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猜想过这段文字终将流归何处,被你读到大约是最好的选择。不过显然,它最大的可能是被淹没于浩如烟海的数据流中,并在每世纪初的冗余清理时化为碎末。我想那也没什么,在这支舰队里,未曾错过的事物又是何其之少。我没见过山川河流,没见过风雷雨雪,也没见过那颗名为太阳的恒星,据说每当它升起时,战舰边缘的犄角会染上冷峭而温暖的微芒。
“这些名词现在几乎没人认识了。毕竟,对出生于启航日之后数个世代的我们而言,旧地球的一切都只是古代文献里的幼稚神话。我无意苛责任何人,在星舰上度过的一生让我学到了一件事:没有什么是无可取代的,哪怕信念和理想。所以,如我这等小人物的区区一段回忆,又有什么重要呢。
“不过,我的朋友啊,你既然读到了这儿,大约是不介意我的絮叨的。那些我未曾谋面的故友们,也早已在幕布后等待很久了,请允许他们再年轻一次——再活一次吧,至少,在你的跳动的心中。”
1
“River,早啊!”
她顺着长长的舰桥向自己的舱室走去,听见沿途有熟悉的声音在招呼,“这周又轮到你执勤?”
“是呀,我已经开始无聊啦。”她拖长了腔调回答道。
善意的取笑声于是追了过来,“这么没干劲,领导不扣你信用点?”
“没关系,”她脚步不停地摆摆手,余音越来越远,又被关上的门截断:“我们S老师人可好了。”
通讯部里唯一的同事见她到来,打了个哈欠,像往常一般交代几句,便赶紧溜掉了。
权限卡读取的提示音压着关门声响起。她任自己摔进工位,行云流水地登录账号、连上内网、打开工作界面,接着便整个人往靠椅上一躺,伸开四肢,两眼无神。
River Evergreen,二十一岁,SCP基金会FORC-CN-06的驻站通讯工程师——级别最低的那种。
像所有在联合舰队的集体培养模式下成长起来的年轻人一样,她在十八岁前完成了基础教育,和同学们一起被分流到各工作岗位,接受为期三年的职业训练,并终于在半年前正式摘掉了“见习”的帽子。
唯一的问题是,在和平时期,驻站通讯官基本是个不可或缺的闲职。随着强人工智能的发展,绝大部分日常事务根本无需操心,留待处理的只有突发的技术性故障,或者某些超出AI权限的信息,但这类情况并不多见。事实上,最适合通讯官们发光发热的场合是小型前哨飞船,然而,在成长为足以独当一面的老手之前,River也不得不像所有前辈一样攒几年资历。
她叹了口气,把目光从天花板上摘下来,开始检查每个常规的通信频段。没有收容失效的消息,没有突发的航行事故,各相关组织们似乎也没出问题;接着她核对了本站点的所有单元,这也没花费太多时间。总之,地球联合舰队今天也好好地航行在归乡的路上,一切正常。
River对着干干净净的工作界面想了一会儿,试探着叫了一声:“晨曦?”
毫无变化。并没有一个银发粉衣的小姑娘从屏幕边缘探出头来。
……得。这下连AIC都懒得来这里玩了。
她托着下巴,险些从终端里摸出一本旧地球时期的小说来。这个颇为古典的爱好源自学生时代的机缘巧合,可她正在看的这本却是上级兼导师、站点通讯主管S给的,被逮到了大约也能蒙混过关。不过最终她忍住了光明正大开小差的冲动,转而打开了某个不起眼的小程序。
这是她的结业课题,一段对现有解调算法的改良代码,意图在漫无规律的宇宙信号中筛选“或具意义的段落”,通俗点说,寻找外星文明。在联合舰队,这一领域的应用优先级实在不算高,她的创新理所当然被闲置了;何况,点子起先并不完善,直到上周,才在长久的修补中最终成型。
River在系统底层沉淀的庞大冗余中挑挑拣拣,找到了她想要的、被判定为无效信号的那部分,把程序挂了进去。
界面无声地闪动起来。
显然这只是漫长执勤中的一个小玩笑。River顺着筛选结果一条条翻下去,毫无悬念的,AI认不得的东西人类更认不得,所有被标记为“或包含信息”的片段都是一团乱码。
“哈,我就知道……”
她摇摇头,光标移向最后一条,接收时间近一年前——再往前的数据垃圾都例行删除了。
仅仅一眼扫去,初级通讯官River Evergreen倏然怔住。
这条信号的排布方式实在过于熟稔,简单得就像刚入门时的练习题。成群结队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她乱糟糟地想着,手下的指令却不由自主地开始蔓生。没有花费太久,她就获得了解码后的内容。
Lyrics:
见信如晤。
刚刚发生了件神奇的事。观测数据显示,我们的飞船处于一个25℃、101kPa的实时环境,乍一看还以为是外部传感器出了问题。虽然这组数据只闪现了一瞬就变动了,但被晨曦截下保存,大家都凑了过来。Thirteen博士解释说,这种情况在理论上确实存在,毕竟我们正身处一个巨大而混乱的天体系统的范围内,或许,恰好有一股温柔的粒子流裹住了我们。
……好吧他的原话比这长一万倍,我只能照自己的理解瞎说一通,如果有错也没办法,你知道我的理论物理一向学得不怎么样。
说实话,我有种不穿宇航服跳出舱门的冲动。很难想象,茫茫太空里居然也存在着这样的环境,那么在刚才的那一瞬间,我们是否可以算作是回家了呢?
