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
他随着升降机下沉,向Site-██的最深处。
“Camelot,现在准备于一分钟后断开通信连接。不要再试图通信我。再让我强调一遍……”
目镜在他眼前的舱门叠上淡蓝的站点结构图,中心映出一个浅金色标志。事实上,这指代一个高幅不定向鎄Epsilonium辐射源,几乎是时间连续槽的同义词。此时此刻,圆形的浅金标志无故让他想起Camlot的金色瞳孔。确实很像,但这和现状无关。
他想到“长耳鸮”盘桓于Site-██无人的遗迹上,观望下方。十五分钟前,ᚢ-5“狂妄之人”被送入这片不应存在的时空,理应伴随其他三支战术活动部队;十二分钟前,一名队员倒下,只留下一具左眼被击穿的遗体,和一把保护层熔化、还能击发数秒的相棱器。而五分钟前,他迈进中央升降机的舱门,决心赌最后一把。
这就是他的最后一舞了吗?
“我听着,队长。”
“重复一遍。使‘长耳鸮’自律,保持戒备。有情况就好好利用那把磁铳。如果我赌赢了……就用时咒撤离,动用‘断剑’协议,带一帮老兵在三分钟后回来。快子场撤销时你会有感觉的。如果输了……”他苦笑一声。
“明白。……那您怎么办,He?”通信开始失真。
“算了一下,我活下来的概率趋向于一千六百亿比一。”
“请务必做那个‘一’,He。”
“没事,别管了……基金会够有钱了,不至于买不起一块墓地吧。[脏话编辑]怎么每次都是九死一生的M.N.C.让我来干……能活到现在也算侥幸。这辈子也没白活,但下辈子绝对不当‘算子’特工了,如果有的话……呵呵。”
深吸一口气,再说出计划中人生的倒数第二句话:“Camlot,与你共事是我的荣幸。再见。”
不等对方回应,他就关闭了通信。
还能怎样?那台时间连续槽以站点为中心划出一个半径一公里的无形快子堤坝,还会从时间轴上蔓延至它被毁、或是被关机的那一刻,阻绝了时间异常部插手这片时空的所有手段。这是一面不毁之盾。而扫描设备把这个辐射源标记在了站点中央控制室中,那是在站点的最深层。
八分钟前:
“但是这……怎么可能?”
“就是可能,Camlot。我保证扫描阵列没有问题。这个标志是什么?你受过完整的基金会时间异常部技师训练,应该知道。”
“那是一个高幅不定向……鎄辐射场,通常被称为……‘快子堤坝’。可以稳定弦因果性,从而无效大多数种类的时间异常。”
“看,你不背得挺牢的嘛。那这会是什么器材产生的?”他并未试图掩饰话里的讽刺之意。
“大概是……”Camlot脸色铁青,“一台Mk III型的Xyank-Anastasakos连续时间槽,或是功率、原理类似的其他设备。”
“如果那三架无人机不是证明,那这总是了。你明明知道,却不愿意相信。为什么?”其实这个问题多此一举:任何时间异常部人只要有点常识,就能知道这症结所在。
长时间的沉默。
“……据我所知,只有基金会具备‘虚态层叠共振’的全部理论。其他组织虽有可能利用源于偶然的时间异常,但无法制造‘虚元素’。”能从语气里听出她已经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
“全对!其他人[脏话编辑]甚至无法想象原子序数为虚数的元素!继续,啊?”讽刺意味越来越浓。
“……那么……这个设备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群星在上,Camlot……”他长叹一声,“……但你现在还不明白吗?”
