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了。
我们只有一小部分人离开了,这是好事。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的目标曾是保护它,远离它所无法理解的事物,乃至蔑视“理解”这个概念的事物,以及我们都暗中相信终有一天会突破我们的粗糙防御、毁灭一切的事物。然而,有一天,它们都不复存在。就那么烟消云散了。起初我们如释重负,然而时间渐渐过去,我们开始想清楚这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们的帝国没有了异常的阴云笼罩在头顶,它很快支离破碎,如同残夜被新一天的曙光所驱散。那是平静日子的一道曙光。诚然,我们一些人仍留在原地,如同活的鬼魂般守望着遗留下的东西。那些被遗忘的东西。
他外表的方方面面都透露出,他有着典型的广受尊重的学者形象。剃净的胡须,得体的着装,绝对的礼貌,都如同精心缝制的手套般完美贴合这个形象,格格不入的只有他的眼睛深处永远留存着一抹怯惧的神色。他坐在讲堂里,身边围着一群比他年轻三十载的同学,他拿着钢笔在笔记本上心不在焉地写写划划。在一屋子的笔记本电脑中间,这是唯一一本纸质笔记本。就在几年前,他还是一位高级研究员,是我们中最出色的人之一,是前沿的应用性灾祸生物学领域里全世界最优秀的一位专家。他把成年后的大部分岁月投入到了这一领域的研究中,学习一切能增进对其了解的知识。青年时代,他满世界转悠,跑遍了大大小小的研讨会。他的名字曾饱受尊敬。他的人生曾充满使命。当异常世界消失的时候,这一切也随之而去了。
教授向他的方向抛出了一个问题,让他胆寒的是,他发现他自己并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当初他研究那个现已不复存在的领域的同时,世界的其余部分已经向前走了,他被甩在了滚滚灰尘中间。教授批判性的目光盯得他愈发畏缩,他嘟囔了几句关于细胞的废话。一阵窃笑传遍讲堂。教授只是摇了摇头,又点了其他更年轻也更有前途的学生的名字。一把年纪的研究员望回自己的笔记本,他明白自己不会再有出头之日了。他叹了口气。至少他还有退休金。
你知道,像他一样的人还有很多。职业生涯被摧毁,聪颖的心被磨钝,求知欲被扯碎。这是他付出的代价。这是我们付出的代价。
他身上密不透风地裹着硬挺的制服,坐在那里像猪一样汗流个不停,此刻他顶着正午炫目的日光眯起眼睛望向车窗外。空调肯定又坏了。武装吉普车的轮胎正缓缓驶过干旱而绵延的大草原。身边的座位上,一名下属正不停地叨咕着今天早上发生的袭击。似乎是乌比德部落再次袭击了穆图的村庄,如同这一块地方的常例一般,攻击的主要目标是妇女和孩童。男人挠着正在脖子上逐步成形的红疹,要求对方提供死亡人数。下属说尚不清楚,他们还没完成尸体清点。明天,穆图极有可能会发动反击,男人和他的士兵小队极有可能要花上一整天重复今天的工作。所有这些都是因为一场持续了两百年的纷争。纷争始于尼思的神圣母猪在圣洁朝圣的第一天该走哪个山头。
男人想起了过去的日子。那些日子里的他为了更伟大的任务而战,为了全人类的福祉而战。为了他信仰的事业而战。在那些日子里,当深渊凝视他的时候,他不仅要凝视回来,而且还是透过反物质步枪的瞄准镜凝视回来。在联盟的时候一切都很简单,维和部队的生活则恰恰相反。没毛病,他想。当面对一头重达二十吨、脾气暴躁、喷吐火焰的三眼树懒的时候,人通常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但面对一群困在内战里,充满绝望和饥饿的人们,则让人无所适从。十年前GOC用一枚空对地导弹轰杀了尼思的神圣母猪,而这只是让事情雪上加霜。
你知道,像他一样的人还有很多。被留在一个没有魔龙的世界里的骑士。风车世界的骑士。这是他付出的代价。这是我们付出的代价。
夜色正酣,一间黑暗的书房。有人打开了电灯。一双脚踩着拖鞋划过铺有柔软地毯的地面,一个身影陷进工作台前一张舒适的扶手椅。房间里排满了架子,摆满每一面墙,架子上面全是玩具。柔光打在红色消防车上、塑料枪上、玻璃化学套件上,还有几大箱子,仔细看的话,可以看到里面人体的模糊轮廓,那些不再有生命的脸上还挂着茫然的笑容。拖鞋的主人再次站起身,走近其中一个大箱子,单手拂过光滑的箱盖。“向您介绍Wondertainment博士的移动先生!”箱子上的大号粗体字聒噪地写道:“多种抓握动作!独有的高电压假性变形!全年龄段的乐趣,只需扭转他的鞋子,然后观察他移动!”那只手从箱子上拿开,还有里面那具一动不动的人形。全废了。拖鞋的主人叹着气,关掉电灯走出书房,回到了起居室的台式机前,屏幕上是截止到明天需要被填写完的Excel表格。无论如何,人总要想法子谋生的。
你知道,像他们一样的人还有很多。他们努力维持着对他们原本身份的信仰,但最后那都不重要了。曾经的身份已经失去,而且往后也不会回来。他们不再制作玩具。这是他们付出的代价。这是我们付出的代价。
如果不是因为他的过去,你可以说他只是茫茫人海中的一张脸。关于他的事没有什么是值得铭记、独特而有趣的。如果不是因为他的过去,他可能会对此感到沮丧。但他没有。相反,他觉得这还不够。他知道,如果他和别人说话,他们会听到他,然后记住他,尽管不长久;如果他做了一件事,人们会注意到,并且他们会记住,尽管是暂时。破天荒地头一遭,他的行为将带来后果。现在的他是一个囚犯,有着最严酷的狱卒,名为永存。而且这是一场终身监禁。
像他一样的人还有很多,但每一个又都不尽相同。他知道他做的每件小事都将留下永久的影响。他知道他的所有举动都会是可见的,这意味着可以被控制。他知道他将永远不再拥有真正的自由。这是他付出的代价。这是我们付出的代价。
一个年轻女子,坐在空荡荡的地铁车厢里。我们可以试图讲得诗意些,说这是一趟从无名之地驶向无名之地的地铁,但那是一句谎话。她在从医院回来的路上,她每个礼拜都会造访那里的生育门诊。医生反反复复地告诉她别再来了,他们早就放弃了搞清楚她到底出了什么毛病的尝试。但她就是不肯。如果只论她自己,她也许同样会放弃,但她想到了在家里等她回来的那个男人。她想起他每次望向她时眼中的温暖,想起他带给她的那种安全感,比她记忆里的任何时候都要安全。有他在身边的时候,那些噩梦也变得稍稍可以忍受。她想起他放在车库里的那箱旧玩具,一直以来他是多么想要孩子。 还有每次她回来的时候他努力藏起失落神情的模样。所以她还是每周都会去,只为了一遍又一遍地听那个相同的回答。他不知道她依旧还会去,她也不准备告诉他。
值得感谢的是,像她一样的人只有她一个。有了这么点慰藉,我们每晚才可入眠。有那么些时候。我们必须确保万无一失,你明白吧。当初我们说服自己释放她已经够难了。风险太大了。我们只能确保万无一失。她已永远不再完整。这是她付出的代价。
这是我们所有人付出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