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前的黄昏,我抵达沙漠之城欣盖提,意图拜访我那位当了哈波特图书馆唯一的管理员的朋友穆萨,遗憾的是他并不在此。我从黄沙中蹚过,弯腰推开吱嘎作响的门,走进昏暗的半地下室内,却只见房间正中的旧木桌上摆着一杯发酸的茶水,墙角的几个铁皮柜里则叠放着上千本阿拉伯文撰写的手稿。
关于他的去向,几位过路的旅客众说纷纭,最离奇的说法来自一个法国籍的街头艺术家,他说他某天晚上看到穆萨乘着一艘庞大无比的船消失在了浊海的尽头,桅杆上挂着的白帆好像一只振翅欲飞的鸟。
我笑了笑,心想搞艺术的人果然都有点神神道道。
几番询问下来,我一无所获,于是来到城外一处花园遗迹,背后摇摇欲坠的城墙为这望不到边际的沙海增添了些许荒凉感,这令我不免有些泄气。当年阿拉伯商人骑着骆驼抵达瓦丹后,会把骆驼留在城外花园中补给,进城住店或买卖。此刻,旧城的鼎盛和辉煌不再,只剩下早已沙化的河床和破败的水井。
我在石墙的避风处支起了帐篷,石砖之间的缝隙被沙土填满,看起来还算结实。这倒不是说城内的旅店有多么不堪忍受,只是我身为游荡者的某种狂热嗜好。我渴望能够接触自然,在星空下回想些沿途的所见所闻,虽然这里与外界交流的唯一途径不过是收音机而已。
夜幕逐渐黯淡下来,欣盖提城内的喧嚣声消失在了寂静当中。我伸出手,捻起一把白沙,任它们从指尖缓慢流泻。
说真的,我曾攀登过数千米高的冰峰,雪花的尖啸充斥着我的双耳,无论何处都森白单调的雪层险些刺伤我的眼睛。我也曾穿越过数万米远的丛林,草叶起伏间掠过的黑影或许是任何一种四足的野兽,但绝无可能是人类。我去过那么多渺无人烟的地方,欣盖提的颓败与我经历过的旅程相比不亚于沧海中一颗不起眼的水滴。但是此时此刻,荒野上呼啸的狂风卷起灰白的沙砾,却带给我一种异样的疏离。
这两年多来,我不是没想过家的,可旅者的使命就是不断前行。我所到过的地方数不胜数,或冷清,或热切,或拒人千里之外,或干脆一无所有,可我从未像现在这样倍感孤独。也许是这座古城影响了我,它被人们抛弃在荒凉的大漠中,便在每个深夜里瑟瑟发抖,连带着也传染了我这个来自异乡的旅客。
这座城市很孤独。
我脑海中突兀地冒出了这个念头,随即又被我狠狠掐灭。再这样下去,我岂不跟那个高深莫测的艺术家一般异想天开?风更冷了,在废弃花园中一遍一遍地徘徊游荡,卷起砂石的举动愈加肆意。可是无人在意,这里的街道布满尘埃,黄土埋没曾经的广场,居民不再欢声笑语,就连动物也少有光顾,欣盖提已经实实在在地被遗忘了。夜已经深了,明月高悬在空旷辽远的晴空中,像是,像是触手可及。
我在月光的安抚和宽慰下,逐渐进入了梦乡。
清晨,我是被此起彼伏的海潮声唤醒的。
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视网膜一时还无法适应明亮的光线,以至于我看不清周围的环境。等到我终于确信自己眼前所见非虚,不由得大吃一惊:我的帐篷歪歪斜斜地搭在海崖边缘一块裸露的礁石上,像是随时都会掉下去摔个粉身碎骨。我伏身从卷起的门帘爬出,向远方眺望——
