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望无边的是华北的大平原。一条小河在平原上慢悠悠的过。小河边上有个小村子,村子里面住着个老太太。
听人说老太太命苦。她的丈夫前三十年死了,留下她一个人,膝下也无子无女,没人养老,一把年纪的人也只能种一片地,勉强维持着过过日子。奇怪的是,前两年里每年都有城里人给老太太汇来一大笔款子,倒也没让饿着。人们都说老太太像是有个儿子,可也没人能说的清汇这款子的人姓甚名谁,是啥来头。
小村子的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有时候有人死了又有时候有人出生了,就好像天底下从来没啥新鲜事。
录音开始。
白噪声,随后是男声,三十岁左右,声调平缓。
“如果从分析力学的角度看来,整个宇宙可以被看成是高维度空间上的一个质点,遵从给定的运动定律而运动,就像一个在桌面上滚动的钢珠。”
松开手心,小球落下,在桌面上徐徐滚动,最终啪地一声落入中心的孔洞。
“这是我们的世界。”
“但,如果我们把它的起点向左移动一点,就像这样:”
松开手心,小球再一次落下,但这次在桌面上沿着一条稍有不同的轨迹滚动,最终堪堪划过无底深渊的边缘。
“这是我们的救赎。”
他小心翼翼地跟随面前沉默寡言的高大身影转过又一个角落,尽量避免鞋底拍在地板上发出声音。紧握冲锋枪的手已然是冷汗涔涔——虽然他很明确地知道这种武器在面对黑暗时除了心理安慰之外并没有什么实战价值。那个和他们一同来到这里的深渊窥视者在转过上一个拐角之后再也没有跟上来,而目前仍然存活的两人则正在心照不宣地避免思考在她身上发生了——或者正在发生着——什么。日光灯早已尽数损坏,在应急灯绿莹莹的阴影中,黏滑流动的黑暗正如影随形,寻找着机会袭击不慎暴露气息的落单猎物。
盘旋而下的楼梯幽深漫长,两个人沉默着一级一级向下走去。就在他近乎产生这种寂静要永远持续下去的错觉时,面前的楼梯忽然崩塌了。在烟雾弥漫的楼梯间中探出黑暗氤氲的雾气,一把将他面前的前深渊触碰者拖入深渊,只留下逐渐细弱到不可听闻的惨叫声。
他没有再仔细看下去或者做出试图拯救同伴的愚蠢尝试。他转身冲上台阶,冲出楼梯间,奔向下一座楼梯,在心中默默祈祷那座楼梯仍然能用。他很明确知道自己不能死——至少在到达最底层的那个房间之前。
面包车一路扬着烟尘开进了村子,打破了半下午的宁静,惊动了村子里的鸡和鹅。凶恶而忠诚的大黄狗从院子里跳出来对着车狂吠,被打开的车门里伸出的手一把薅住后颈皮。车上跳下来两个人,小个子姑娘一身运动装气呼呼走在前面,身后是沉默的高个子军装男性。两人倒是没啥寒暄或是问路,径直走进了老太太家的门。
老太太一脸困惑地看着面前的两个年轻人——这种初到基层来当官的小家伙她见的多了,让村里所有人都能住上大房子的幻想永远是以钱的问题而告终。然而这俩人的第一句话就有点让她摸不着头脑:
“请问您儿子最近的情况如何?”
老太太现在十分确信这俩人不仅是来做扶贫的毛头小子,而且连受访人家里的情况都没事先摸清楚。
“我…没有儿子啊?”
面前的两个年轻人交换了一个复杂眼神,随后又迅速恢复了专业和冷漠。
他正站在厚重的防爆门前大口喘气。前哨站点-CN-91,地下三十一层,竖琴中控室。他摸出口袋里的钥匙,沉甸甸的锋利棱角让人感到些许安心。许久未上过润滑油的轴承不情愿地转动着开启,而他听到的是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知道自己必须得快。
在门缝打开到足以挤过一个人的宽度后他便奋力把自己皮包骨头的身体塞了进去,并顺手推上大门随后挂上了门闩。他听到一声黑暗撞在坚固大门上的钝响,片刻之后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刮擦声。他开始奔跑,穿过一排又一排整齐排满双层玻璃烧瓶和导线的架子和冰冷暗沉的红色安全灯,冲向最内侧的房间。
在几乎要摸到控制台的时候他脚下一个趔趄。低头看的时候才发现台前已然盘踞着一团肥硕的黑暗,看起来是吞吃了不少到这里前来送死的家伙而黑黑胖胖。现在它刚刚悠然醒转,滑腻的流体盘旋上他的身躯,如过去成千上万次一样拦在试图触碰这台机器的任何活物面前,似乎是在嘲讽自诩万物灵长的两脚猴子还没一团没有生命迹象的物体懂得及时享福。不过,如果这团生物有感知的话,一定会奇怪这只两脚猴子为何脸上展现出了人类文化中最为讽刺的表情,而且嘟哝了一句:
“抱歉,小老弟,但这次是我们赢了。”
女声,二十余岁,语速中等。
