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泣啼于群青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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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景踏入图书馆的第一步,便犹如踏入一位垂死之神的腹中。每一声木头的呻吟与书架的吱呀,无不让幻景想到了临终时颤抖着的吐息。见鬼,这股味道。熟悉的旧纸与木上清漆的味道已然被腐烂的那种沉重而病态,泛着甜味的恶臭所替代。它在空中赫然耸现,如果此地尚存有魔法的话,它恐怕会变成一只巨大的恶兽。

这一切都意味着,尽管一生所得的知识、历险再如何值得被人述说,今都在一个遥而难以触及的深渊中轰然将颓。图书馆已经悄然离去,它的常住客的那份爱也被遗忘了,在死亡中孤独寥默的这一段时间中,它的原始本能已经将它整个占据,尽管如今那些猎杀它的顶级掠食者都已消亡。

当幻景在纸张与锯屑的污浊中前进时,他的内脏中有什么东西挛动着。尽管图书馆痛苦的尖啸无声,但仍把他吓得毛骨悚然。他为何要关心这里?他既不是这里的职员,又不是长住客,他单单是想获得知识后离开。他不喜欢这里,对他来说,这里只不过还有点用罢了,然而图书馆似乎决意要证明并不是这样。

我收集了上千份艺术家的作品。我是那些宏伟之物,完整之物,完美之作的一个化身。我是一份人的作品,也要为人而服务。尽管我们短暂离开了这里,也要承认我的存在,也要承认我所为你们提供的一切。

哦哦。确实伟大。所以现在他也听到了。幻景摇摇头,试着消散他心中的杂绪。集中注意力。他还有事要做。去绘一幅现今最好的画作 。别他妈为图书馆哀悼了,他会得到他的粪作,然后滚蛋。

一阵压折声打断了幻景的思绪。他低下头一看,靴下踩着一只黄色的手。他的靴子踩穿了它,仿佛那只是一个剥落的空壳。那只手连着胳膊,胳膊又连着一具躯体,那是——哦操。他的周围有上百具尸体。

他们第一眼看上去像是人类,但并不是,他们是巨大的昆虫尸体,有着很多条肢臂,只是末端生着人类的手。其外骨骼已然破碎,他们就这样躺着,扭曲而沮丧地安眠。他们周围的一片都被弄乱了,尸体旁有着一圈灰尘,文件散落得到处倒是。等等,它们是坠落下来的?幻景抬头仰望着高耸的书架,看到了上百只这样的变异昆虫附在壁上,一动不动向上凝望。

“发现个整理员,对吗?”

“操!”幻景转过身来,循声而望。坐在他身后的是一只面貌可怖的生物。那是一只四肢修长,脖颈似乎时刻绷紧着的的狗,但爪子部位却生着人类的手。它的面部长着的,不是一只普通的狗鼻子,而更是许多令人难以置信的细节的人面——苍白,存有笑意。当幻景盯着它时,从两边竖起的两只毛茸茸的耳朵微微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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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建议你赶紧在又一只巨虫掉下来之前离墙壁远点,鸟人。”这生物直立起来,把它那长脖子不可思议地不断拉伸,俯视着幻景。这只野兽少说也有两层楼高,如果它不会变得更为高大。“没人教过你盯别人看很不礼貌吗?我可不会是你今天见到的最古怪的东西。但没关系!”这只野兽拍拍手, 打断了幻景的注视。它站了起来,迅速地转了一个身,没等幻景离开大厅便又道,“来吧,就现在。你来这是为了找一本书,不是吗?”

“啊我,是的。”幻景紧紧跟在野兽的后面。想到他来到这里的路上发生的那些事,他觉得还是不要和一个想要帮助他的玩意争吵。“你是个管理员吗?”

“哦。不不。很难说是。我讨厌这个令人作呕的地方。没人喜欢我——你相信吗?”

“我——”

“开玩笑而已啦。我曾是个混蛋。现在依然是!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没人能引起我兴趣。特别是在这腐烂之地。”

“那为什么是你来帮我?而不是这里的工作人员?”