我的视线所及之处,水天交接,几乎无法分清哪里是蔚蓝的天空,哪里又是清澈的海洋。云朵荡漾,泡沫翻涌,几只白鲸在浅海嬉戏,光滑的脊背若隐若现,海潮轻柔冲刷着崖底的金黄沙滩,留下五彩斑斓的石子和狭长的水痕,空气中漂浮着令人难以置信却又千真万确的咸涩的海水气息,使我习惯了干燥气流的鼻子无端发痒,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这是哪里?最初的震惊过后,随即而来的便是无尽的惶恐。我正身处欣盖提,被沙漠拥抱的失落之城,它的死寂建立于曾经的繁华之上,说是朽腐倒更像是孤独。这里怎会一夜之间出现如此之浩瀚的汪洋?我惊讶地跑下礁石,四处张望,却赫然发现我身后的崖顶上停泊着一只巨大的木船,我还依稀能够记得古城墙上模糊不清的花纹,和那船底的雕痕别无二致。
就是这么一愣神的功夫,海滩便沸腾了起来,身穿白袍的少女在浪与金沙的交界处梳理及肩的卷发,小商贩的推车上摆着热气腾腾的煎饼和烤肉,还有漂亮的水球和塑料玩具。我困惑地沿海堤漫步,木棚外摆放着玲琅满目的海螺和用贝壳串成的风铃,在海风徐徐的吹拂下叮当作响。
这时,我的脑海中隐约形成了某种猜测,但不足以让我信服。纵然我在旅途中见识过无数奇闻佚事,可这都没法佐证我疯狂的灵光乍现。
“先生,买个小玩意儿吧。”稚嫩的童声将我拉回了现实。我低下头去,只见一个留着黑色短发的小女孩正仰头看着我,发梢微微打着卷儿,褐色的瞳孔清澈地倒映出我的脸庞。她看起来不过七八岁大,苍白而瘦弱,披着一件跟她身体不太相称的浅蓝色风衣,小小的手掌上则托着一个螺壳制成的小鲨鱼。
她望着我,我沉默着,狐疑地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握住了那只贝壳鲨鱼,冰凉的温度和凹凸不平的触感是那样的真实,我不敢再怀疑任何。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道。
“法莉。”她抿了抿嘴唇,像是对此不愿多说。我又问她这是什么地方,“欣盖提,”她说,“欣盖提海岸,是阿非利加州最长的海岸线和最繁华的海港,到了这儿来,你可以见到来自世界各地的珍宝。”她苍白的小脸上浮现出一丝骄傲的笑容。“您是外乡人吧?”她问,“您来自哪里?”
起初,我因她口中的言语惊骇地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因此难以作答。法莉为了缓解我的尴尬,自顾自地接上了话:“欣盖提的第一批移民也来自外乡,他们乘着巫师打造的巨船由印度洋的对岸驶来,直到再也无法前行,便搁浅在了高地上。他们的祖先就在这里定居下来,人口愈多,海滨便更加热闹。那船却一直留在了那里,随时等待着海水涨起,再度起航。”说完,她又笑了笑,“其实就是个传说啦,我曾经到那里去看过,这船连舵都没有,木头又上没有海水泡过的痕迹,指不定是谁故弄玄虚,在山顶上做了只大船来博人眼球。”
我向她打听她是否曾见过一个穿着白袍的老人,他叫穆萨,许是乘着白帆船出了海。她很是尽力地回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我记不清了,每天到这儿来的人有那么多——”法莉用手在半空中比划着,“各种各样的人都有。前些天我记得有个流浪汉似的男人在峭壁那儿画了些乱七八糟的涂鸦,真是疯疯癫癫的。”她说的是那个法国艺术家,不得不说,我对此深有同感。