现在:
升降机继续下降,却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这升降机将会直达位于站点底部的反应室,而且没有途经任何其他过道。他知道,凭一把破损的相棱器、一柄磁铳、一把长军刀和几个能源匣,没有能力对抗哪怕只是一条走廊的自律防御系统。
基金会在冷战时期建造的“苍穹”发射井集群很老旧,但防御简直可以说是滴水不漏;更何况这片设施被翻新过,安保系统能让病情最夸张的迫害妄想症患者安然入睡。
不过基金会从未信任过任何人。
幸好基金会从未信任过任何人。
如今这条升降机通道就是实证。如果有人恰好通过地面防御的盲区,恰好读过解码后的站点结构图,恰好有5级权限并且恰好有个好视力,那么他就能从这里直接到达控制中心——站点的心脏。如果真有人断了整个站点的电力,那么这条升降机通道也有独立供电。
从内部的灰尘来看,他是几乎二三十年来这条通道唯一的用户。为时间异常部卖命的好处之一就是能享受到O5待遇,他不无挖苦地想到。
接下来他要和下面那人打个照面,在自己被射杀前毁掉连续时间槽。之后,如果指挥部愿意,那[脏话编辑]养的甚至能“欣赏”一下整整一支基金会舰队。
这并没有必要,但是他还是为这个古怪过分的想法笑了几声。
咳嗽似的笑在升降机里回荡。他叹了口气。
十二分钟前:
“[脏话编辑]的!”他猛地拔出磁铳,未加瞄准就向浅青光束的另一端扣下扳机。
光束几乎在瞬间熄灭。光束的另一端,那个几乎没有面积的小黑点抖了一下,自由落体。
“应该是……第三架了……”他一边喘气一边说道,“还有吗?”
“扫描结果为空。”
“那好,回报战损,Camlot。”
“‘蝇’级飞行器损失二架。‘长耳鸮’级仍在运作。”
“那么我说了……时间异常部特工Sheldom Fry已身亡。”他长叹一口气。
“怎么会……?”Camlot的声音轻轻颤抖。
“他展开了动能护盾,用相棱器先击落一架,但另一架用相棱器射他。”停顿后,他继续,“铁定是相棱器——射得还[脏话编辑]真准。把瞄具和他的左眼一起烧了。”
他边蹲下边继续:“然后那见了[脏话编辑]的玩意开始烧那把倒在地上的PRI……估计是没看见我。”
“然后我居然用这玩意,”他扬了扬磁铳,但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把PRI-VII相棱器,“把那东西射下来了。难以置信。”
磁铳只不过是把枪支的火药换成线圈导轨,相棱器(激光器的远房亲戚)倒是能打散分子结构和其他什么东西以液化固体。不像希场干扰器那样要受几年的技师培训,这两者对会瞄准和扣扳机的人十分友好,而且一点声音都没有。
只不过再好用的实弹都没有能束精准。
他看见相棱器膛内青蓝色、排布似芯片般的金属链路渐渐蒙上一层灰色膜。保护层一旦被洞穿,激发回路就会迅速氧化。这把相棱器只能再激发最多三秒,不过那已足够。
他拾起队友的遗物,从遗体上取下小规格磁铳,取净弹药和能源匣,最后合上已死特工的右眼,拿对方的钢盔盖在空洞的左眼上,站起来,行一个礼。
“好了,Camlot,站起来吧。计划不变,我要去彻底解决问题。”
“我知道对于你的年龄,这是一个很大的打击……但你不能永远趴在那里,起来吧。注释版影像和扫描图已上传。”
Camlot依旧跪倒在地上,没有回应。
“好吧,等你整理好情绪,再继续进行。”
现在,然后:
到达地下约一千米处的确需要很多时间。特别是对于老式基金会升降机来说。
站点各处都曾被修缮一新(从没用过的发射装置也是一样),却没有人来更换这部升降机。
ᚢ-5“狂妄之人”目前只经历过两次变革,但已经到了毁灭的边界。一名队员死亡,一名精神临近崩溃,而领队正在搭上去地狱的电梯。
不过这不能怪Camlot。她仅有16岁……不过已取得ICSUT的亚灵体工程学博士学位。还有Sheldom……一个如此优秀的射手和间谍,花了很大功夫才把他从[已编辑]里弄出来,却在自己出生之前倒在地面上。
