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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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这里,眺望着公社。

这座山是国境线的尽头。在超过三千米海拔的峰顶,我仍旧能够通过望远镜的镜片看见丰收机庞大的轮廓,苍白的日光披在那遥远的黄铜巨物上,负责维护的民众就像一股细细的浊流,我略略有些惊异于公社的凝聚力,为它投注热血的人们终其一生都混在那股浊流之中,甘愿成为一颗小小的微尘。

山风毫不留情地抽打着我的面颊,向另一个方向望去,坚硬的雪花在风中飞旋,一片灰色的国境线外空无一物,山峦如同沉睡的野兽匍匐在视野的尽头,我的脚边只有一棵死树,枯黑的枝干像骸骨一样指着天空。

我站在这里,眺望着整个世界。

我不知道这么做是否违背了律法。公社的律法极为严苛,但有关“逾越罪”的条文中,似乎也没有哪条禁止一位驻守边境站点的士兵在非执勤时间登山。两个月前,我与我所属的连队被派遣到这座收容站驻扎兼作支援,期间风平浪静,我原以为我有机会帮研究员们抓捕逃跑的收容物之类的,这不免令我觉得有些失望。这里临近边境,几乎就在前线,反公社武装无时无刻不对公社的收容站点虎视眈眈,指望通过某些收容物来达到他们不可告人的秘密。为此,一支部队被派遣到站点附近,以便应对可能爆发的任何武装冲突。

我花了两天时间爬到峰顶,这座山峰位于萨尔茨堡前线附近,没有名字,仅有一个单薄的编号。我只知这是我们的收容站点附近最高的一座山。一种微妙的狂热驱使着我一路顺着废弃的山道上行,中间几乎不曾休息。我在道路的近旁见到过一些残旧的金属厢体与绳索,那些绳索也同样是由金属制成的。很难想象这些装置过去的用途。

当我到达山顶的界碑前时,我突然意识到我那36小时的假期早已经过了,但事已至此,我暂且将悬吊在心里的那一丝惶惑丢在脑后,拿起望远镜,将眼睛贴在镜片上再次向国境线的外侧望去。

边境安静得出奇,没有反公社武装的驻扎地,也没有任何战争机器或者临时挖掘的战壕。

那里什么都没有,我十分确信,什么都没有。

就算曾经有些什么,那也早已死了。

在国境线之外,无论动物、植物,乃至弹坑、焦痕、骸骨,战争的痕迹、人类活动的痕迹,我看不见任何所有生命曾经存在过的迹象,只有巨大、扭曲的拖痕深深地印在地面上,那极不自然的形状令我难以联想任何一种收容物或是人类可能划下的符号。

我记起自己在出发之前仍旧带着一份《真实报》,于是我连忙把它从背包里扯出来,展开阅读两天前的新闻。

公社平民区再度遭遇袭击。公社团结政府军已于袭击爆发30分钟内成功镇压。
司法部长Bright对杜绝传播危险思想罪工作作出最新批示。拟将该罪合并入逾越罪之附属条款。
真实报评论员文章:公社绝对领导是思政课建设之根本保证。
萨尔茨堡前线战事顺利。公社方面军成功收复失地,与反公社武装暂时停火。
前线举行阵亡将士悼念仪式。集体深入贯彻学习国防部长Kondraki在马恩-莱茵运河保卫战前之讲话。

而萨尔茨堡前线别说什么悼念仪式了,就连一枪都没曾开过——我翻来覆去地把那张报纸读了好几遍,最终还是扯碎了它,碎纸和雪花看上去都是灰白色的残片,它们一起在狂风中旋舞,眨眼间就没了踪影。

风空洞地呼啸,在灰白一片的大地上,无穷无尽的空虚涌进我的脑海。


回到站点后,我把这件事报告给了研究员艾灵顿。十八年前,在我第一次踏入图书馆的时候,我们就成了朋友;此后我们接受了不同的培养计划而踏上不同的人生轨迹,直到两个月前,在这座收容站点再一次相逢。

我也不知“朋友”这样的用词是不是准确。事实上,公社禁绝一切类似的“不稳定情感因素”出现;可是除她之外,我没有任何人能够说这件事情。

对谈在站点的访谈室进行。选择这里是因为我确信这里的隔音效果,除了我们两人之外没有人能听见这些话。她听我叙述完在山顶看见的一切,黝黑的面孔上露出一种复杂的神色。

“还记得你为什么说热爱公社?”

“记得。”我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公社长和无数伟大的社员们经过血与汗的奋斗建设了这个国家。我们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公社带给我们的。只有在公社领导下,国家才能够繁荣昌盛、人民才能够享有和平幸福。”

她点了点头,在记录本上快速地记下一行字。

“那么还记得你为什么被派到我们这个站点来吗?”

“我们的连队作为应变小队的支援组织。此外,我们驻扎在站点外的国境线附近,以便——以——呃——应对可能爆发的任何武装冲突。”

艾灵顿研究员点了点头。

“可以复述一遍你在国境线外看到的东西吗?”

“什么也没有。我没看到任何战争的迹象,人类、动物活动的迹象都没有,也没有任何植物。”

“很好。”她又写下了几个字。她的冷漠令我产生一种微妙的被排斥感,就像我们之间隔着一块玻璃墙。她正在观察我。观察——和反馈。我无比清楚自己就在僭越罪的边界上游走,但是我毫无感觉。我莫名地想,也许我在走出这个房间之后就会被司法部长Bright的执行官拘捕,也许我会被直接带去处决;又也许,坐在我面前的这个女性黑人研究员,我十八年前的老友,就是Bright本人。她下一秒就会拿出“公正之石”摁在我的额头上。

但是,艾灵顿研究员并没有那么做,只是用指节推了一下滑至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她神情平淡,仿佛例行公事。

“再说说你的想法?任何想法都可以。我们会为你保密。”

我注意到她的用词是“我们”。我感到困惑和一丝恐惧,但一种强烈的表达欲攫住了我的喉咙,我几乎不受控制地吐出一些话来:

“我觉得……我想——可能,我是说可能,我应该去图书馆的网站上查一下卫星图的。可能公社外已经没有任何其他国家了?我们的战争应该是和,和——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们的敌人可能不是什么反公社武装,而是……”

“好了,好了。”艾灵顿研究员露出温和的笑容,打断了我,示意我已经足够努力了。“别再想那些复杂的事了。我想你只不过是需要休息。需要助眠药物的话,我们这有位好医生。”

“谢谢你听我说这些。”

我跌跌撞撞地站起来,离开的时候差点撞翻椅子。我不知道为什么仅仅是一片灰白的空地就会令我产生如此的动摇。我必须得赶紧恢复过来。

我走出访谈室。来到门前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回了头。只见艾灵顿研究员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手边是她的记录本。在她的身后,一扇方形的小窗子后,窗台上站着一大群乌鸦,黑压压的羽毛中间,它们绯红的眼睛闪烁着微光。

我从没见过如此专注的鸟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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