“先生们,女士们,我们的世界正在走向毁灭——实际上,你们应该比我更为清楚此事。幸运的是,得益于此前数代深渊窥视者们的工作,我们得以知晓一种可能的解决方案:将经过调制的灵气注入圈阵,继而触发时弦的震荡和反弹,最终得以按照灵气所写入的信息对现世作出大幅度的修正。计算表明对应功率的设备在当前的技术水平下已经可以被制造和使用:通过在短时间内过载大型术式的输入,灵气的低传播速度可以促使能量集聚中心的形成。这种以使用寿命换取峰值功率的把戏很显然只能使用一次,不过考虑到实际的用途也明显够用了。”
“真正的问题在于——众所周知,唯一能够调制灵气的手段是人类,更准确的说,是人类的灵魂,术语叫做灵气聚合体。”
“如果设备真的被建成,按照计划它将由一名人类启动,此人的意识随后将被加以整流并注入到圈阵当中。然后设备将按照事先写好的程序运转,现世将被修正,时弦将被重置,但是……”
死一样的沉寂。
“你们看到这个小球了吗?它现在安静地停在这里,对曾经在身旁飞速掠过的深渊和原本应得的命运一无所知。它并不会记住是我的手指将它提起,只会记得自己是从那个原本应当安逸平静的地点出发,而我们的世界也是一样。”
“在机器启动之后,它本身和启动者曾经存在过的所有证据将会被清除,所有曾经经历过此事的人将会遗忘他们曾经的所作所为,因为它们原本就不应该存在于一条完好无损的时弦上,那里没有它们存在的意义。”
“历史是健忘的。它不会记住曾经拯救它的人们,即使是这些人自己也一样。甚至从某种程度上说,修复后的时弦完全是新的世界,过往的一切都将被遗忘,新的道路和我们完全无关。”
“所以现在,按照议程将表决该项目的存废,如果决定实行,那么现在在场的所有人均有义务建设这台机器,为它付出汗水和血液。”
“并最终为之付出你的生命和曾经存在过的证明。”
他自出生的那天起就懂得如何掌控时弦。与生俱来的天赋,十数年严格训练养成的意志。同修会将他培养成最优秀和最坚定的触碰者,而他以自己过人的才能守卫他热爱的时弦。但在黑暗入侵之后,文明分崩离析,人类惶惶不可终日,拨动时弦的涟漪也因为会吸引黑暗前来捕食而被严令禁止——但对于一个行将就木的人而言这并不重要。
时弦最后一次听从他的命令而震荡,在空间中漾开回旋的波纹。绕过面前数米控制台上的显示屏和按钮,永谐仪被直接从数年的沉睡中唤醒。时弦震荡回路以120赫兹的频率向符阵输出着时钟信号,如同人类稳健的心脏。小巧而精密的可编程门控阵列上信号灯明灭闪烁,校对着使用者个人波形特征的哈希码。充满溶剂的试管中,刻印在内壁上的储能矩阵散发出切伦科夫辐射的深蓝色光芒,致命而美丽。绘于操作台上的五角星随即亮起,裹在风衣中的沉默身影自燃成细小的碳粉颗粒。而他的意识体将流入机柜中,为这台设计寿命仅有一次的机器提供能量。
计能器输出充能完毕的信号,纤细的银铅合金丝则游走于实验室中奔走相告。储能矩阵的电极间冲出灿烂的电火花,整根玻璃管随即在瞬间高功率的放电下四分五裂,四氯化碳蒸汽弥漫在实验室当中。但它的使命已然完成——相位天线已经接通,高能时弦震荡尖啸着一路穿越数千米的管道,在身后留下已经被电离的空气。在前哨站点-CN-91地下三公里处,环绕站点的漫长隧道中,庞大的符文从六个方向开始缓缓亮起。数代人接力为无上的物理法则设计的API接口于沉睡中苏醒,而它启动的代价则是将使用者的灵魂永远出卖给地狱。蒸汽缭绕的实验室中,操作面板上绿灯逐个亮起,能量监视器上显示着六出冰花一般的玫瑰图。不过此刻,在实验室当中已经没有活物可以见证这一切了。黑暗伸出触手又颤抖着缩回,对即将到手的猎物莫名其妙消失提出质疑和无声的抗议——但在这间实验室里,有更为重要的事情正在发生。
它曾经是人类。它缓缓穿过实验室的顶层隔板,进入岩石层中,那些它生前曾经花费无数鲜血克服无数困难才最终穿越的空间在灵体看来是如此轻薄,无可阻挡。它升上了地面,看着曾经是教学楼和前哨站点掩盖设施的废墟上正泛起黎明的鱼肚白。在去做完它应当的工作之前,在此地小憩一下也未尝不可。
它懒洋洋地悬浮在半空。
今天会是个好天气。
老太太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走眼了这俩人的身份——这两人所做的事情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那个女孩子像连珠炮一样不停询问着各种有关她家庭的问题,事无巨细就像是在做低保登记,而那个男子则同时一言不发在一个笔记本上写着什么。不,这比低保登记还要细致得多,而且还有一大堆问题是关于她是否对自己(从未存在过)的儿子存在记忆。
接下来的事情让她更加坚信了自己的判断:小姑娘在终于停下来之后长出一口气,突然后退一步,向她鞠了一躬:
“您的儿子,曾经是一位英雄。”
她感到有些迷惑,半晌才挤出一句话:“那…现在呢?”