每次招募人员进入RCT-Δt,都会被看作一次变革:每个Δt人员都伴随数千行计算,以避免对现实进程产生较大影响;换句话说,他们对于现实无关紧要。有多少最杰出的人才他们不敢碰,正是因为假以时日他们能做出那些最卓越的贡献……多么讽刺。
……并不是对现实无关紧要。那些被移除的人维护“主弦”,让现实变成它应成为的样子。
或许有些人被移除后,能对“主弦”做出更大的贡献?能不能找到一个方程,真正评估这正负两面?或许移除这些人本身就是对“主弦”最大的保护?还有,“主弦”总是受到扭曲,其中不乏人为事故,而他们全部对泛时折跃理论或统合数学理论一无所知这是为什么?这些不自觉的破坏者是否才是真正的保护者,而时间异常部却是破坏者,维护变革后的历史?或是历史本身就足以自保?他想到时间异常部的创建者,“伟大的Thaddeus Robspierre Xyank博士”……
该死。他得马上停止胡思乱想。
升降机门终于打开,他卸下背着的相棱器,只用右手紧紧握住,左手抽出挂在腰际的磁铳。
相棱器后托抵住了右手肘。磁铳的六发弹巢闪着深蓝色的金属光泽。
——缓步离开升降机,只和暴风眼隔着最后一道门。升降机门在身后无声合拢。
他倒数三秒,把印着“安保许可等级-Δ”的蓝金色磁卡轻轻按上电子门锁。
六分钟前:
“清楚吗?”把时咒和Sheldom的磁铳塞给Camlot,他多此一举地问道。
“……我清楚计划。但这似乎太冒险了。”
“值得。我们中国有句古话,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也懂的。”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请讲。”
“在‘快子堤坝’存在时,我们是如何被折跃至这里的?”
“也许时间连续槽的输出功率不太稳定。”
“用手枪击落基金会无人机的概率……趋近于三千万分之一……”
“联盟追猎者总有某些本领的。所以呢?”
少女抬起头,和他隔着眼镜四目相对,棕黑的短发和眼镜边缘在发射基地入口前一同闪着黄昏的余晖。
“所以说……您相信命运吗,Epsilon He?”
“……请务必要回来……我不想再看到,有人……”
现在,终于……
大门打开。
那枚半身高的黑灰色长方体被浅青色线条划过,已经在外壳上留下一道液痕。
结合永恒的瞬间扫过。
若以超心理学来分析,下面的一秒将会同时趋向无穷长和无穷短;若以统合数学来分析,就是离开快子干涉区间时脑部快子流束速率与现实失去同步。如果有人步入或是走出“快子堤坝”范围,或是使用时咒折跃,抑或经历时间的开始——或是终结,那么也会有相似的一刻。而现在,这仅仅意味时间槽的约束已经失效,目的已达到,他可以安心了。
在这一瞬,他终于看见那个被雪白背景和控制屏衬出的人。
那个控制基金会Armed/Protected Site-██、部署基金会Mk III型Xyank-Anastasakos连续时间槽、操作三架基金会制式无人机、杀害基金会时间异常部特工Sheldom Fry的人。
对方正背对着他,被三面全息影像幕所环绕。
只有相棱器和地面的撞击声打破寂静,回荡在偌大的控制中心。
“时间异常部Epsilon He!立即停止行动并表明身份,叛徒!”
相棱器膛发出爆鸣。
沉默。没有回应。
他开了三枪,两枪打在那人的长袍上,一枪击中兜帽。
子弹在长袍上发出闷响,在无力地掉在地上前回到了弹巢。其中一枚被反弹,穿透了全息幕,撞在雪白的舱壁上。
空间宁静得可怕。
“不必虚张声势,我亲爱的Edmund H█████……”
全息幕霎时变红,那人挥了挥手,转过来,摘下兜帽——
今后,这片错位的控制中心和这张脸将会永远在他的梦里循环。
尽管那张脸上布满皱纹,顶着一头白发,眉毛、胡须也已开始发灰,他还是能清楚地认出对方——那是年老的Epsilon He。
“我这事说来话长。”
椭圆几何|自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