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剑刃之路

在漫长事业的间隙中,良秀发起了白日梦,梦见自己推着一辆手推车走上山坡。

他又成了八岁的孩童,坐在村子的郊外。风掠过他的脸庞,周围尽是施工的喧嚣,在呼啸的风中回荡。起泡的泥浆覆在他的腿上,结成了一层厚厚的硬壳,黏糊糊地拖拽着他——但这只能轻微地拖延他的行动。他一路跋涉,微笑着看向身边忙碌的工人们。

他还太小,不明白他们在建造什么。但这对他来说无关紧要。完全抓住他视线的要紧东西,是那些手推车。它们载着一堆堆的泥土远赴天际线之外。每天放学之后,他都会看着它们沿轨道被推向远方。这是他到家之后立刻会做的第一件事。

有一天,看着那些大笑着工作的高个子男人,良秀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他跳下坐着的石头,跌跌撞撞地走向他们,经过了一堆堆排放整齐的木材和钢铁。两个男人注意到了他的接近,个子较高的那个——也是肤色比较黑的那个——弯下腰来迎接他。

“嘿,”男人笑着发问,“迷路了吗,小家伙?”

良秀眨了几下眼,驱散了阳光的致盲,指向了那辆车。组织语言花了好几秒,但他最终还是说了出来。

“我……我想推车!”

男人转向同伴,露出一抹只有成年后回顾才能理解的笑。片刻的停顿之后,他利落地站起身,朝车子挥了挥手。“好啊,那就来!车子可不会自己动!”

良秀攀上推车,站到两个就位的男人中间,几乎要掩饰不住自己的兴奋。阳光照得他暖暖的,随着他们口数“一、二、三!”全力推进,车轮即刻向前滚动,车子一寸一寸地行进着,直到良秀几乎要跟不上它的加速。

推车继续前进,而良秀脚底一软,摔倒下去——


——然后猛地一惊,稳住了身形。房间在身边旋转了片刻,直到他的目光重新锁定了散乱在桌面的墨水和纸张。阳光形成了分明的光带,慵懒地洒进房间,照亮了日复一日占据着他时间的无尽字句和文书。在混乱的中心,风暴的风眼里,001文档正嘲弄地召唤着他,等待着他逃无可逃的关注。

又过了片刻,他才意识到他并非孤身一人。在办公室敞开的门外,他秘书所在的前厅里,一张熟悉的脸庞平静地盯着他,等待着一个对方认出自己的迹象。良秀只花了不到四分之一秒就将那目光匹配上了它的主人。他手指收紧。

“管理员。”

男人敷衍地起身,步态里读不出一点他临时造访的意图。当他走近,光线照在他的皮肤上,但那皮肤却分毫没有散发暖意——那张苍白、冰冷的面孔仍如沉浸在阴影中时一样清晰可辨,没有任何新的生机注入其中。

他落座,然后直奔主题:“希望没有打扰到您,良秀主管。我意识到,从我们上次见面以来,您一直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主管警惕地盯着对面的男人:“您的到来对此肯定毫无帮助。”

二人短暂地陷入沉默。管理员摘下了微笑,石刻般的表情毫无波动。“我很抱歉。我到此只是为了询问SCP-001的收容计划进展如何。”

又一段沉默,而良秀整理着思路。空气中的紧张清晰可见,但管理员似乎毫无察觉。

“我计划明天启动收容尝试。”

这下管理员露出了微笑,完美的白牙从他面部微扬的褶皱后露了出来。“这才是正确的回应,主管。或许您还有些希望。”

良秀咕哝了一声,没有回答。他不确定那是否是个玩笑。

“无论如何,我热切期待着您的最终方案,好解决这个纠缠着我们的……问题。”管理员向深陷红木桌面中心的那份文件投去消极一瞥,“这一异常的独特性一直令我们的组织无能为力。如果说解决它的希望针对存在,那也一定是出自您,”停顿,“良秀。”

他的发音方式让良秀浑身一颤。他竭力不向眼前这个类人存在显露出不安。“感谢您的心意,管理员。”

又是一个令人不安的微笑,然后管理员的手伸向了那份文档。那份文档。他拿起文件,翻动数页后开始朗读:

SCP-001指代一具异常尸体,悬挂于Site-01的一间收容室内,被包裹在丝线构成的茧中。目前仍未找到穿透SCP-001茧壳的方法;自外部进行的破坏尝试均告失败。血液不断从覆于其躯体的丝线间渗出,速率约为每日五升。

SCP-001的首要异常性质随机出现。平均每日一次,与SCP-001之茧壳成分相同的丝线会围绕一名基金会人员的中指显现。受影响个体被标记为SCP-001-A。

48至72小时内,丝线将自显现处开始,持续延伸并缠绕SCP-001-A。丝线生成的速度因个体而异,但通常会在24小时内致使对象无法移动。

一旦SCP-001-A全身均被包裹,丝线将开始收缩。此过程将持续约三小时。在此期间,血液将以递增的速率从丝线间渗出。SCP-001-A死亡后,茧将转为惰性,丝线也将失去其异常性质。

截至目前,已有超过85名基金会人员以此法遇害。

他以完美的仪态诵读着这些让人毛骨悚然的信息,音调几乎不带一丝情感。良秀同样毫无反应——他知道,这个男人绝不会容忍此等动摇之举。管理员将文档轻轻放回原位,目光再度对上了良秀。

“良秀先生,”他开口道,“您怎么看?”

这是一场测试。良秀对此早有准备。他能感受到眼中的火焰渐渐升温,一段论述逐渐成型。

“似乎所有的常规穿刺手段都未能贯穿SCP-001的茧壳,”他开始发言,“因而对SCP-001的研究应首先集中于在短期内缓和其效应。”

良秀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是否考虑过截肢?”