自欺欺人可真有趣啊。
Rhythm
没有发件单位,没有收件单位。River盯着两个[数据损坏],怔了半晌,窥伺隐秘时特有的战栗顺着脊椎一窜而过,激起一片浮尘。
它们缓缓填充出一个膨胀的泡泡,而后,“啪”地碎裂了。
2
陈旧的风在吹拂,仿如潮汐声遥远而缓慢地涌起。尽管,没人能从资料片以外的地方听见潮汐——前提是他们得对旧地球的遗产感兴趣。
联合舰队一直试图营造一种自然的错觉,这是个不怎么为人所知的老传统。于是,到了廊道间的通风开始带上些微暖意时,River就知道,是“春天”到了。
她坐在7层甲板中央休息区的边缘,手指叮叮地敲着杯子把手,边向舰尾方向眺望。偶尔一回神,又掩饰般地垂下头,用勺子搅动杯中咖啡色的漩涡,试图用热腾腾的醇香白雾藏起自己的面容。
这个循环终于在那些MTF制服遥遥出现时被打破了。小伙子们也看见了她,性子活泼的甚至直接打起了招呼,这让River的脸有些发烫。被等待的那位特工赶上前,向领队略一点头,便脱离了队伍走来;而她端起杯子,跟着往休息区中心挪了几步,努力把愈发靠近的嘈杂声丢在身后。
也无怪其他人善意的取笑,毕竟,这样的情侣可不多见。随着舰队的航行日久,为了提高效率,所有婴儿从出生起都可以统一托管,人们对于家庭的观念更为开放,甚至有好些人拥有不止一位固定伴侣,River和她的男友Custos却是少有的例外。两人自幼在同个“学校”长大,或许是出于儿时回忆中的隐约温情,成年后,两人顺理成章地走到了一起。
很多年前,他们最喜欢在繁重的课业间天马行空地畅谈。因此,要让特工Custos发觉自家姑娘今天的心不在焉,实在不算困难:River的语速比平日快了半分,仿佛在刻意地持续踢出话题,一旦停下就算认输似的。
他注视着她紧紧扣在杯上的纤细手指,犹豫了好一会儿,赶在那缕试探许久的发丝滑入杯中前,伸出手将之轻轻撩至其耳后。
女孩一怔,终于抬起眼睛。
“River,”趁着这个空当,他认真地接过话头,“发生什么事了吗?”
方才还在滔滔不绝的人此刻却像忘了怎么说话。
轻快的表情沉静下来,River顿了片刻,才一板一眼地轻声陈述道,“……基因审查结果出来了,没有问题。”她语调平稳,脸上却浮现了一层薄薄的红色。
“基因审查……?”Custos没想到是这个。
作为一个总人口有限的生态系统,基因稳定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因此,提出与特定对象孕育后代的申请时,必须确认其亲本之间的血缘联系。
理解这层意味只用了一刹。特工僵在原地,逐渐有狂喜的味道从他的四肢百骸渗透出来,将那张年轻的面庞渲染得格外意气风发。
他想大笑,想一跃而起,去随便哪儿奔跑,想放声歌唱,想捉住女孩的手,亲吻她的指尖。过多的念头一时纷杂,反而让他的动作滑稽地混在了一起,像没上足油的机器人,下一秒就会卡壳一般。
“你、你真的去了……”他磕磕绊绊地说,忘了该放哪儿的手伸出一半,转而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
River托着腮围观冒傻气的男友,故作平静的脸也终于绷不住了,噗嗤一声,露出几分腼腆的赧然。
“什么真的假的,你猜啊。”她小声道。
“没有,我——”Custos慌乱地试图解释。
然而,甫一撞进那双闪着盈盈笑意的眼睛,他便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两人本还能再相对傻乐好一阵,奈何归队的催促声将近,Custos只好起身望了望,又万分不舍地转回来,“那,等我下次任务回来,我们就去登记?”