我仍怀疑自己是否身处梦境之中,但这梦境也太真实了些,毫无缥缈和虚假之意,我确信自己站在松软的沙滩上,脚底是细小温软的沙砾,不远处,海浪未曾停歇,鼎沸的人声清晰地传入我耳中,无数人的呼吸和心跳沉重地压在我的身侧,手中小鲨鱼的触感也像是切实存在的事物。
这是片真实的汪洋,无穷深邃,无穷广大,一眼望不到尽头。翻滚的海水好像宝石一般晶莹,干净地能够看到阳光在水底折射出的美丽纹路,游鱼在泡沫间飞快地穿梭着,银鳞反射着幽绿的光泽。我不由得自原地迈步,走上前去,从人群中擦身而过。这时我发现他们口中诉说的竟是我完全无法听懂的语言,晦涩又古老,像是突兀插入卡盘的旧影带,时代的气息扑面而来,令我目眩神迷。
我看到阴凉处的小摊上摆放着我从未见过的事物:譬如一副六米多长的海兽骨骼,他的头颅像猫一样,却生了八只角;商人将某种淡紫的海藻丢进石制容器,又往一只琉璃杯里倒上同样淡紫的果汁,送到我的手中,那东西的味道像椰汁一样甘美;手持古典的老者在码头上泼洒着圣水,他的举止虔诚而神圣,令我近乎心甘情愿地跪地拜伏,歌颂他所祭拜的那位不知姓字名谁的神明,为他创造了这沙漠中的奇迹而折服。
我看到桅杆间游荡停泊的飞鸟,它们雪白的羽毛上没有一丁点儿黑斑,从海面起飞的倒影好像利剑一样迅捷,我猜想它们的速度绝不会逊色于世界上任何一种鸟类;我看到悬崖间跳跃攀岩的红鹿,它们赤色的皮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我几乎为它们完美的鹿角叹服,却忘记了这物种为何会在海崖边出现。然而我又产生了一种奇怪的不真实感,觉得眼前所见的一切都是淋漓的梦境。
我回头看去,那女孩消失在了人流之中,而我的手中还紧握着那条小鲨鱼。
我不知自己已经游荡了多久,当海崖的阴影自西侧投来,我意识到阳光渐渐褪去,那猩红的巨轮正向地平线缓缓沉没,像是垂死挣扎一样染红了半边天。白昼间蛰伏的暗影正蠢蠢欲动,呼啸的狂风卷土重来,夹带着惨白的沙砾,刮擦着破败的断壁残桓,枯萎的灌木蜷缩在倒塌的神庙之下。现在看来,海潮好像变得黯淡浑浊了,也更加暴躁易怒,咆哮着拍击着岸边的礁石,但我意识到海水正飞速地向后退去,大片的白沙地重新裸露出来了,几根可怜兮兮地野草被风吹地东倒西歪。
太阳终于彻底沉下去了,慵懒地收起了最后一丝金芒,任由天空被浓雾笼罩。
我转头望着遥远的海面,它现在看起来像是遥远地平线上闪现的一角。这沙漠中陡然出现的乌有之洋并非来去无踪,而是以一副疲倦的姿态逐渐枯萎,收缩,干涸。刚刚还热闹非凡的集市冷清了下去,商贩和人群的喧闹声渐渐低沉了,而后一切归于寂静。漂亮的珍珠和金光灿灿的饰品坠落在地,像是水滴一般散作灰尘,融化在白沙之中。
我看到人们的脸上仍保有前一刻的神情,他们的身体飞速枯干,很快变化作了累累的骸骨,瑟缩进白沙地中。不知为何,对于眼前这一幕,我并不感到恐慌,反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充斥在我的心头,好像他们并非在我面前步入了死亡,而只是沉睡下去,随时可能醒来一般。
我感到手心细微的响动,低下头去,那贝壳堆砌的小鲨鱼在一瞬间散落开来,分崩离析,碎片落在地上,又化作了尘埃。
我抬起头。古老颓败的欣盖提城正以它高大的阴影将我笼罩,用它一贯的孤独感化着我,那一刻,我几乎以为这饱经风霜的古城即将呜咽出声。但它现在不过是一座空寂的死城。