管理员的脸上绽出微笑。这次的笑容似是真诚。“有过,但到目前为止无人愿意尝试。”

“那我会尝试。”

这是对事实的陈述,而非询问。气氛有了某种变化,但管理员的笑容毫不褪色。“您确实会。很好,主管。我期待下周能看到您的进展报告。”

没有多做言语,管理员自座位中起身伸手。良秀也伸手握住那块冰冷又毫无生气的躯壳,二人握了握手。然后他就离开了,他迅捷地消失不见,仿佛从没出现过,仿佛这场会面只是瞬息一梦。

良秀多站了几秒,消化着信息。太阳的光束在随后的片刻里无声地收缩着,而后完全消失。他向后仰倒,跌入座椅——


——然后重重地摔进了泥浆里,泥水溅满了他的衣服和脸。男人们停下推车的动作,转过身来,看到良秀抬头,便轻声笑了起来。看到他们笑,良秀自己也跟着咯咯笑了起来。他迅速用手撑地想要站起来,结果却又滑了一次,溅起了更多的笑声。

“喂,孩子,”第二个男人插话,“要不要休息一下?你干得太起劲,弄得自己浑身是泥。跳进车,我们推你!”

良秀充满期待,小心翼翼地试着从矿车的边缘爬上去。第一个男人帮他推了一把,良秀很快坐到了泥土堆上,鸟瞰着这个世界。他比在地面上时看得更远了。那一刻,男孩下定决心,永远不要再从车上下来——那是他童年许下的无数稍纵即逝的誓言之一。

他稳稳地坐在土堆顶,两个男人再次推起了车。他身材够小,可以紧贴着坐在车顶边缘,随车子颠簸着穿过越发偏僻的乡野。他一心享受着行驶带来的震动传遍他的全身。

风势渐起,良秀突然意识到矿车已经爬上了一道相当高的山坡,比先前的那处还要高。良秀回头,看到两人将车向上推去,虽不能说是吃力,但也气喘吁吁,深深地喘息着。他担心是自己加上了太多重量,但当山坡变得平缓,他的担忧便也很快烟消云散。

矿车缓缓地平稳停住。男人们歇了口气。在这座良秀此生见过最高的山丘上,他能俯瞰更远、更远处的所有树木、房屋、道路、人群。他的眼睛瞪得比皇室马车的车轮还圆,嘴巴也对着远景大张着。一阵强烈的飞扬感涌上心头。

才过了短短几分钟,推车就轻轻一颤。良秀看到第一个男人把手抓在了车沿上。他露出灿烂的笑容,开口说道:

“好啦,孩子,下一程你可得抓稳了。”

男孩花了好几秒才明白了这话的含义,接着推车便开始沿轨道缓缓前行。在矿车起步滑下山坡前,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抓紧了车的边缘。车子起初很慢,随后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他想大喊,但是恐惧扼住了他的喉咙,阻断了一切尖叫。

矿车飞驰、飞驰、飞驰,加速、加速、加速,以疯狂的速度——


——猛地落下,利落地斩断了手指。

男人尖叫起来。尽管伤口立刻得到了烧灼处理,尽管他的整条手臂都已进行了麻醉,博士还是在大声尖叫。良秀知道不该询问,但他还是很想知道这是为什么。这毕竟是在救他的命。

在男人沉浸在精神痛苦里,紧抓着自己的手的同时,良秀检视着断指。关节处紧缠着一根银色丝线,死死地勒进了现已毫无生气的血肉。他拿起断指,弯折着它,用手掌感受着它是如何弯曲的。他好奇地抚摸着经过烧灼的部分。触感仍有余温。

他摇摇头,开始工作。他尝试了好几次,终于,在几处精准施压之后,丝线开始松动脱落。他丢下那根手指。至少他的推测有一部分是正确的——现在他要验证另一部分。

良秀将丝线拉直,送进了他的团队为了这个项目专门紧急搭建的手指断头台。他毫不犹豫地启动了装置,让刀刃飞速下降,猛然撞击在白色细线上。它敲在金属上,发出“铛”的一声,然后刀片抬起。

丝线完好无损,刀口却有崩缺。良秀的假设是正确的——至少在接下来的三天内如此。

他转身观察那个仍在心身震颤中紧抓着自己手掌的男人。他现在哭了起来,坐在地上,弓腰蜷成一团,喘着粗气。良秀主管快步走近下蹲,与他目光相接。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男人用了好几秒才理解了这个荒谬的问题,终于回到了现实:“禅……禅智内供。博士。长官。”

“让我看看你的手。”

博士迟疑着伸出手。良秀漫不经心地检查着,仿佛一切如常。几秒后他才注意到,无名指上有一根银色细线正在盘绕,嵌进肉里。有趣。

良秀再次抬头看向男人。“我很抱歉,禅智博士。手术似乎失败了。我建议你在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内安排好事务。”

他没有停下来观察博士的反应,但他已能猜到他此刻的感受。震惊。恐惧。意识到死之将至。但主管并不介意点破这个事实;毕竟,他已被迫做过无数次了。

管理员的声音在耳畔回响。你准备好踏入这份事业了吗?他打了个寒战。

他拿起那根现已脱落的丝线,离开房间,走向观察台。一名助手站着待命;他在递出那根线的时候不需要多说,助手完全明白该做些什么。他们转身走向门口,推开了门,而门的另一侧正好有人要挤进来。

但那不是什么路人。是他的女儿。

他已数周没有与她相见。他实在太忙。她大步迈入,姿态并不随意,但也不像他教导的那样冷静。她的步伐中带有一丝柔软,让他几乎有意责备,但他最终将抱怨咽了下去。她不该在此。

“嗨,老爸。”她说。

“你不该在这里。”他回答。这话的本意是陈述事实,但出口却更像是一句肯定:但我不介意你的陪伴。他为暴露了对她的爱暗自咒骂着自己,接着却又为这一咒骂而再度咒骂自己。

“我知道,”她的声音透着沉重,“我只是想——”

一声尖叫发出,回荡在房间里,打断了她的话。她为此惊叫一声;良秀已经知道这声音来自何人。是内供。惊惶的状态过去了。他转身看去——内供正抓着自己的手,发出绝望的尖叫——但又立即转回来,面对汤月。她看着他,脸上带着一种……难以捉摸的表情。一种在他的想象中自己常会摆出的表情。一种肯定不适合她母亲面容的表情。

她花了好几秒钟整理语言,但话语最终自行脱口而出:“是你做的吗?”

他不知该如何回应,但还是回答了:“是我做的。”

脸色沉了下去。“为什么?”

