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入商户

Clyde拨弄着吉他上的金属弦,身边唯一的观众只有他的宠物猫。乐声在公寓的四面墙间回响着,除了安静的呼吸声与猫轻柔的呼噜声之外没有任何的伴奏。虽然Clyde相当富有,但他的公寓却十分简朴;唯一透露出他家庭背景的只有他弹奏的吉他,一把大约四五千美元。连同一乐队里的成员,都对此毫不知情。

一抹暗影掠过他的耳后,带来仿佛爱人双唇挑逗的触感。他背后一凉,演奏着的音乐也归于沉默。Clyde转过头,一只手按在耳朵上。奇了怪了——他的猫明明还趴在脚边啊。

Clyde突然有了个主意,一股涌上心头的冲动。把吉他搁在一边,他拿起了手机。在一片漆黑的公寓里,Clyde给他的父亲打了三年内的第一通电话。

“这里是Silva女士,有何贵干?”

“我是Clyde。让我爸接电话。”

电话那头的人沉默了一段时间。他对老保姆甜美的声音依然记忆犹新。“Clyde?好久不见。你到底去-?你是找你,你爸,对吧。亲爱的,我马上就把电话传过去。”

“……儿啊。”对面的声音粗哑而疲累,比他想象中的衰老许多。即使在电话里,他也能想象出对方谢顶的模样。“你到底跑到啥鬼地方去了?我以为你已经死了呢。”

“老爸。”Clyde努力试着稳住话音,“是这样的,你还有联系-等等,我脑袋糊涂了。你当然和他们保持着联系。我有个事求你,那个周年晚宴还开吗?加州的那个,跟MCD那帮人一起组织的?我想请你帮个忙。”


像所有由MC&D组织的宴会一样,这次的周年晚宴也十分宏大。绸缎帘子衬着墙壁,颜色与桌布鲜艳的绯红色匹配,而桌面则被蜡烛所点缀。除了那些为了赶时髦迟到的人之外,有点名头的宾客都已来齐。穿着古典晚礼服的女士们重新与熟人寒暄起来;一身定制西装的男士们则漫无目的地闲聊着。酒会已经开始,而人群正等着开幕演讲。

今晚和宾客们的预期一模一样,没有任何不协调的元素。

宴会的东道主身着一套普通人买不起的高档贴身西装,开始对人群讲话。他感谢了MC&D赞助这场宴会的慷慨之举,并对在场的所有客人致以衷心的感谢,包括那些在演讲进行到一半时姗姗来迟的人们。他对还未到达的晚间娱乐节目表演者,某个默默无名,名叫“海星座”的组合,还有厨师与侍者们致谢。

接着他讲了个索然无味的笑话,众人回以礼貌性的笑声,然后他感谢宾客们的热情回应。在致以一大串感谢之后,他开始为MC&D的夏季商品目录做宣传。一切都平平常常。

海星座随后到达,期间甜点前的最后一道菜正被送上桌。他们破破烂烂的卡车就这么开进了停车场,让泊车员们完全乱了阵脚。唯一没让这个乐队被直接赶出去的原因只是他们的主音吉他手——他穿的邋邋遢遢,但依然表现得像位老主顾。这位吉他手似乎有些心神不宁,仿佛许久没以这样的态度示人了;他把情况解释了一下。

乐队不需要任何人帮他们准备或者调试器材,但对于许多客人来说,他们的衣着品位绝对需要帮助。

当甜点上桌时,乐队成员开始自我介绍。鼓手的名字叫Brook, 发型老土,衬衫皱皱巴巴。负责伴唱的是个叫Rosa的女孩,长发自然披落,穿着过时并且呆板。主唱歌手Morgan有着锐利的目光,但袜子和他穿的那条上季流行的长裤根本不搭。原本似乎有个高大魁梧的男子帮他们卸下器材,但他早已跑得没影了。看起来还负点责任的只有主音吉他手,Clyde;他是唯一一个言谈举止和宾客们相似的人。

没人对他们抱多少期待。一个无名乐队,还是个寒酸拙劣的无名乐队,仅此而已。

Morgan敲了一下麦克风,来测试它的音效。“各位先生和女士们,晚上好,我们是海星座。在表演结束后,如果你想留点纪念品,我们在出口附近有专辑和T恤衫卖。夜晚才刚刚开始,让我们先来首欢快的小调吧……”

在音乐开始演奏时,空气中的喧嚣不安被压抑了下去,然后归于默然。Clyde是他们之中唯一专业的演奏者,但这音乐之中似乎有着某种存在,深深渗入到在场者的骨髓之中。音符透过双耳不知不觉地流入脑中,在意识周围蠕动着,直到一切思想都被它所占据。它唤起了人类存在前的久远记忆,而宾客们开始记起,他们遗忘了某件自身早已忘却的事物。他们曾经是什么。

在第二首歌演奏到一半时,一位女子拿起了作为装饰品的蜡烛。她将它在相对昏暗的大厅中高高举起,任融化的热蜡流淌在她细嫩柔软的肌肤上。即使如此,她依然没有松手,而是来回挥舞着那根蜡烛。更多的烛光很快加入了其中,随着海星座演奏的音乐,在墙壁与地板上投射出一场光与影的欢舞。观众与表演融为一体,歌唱着这集体回忆,沉浸在一个他们不得其解的久远时代的追忆中。

当Morgan睁开双眼,看向观众时,眼前的烛光之海一览无遗,而他却看见了一片漆黑虚空之上散落的星辰。影子扭曲成了许多触手,缠绕着人们的双臂,握着被温热的蜡覆盖的双手。摇曳的黑暗淹没了人群,不自觉地抚摸着他们。虚无缥缈的肢体与无数身躯紧紧相拥,仿佛一位充满占有欲的爱人般,环抱着他与乐队成员们。

在心底某处,他意识到了自己在做什么。他试图粉碎这魔咒,故意结巴地唱出歌词,或者唱跑调。不管怎么样都行。但他口中的词句早已不属于自己,他的声音已不是他表达自身的媒介。

他不知自己现在该尖叫着逃走,还是跪下崇拜面前的存在。


这融为一体的集合持续到深夜里,直到它的声音变得嘶哑,而最后一根蜡烛在被灼伤的无数双手之中燃尽。阴影静止了下来,重新凝固成它们寻常,死气沉沉的拟态。Morgan发现他可以重新按照自己的意愿说话了,虽然他早已无话可说。

“感谢各位观众,你们都十分热情。我之前有说过,我们会在出口处售卖T恤衫和专辑,别忘了在脸书和推特上关注我们……”

在晚宴结束后,售卖周边产品的小货摊已被抢购一空,不少人还慷慨解囊,捐了几笔钱。这一晚,海星座挣到了之前他们整辈子做梦都挣不到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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