黄沙掩埋了我来时的道路,我不得不再次费力清扫,才勉强挤进穆萨狭小的地下室内,这里没有通电,只有一盏摇曳的油灯照亮方圆的桌面。
穆萨是个习惯很好的图书管理员,即使再破旧的图书也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书柜的一角,因此我的寻找不算艰辛。我很快就在那里找到了穆萨遗失的记日册,这表明他已在最后的时候迷失了日期。但这不重要,如果有谁像我和他那样亲眼目睹了如此伟大是奇迹,一定也会忘乎所以的。
从他图文混杂的描述中,我逐渐了解起他半年来的经历:白天走入海滨上聚集的人群,踏入众水汇聚的海洋,任由海潮冲刷着沙漠带来的焦躁和污垢,为无名之神的伟大奇迹叹服;夜晚则失魂落魄地返回狭小的地下洞窟或是地面上的废墟角落,迫切等待着折磨人的长夜尽快褪去,好早点儿投身那朝生暮死的汪洋的怀抱之中。
我能理解他的心情,因为这汪洋也是那样令我迷醉。
太阳还没升起的时候,我来到了花园遗迹中,但我无心休息,也无心幻想阿拉伯商人的传说。我在白沙地上徘徊踱步,等待黎明的到来。在这期间我不断回忆着昨日的见闻,奇怪的是最先出现在我脑海中的竟是泼洒圣水的老者口中念诵的难以理解的古老祭文,能够和我搭上几句话的小女孩Free的面容却渐渐模糊了,怎么也看不真切。
不论我怎样冥思苦想,直至曙光降临我仍毫无头绪。对此,我不是没有恐惧的,可好奇和期待占据了上风,这片乌有之洋今日是否将以截然不同的面貌迎接着我,还是继续着昨日的轨迹?不容我再思虑下去,光线从大漠的另一边穿越而来,刺破浓雾,与此同时一片碧蓝的汪洋驱散了滚滚黄沙,以肉眼可见的进展飞速生长着,牢牢盘踞着它所占领的白沙地,像是植物贪婪地汲取养分。
昨日白鲸嬉戏之处平静无波,偶尔浮现的不起眼的黑色证明着海洋中的掠食者正虎视眈眈地游弋,等待着送上门来的美餐。随着阳光的扩散,碧蓝的汪洋将白沙地完全排挤到了一边,占据了我眼前全部的视野,金黄的沙滩和攀满牡蛎的礁石也露出了头,它们就像是从汪洋中生长出来的一般自然。棕榈树拔地而起,展开墨绿的叶片,沉甸甸的果实挂满枝头,引来纯白的飞鸟驻足盘旋,遥远的地平线的另一侧,我看到帆船鼓着风驶来,满载着稀奇的货物。人群三三两两地踏入海浪之中,欢笑声取代了长夜的寂静。
夜色完全地退散了,海崖上巨大的木船巍峨露出了它的轮廓,我见它有三层,全是由歌斐木建造,还涂了松香,在晨曦下闪烁发光。它有300腕尺长,长是宽的六倍,又是高的十倍。红木的外侧雕刻着古老繁复的图腾,我能在每块木板上看到一段饱经沧桑的城墙的遗痕。
我穿过不知何时嬉闹起来的集市,小贩推着篷车从各个难以置信的角落里忽而冒出,变戏法一般摆下种种精致的商品。不远处,几个孩子跑过海水浸润的沙滩,留下一串小脚印,所有的一切都像我一样活生生地存在于这里,丝毫也看不出夜里白沙地的荒凉。
我为眼前所见的一切惊讶,此前的恐惧早就在不知何时被彻底抛却,我旺盛的求知欲曾数次将我推入险境,但此刻仍毫不费力地占据了上风。不过,话又说话回来了,这也是每个旅客的宿命。我去过很多地方,也经历过很多人和事,但从未有任何事物令我如此摸不着边际。这片乌有之洋从何而来?尽头何在?人们口中晦涩古老的语言发源何方?他们信奉的伟大神明姓名为何?