“只是先通过了审查,我可还没答应你呢!”River下巴微抬,嗔了他一眼。
Custos终究还是没忍住,一把将她揽入怀里,脸埋进那柔软的秀发中,闷声快乐地笑了起来。
MTF小队修整后没多久,便又匆忙地离开了。只是一连好些天,River都浸在一种微醺的欣悦里,她掰算着Custos执勤结束后的休假期,开始期待时间一天天流走。
星舰上的生活如此按部就班,叫人平静得昏昏欲睡——就连收到那封短信的日子也显得寻常起来。
Lyrics:
见信如晤。
窗外的星星像一些细小的线条,嵌在天边。只盯着一处时还不曾发现,可一旦挪动视线,它们就波光粼粼地闪烁起来,很像我们小时候听的故事里,你十分渴慕的那种矩阵鱼。后来妈真的给你弄了一条,你又突然不喜欢了,当时真令我手足无措。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这件事,毕竟,我也是在登上这艘船上后,才在漫长航程中回忆起了很多。我本以为我永远地失去了它们呢。
领航员Diorite还在和Thirteen博士争论些什么,我猜是自责让他尚未放弃这微不足道的努力。其实没必要如此。如果在死亡来临前必须要经过等待,那么等待所用的时间长短,实在是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星空很美,不知我的文字能否传达一二。
幸而你不曾看见。
Rhythm
读到开头几行时,River还以为是恶作剧,或者有人记错了私人通讯代码。直到看见最后的落款,她才很艰难地从记忆深处刨出这一桩旧事,以及上一封同样没有收发件单位的私信。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三年?不,应该是两年。
落了灰的画面明晰起来。就上一封信透露出的意思,这支小队显然是遭遇了些许麻烦,当时她曾经为此很是焦急了一阵——中文书写加上“晨曦”的名字,足以让她确定发信者是SCP基金会、甚至就是FORC-CN-06的人。虽然不知为何这封信没有被系统识别,而是辗转地被她意外发现,但River也没法置之不理。她还记得自己为这件事忙活了好几个星期,偷偷托了在人事部门的朋友,自己也最大限度地利用了权限范围,凭借着几个不知真假的人名或者代号,在庞大的基金会体系里大海捞针般地搜寻过。
结果是,音讯全无。
那之后她利用通讯官权限,在系统底层的垃圾场里装了一个特定的后门,功能非常简单:如果再收到类似的信件,就转码翻译到她这里。
只是River也没有想到,等这封信居然用了这么久。她神色复杂地注视着终端屏幕上的文字,看来这支小队已经顺利度过了上次的难关,只是这回,信里展现的却是更加明确的求援信号,不由得让她微微苦笑。自己这一时的恻隐之心,到底挑下了一个怎样的责任啊?
能试的方法早就试过了,她很确信,自己的权限依然不足,想要获得更多的信息,只有向上求助,这时候也顾不得被上司知道自己在系统里动手脚的后果了。
好在她的直属上级是那位S。
往后,在种植舱度过的许多个日子里,River曾数次想到对方,并最终不得不承认一件事:即便作为S最得意的门生,她依然不够了解她的导师。
从太空的角度来看,S实在是个过于特别的人。早在受训期间,一直有传言暗中流窜,S本人倒十分坦诚,便在八卦最盛的时候把这群小年轻召集起来,承认了这一点:她是舰队启航后出生的第二代,因为健康原因不得已进入冬眠,直到相应的医疗技术诞生才被唤醒,算起来,竟是比他们年长了两百多岁。
幸而联合舰队的代际更替速度有限,S重新适应新技术也没遇上什么麻烦。只是,这独属于启航时代的恣意洒脱的性子是改不了了,连带着一干学徒也开始对旧地球文化感兴趣,自幼便对此颇有深入的River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S老师应该不会在意自己小小的出格……她这样想着,写了一封长长的私人通讯,把前因后果陈述完全,附上那两封无中生有的信件,一同发了过去。
River本以为这事不至于劳烦老师太久,能否查到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出乎意料的,S的回音却在一整周后传来。
“我彻查了一遍,毫无线索。这支队伍的保密等级如此之高,任务时间如此之长,既然连我都找不出一丝端倪,恐怕接受的是最高一层那几位的直属命令。
“但,我个人认为,另一种猜测更接近实情。这个概念在课堂上讲述不多,毕竟已经有许久未曾出现了,希望你还记得一二。
“那就是逆模因。”
寥寥数语,令得刚结束新一轮执勤的River浑身一激灵。她死死盯着最后那个名词,一时倦意全无。
有风携着彻骨的寒意自心头掠过,激起一片空落落的、无望的回响。
3
神秘来信伴随着“逆模因”三字,慢慢被River搁置脑后。她帮不上那支小队,任何人都帮不上,因而只能在心头留下一丝聊胜于无的牵挂。
S说,或许禁锢他们的逆模因正在缓缓消退,因此才能有只言片语被传达而出。又或许是别的可能,她也没法给出更精确的猜测,毕竟在这茫茫宇宙里,人能够探知的只是沧海一粟。