“有必要。”他咂舌,内心权衡着爱与保密;他意识到二者并不在一个量级,“我……不能告诉你原因。抱歉。”

他的女儿停顿了一下。气氛中有一丝紧张,良秀在渐长的惶恐中意识到,这是一场考验——一场他已全然落败的考验。她脸上的轻蔑清晰可见,像匕首一样刺入他的内心。

她迟疑了几秒。他们的思维同步,神经元之间无媒介地交换着信号。他冒出的想法,她也全然清楚。随后,汤月不发一言地回身走开,一眼也没有再看向他。她拉开门,然后摔门离去,门把手在她的触摸下变形。

他抛下了一切,在一个短暂的瞬间,伪装溃碎了。良秀只想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珍惜自己仅存的亲人,余生去做什么都好,只要不是这个

但当他将手探向门把手时,他的眼睛却不忠地游移着。他看到了内供,在角落里蜷身啜泣,陷在悲伤的第四阶段中,接受着自己的命运。但是,他的目光被断头台底座上的一条猩红污渍所吸引——经烧灼的伤口不会留下那样的血迹。

假面再次建立,基金会的卷须又一次扎根进了脑海。道歉可以稍后再说。现在,他走向了禅智博士,后者眼神空洞地瞪视着前方。良秀再次蹲下,开口问道:

“内供先生……你是什么血型?”

男人先是迟愣了一下,然后将视线聚焦到了良秀的脸上,接着又偏开,最后——


——极速抬升,最终画出一个完美的曲线,减下了速。

良秀浑身发抖,惊恐万分。森林的声音原本令人敬畏,现在却回荡着一阵陌生的回响——他意识到,这些男人们并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他们。他们是陌路人,他每天都会看他们沿着轨道推车,但他从不知道他们会走多,从不知道他们的工作会让他们走出多

两人笑着走近推车,显然没有注意到他的反应——或者说良秀希望如此。他不敢说话,不敢吐露心声。他的心跳不断加速。

男人们没有发问,再次开始推车。他开始担心他们会将他带到哪里。轨道的尽头是什么?他们要走多远?他们会带他回去吗?他还回去吗?

接下来的三个小时里,只有焦虑充斥着脑海。两个男人谈论着与良秀毫无关联的琐事,仿佛他全不存在。他一直保持着沉默,说不定他们已经忘了他还在那。这已不是第一次了。

很长一段时间后——长到称之为“一段时间”都相当牵强——男人们再次停下车,擦去额头渗出的汗水,掸下短裤沾染的灰尘。轨道仍然朝着林木线外无尽地延伸出去,良秀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停下来。直到其中一人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包装好的三明治,疑问方才化解。他笑着看向良秀。

“没带午餐是不是,小家伙?”

良秀摇了摇头。两人都轻笑起来。

“那来吧,我分你一些。火鸡肉的。”

他们把他从土堆上扶下来,让他坐到他们身边。男人们开始分享笑话,彼此笑着,也对良秀笑着。他们很快活,甚至也很平静。他们喜欢他的陪伴,这安抚了良秀的内心,让焦虑平息下去。他咯咯地笑了起来,也讲起了自己的笑话,他们回以大笑。他不确定这是为了配合他,还是他们真的觉得有趣,但对这名小男孩来说,这些都不重要。

不久之后,他们吃完了食物,都吃得饱饱的。恢复了体力之后,男人们起身伸展身体,准备继续他们的工作。良秀不禁好奇——或许这是个不合时宜的问题——他们是否知道自己的工作有多重要?在将来又会有多重要?

但他只是跳下他们吃午餐的石头,再次快速跑向推车。第一个男人转向他,笑了起来。

“准备好继续推了吗,小家伙?”

良秀精神焕发地笑着:“准备好了!”

男人再次大笑。他笑得很开心。“好,那就出发吧!”

良秀再次就位,站到了推车后面。现在,担忧已被好奇心取代——他好奇着轨道的尽头究竟位在何方。有了先前推车的经验,他站稳脚步,做好了准备。然后,随着用力一推——


——办公室的门在主管面前轰然打开,门板重重撞在了门后的墙上,巨响回荡在整个房间。屋内空荡荡的。他穿过积满灰尘的书架和洒在地板上的太阳光带,走到摆在房间远端中央的书桌后,来到了电脑前。随着一声点击,电脑启动了,良秀入座,双手急切地敲打着桌面。

当屏幕最终亮起,良秀迅速进入了内部通讯系统(但他们管它叫电子邮件),看到了那条他苦等了好几天的通知。一封来自O5议会的直接联络,带有几份附件。好兆头。

他颤抖着点开邮件,嘴边随即绽放出笑容。终于来了。基于他目前的研究进展,议会通过了他获取SCP-001受害者完整信息的请求。他的目光扫过列表,欣喜若狂地发现信息极为齐全:每个受害者的姓名、年龄、出生日期;他们的就业信息、违纪记录、薪资水平;他们的家庭关系、最深的秘密、最大的恐惧。从他们迈入基金会开始每一餐的内容,每次性交的时间和对象。无微不至,无所不包。

对大多数人来说,这信息都太过繁杂了。但对良秀,这正是如鱼得水。

他立刻验证了自己的第一个直觉。只需几次按键,就能以血型筛选列表。主管耐心等待了几秒,让行行列列整齐地排列起来。

有73%的SCP-001受害者是B型血。不完美,但在数据中的占比已经远超正常水平——虽然不能完全破解谜题,但良秀仍将其视为一个成功的标志。他瞥了眼页面底部,在死者名录之中看到了禅智博士的名字。他感到一阵病态的幽默。又一条统计资料,但极尽宝贵。

他接着核查了死亡日期。条目在他的指令下自动排序,他用它们绘制了一个简单的图表。出乎他的意料,数据并非完全线性;它在加速,相当缓慢,但持续不断。难怪管理员会如此急切地要求良秀尽快着手工作——除开每日的死亡数字,也不会有别的原因了。

他用铅笔轻敲下巴。他检查了CRV水平;平均值微微偏低。他检查了职位、站点和薪资;没有可分辨的模式。死因完全一致,这点他早就知道了。但是……

凭着直觉,他调取了过往事故列表。基金会员工严重违反《基金会行为准则》的平均概率约为40%,而这份名单中则高达80%。又一个能支持他理论的显著偏差。

他快速浏览了这些信息。“贪污”出现的频率之高令人咂舌,但良秀没有妄下结论——很可能是因为基金会在这方面存在普遍问题。但有些显眼案例还是引起了他的注意:有一个试图叛逃到GOC的人;一个违反章程利用无生命异常的女人;一个在收容突破期间丢下朋友逃生的男人。他们背后似乎有一条潜在的丝线连结着,良秀开始看清这一切——一个轮廓逐渐形成,他的直觉慢慢地不仅是直觉了。