我走下海岸,泛着白沫的浪花没过我的脚掌,我侧目对身旁的少女报以微笑,尽管我无法听懂她的语言,仍从她温润的语调中感到欢迎远道而来者的善意。
于是我决定留下,不再离开。
那天午后,我终于又见到了法莉,她没有四处兜售贝壳制成的小工艺品,而是坐在码头边,将双腿垂在海面上,前后摇晃着,偶尔脚趾带起了一小串晶莹剔透的水珠。她大抵是刚从水中爬出,海藻似的黑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她脸上的神情专注又迷蒙,带着这年龄的孩子所固有稚气和天真。我走上前去。
“啊,先生,您好。”待我走近,她抬头笑了笑,我才发现和那些汪洋的住民不同,她的丹麦语十分纯正,和我家乡那边一模一样,令我倍感亲切,我怀疑她可能也是个来自异乡的游客。我问她在这儿做什么。
“我在等一艘船,”她说,“每月只有这个时候才会现身,它会将我带到欣盖提的深处。欣盖提的神明终年盘踞在深渊之中昏昏欲睡,等它醒来,呼出的气息化作了汪洋。”
我问她能否带我同行。
“当然,”她再度展露笑颜,“您不是这儿的住民,却那样热爱欣盖提的文明。神会眷顾您的。”
我和法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心中暗暗惊讶。虽然我也曾试图与某人建立长久的友谊,但每当太阳东升西落,晦朔交替,他们便忘记了昨日的旧闻。可这孩子不仅记得我们的初遇,甚至还能准确地指出那条贝壳小鲨鱼是用几片珍珠贝和女巫骨螺粘成。
“船来了!”正在这时,眼尖的法莉指向了汪洋尽头,还没等我站起身来,她挥了挥白皙的小手,一阵海风猛烈地盘旋起来,我面前的海水好像被吹作了两半,一艘和崖顶的巨船略有相似,只是体积小了很多的帆船缓缓驶来,停泊在码头。法莉毫不犹豫地爬上了船板,我也紧随其后。
帆船在碧蓝的海面上漂浮,海风将帆鼓满,驶向遥不可见的地平线。这沙漠中的汪洋饱含了太多的诡异,却又用它独特的温柔抚慰着怀疑者的心灵,让他们放松戒备,逐渐沉沦,也许这正是它众多奥秘之一。这片汪洋只属于阳光,映入眼底的波涛驱走一切敏感的不安,令人心平气和。涟漪转瞬即逝,海水愈加深邃,当我回头望去的时候,遥远的海岸都已成了一线,斑驳的房屋点缀在金沙之上,像是遗失的珠泪,琳琅洒脱。沙漠中的乌有之洋以它独特的魅力吸引着我,这不仅仅是因为在此地见到海浪有多么令人不可思议,而是夜间的孤独和白昼的慰藉交替来袭,任何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类都难以抵挡这样的诱惑。我庆幸自己选择盘亘于此,得以亲眼见证伟大的神迹,现在又要去觐见那位不朽的神明。
可莫名的,又有一件往事浮上我的心头。在我很小的时候,家乡曾经发生过四起溺毙的事故,因着好奇,我瞒着家长偷偷溜到海岸,想要看看那迷人又危险的海洋会以怎样的面目迎接想要拥它入怀的凡人。
这纵然出于对死亡的无畏和漠视。沙滩上,我看到一滩土黄色的水洼。当我走上前去,发现其中的的确确地卧着一块儿腐肉时不由得大惊失色,几乎作呕。毫无疑问,那不属于海洋中任何一种鱼类,也许是块儿遇难者的肢体,但这污染了瑰丽海滩的东西令我既嫌恶又恐惧,我意识到汹涌的大海并不总是用它温柔的一面对待人类,它的傲慢和残酷掩盖在轻柔的外表之下,任何看不透这点的人都会付出代价的。
当我意识到自己已经沉浸在回忆带来的战栗中过久之时,另一种冰凉的感觉浮上了我的脊背。我不知道天空是在什么时候变了色,冰雨淅淅沥沥地降落下来,阴沉的乌云将阳光完全遮蔽,可怖的黑渍无声蔓延,连绵的晦暗夹带着咆哮的潮风冲击着桅杆,帆船在汹涌起伏的海浪中忽上忽下,我紧紧握住船舷,黑暗宛若一只伺机而动的野兽,匍匐在翻滚的浓雾中,浊海的泡沫在深渊和旋涡的边缘翩翩起舞,厉声击打着木质的船壳,风声和海浪声交织,单调而诡异。