导师的熏陶加深了River自幼时起对地球文化的兴趣。她和Custos的女儿出生后,在River的提议下,取名为“Patria”,拉丁语中的“故乡”。第三封信则恰好在那不久后到来,像一个深沉的譬喻。
这次的内容很简短,只有几句:“常规通信检测。不知是否因为在这船上待得太久,我开始发疯似的想家,不仅仅指母舰。梦中的那片蓝与绿依然真实存在吗?无论如何,真想回去啊。”
这疑问更像一句自语,但River感同身受。
她逐渐习惯了这一丝过于细弱的联系。尽管琐碎的生活不断令她遗忘,每当只言片语间隔数年到来时,又总会将尘封的回忆惊醒。
看得出来,这位Rhythm的职务正是前哨舰通讯官,也就是River的前辈。信中会提起飞船上的另外几个人,总有奇思妙想的物理学家,沉稳坚毅的指挥官,喜欢摆弄机械零件的工程师;内容大多是些航程中的奇闻,对家园的怀念,诸如此类。只有一次,写信者提及了他的私事。
Lyrics:
见信如晤。
你送给我的栀子还在苟延残喘,没想到光水培也能活这么久,只是叶子蔫黄,掉得七零八落,早知道应该种绿萝才是。
刚才看见了类似极光的景象,不知是什么原理。那些幽蓝的光幕以一种很怪异的姿态扭动着,看久了会不自觉地陷进去,仿佛是有关某个秘密的永恒的舞蹈。
算起来,我大约也离开了好些年,虽然不太情愿,但你应该找到了那个与你共度余生的人吧?做哥哥的不能亲自把妹夫打一顿,想来还真是遗憾。
Rhythm
不论寄信者是身处何处而玩笑般地写下这些软弱和不舍,而收信人在旁观之余又怀着怎样复杂的心绪,时间依旧永不停歇地轮转,不为任何人而驻足。
一如千万年来,星辰明灭不息。
某颗高速自转的中子星已经维持这一状态很久了。它无法感知自己的脉冲有何特别,于它而言,自转只是诞生之初伴随的本能。
在相距不远的寂静里,有一颗冷的、更轻的星星。中子星转着圈儿,咀嚼星星的尾巴,牵引,吞咽,那颗星星也就越近。这过程已经持续了数不清的时间,似乎到了临界点。
于是它吃下最后一口,消化着,愈加沉重地在时空中坠落。星星与它合而为一。坍缩。坍缩。它改变了,星星也改变了。坍缩。饥饿。吃掉质量,吃掉光,宇宙之中,黑暗是最广阔的东西。
而后,在不知多久以后的未来,对于某个遥远到脉冲星和褐矮星都未曾察觉的渺小族群而言,灯塔熄灭了。
他们的女儿Patria十一岁那年,沿途恒星喷发的带电粒子风暴冲刷了整支舰队,引发了一场通讯灾难。在花了几周时间狼狈地收拢整队后,依然有几艘前哨探测飞船下落不明,远在外层资源星的FSF运输者号也险些失联。然而,当人们将投诸自身的目光收起,重新转向星空深处时,却骤然陷入了更大的惊恐:原本用以建立坐标的导航星之一所在的方位,现在是一片黑暗。
航向丢失的消息在人群中传递,很快,便由秘密成为了联合政府也不得不正视的难题。曾有领航员试图声明“移动足够的距离后便能重建坐标”,但在当时,这样微弱的呼声却被群体性的焦虑压制了。
后来者们回看这一阶段时,一个事实获得了公认:混乱中,有不止一股积蓄已久的力量在蠢蠢欲动、乃至煽风点火。可惜的是,对于身处转向时代的绝大多数人而言,模糊且滞后的感知才是常态。期间,一小撮激进的变革者走在了一处,在幕后推手的帮助下,挟沸腾的民意登上舞台。基于诉求,他们这样称呼自己:殖民派。
普通人不会知道最上层经历了怎样的相互攻讦和倾轧,但结果显而易见:半年后,当一份就地殖民政策在轰然而起的议论中发布时,以回归地球为核心理念的传统势力保持了沉默。
民间的反对声自然是存在的。启航数百年,故园早已成了几代人心中的烙印,一个游子归家的梦想。然而,航向何方的问题平等地笼罩着,这声音因而显得分散且犹疑,无法汇聚成一股洪流,更别提与殖民派分庭抗礼。在当权者堪称傲慢的沉默回应下,激愤的群情只得渐渐冷却下来,所有人都以为这一巨变会就这样妥协过去,包括River。
直到那一天。
在猝不及防的境况下,她再次听见了导师熟悉却久违的声音。
“各位公民好。我是SCP基金会成员Sraosha,地球联合舰队的最高通讯官。”
彼时恰逢River独自在站点通讯部里执勤。几乎是同一瞬间,广播那头刺耳的警报声轰然炸响,“警告!警告!监测到违规行为,请立即停止操作!”
S平稳地接了下去,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从尖锐噪音中穿透出来。
“一周以前,全新的殖民政策发布,标志着自联合舰队启航的二百七十三年以来,第一次彻底改变了航行目标。我们原本是远行的归人,到如今,却试图成为自行放逐的流浪者。”
屏幕前的River僵住了。她知道,此时此刻,联合舰队的每一艘星舰里都在同时响彻着警报和S的广播。
“……很多人或许会辩称,因为航向的丢失,就近殖民是无可奈何的选择。不错,但这并非不能补救,凭借当前的宇航技术,重新找回地球的位置只是时间问题;在此期间,舰队完全可以沿现有的大方向前进。殖民派如此急迫地提出激进主张,恐怕不仅仅是为了全体公民的福祉……”
“Evergreen主管!”这回响起的是人声命令,来自她的顶头上司,站长,“立刻中断CN-06的全舰通讯!”