他的视线游移。桌子上,除了几份散落的文件和文件夹,还有一个玻璃容器,里面装着那根从被切断的手指上取下的丝线。容器正缓缓被血填满。准确地说,是B型血,但至今没有找到基因匹配的对象。他凑近过去,看着它缓缓回旋,上下浮动。

良秀小心翼翼地打开透明的圆筒,捏住丝线,取了出来。指尖染上了红色;当他将丝线举到灯下,手指也开始微微闪光。他用另一只手抓住丝线的另一端,将它拉直,然后用尽力气进一步拉扯。片刻之后,他轻轻地将它放回了血池之中,再次密封起来。

他喃喃自语:“要我说,很有把握了。”

又过了几秒,他转身开始撰写征用申请,要求从D级人员库中抽取一人。他着重强调了某些行为模型和B型血的特征。需要等待至少一天才能收到相关部门的回信。他按下发送键,叹了口气,靠向椅背,完全无视了邮箱里无数人寄来的信山信海——令他害怕的是,其中一些邮件的发信邮箱,有着跟他同样的姓氏。

他知道该读读这些信。他知道该跟她谈谈。但他担心,若是现在牵扯到她,就会将她带进身后窥视之人的视线……

尽管思绪纷乱,良秀还是将这些想法推到一旁,允许自己从事业中暂时抽身,打量一下站点主管办公室内棕金相间的装潢。这份宁静看来必然转瞬即逝,他觉得自己就像在晴空下航船的驾驶员,已经远远望见了地平线上的滚滚雷云。挥之不去的不安干扰了他的休息。他关掉电脑,从椅子上起身,走向了房门。他抓住门把手,用足力气——


——而推车再度启程。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良秀时而坐在矿车上,时而推着它走。大家说着笑着,挥洒着汗水,体会着这段时光,而太阳也渐渐地落下山去了。湛蓝褪去,天空染上了朦胧的红、橙和黄。暮色将近,但似乎无人在意,他们完全沉浸在了游戏和工作带来的兴奋之中。

直到一刻,气氛突变,推车缓缓地停了下来。男人们在交谈间互换了一个眼神,达成了一种无声的默契。一次只能在当时的情境下理解的沟通。

“怎么了?”良秀问道。

他们低头看向他,这个一路帮忙推车的小男孩,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第一个男人将手撑在膝盖上。“我们到了轨道的尽头了,良秀。”

男孩眨眨眼,看向推车的那头。果然,再没有延伸到地平线的轨道了。但这里也什么都没有;陪伴三人的只有大片坑坑洼洼的土地,坑洞里随意填充着……泥土。

“你们是在填这些坑吗?”

第二个男人露出微笑。“是啊。我们的工作就是确保整条小路都能平平整整、漂漂亮亮,这是一个……政府项目。不过我们今天进度有点慢,轮班也快结束了,所以我们可能明天再继续填。”

发现艰辛旅途的终点居然空无一物,良秀不免有些失望。但他仍然对自己的成就感到自豪。他顶着笑容说道:“那我明天还能见到你们吗?”

第一个男人抢先回答:“当然可以,但你得回家了。天要黑了;我们不能让你的父母生气,对不对?”

他倒抽一口冷气。他早忘了父母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如果回家太晚,他们肯定会生气……

男人指了指方向,继续说道:“沿着铁轨一直走就能回到起点。几乎是条直线,所以你只要沿线走,就一定能安全回家。”

良秀摇摇晃晃地迈出几步,然后回头看了一眼。在两个男人的背后,太阳散发出光芒,在他们的周身投下灿烂的橙色光晕。云朵从天上划过,让天空变为深蓝。良秀不好奇,多年后的此刻,他们还能不能记得自己?

良秀挥手作别。已经没有时间可供耽搁,他转身——


——看到女儿用力关上了他办公室的门,发出了清脆的咔哒声。

他没注意到她是何时进来的。深夜的办公室只有几盏荧光灯照明,满地散落着废弃的纸张和实验器材。良秀方才正埋头编写最终的实验提案,草稿刚刚过半,他还得撰写一份SCP-001对-A选择机制的详述文档,以及永久收容的可行性报告。他写得太专注了,显然他已经无视了她的很多声呼唤。

现在他们四目相对。自从几个月前的那天,她不发一言地离开了实验室,他们就再没有说过话。他注意到她拿着一个袋子。他扫了一眼,又将目光迅速转回了她的脸上。她则一直凝视着他。

“父亲。”

这个词像子弹一样击中了他。她以前从未以“父亲”称呼过他。从未带着这样的不安。从未带着这样的悲伤

“汤月……”他无力地回应。

她蹙眉。她当然会蹙眉;在这个动荡的时刻,他仿佛脱离了自己的躯壳,能够看见自己在她眼中的样子:一个疯子,不顾一切地谋求着晋升,为了权力甘愿赌上一切。一个男人,为了赶上截止日期拼命地工作,说服着自己这是为了更伟大的事业。一个男人,居然抽不出时间去回复女儿的来信。她那双眼睛清晰地映出了他的身影,他厌恶那身影,厌恶她眼中的那个人。

汤月——他的女儿,他唯一在世的亲人——走向了他的桌子。袋子滑落在地,发出一声闷响,再次勾起良秀的好奇。但他保持着沉默。他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最终的考验。这次,他已预见了它。这次,他已做好准备。

这次,他不打算切断丝线。

她叹了口气,将双手交叠在腿前。他们又一次对视,实验室里的联系短暂地重新建立,电光复燃,神经再连。然后,她开口了。

“你变了。”

良秀低头看着她交叠的双手,佯装正在组织语言表达感受。他咽下在胸口猛击的直觉,咽下他围绕自身建立的自尊,也咽下了他的事业。他抬头看她,悲伤地回答:“我变了。”

二人之间的空气里爆出了新的电火花,这次点燃了什么东西——但只是一点余烬。“你在工作中丧失掉了自己。”

他咽下恐惧。“是的。”

“你失去了……对世界的信念。”

他咽下不满。“是的。”

“你……”她颤抖着,急促地吸了口气,“你也快要失去我了。”