“你看到了这些整理员,不是吗?你兜帽下的眼睛是瞎了还是咋?归档员没有眼睛,但他们比你看得都要清楚。”

“好吧,你这个自作聪明的傻逼,如果实在太他妈麻烦的话——”幻景摸上藏在斗篷下的,绑在他背后的铁撬棍。他可没时间被人耍来耍去,他只想赶快离开这个可怜而肮脏的建筑。

“把它放下。”这动物说道,都懒得回头看他一眼。幻景又把铁撬棍缓缓地放了回去。“既然你是个瞎子,那我就给你讲讲吧。图书馆将亡。估计撑不了个十年了。你知道的,再没有比图书馆还要古老的伟大的体系了,不是吗?”

“我懂。所以你若闭住你的嘴,而我拿到我要的书后离开,那可真是再好也不过了。”

“图书馆它是有知觉的。”生物继续说着,无视幻景的怨声叹气。这个生物似乎很孤独,想找别人聊聊天。如果还要同行下去,还是帮它解解闷的好。“它已然没有丝毫气力让它继续活下去了,特别是现在的馆长,因为没了更好的条件,或许死了,或许离死也不远了。”这只生物领着幻景走过大厅,用尾巴将尸体扫开。见鬼,仍然有很多死尸。幻景用兜帽的一角遮住鼻子,挡住了这股气味。“因为工作人员与这里紧紧缔结在一起,是全然无法离开的了,所以他们是第一批死去的,也是死掉最多的。但是,这并不都是些工作人员的尸体。”它向上指去,似乎有几个哥布林和巨鸟的头骨安坐在倒下的书架顶部的灰尘中。还有一个披风下的人形骷髅,旁有本记事册。幻景瞥到书页中写下的音符。“这些尸体,一些曾一直是图书馆的密友。他们想陪着图书馆迎接终末之时,或是在本还可以离开时却不听警告。不管都死了些谁,这里真的是一团糟,我们间那个喜欢给别人收尸的家伙也他妈没了。”

“那为什么你还在这里?”当幻景跨过腐烂的狐皮时,问道。不过,他判断错了迈的步子大小,一脚踩到了这只生物旁的许多只眼睛中的一只。好恶心。

“这处令人作呕的地方还挺招不少人喜欢的。这就是为啥我喜欢这。创造我的那人也很喜欢这里,它派我到这里处理一些未竟的事业。”

“行吧。整挺好。真他妈让人惊叹不已。历史讲解课现在完了吧?你也说过时间很短,所以咱们能拿上我的书吗?”

“我们就快到了。相信我,如果我把书给你后你就走人,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而我的创造者是律法与流传之物的化身,所以我也必须这样做。尽管图书馆现状这样,但是它仍有着它基本的守则——不要拿不属于你的东西——所以在你在这里拿任何东西前请先办理一张借书证。不过,但在你我之间,小鸟,我不必担心什么延误费的事,前提是你要了解这的环境——你懂我意思吧?”

“懂。”

书架开始自地面向下倾斜,图书馆开出了一大片空地。空地中央便是圆形的资料中心,由一大圈木质桌子围成。一块写着“主办公桌”的牌匾掉了下来,砸穿了原本可能是给人坐的地方。一块防水布也被扔到了那里。

“听着,小鸟。”这野兽停了下来,把尾巴横在幻景前,挡住了他的去路。“我们要和归档员猫头蚣说一声。他是这里仅存的归档员了。他就坐在那,防水布旁边。你脑袋挺灵光,我和你说吧。那块布下是归档员艾曼的尸体。他们曾经一起工作,见鬼,谁知道他们一起工作了多长时间。大概挺长的了?确实。就这么说吧。他会问你他的搭档去哪了——就和他说他拿文件去了。如果归档员伤心了,你就拿不到你的借书证了。懂?”