S的声音像在另一个世界,“……联合舰队能维持目前的现状,根本动力来自对沿途宇宙空间源源不断的开采。我们对于稀土元素及部分金属矿物的储备长期不充足,当前的殖民规划中也并未对此做出说明,若改为偏安一隅,资源的获取将会成为一个困扰数代人的发展的天堑……”
她知道自己应该服从指令。只是,当手指几度想要按下按钮时,却总是颤抖着,悬在咫尺相隔的半空。
无数回忆与情绪翻滚着纷至沓来。年少时代对母星的畅想,因古旧记载蔓生的溯源之心,导师闪闪发亮的目光,以“故乡”为名的女儿,数代人的幻梦,愚蠢的理想主义。遥远的不知何处,仍有一艘小小的前哨飞船挣扎于无边暗夜,想要回家。
刹那间,堆叠百年的执念尽数成灰,层层叠叠飘落下来,却让她有如身负万钧。过去的人已经过去了,活着的人传承着他们的眼睛,看啊,看。
“抱歉,我……我做不到。”她低声自语,不知是对谁在说话。
她的泪水不知不觉盈满了眼眶。
River挂掉主管的通讯,迅速地开始编写指令,掐断警报,锁死通讯舱的门,也锁死了从外界切断广播的途径。
“……殖民派自诩为地球文化的传播者,却始终不敢正视这一事实:启航日事件早已令我们失去了数不胜数的文明结晶。普遍的麻木和空虚感代代延续,若再失去对母星的向往和信念,我们将成为无根之木……”
枪声似乎从广播外响了起来。
在River安静地被带往禁闭室的路上,S柔和坚定的声音依然在持续流淌。
“……一个匆忙启程的孩童,又怎能代表人类文明的荣光?”
4
灯亮。灯熄。
时间凝固。
“姓名?”
“River Evergreen。”
“职务?”
“SCP基金会FORC-CN-06通讯主管。”
“全舰队广播开始的时候,你在哪里?”
“站点通讯部总控室。”
“当切断本站通讯的指令下达时,为什么没有执行?”
“……”
“你是否听说过一个自称‘地球派’的组织?”
“我以为这只是一种思想流派。”
“那你知道他们组建的所谓‘未来特遣队’吗?”
……
冗长的询问仿佛无休无止。那些问题一遍遍地抛出,针对动机的追问更是细致得堪称荒诞,仿佛要给她安上个莫须有的身份似的;即使她并未费心为自己辩解,仍不免陷于麻木。直到最后,两名审讯人员对视一眼,对她点点头,离开了。
空气重归寂静。River失神地靠在冰冷的椅背上,摩挲自己对接的指尖。
不知过了多久,门锁咔哒一响。她抬起头,终于能稍微挪动一丝心神,去生产一种转瞬即逝的、名为惊讶的情绪。
她从来不知道,她的丈夫早已成为了殖民派的一员。
Custos在桌子的那一头坐下来。很难说此刻究竟谁的脸色更为难看,River没法从那张熟悉的脸上看出太多的情绪,也解读不了那双眼中翻涌的沉沉郁色。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半晌,Custos开口。
她摇了摇头,只觉得疲惫从心底悄然却无穷尽地弥漫,连一丝转动大脑的力气都挤不出来。
“我自己想这样。”她简单地说。
Custos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两人自幼相识,早已熟悉彼此的行事风格,但不甘心仍让他说出了自知无用的下一句:“如果你承认受人指使,我……”
他说不下去了。
沉默在这窄小的空间蔓延开来,冷得仿佛运输者号从舰队边缘运回的陨铁矿。
River猜想丈夫的下一句或许仍是“为什么”,可她自己也搞不明白。为什么呢?
但对方最终没说出这个问题。她等啊等,等得脑海里一片空白,Custos才皱着眉、压低了声音开口,“……那天的广播引发了很大的震动。UNOC那边有跟你做法类似的通讯官,消息直接扩散了,别的相关组织也有异动,上边焦头烂额,费了好大劲才压下去。”
当然,报复也随之来得极为迅速且猛烈。在Custos到来之前,她已经听说了即将面临的处罚——联合舰队废除了任何形式的死刑,代之以强制冬眠,以各种方式参与此次“暴动”的全部人员中,程度最轻的从十年开始。
她叹了口气,“我知道了。Patria……”
然而Custos打断了她的话。
“如果你想留下来,”这个句子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试着活动一下。保留原职绝无可能,最好的打算是在某个低级岗位干到死,最坏的可能是被扔进高危的前线勘察舰……你愿意吗?”