我感到四周寂静地可怕,这艘船上好像没有水手或船员,只有我和法莉两人——后者正注视着我,淡褐色的眼睛里闪烁着金色的流光,贴合在脸颊的头发被拨至耳畔,我愕然地发现自她耳下至嘴角边左右各有一道狭长的裂口,像是开合的鱼鳃一样。她看着我,微微一笑,微开的唇边流露出惨白的色泽——那是鲨鱼一般密密麻麻的尖牙。
法莉在我惊恐的尖叫声中轻巧地跨过船舷,跃入深不可测的黑暗汪洋之中。她的身体轻盈地好像一滴水似的,融化在了波涛中。
随着我的深入,名为欣盖提的乌有之洋终于显露了它本来的面目,冰冷彻骨海浪卷起几米高,从头到脚把我淋得透湿,一遍一遍冲刷着甲板,棺盖似的沉沉欲垂,往日亲切可人的汪洋此刻向我挥舞着爪牙,我深陷不可自拔的阴影中,早已不能辨明方向。
深渊之上的汪洋此刻正诉说着不可名状的低语,我却无端地感到是某种未知的生物战栗地吞吐着气息,令我脚底的水面不断颤抖。它无疑即将醒来。我注视着漆黑的海面,像是要将它看穿似的。
这时候,我不知怎么又想起了穆萨,他曾用喑哑的语调为我讲述过一个关乎鲨群的传说,但我怎么也回忆不起具体内容。他如今身在何处?是否已随着那艘鸟翼一般的帆船葬身汪洋的腹中?
有一点银白色的光芒穿透数千米的海水,自一条缝隙开始扩张,渐渐变得像一汪遗落的皎月似的栩栩生辉,我的内心被恐惧完完全全的充斥了,它活像是一只眼睛。慢慢的,某个更加阴沉的身影在本就已经漆黑一片的海水中缓慢挪移起来,它庞大的身躯好像一座海岛,紧是微微裸露出水的脊背便是帆船的几倍大小。它生着小山一样的背鳍,继乌云之后又一次遮蔽了缝隙中透露出的光泽。海浪低声呜咽着,徒劳地在我和它之间拍击,那只银白色的眼睛僵硬而黯淡,缓慢地向我的方向转来——我不想再看下去,连滚带爬地冲进船舱,拼命抓住舵盘将之旋转,被打湿的视野模糊不清,分不清到底是海水,雨水亦或是我的眼泪。我哭泣地向上天祈求,甚至下意识地念起脑海中盘桓不去的古老晦涩的祭文。直到终于没了力气,瘫软在地。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天空已经放晴了,只是红日也开始西沉,黄昏快要降临了。我腿脚酸软,爬上甲板,四周一片狼藉,桅杆被海浪打断,死物木箱漂浮在没有流逝的水洼中,有些甚至被海浪撞成了碎片。我的船没有靠岸,但夜晚将至,汪洋很快便会收敛爪牙,让我返回我的世界,这一点足以令我宽慰。
我稍稍放下心来,靠在一个木桶旁,心满意足地长舒了一口气。这次总算是有惊无险,我经历了这一番恐惧的折磨,却也熟知了一个古老的奥秘。沙漠中的鲨鱼吞吐出的气息化作汪洋,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无望的轮回。也许这是一场诸神的战争的遗物,也许欣盖提海岸的住民曾是旧神的眷族,可这与我无关。我的旅途很快就要结束了,今天的事情了结,我就要回到真正的欣盖提古城去,我要为返程的旅途做好准备,我要为穆萨的笔记添上今日的所见,我还要找那位艺术家喝上一杯酒,他或许是唯一一个没有被汪洋的假象诱惑,深入其中的聪明人,我要——
阳光渐渐消散在汪洋的尽头,遥远而温暖,令汪洋铺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芒。狂风再度光顾,夹杂着白沙地的砂石,将视线所及的海水吞没,隐于森白的雾气之中。我面向汪洋,挥手作别。可就这么一下,我愣住了,压抑的恐惧凝固在我的眼中。
自我的指尖开始,血肉正飞速萎缩,很快化作了干涸的枯骨。神眷顾了我。我将伴随这朝生暮死的汪洋,共同坠入下一个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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