他咽下尊严。“但还没有。”

汤月闭目轻叹。“嗯,还没有,”她说,“你还没有失去我。没有。”

他让话语沉淀了片刻。她不知道真相,但无论如何,她都已经很接近真相了。她从来都是这么聪明。良秀叹了口气。

“可是……”

前言结束了,第一道难关已经过去。有一种紧张感微微软化,却也同时发生着硬化:被拒绝的恐惧已被克服,二人越过了西西弗斯的山巅。她知道他还是他。此刻唯余父女二人,准备向彼此展露灵魂,坦白所有的委屈,不再畏惧无言的拒绝。双方都已准备好直面最艰难的部分。

汤月继续说:“可是……你还是把自己锁在这里,远离整个世界。你还是把工作放在比什么都高的位置,在朋友之上,在家庭之上。在你自己之上。在我之上。”一阵停顿,“而且你……”

她不想再重复“你变了”,因为她已经意识到,他没有真的改变什么:症状一直都在,而今只不过是放大了。她努力想要找出一个合适的词去表达自己看到的东西,表达自己对他的看法。

良秀替她说完:“我成了一具空壳。”

她猛地抬头看向他,眼睛睁得大大的。遗传自母亲的眼睛;眼底已有火焰燃起。

“我……你说得对,我在事业中丧失了自己。我把一切都倾注进了这个装血的瓶子里。”他指了指桌面上的容器,里面的血液已经快要盈满,丝线在其中浮动,“我知道我为这份工作完全毁掉了自己的灵魂和身体。”

她绷紧身体:“但是。”

他闭上了眼睛:“但是这全都是为了你,汤月。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一切。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你。”

她身体更加紧绷,又眯起了眼睛:“但是。

他眨了眨眼:“没有……没有其他但是了。我——”

女儿拍下的手还没落到桌子上,良秀就已瑟缩。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滚落下来。“但是你甚至不肯和我说话!你不肯从日程表里抽出任何一段时间向女儿证明你的爱!自从妈妈去世,你一直让我觉得窒息,甚至你一找到一个够宏大的游戏,整个人就能立马消失不见!”

他全线溃退,缩起身子。她的不满根深蒂固,而他意识到——直到现在意识到——

她收回了手,陷入了自己的座椅里。她不是有意要把话说得那么重。她低声说:“你抛弃了我。”

他无言以对。他意识到她是对的,从她的角度看,她的痛苦是完全合理的。他是她故事中的反派,即便他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是出于一个目的。为了

良秀抬头看向她坚毅的面庞——他回忆起所有和她母亲争吵的时刻——然后惭愧地低下了头。他也在流泪。“你是对的,汤月。你是对的。真的、真的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伤害你,现在没有,从来都没有。”

某个时刻,他已完全不知道自己处在考验的哪个关卡,情感已经完全压倒了他。他猜她也迷失了方向。但他们呼吸节奏的变化告诉他,无论这道难关是什么,它都已经过去,考验即将来到最后的高潮。

她平复了片刻,将泪水收回眼底,继续说道:“我要你向我证明这一点。”

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咽下了焦虑。

“我不傻,”她说,“我知道你在收容的东西是必须要收容的;它是个危险的物品,可能还很强大。我不会要求你停止工作。我甚至不会问它什么。但我要你向我保证,向我发誓,至少,你不会为此牺牲一切。你要留出时间陪陪我,陪陪朋友们,还要——还要陪陪你自己。”

汤月再次停顿,让现实逐渐渗入,让最后一张情感的滤网从彼此的脸上撤下。在她的脸上,恐惧清晰可见。

“我很担心你,爸爸。我爱你。”

最后的短语不免有些做作,但他明白那份感情的真挚。爱也是被爱,改变也是被改变。他的妻子曾经告诉过他这一点,他并未忘记。

良秀将双手交叠放到腿上,咬住了嘴唇。她的要求并不过分。他不需要放弃事业,也不需要放弃自己无与伦比的成就,就可以抚慰她。他并不是一个不讲理的人,她清楚这一点,而他也清楚她清楚这一点。他没有理由拒绝这仅有的一条巩固之举,这份简单的保证。

……他意识到自己正低头看着实验方案。他看着自己写下的内容。而后下定了决心。

他决心要爱他的女儿,胜于一切。

火焰在他的血管中奔涌。他双手轻轻握拳,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脸上再次有了血色。他不必再当事业的奴隶。他可以让自己——若有必要,也能强迫自己——放下功能性和实用性的美学,再次成为一个人。有血有肉的人。再次看到平凡中的美好。

他抬起头,准备倾诉他的爱。但他停住了。

方才还滚烫的血液此刻几乎要凝结成冰。他的脸色煞白,汗也冒了出来。

汤月眨了眨眼,然后意识到他看的并不是自己。她的心脏砰砰跳着,她回过身,正好对视上——

“汤月小姐,”管理员开口,“我想我们尚未有幸相识?”

室内仅存的温暖瞬间消散。管理员立于门口,双手交叉,向二人露出了空洞的微笑。良秀立刻站了起来,汤月回头看了看他,又转回去看着那个陌生人。

“……是的,我们没有见过。”

无人移动。男人露出微笑。“我是SCP基金会的管理员。我被赋予的权力相当巨大。我的发言代表着O5议会的权威。直白地说,你的父亲直接向我负责。”

她不知该如何回应。说实话,良秀也不知道。但他不能让他插足;形式已经相当不稳,他知道有几条关键的线条已经交错。

良秀瞪着管理员,清了清嗓子:“我们在谈要紧事。可以稍后吗?”

管理员微笑。“恐怕不能,我的事情和现下的状况紧密相关。我对这些房间内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有些时候——”他转向汤月,后者在他恶意的目光下畏缩,“——我甚至能窥探一些将要发生的事情。”

他向前跨出一步。又是一步,慢慢地。他的目光锁在她身上,一丝不苟地迈步接近,仿佛踩在一片雷区。汤月的呼吸随之变得急促,然而,在这难以承受的重压下,她还是开口发问:“就是你让我父亲呆在这里?束缚着他?”

管理员再次微笑——他笑得太频繁了,良秀惊恐地意识到——但并未放缓那磨人的行进。“正是。你父亲负责着SCP-001的收容,那是本组织需要收容的最重要的异常。那么,你理解为什么他抽不出时间陪你了吗?”

