个特工埋藏于那儿的那台机器。淹没在人潮背影中的某个间隙,隐蔽摄像头拍到了刘维奇被殴打致死前最后的一刻,他露出了一丝微笑。或许是发现了奇术运用的某一种新方式,或许又凭自身悟到了一个理论,谁知道呢?根据后来的推断,我们只能确认的是,当时有那么一瞬间,他可以用某种方法施展小范围的进攻型或防御型奇术,但灿然一笑后,这个老人决定放手。
就如其名那般,刘维奇的一生说不上波澜壮阔,却奇异万分。启于一名神童的求学与闹革命,延宕至进入浪漫放荡的文学生涯与帷幕内的交集命途,终于时代滚滚浪潮下的无情斧钺。他最后的那一笑,究竟是笑自己未能算清命格,还是算得太清,是唏嘘冥冥中的定数,还是抱憾未能深入到底的研究?抑或是,他可能想到了曾经自己所写的那首诗,“众宾欢散各归去,不见伊人独憔悴。”
谁知道呢?
谁知道呢。
但无论如何,命运便化为了一本书,夹在历史的舞台之中。一个孩童上台,一名青年亮相,一位老者鞠躬,一段名字下场。
既然如此,我们这些基金会人们,在这纷繁飒沓,或有诸多超然叙事所安排的舞台之上仍在演绎命运的我们,何不各安天命,在向更外部的外界,更隐蔽的荫蔽里探索之时,更多一份潇然地面向未知吧。
(卡 妮摘自基金会联合档案书库《华兴之地:异常者们的常态生活》一书,胡非文、陈卿艺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