幻景回想起来他在沙漠里发现的尸体,以及尸体的母亲,那位母亲是那样帮助他,因为她不知道是他杀死了她的儿子。这——这稍显不同。他并没有对一位母亲撒谎。他没有杀死这只生物的一辈子的朋友。这也不是他的过错。他缓缓点点头,野兽收回了尾巴,继续行着。

“猫头蚣。”野兽坐下来,依旧比幻景高得多。他轻轻敲了桌子面。“这有名要办理借书证的访客。”

忽的沙沙作响,然后从桌子下窜出一只巨大的生物。它的身体和蜈蚣一样,有环节,但其上却覆盖着薄薄的棕毛。每一节都有着细小的残端,好像它曾有着手臂,但后来却没了一样。它从桌子下爬出,挺立起身子,看着他们。一旦它完全伸展开,它大概和这只带着幻景来的半狗不狗的生物一般高了。它把它的头降到和幻景一般高,喉间咔咔声一阵。忽然,它的脸裂成两半,露出一张巨嘴和一条长长的舌头。

“还在遛弯,昂仔?指标怎样?你不是在找一只丢失的宠物吗?”出人意料,它最终传出的声音轻柔而甜美,仿佛在唱歌。

“我不叫——”这只外号明显是昂仔的野兽顿了一下,似乎想起不能让归档员不快的规定。“指标良好,我找到了那只丢掉的宠物——你见过它,它老偷你的蜡笔。我可以很高兴和你说,你的蜡笔不会再被别人偷拿了。”

“太好了!太好了。我看到你还带了一个朋友来。你是谁?”猫头蚣依然盯着幻景,或更为确切说,和一只没有眼睛的生物盯得一样近。

“我叫幻景,我来这里是要借本书。”

“幻景!幻景。不胜荣幸。我是猫头蚣。我和艾曼在这个柜台一起工作。我们可是图书馆里办事最为效率的归档员!我们这就给你办张证。”

猫头蚣转过身去。接着传出一阵沙沙声和在抽屉里翻找的声音,显然,它下面的环节还是有手臂的。幻景看了看那只野兽——昂仔,他觉得他管它叫昂仔可以让归档员开心些——但是它只是玩着自己的手,呆在这里略有不快。幻景又向它的面具贴近了几分,才发现自从他来到这后,它脸上的假笑却没变上几分。一阵冷气从脊背升起。

“一张借书证!要遵循图书馆的规则——不要拿不属于你的东西!无论是书本是生命还是时间,这条规则一并适用。只要填写一下信息——你的真名和一条用来验证你身份的口令——这张卡就是你的了。当你要借书时,用这张卡在书皮上敲击三次。它会记录下你的姓名并且告知你还书时间。。”

桌上放着一张绿色的卡片和一支笔。幻景提笔填写他的信息。他有些迟疑,他已经差不多忘了他的真名为何——他被称作幻景很久了。他臂膀上的烧伤又瘙痒起来,他想起来他只是改变了自己形体而已。但无论如何,他只用这张卡一次,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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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幻景吗?很好。你将纳入记录。现在就!”猫头蚣转了个身,看到了盖在他同事身上的防水布。“要么。嗯。要么等艾曼回来再登。你还没见过他,对吗?”

幻景盯着那张防水布,张开嘴正欲说些什么,这时昂仔的尾巴拍了拍他的背。他闭上嘴,只是摇头。

“唔。真是遗憾。好吧!祝你在图书馆里过得愉快!有任何问题回来问就是了!”

幻景与昂仔挥手告别,离开办公桌,幻景将借书证收入口袋,昂仔跟在他身后。他们觉得猫头蚣听不到他们的声响后,幻景便停了下来,让昂仔领路,但正当它走过他身边时,幻景问了一个问题。

“这真的是归档员吗?我没想到他如此友好,富有人性。”

“他们性格挺多元的。猫头蚣绝对是其中最为古怪的一个,你说的不错。”

“但图书馆真的是由这些如此naïve的1生物运行的吗?他怎么没注意有一具尸体就在他旁边。我的意思是,现在想想,我其实也没发现腐烂味,毕竟这整个地方都是那么臭。”

“嗯。”昂仔停了下来,它的尾巴抽搐了一下。幻景说不上来,但这个问题似乎弄得它很不适。

“怎么,要再发发牢骚,大骂这个地方既糟糕,员工又蠢?”