她变了脸色,恐惧和愤怒交织在她的脸上。“偷听别人的谈话可真是无礼。”

“你的父亲啊……”他轻笑着,“你的父亲可是基金会里最重要的人物——仅次于我。”什么?“他马上要成为O5议会的成员了;席位现在有个空缺,而我也热衷于把有本领的人放到合适的位置上去。”

回应他的只有沉默和紊乱的呼吸,所以管理员继续说道:“有时候,通信监控是必要的,毕竟嘛,偶尔会有一些失常的因素需要……修正。”

汤月后退一步。管理员将手伸向她,仿佛要用十足的意志将她抓紧撕碎;就在此时,良秀看到空气中闪过一道微光。管理员的表情没有一丝动摇。良秀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他知道她想做什么。他知道——不!不要!

汤月!”他嘶吼出声,但世界顷刻间已被撕扯成几条,畸变的等离子体现实以她为中心激荡出慑人的红热波浪,向四面八方扩散。真与假、假与真,俱在其中剥离。万物飞散着,虚幻变为真实,裂缝破碎、撕裂、扭曲,然后——

一切折跃回到原位,熵变以令人作呕的速度逆转,如同一只煎蛋眨眼间变回生鸡蛋。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撞击,汤月被猛地摔在桌上。装满血液的容器摔碎在地,B型血溅满了良秀的全身。汤月痛苦地尖叫着,一声可怖的嚎叫,令他的灵魂都痛苦不堪。管理员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他的双手已经收到了体侧。

这一切都发生在须臾之间,良秀完全没有时间想明白。现实瞬间崩塌,而他拖着身体冲向女儿,却被某个前一瞬间绝存在的力量从背后猛然拉住。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双手已被实实在在地捆紧。

他抬头看去,管理员正俯视着汤月,几名警卫涌入房间,绕过燃烧的纸张和融化的设备。汤月虚弱地转身,目光对上了那个修复了现实的男人。她的脸上只剩纯粹的恐惧;他则满脸写着漠视。良秀意识到警卫们带来了一台斯克兰顿现实稳定锚,但它一秒之前还绝不在这。

管理员发出叹息。“所有异常都必须被收容,良秀。我早就告诉过你了,不是吗?”

“混蛋,”良秀嘶吼,“我没同意过这个。”

管理员恍若未闻。他转向绑住良秀女儿的警卫们。“带她去Site-02改装好的收容间。她适配罗生门。”

他们尝试束缚住她时,汤月突然剧烈地呻吟抽泣起来。良秀咒骂不止,但警卫已经完成了束缚,拖着她向门口退行;她的视线再次聚焦到了她生命唯一的锚点上。管理员看着她,脸上闪过了些许兴趣。

她抽泣着,这令他咬牙切齿。“爸爸!

良秀疯狂地挣扎着,不顾一切,但又徒劳无功。没有用:他去不了她那里。他再也触碰不了她了。“汤月!”他扯破了喉咙尖叫,“汤月!

接着,随着门咔哒一声关闭,她离去了。寂静吞没了房间。他瘫倒在地。

管理员转向了房门。接下来是一段空无又痛苦的时间。再然后,良秀手臂上的束缚被熟练地解开,最后一名警卫无声地敬了个礼,开门离开。现在,房间里只剩下他,还有双手背在身后的管理员。

一声沙哑的苦笑响起。良秀怀疑着自己是否已因悲痛发了疯,但他很快意识到,发笑的并不是他自己。管理员回过头,脸上带着温暖的笑意。

“很抱歉弄出这种戏码,良秀。但你必须理解,有时候,牺牲是收容的必要条件。”

良秀朝管理员吐了口唾沫,正好落在他的鞋跟上。管理员无动于衷,他继续说着:

“当你为你女儿的回望尖叫出声,让自己丑态百出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你我之间对‘收容’的理解大相径庭。”

良秀不再理会眼前的这个东西。但对方仍在继续说着:

“我已经阐明过观点:收容是为了让野兽们沿着小径行进。维系常态,确保暗处的生物们不再扰动夜晚。保护那孩子,让他免于再受伤害,无论这伤害来自动物还是人。一份崇高、无私的事业。”

管理员歪了歪头,又微笑起来。我他妈的恨透了那个笑容。“但是你……你看问题的方法不同。收容不是什么手段;收容本身就是目标。一件艺术品。一幅肖像。”他几乎是愉快地把玩着这个念头,“你是位艺术家,SCP-001就是你的杰作。它又可怜,又迷人;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视角。难怪你能在同龄人间脱颖而出。我衷心期待你演出的最后一幕。”

良秀咽下口水,恐惧明明白白写在他的脸上。二人一起沉默了几秒,彼此的思维和意图之间竖起了一道不透明的墙。突然,管理员将头转回,快步走向门口。

他开门前再度停步回头。“作为O5议会的一员,若是你确信这将有益于我们的使命,你有权豁免异常的收容。必要的牺牲。你应该清楚,只有一条路能让你到达那个位置。”

他咽下了一切。“我……我明白了。长官。

“很好。”管理员微笑,“非常、非常好。或许这故事能有个美妙的结局。”

然后他如之前一样消失了。良秀身边只剩下一堆庞然废墟。

办公室成了火狱,但良秀无暇抱怨。他环顾四周。一切要么烧毁,要么融化,要么覆满了灰烬。他的文件——没损毁的那些——凌乱飞散得到处都是。盛着丝线的玻璃容器碎了,血全都溅到了他的衣服和地板上。他看到了那根蛛丝,将它小心翼翼地收进了外套口袋。反正短期内是不会拿去洗了。

电脑完全损毁。他必须申请一个新的。不对——管理员很可能已经在帮他准备了。他们很轻易就能自己完成这项工作,但良秀清楚,才是将要完成这份事业的那个人。这是他现今唯一能做的。

视线向下,向下。如果良秀在这样的一天之后还能感到震惊,那只能是因为女儿提来的袋子了。它仍然静静地靠在她方才坐着的椅子边。

他的双手颤抖着——并非出于恐惧,而是出于软弱。他弯腰拾起袋子,将它放到椅面上,不祥的预感啮咬着内心。他掀开封口,伸手进去,以一个利落的动作将其中唯一的物品从袋里的封套中取出。