他俩长久地对望着。这回River总算从对方脸上找回了点能读懂的表情,冷酷的面具开裂了,某些尖锐的内容流泻成一地碎屑,寒光凛凛,透出隐约的恳求。
“……我留下。”她说。
Custos点点头,大约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他干坐了片刻,接着起身离开。
对地球派顽固分子的判决很快下来了,作为领导者之一,S毫不意外地被判了五百年。和短期冬眠不同,长至数个世纪的极冻会严重损害人体组织,解冻将是一个艰难而漫长的过程,而S的刑期更是一个理论上的极限数字,极有可能带来不可逆的后遗症——换句话说,一旦实施,没有任何减刑的可能。
她没来得及见到导师的最后一面。
5
或许是为了掩人耳目,River比其他人在禁闭室里多呆了一倍时间。尽管加起来也并不算长,当她重获自由时,仍不免一时忘了怎么走路。
她被直接调往了FORC-CN-06的底层,那里是自动种植舱的所在地,绝大多数时候,除责任人之外一个人也没有。Custos来看望过她一次,很匆匆地离开了。River能理解,为了担保她的可信,他恐怕做出了相当大的牺牲。殖民派把她安排在这里,也未尝没有软禁和监视的意思。
她每天都会巡视成片成片的培养箱,围观那些作物一天一个样地窜着个头,心里是恬淡的平静:前半生一直处于人群中,经历此等巨变,仍能获得一个远离嘈杂的容身之所,堪称非常幸运了。
闲暇之余,River开始整理旧地球的遗产。启航日初期,整个星舰社会都处于一种恐慌和颓靡的情绪中,自顾不暇的临时联合政府也只是收集了能找到的所有资料,打包往存储模块中一扔了事。舰队中的人们都很忙,没人有空关心这些,除了某些像S一样的怪家伙——哪艘船上都会有那么几个。他们瞪着累加层叠的数据流,仿若守着巨大金库又不知如何下手的无奈小贼,刨出一点就是赚到。River也干过这一行,现在她有了更大的目标。
这实在是一个非常繁琐的活儿,好在她最不缺的就是时间。每一本籍籍无名的书,每一张旧照片,每一支破碎不成篇的歌谣,每一段或郑重其事或信手书就的回忆,重新分门归类后,一个秩序井然的博物馆缓慢地成型。
那么多的桩桩件件,River觉得够自己度过一个人的许多年。
那件事的影响比参与者们想象的持续更久。S的演说像一面旗帜,唤起了摇摇欲坠的人心:舰队之中,来自第一代、第二代的冬眠苏醒成员并非可忽略的数字,或许决策者在为未来储备关键人才时,就想到了这一天。残余的地球派及部分中间派汇成了一股沉默的力量,为此,殖民派不得不改变过于激进的态度,新的殖民规划因而被反复修订和拖延。
生活依然在继续,岁月不居,时节如流。
Patria一年年地长大。记忆中的孩童很快有了少女模样,又逐渐显出青年人的绰约身姿。起先几年,她常常跟着父亲来看River,后来却愈发少了;或许是出于叛逆,或许还有说不出口的爱憎。
River还记得女儿成年后的最后一次见面。她试图劝阻刚结束见习期的Patria加入殖民探索飞船,却遭到了激烈的反驳。
“地球派那套已经过时了,老妈!”她记住了女儿因激愤而涨红的面颊,“他们把你推出来挡枪,十年来对你不闻不问,我——我才不要回到你那个破地球呢!”
River只得苦笑。她想解释,自己甚至不算一个严格意义上的派系成员,那是个自愿的选择,能注视着女儿长大已足够幸运,仍有更多人长睡于冬眠舱,此生再无相见可能……
但,River也确实明白:那一瞬间对个人理想的屈从,带给家人的,是漫长而难以释怀的伤害。
人类总是无法互相理解,生于时代的洪流中,亲爱的孩子啊,我们不可避免地抉择自己的道路……她这样想着,张口却只剩下低微而疲惫的:“对不起。”
Patria愤然摔门而去。
此后无数的午夜梦回之时,River屡屡惊醒于这一刻,脸上是未干的泪痕。
如果当时,她没有在拉住Patria前犹豫,没有缺位十二年来的“母亲”一角,没有对Custos说出那句“我愿意”……或许便不必在有朝一日,看着丈夫通红的眼圈、听见女儿所属的稀土勘探队全军覆没的消息。
回过神来时,她意识到自己在Custos的怀里放声痛哭。
泪眼朦胧中,她感到自年少时代便笼罩于心头的、那颗名为太阳的恒星冉冉升起的幻影。在那照耀过祖辈和故土、温暖而怜悯的目光里,River昏了过去。
模糊的记忆持续了很久,那期间,只有一件事具有意义:将她捞出这暗无天日的泥沼的,是来自远方的讯息。
Lyrics:
见信如晤。
指挥官Asriel提出了一个方案,以最大功率启动通讯系统,向舰队方向进行一次广播。全票通过。
这会消耗一部分我们所剩不多的能源,但这时候没人在乎了。比起这个,我更担心通信电磁波在逃逸过程中被扭曲至无法解读的可能性。不过,Thirteen博士给了我重调信号频率的参数,他信誓旦旦地表示,这样可以避免这个问题。希望他的计算是对的。
但其实,早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间,我已趁着常规通讯窗口顺带发送了不少私人信息。原谅我的假公济私。希望你也能收到那些。如果没有,那么我想这封大概也是白费劲。
Asriel真是个委婉的好人,我们大家也都明白,他的意思就是写写遗书。我之前唠叨了太多,现在倒是没什么可说的,不如看看同事们都在做什么。
……结果Thirteen还在嘀嘀咕咕地算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科学家都这么心大的吗?