“不。我和你说过创造我的是具象化的律法。我尊重那些维持律法的人,因为正是律法将我创造,正是律法控制着我的一举一动。尽管如此,律法也可能是不道德的。我经常攻击生物,特别是人类——他们太过信任律法了。图书馆里发生的事情便是剥削而已。聪明,狡黠的剥削。但如今面纱揭开,一切分崩离析。”

“那这就怎样?”

“你不想知道这里的员工是怎么被创造的吗?”

昂仔边说边抬起头。幻景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发现他们正站在一只巨大的尸体的阴影下。它同猫头蚣一样,形似蜈蚣,但它现在有几栋楼高,螺旋状地盘绕在一个书架上,保护着书。它躯体大部分已经残缺不全,但仍有足够多的手臂抓在壁上,暂时还不会倒下。

幻景将目光向下移去,却发现昂仔正盯着他,他那毫无生气的面具直直刺穿了他,刺入了他内心深处。

“图书馆还有第二条没告诉你的规则——以眼还眼。拿走不属于你的东西的话,图书馆也会拿走你。”

幻景盯着这只野兽。他的声音中没有怨恨亦无痛苦,相反,是一种纯粹的敬慕与崇拜。它继续说着。

“猫头蚣曾是某种生物,或许和你一样,是个人类,或许是些别的什么东西,他打破了一条规则,便异变成了现在的样子。他成了一个巨大的控制着这里所有员工的蜂巢思维的一部分,他被迫离开,遗忘掉他的过去,接受他的新角色。”昂仔最终不看幻景了,而是坐了下来,双手扣在一起。它的尾巴还在微微颤动——不,是因兴奋而摇来摇去,而非不适。“很美的艺术啊,不是吗?那种交易与欺骗?多简单利落,多有效啊!而且,由于借取和财产的定义从未明确过,所以谁违反了规定全由员工自由裁量!”那生物咯咯笑了起来。

“但,为了回答你的问题,猫头蚣曾是一种更为聪明的野兽。如今蜂巢思维体已然倒下,支配着他的东西已经不在了,他便可以更为自由地记忆和操控自己了。不幸的是,自从他异变后,已经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的记忆已成云烟。他只是一个易碎的空壳,通过他多年的肌肉记忆而非靠自己的思维来工作。如果他还能感知到更多的话,我猜他和艾曼一样都会了结了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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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曼——什么?自杀了?”

“我猜艾曼还记得他是一个自私的生物。”昂仔耸耸肩,又站起来。“但没关系!我们去找你的书吧,对吧?时间不等人啊。你要去哪一区?”

幻景没有回答,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套。新上的绷带吸引了他,他便把目光转向这些绷带。他的思绪又漂游到了阿德兰托和那位丧子的母亲上。他的艺术已经杀了人。这是他的过错。在这里他是在自私地追求他那自私的艺术。那位母亲是否也成了一具和猫头蚣一样的空壳,习惯了和家人分离,对过去只剩下模糊的记忆?昂仔把图书馆比作一位伟大的艺术家,它能够一边在幕后进行着更为黑暗的操作,一边将观者操控,显出平静和谐的façade2

“振作起来,小鸟,我可没时间在这里让你思考。”

他到这里是要画一幅画作的。他知道如何创作艺术。就是之前他所做的——等等,他也是一具空壳,不是吗?按照他过去的信念来创作?不。他受不了这样想。他不想成为一个只是由过去驱使着的悲伤的空壳。他现在恨自己过去是个杀人犯。他恨一切。他要去做一些改变。

“哪一区,小鸟?我有义务帮你,但前提是我得活着,你知道吧。”

他要去画一幅画。这世上最好的画。去学一门新的艺术,去重塑自己。那些曼妙之物。那些满是生机与色彩之物,要用它们来弥补所有死去的生灵。一系列的可能在等着他。

“带我到艺术区,是时候学学绘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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