掌心里的是汤月的玩具猴子。它在现实扭曲之中融化变形,早已面目全非。

她本打算把它还给他。

良秀头晕目眩地回身——


——惊慌失措地狂奔起来。

随着太阳沉入地平线,它炽热的火焰被将至的夜晚扑灭,天空便愈发昏暗。良秀在渐凉的空气里发着抖,身上轻薄的衣物属于炎热的天气,根本无法御寒。风从他的身边吹过,他闭上眼睛,颤抖着奔跑。

他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孤身一人了。他从未独自穿过夜间的城市,更遑论森林。脚下的矿车轨道仍然传来熟悉感,他很害怕,但他并不绝望。他知道,这条轨道最终会将他带回家中,现在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清醒梦,一段不好的记忆。只是记忆Dès Vu

奔跑中,暮色转为黄昏,黄昏又变成夜晚。四周完全陷入了黑暗;即便是沿着狭窄的铁轨,跋涉也漫长得不可思议。他开始担心自己可能走错了路——这样的猜测根本不合逻辑,他心里清楚,但这不妨碍他一直带着这种担忧。忧虑在他孩童的胸口里隐隐作痛。

他绊倒了。

这一跌让他措手不及,身体全然失衡。眼中蓄满了泪水,但无人能帮他擦拭。他自己伸手拭去泪水,膝盖却突然传来强烈的灼烧感;他只是摔了一跤,但伤口似乎比通常情况的更深。他能隔着衣服感受到疼痛,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指尖湿漉漉的。

这不是一场梦该有的发展。

现在他站了起来,胆汁也随之涌上喉头。良秀意识到他需要跑,而身体甚至早思想一步开始了狂奔。有东西不对劲。他跑啊,跑啊,跑啊,最终,有什么东西再次划过了他,在他的手臂上留下一道裂口。他痛呼着捂住伤口,继续紧闭双眼狂奔。他知道他应该睁开眼睛,但黑暗太过浓重,未知的恐惧也太过强烈。

他继续奔跑,又有东西刺到了他,这次正中他的躯干。伤口不深,但他在流血,他能感觉到自己满是泥浆的裤子已经染上了红色。最终,折磨着他的那个东西将他再次绊倒,让他狠狠地摔倒在了泥土和铁轨上。

他被迫睁开眼睛。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它为世界洒下白色的光辉。此刻,他终于能够看清前方的道路。

他尖叫出声。他的前方,轨道的四周,修长的剑刃从树木和大地中刺出。它们无瑕地闪耀着,如同从未被使用过。所有的剑——无论是在上方还是下方——都正指着铁轨。那是一条全由刀、刃和纯粹的构成的隧道。仅存的狭小空间勉强够他挤着通过。他必须回家。

必须回家。

良秀进行了几次深呼吸,带着恐惧的颤抖——


——下达了开始实验的指令。

观察室里挤满了人。官员、科学家、助手和警卫们都满怀期待。若是良秀所言非虚,这场实验将彻底揭露SCP-001事件的真相。空气中满是躁动——出于激动,出于期待。出于收容。出于这荒诞艺术的压轴一幕。

良秀转向右侧。管理员悄无声息地站在那里。他没有回望良秀,而是空洞地盯着实验间里的D级。他似乎对实验的结果毫无期待,仿佛早已知道结局为何。也许他真的知道,这种可能性令良秀更为恼火。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转过身,对着屋内的麦克风发出指令。身后的人群完全安静下来,如同一列追随着领袖指示的士兵。

“D-023,”良秀伪装出一种权威的嗓音,“请拿起斧头。”

玻璃后,穿着橙色连体服的男人抬头看向扩音器,嗤笑一声,但还是照办了。斧头并没什么特殊之处;它只是一家帷幕外的普通机构制造的标准产品。不,重要的并不是那把斧头。

“D-023,请靠近物品。它不具有危险性。”

D级仍旧照做。那根从看不见的毛孔中渗出血液的丝线,现在被一组强力夹具固定在原地。它被抻得紧紧的,但这并未破坏其完整性。D级走上前去,手里紧握着斧头,以一种无知的怀疑盯着那根线绳。他是否信任基金会并不重要——无论如何他都必须动手。

我和他也没什么不同,良秀苦涩地想着。这是条残酷的真相和现实。他对立于他身旁的那人既蔑视,又恐惧。他不知道管理员能做到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的归处如何——诚然,他能看到良秀议员位列O5议会,但他仍不清楚这笔晋升会带来怎样的结局。

他倾身向前,再次启动了麦克风。

“D-023,”他吸了口气,“请用斧头砍断面前的细绳。这可能需要多次尝试;在收到进一步指令前,我需要你一直劈砍。”

D级人员耸耸肩,开始执行任务。第一击落下,毫无效果,但这完全在意料之中。

此人在他的前半生以“烟客”之名为人所知。他曾是一位艺术收藏家,也是一个涉及异常现象的精英艺术评论圈子的一员。若是他发现了一件真正欣赏的作品,他会不择手段地将它纳入自己的私人收藏。当然,在他遇上了一个无论如何也不愿转手的人时,这样的偏执让他不可避免地走上了极端。

最终,万贯家财也没能免除他的牢狱之灾。他行会里的兄弟姐妹们落井下石,他被踢到一旁无人问津,直到被基金会征募。他的一次次心血来潮定义了他自己的人生。堕落的一生。贪婪的一生。最重要的是,自私的一生。

那就是关键。第二击落下,良秀叹了口气。自私。一颗注定了只会关注自己的心,一对绝不会望出个人欲望的眼。当血液的要素介入其中,一切都已显而易见:基于血型的人格分类只是伪科学,但异常现象本就不依科学原理运作。他只需要验证自己的理论。

第三击落下时,他看向右边。绳子发出怪异的震颤,围观的人群开始窃窃私语。

良秀想知道,他身边的那位是否可以被归类为“自私”。管理员当真在无私行事吗?这一切是否都源于他的自我沉溺?他究竟想要什么,以至于需要如此地……掌控一切?良秀无论如何都会完成这份事业,难道不是吗?