对面工位的舰载工程师Infas在托着腮发呆。我问他为什么不写,他说不知道写给谁。我听说过他的前搭档已经在一年前的那起事故中牺牲,之后他转调来了这艘船,又遇上这种事。真是个倒霉蛋。虽然我也没好到哪儿去,哈。
没见着领航员Diorite的人影,我希望他不是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我觉得他应该去喝点什么。
特工Phage刚来找我,问我能不能把晨曦.AIC的记忆单元一起发回去,没想到他对那小姑娘还挺上心。当然,就算只是AI副本,她的记忆单元里搭载的也是独属于这支小队的回忆,于公于私,我都会尽力。
希望这封信——以及一道而来的、所有人的希望,能安然到达它们应往的彼端。
我帮Phage忙活去了,就此搁笔。
Rhythm
她本以为自己已失去对他人命运的共情。直到此刻,有温热的、濡湿的液体从干涸的眼中滑落时,她才重新感到了活着。
6
后来的几年里,River全身心地投入了地球文献资料库的整理中。除了本职工作,她没日没夜地压榨着自己的精力,似乎这样就可以弥补些什么——尽管一切都早已无法挽回。
Custos时常会来种植舱坐一会儿。外界的斗争又焦灼了起来,地球派终于凭借足够长的移动距离重新计算出了正确的航向,殖民派也因激进计划引发的数起牺牲事故而焦头烂额,双方重新进入了势均力敌的拉锯。
然而,对于两人而言,十几年前曾让他们尖锐相对的政治立场早已褪色。那些纷扰如今还不如一缕飘飞的星尘,早已失散在物是人非的时光里。
“要知道,当时我站队殖民派,三成是上司的意思,我习惯于遵守命令。”有次说起这个话题时,Custos轻轻一笑,眼底是清醒的洒脱和悲哀,“另一部分原因,是我想给你们一个安定的生活。”他的声音垂落下去,“你的梦想走得太远,River,我看不见,也跟不上了。”
River没有说话。她只挪了挪身子,好让自己更舒服地靠在对方身旁。
他俩肩并着肩,一起看着电子屏上虚拟的夕阳落下虚拟的地平线去。
那天临走前,Custos问她,“等你把全部资料整理完,接下来有什么想做的吗?”
而River想了好一会儿,绽出一个小小的笑容,“找到几位朋友的下落吧。”
她确实这么做了。这些年来,信件与信件间隔得越来越久,贯穿了她二十岁后的人生;就算是失效中的逆模因,也未免过于有规律了。她不再局限于查找全舰队人员名单——询问晨曦时,人工智能也只能给以茫然的神色——而是提出了更多猜测和模型,又不断地将之逐一推翻。她狼吞虎咽着吃掉大量学科的基础知识,试图摸到任何的蛛丝马迹。很难相信,一个年过半百的疲惫身躯中,还有着那样一个灼灼燃烧的灵魂。
渐渐地,随着调查的深入,她觉得自己或许触及了真相的边角,甚至找出了大致的时间规律,能够预测下一封信将于何时到来。然而,猜测始终是猜测,除非得到发信者的证实——这意味着,她需要与死神赛跑。
River开始撰写回忆录。
“回顾我这一生,”她写道,“年少时家庭幸福,后半生伶仃坎坷。漂泊之人总妄图逆水行舟,即便江河日下,仍不免渴求于一丝一毫的温暖。”
Patria,Custos,Sraosha……那些曾在她生命中留下痕迹的人们,已被命运的天风吹至四面八方。另一串名字则像高悬的星,遥遥照耀着,陪伴她走过了每一个重要时刻,是从未谋面的友人。
“然而,或许我亦曾途经许多前人未见的风景。这般想来,尚且可以聊慰余生。”
在计算出来的时间段里,Rhythm的信如期而至。
Lyrics:
见信如晤。
剩下的时间还有一两天,但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会占据全部的通讯频段。所以,很抱歉,这是我能写的最后一封信了。
主意是Thirteen博士提的,不得不说,科学家的脑子就是要灵一些。他说,我们应该是历史上距离黑洞最近的人,这里的一切数据都弥足珍贵,既然我们的命运已成定局,不如利用最后的时间做点什么。
他跟着工程师Infas出去了,要改造那些常规的传感器,让它们尽可能覆盖更广的领域。我的工作则是修改通讯系统,让它把获得的所有数据一刻不停地发送出去。这活儿不难,现在就等他们改完硬件,把数据接入新系统,这艘船就可以变成一个对着全宇宙大喊大叫的扩音喇叭。
或者灯塔。
事实上,我们都不知道这样做究竟有什么意义。电波很可能会变形至无法解读,在母舰的记录里,这支小队会随着“MIA”被简单的遗忘,而我所写的一切只会消散在茫茫星海……
然而,即便是执着于追求意义的我们,有时也会想做一些无意义的事情,这就是人类。