一阵尴尬的沉默。
在漫长得如同一年的片刻之后,一旁长久沉默的男性说道:
“对我们而言,现在仍然是。”
然后是更为漫长的寂静。随后女孩子再次开口:
“如果没有什么事情的话,我们就先走了,抱歉给您添了麻烦。”
无法辨识,略显苍老,六十岁以上
“当你们听到这段音频时投票已经被通过。竖琴将被建造。我们并不知道在目前传统意义上的文明已经灭绝,幸存者东躲西藏的状态下做这件事需要多少时间,或者一年,或者更长。我们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否活着见到它落成的那一天,但我们一致同意的是这值得试一试。”
“这次会议录音的一个简短剪辑版本将和所有相关技术性文档一起被打包成8MiB的文件,并复制为1024个副本共8GiB的二进制数据。今天的晚些时候该文件将被上传到同修会的服务器,并随即同步到全世界目前仍在维护的共计3074个站点,也就是约315万份副本。如果这些站点中的一半能够顺利度过末日,它们的数量将足以对抗时弦重置过程中最高26.21dB的噪音——大概相当于每418个比特中仅有一个正常运行。我们相信你们——也就是后世的我们自己——有足够的技术和智慧能够对此作出整理和解读。”
“很抱歉由于存储容量和时间的考量,我们无法将那些波澜壮阔的历史完整地记录下来,如果会的话,我想这一定会比你们目前为止所有的小说还要棒。随信附上所有人员名单,代我们向他们致敬,无论他们现在是否仍然在同修会工作,是否还活着,是否仍然存在过。”
“已死时弦的同修会向新的时弦致以真诚的祝福,愿真理之神与你们同在。”
音频戛然而止。
开着车在回站点的路上,特工用怀着郁闷的眼神看了一眼旁边刚刚差点让他本月工资不保的研究员,后者显然对他现在的感想视若罔闻。
“我说你啊…感性是有限度的。我们的任务是调查那个鬼才知道是不是存在过的家伙,而不是向家属表达感谢。幸亏我当时已经关掉了录音笔,否则向家属直接泄露机密这事足够你回去之后喝一壶了。”
“我能明白你想证明某个英雄存在过并给予他应得荣誉的心情,但你应该比我这个大老粗更清楚啥叫奥卡姆剃刀。如果没有足够的证据,这恐怕…只能被认为是又一次数据错乱。当然…这次错乱的内容确实有点诡异。”声音突然低了下去:“不过…假如那份文件所述确实为真,恐怕里面的内容也很难证实了。”
而对方的回答出乎他意料的简单:“我知道的。”
他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刚刚的口若悬河似乎突然与他无关,只能机械地握好方向盘,装作看一下那张早已烂熟于心的地图以避免尴尬。
迎面驶过一辆在此地随处可见的拖拉机,扬起漫天的尘。夕阳正缓缓在天边落下,背后逐渐远去的村庄开始慢慢冒起炊烟。
异常事件记录:α-NC-237(标签:高优先级-潜在高危,待确认,CK事件-广域型CK事件,基金会制)
在2018年3月21日凌晨,全球共1823个站点的SCiPNet数据库维护程序几乎同时报告了一段未知乱码的出现。aic对其的综合自动分析发现了一个按标准哈夫曼编码压缩的8MiB数据包,其中包含一个1分17秒的录音和一系列文本和矢量图文件,描述了一台由人类的EVE灵体驱动的,用于引发定向广域CK事件的机器。该文件中描写的内容和当前世界概况存在以下差异:
- 基金会的对应称呼为深渊之光同修会。
- 大部分术语的表述存在差异,例如文件中将EVE粒子框架称为时弦,将EVE粒子本身称为时弦震荡或者灵气,和目前的二象性理论近似相符。
- 没有Everhart共振器的存在。奇术施法必须由人类执行。
- SCP-CN-[数据删除]并非一个无效化safe级异常,而是一个已经蔓延到全球的Apollyon空间性本质促动异常,并直接促使了所描述机器的建设。
在文件末附有一段项目参与人员名单。经调查其中47%左右的人确实曾经在基金会供职并在最近五年之内死于各类意外,16%未曾与基金会产生过交集并在最近五年内死亡,剩余人员目前仍在基金会供职。仅有一例例外:对应人员识别码B-3972的研究员[已编辑]从未出现在基金会的人员名单或任何政府的户籍记录中。对该识别码的调查显示其从未被使用过,而同一号码段的其他编号均处于正常使用状态下。项目还在进一步调查中相关调查因证据缺失而无限期终止,已向所有可能的阵亡人员家属发放抚恤金。
老太太用扫帚一下一下地扫着被刚刚离开的两个年轻人弄乱的院子。她实在是想不通这两个人是要做什么的——即使用尽了她半生的经验。
她看向西边落下的太阳,晚霞把天边烧的血红。
明天也会是个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