仿佛是首次注意到他,管理员也转过了头,他的姿态几乎可以称之为肃穆。他沉默了几次心跳的时间,直到第四击落下,沉默才化作了一声叹息。

“他向来是个自私者。”

良秀转回去,面对D级。“我知道。”

管理员心照不宣地轻笑一声。他也转回去,看向那根线绳。“我想也是。”

无尽的愤怒又一次在他的胸膛中沸腾。他记得汤月的脸,她尖叫着,从他的办公室里被拖走,痛苦不堪。他记得那座尸山,顶着笑脸的尸体,呻吟扭动着,被抛弃堆积着腐烂。他记得他的妻子,躺在路面上失血。当斧头第五次斩在线上,他想象着要将管理员的脖颈置于那个位置。

实验间里的男人继续劈砍,六,七,第八次。线绳兀自震颤着,仍保持着原有的坚韧。身后低语四起,但良秀和管理员都未回头。紧张清晰可见,无论是丝线里,还是空气中。九,十,十一次。是良秀错了吗?疑虑在每个人心中蔓延,只有二人例外。很快,D级后仰身体,准备好了下一次斩击。挫败感已经爬满了他的脸,他做出了最终的动作,一次最终的、全力的、决定性的、势不可挡的的挥舞——













良秀在流血。他身上的数十道红色伤口流着脓血、泛着灼痛,伤痛在刺骨的寒夜里温暖了他的躯体。环绕着他的剑刃隧道已经太过狭窄,脆弱的肉体在狂奔中避无可避。他啜泣着,眼泪在痛苦中滑落,但没有停下步伐。他拼了命想要回家,回到熟知领域的安全感中去。在奔跑的同时,一个念头也在他的脑海中不停回荡,主宰了他的意识,盖过了其他一切:我不想死。

终于,在微弱月光的照耀下,他看清了前方。一道光线。一道闪耀的光线。隧道的尽头。折磨的尽头。他拼命向前,身上又多出了几道割伤,流出了更多鲜血。这都没关系。只要他能出去——只要他能抵达村庄,他就安全了。他就到家了。

他冲过了最后一道孔隙——

迎接他的是熊熊烈火,无边的地狱。工地早已消失了;视野所及之处唯有燃烧、崩溃的房屋,它们化作烟尘、灰土和焦炭。黑烟如同一道道擎天巨柱,整道地平线都闪着光芒。烈焰散发的热浪取代了微风。良秀在炽热的火焰与耀目的光芒下畏缩着。

但无论这景象何其可怖,他都要奋力前进,顶着身体发来的告警——撕裂和灼烧的痛苦。他知道终结噩梦的方式。他要找到他居住的房子。他要找到他的家。他要找到他们。他要确认真相。

然后,在火海的中央,在其他房屋燃起的火焰之间,他找到了。看起来完好无损,但——不,他意识到,火焰早就烧毁了自己的家,屋子的墙壁已经仅存余烬,过火的木材满是孔洞。他来晚了,已经晚了。

良秀惧疲交加,颤抖着迈入房屋。门只需轻轻一推便自己滑开,仿佛在欢迎归人。起初,除去冒着灰烟的闷燃墙壁,没有任何东西出来迎接他。他想要喊叫,但只能挤出一阵咕噜声。他希望这不是太坏的信号。

他慢慢爬上正对着前门的楼梯。楼梯通向二楼,良秀竭力抓着扶手,一步一步地踩准阶梯,向上爬去。男孩爬完这条楼梯用了好几分钟,刚迈上最后一阶,他便精疲力竭地瘫倒在二楼平台上,大口喘着粗气。当他终于强迫自己站了起来,脚底突然传来扑哧一声,有血——B型的血——在他的脚边汇聚。

他抬起头。主卧室的门阴沉地高耸着,凌驾于他矮小的身躯。它散发着不祥的气息,仿佛在嘲弄他,挑衅着想让他去直面屋内的一切。挑衅着要让他直面真相。

摆在他面前的只剩这一条路了。良秀打开了门。

在那张大床上,两具尸体纠缠盘绕,紧紧地拥抱着对方。它们的皮肉早就燃尽,血液也已烧干。头骨上的毛发已一根不剩,空空如也的眼窝向彼此射出固化的、渴望的、痛苦的目光。它们身上的衣物在地狱之火中早已不复存在,但良秀一眼就认出了他们。

在某种程度上,他早就预料到了眼前的一切。他没有盼望过完满的结局。

视线如升腾的火焰般上移。上方,上方,床的正上方悬挂着一张男子肖像,画框里纤尘不染。他的肤色如同灰烬,像是骨白和夜黑的病态交融。他脸上的皱纹像是迷宫,牙齿闪着纯净的光。从他灰色眼睛里射出的凝视定格在了良秀身上,刺穿了他。

再然后,那画大笑起来。笑声充斥着房间,在火焰的咆哮间回荡,盖过了其他一切感官。良秀捂住耳朵尖叫,只为了阻隔那种噪音。没有用。绝望中,他开始爬行。爬到床上,然后攀登。他的四肢已不像是一个八岁少年的肢体,前臂长得过分,双腿则衰老了几十岁。他多孔的指甲抓住了画框。

在痛苦中,他撕扯着。接缝在他的指间破碎断裂,他抽泣、尖叫、颤抖,绝望、恐惧、仇恨和洪水、洪水般的悲伤笼罩、磨折着他的全身、他的灵魂。世界崩解成烈焰,又一次吞没了这栋早已被燃尽一次的房子。所有的一切再次燃烧,那男人继续大笑、大笑、大笑,而良秀丢掉了每一点每一滴的理想和体面,他撕扯着,要将那张脸刨成碎片。

破坏的行为同时呈现出疯狂和井然。世界除了烧灼的热量、脸和血,别无他物。无尽的血液,无尽的线绳,无尽的痛苦。指间深陷在脸面之中,但画中人毫不在意。仿佛他栖身的躯壳不过一个临时住处,仿佛他不过是一个幻影。

画作已经成了一摊破碎的布条,但笑声仍在持续。画布仅存最后一条脉络——就在喉部,紧贴着背后的墙。它流着血,猩红的黏稠液体无尽地流动着。火焰焚尽万物,却只留下了它。在癫狂中,良秀拉住了它。他拉着、拉着、拉着、熔融的双手都染上了猩红、拉着。他拉到身体的每一根纤维都要解体、发出最原始也是最后的一声尖啸、拉着、拉着、拉着、拉着、拉着、拉着、拉着、拉着、拉着、拉着、然后——

然后——


然后——
















丝线绷断。






第 三 幕

地狱之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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