根据相对论效应,从外界的参考系看来,我们正处于向黑洞中心的跌落过程中,越靠近视界,时间流速就越慢,因而这跌落会无限地持续下去。于我们而言短暂的、死亡前的瞬间,将在外界观测者眼中被抛至无法到达的尽头。
而我们不会停止广播。也就是说,在宇宙深处的某个角落里,会出现一个使用地球语言的、永不消逝的信号源,想来也是个很酷的事实。
让我不安的唯有一点:再短的时间间隔也会在黑洞引力场的影响下受到扭曲,被拉扯得越来越长。为了对抗这个误差,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我几乎是从不间断地给你写了许许多多的信,掏空了我攒的一肚子故事;然而,或许你仍要花费远超我预想的时间来收到它们。希望这最后一封信,能够在你生命的最后时刻之前抵达,这样,我多少也算是陪你度过了一生。
还记得小时候我们一起念过的那首诗吗?多奇妙啊,到了这个时候,那些字句却愈发明亮了起来。
“但是不要计算星和星间的空间吧。
“不要用光年;用万有引力,用相照的光。”
祝终有相逢。
Rhythm
River看着,看着,手微微地抖了起来。
这最后一封信做出的解释与她的猜测相差无几。从来就没有什么逆模因,她找不到任何线索,因为发信者本就是启航时代的古人。几百年过去,通信条例不知改了几轮,曾经的识别代码早已废弃,要不是她的误打误撞,或许这些文字再无重见天日之时。
仿佛为了回应,她的终端随之响起。这一次,新消息的提示音再也没有停下。
River盯着那些源源不断涌出的单词和数字,愣了一会儿,转身冲出了房间。
尾声
在地球派和殖民派持续数十年的路线斗争后,前者终于拿出了决定性优势:基于被提供的新信号源,大量珍贵的实地数据得以发掘整理,理论物理学取得了突破性进展,证明全新的宇航推进技术确有实现的可能性。或许再经过一两代人的努力,联合舰队的航行速度便能提升一个等级,大大缩短返回地球的时间。
新技术的开发尚在起步阶段,但所有的科学家和工程师们都对此信心十足。这个项目起先很是低调,甚至没有大张旗鼓宣传,只是内部起了代号,史称“长青计划”。很少有人知道这名字的由来,好在也没什么人在乎。
更鲜为人知的是,曾经的FORC-CN-06高层、通讯工程师River Evergreen亦曾参与过这个项目的草创阶段。只是,随着专业性的不断增强,半路出家的她到底没法跟上研发思路,在声明放弃数据提供者的一切权益后,便主动退出了团队。
随着新技术的日渐成型,地球派和殖民派的矛盾也几近消弭,早已离开种植培育岗的River得以和Custos分享最后的陪伴,直至几年过去,后者因旧伤复发而病逝。那之后,她一直不算很健康,并在孤独和平静中走完了余生,享年七十岁。
River去世后的第十二年,她的回忆录被无意间发现。后经出版商慧眼识珠,得以大规模流传开来。
“……时间像河流,推着我们不由自主地向前走。
“我有时会想,如果我从未发现那封信,或许我将失去几个遥远的朋友,却因此无法被他们的心愿所潜移默化;我是否不再是坚定的地球派,是否不曾与丈夫疏远,是否不会亲手摧毁女儿的遗愿——她至死都在为殖民计划努力着。
“然而,如果我真的从未发现那封信,我们又要经过几个千年,才能终归故乡呢。
“所以,你看,哪怕是人与人之间最微不足道的联结,究竟能怎样广泛而深远地影响我们的生活。”
这段实际并不长的回忆文字以作者的亲身经历为引,记录了殖民派自崛起到衰落的全过程,还有更重要的——一段尘封百年的往事。
这往事有关一艘迷航的飞船,一群在终局之时为后人点亮灯塔的船员,以及,一个再也不会中断的信号。仿佛启航时代的骄傲与光辉燃起,冥冥之中,人们重新感受到了来自祖辈的温暖注视,一时舆论哗然。
同年,“长青计划”的第一批引擎出厂,将星舰的最快速度直接提升了一个数量级。持续数代人的归家梦想,自此终于看见了成真的可能性。
借着这两件事,联合政府批准了FORC-CN-06的请求:在7层甲板中央建立一个小小的纪念碑。尽管没有任何记录留下,人们依然按照信中提及的:Asriel,Thirteen,Diorite,Infas,Phage,Rhythm,当然,还有River自己,刻下这些名字,铭记他们的勇气和牺牲。
那是一个听筒形状的雕塑。如果靠近埋藏了扩音器的部分,可以听见一连串长长短短的嘟声,通过特定的参数进行转码后,能获得实时接收的数据。
起先十几年,这些数字还能近乎完整地被识别出来。后来,随着舰队越来越快、越来越远,多普勒效应使远道而来的电波彻底形变,读取出的乱码也在递增,终于有一天,变成了一声连AI也无法辩识的、几近毫无波动的长音。
它将永不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