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姐,实习有发生过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吗?”
“这个啊……”我和我的学姐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我们杀了一只羊。”
临近下工的时候,教授牵来一头羊。
这个组合相当奇怪,以至于我们都不由自主地看向他的方向。在确认在场所有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后,教授宣布:“我们要宰一头羊。”
这句话引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而在看到教授严肃认真的表情之后,骚动变得更加猛烈起来。
“我已经说过咱们今天要干什么了。”教授说,“你们不是已经打完石器了吗?”
他的确说过。在三小时前我们坐在田埂上面对一堆形状各异的石头时他就说了今天的教学内容:“咱们自己打石器杀羊。”
“我们以为您开玩笑呢。”班上为数不多的男生之一用足够让身边所有人听清的音量嘟囔道。
大部分人都用语言或表情表明了对他的赞同。在场的学生中女性居多,而即使是男生,显然也都不具备屠户的专业素养。从自身状况的角度出发,几乎没有人把教授之前的话当真——除了我。
因为在来工地之前,我听别人说过类似的话。
“我们宰了一头羊。”
这句话可能会出现在草原上,牧民钻进蒙古包,对坐在里头满脸新奇的游客露出热情淳朴的笑容,然后这样用言语暗示“留下吃饭”的意思,好把票子装进自己的口袋里。
然而学姐并不是牧民。她穿着lolita的裙装坐在那里,头发烫成深棕微卷的样子,妆容精致,表情平淡。
“哈?为什么?”我很惊讶。当我问及实习生活的时候我从来没有预想过会听见如此劲爆的内容。
“就,为了研究石器在动物身上的打击痕迹呗。”学姐轻描淡写地说。
一群大概率连鸡都没杀过的女生,拿着并不锋利的石块,满脸鲜血地围着一头羊。有那么几秒钟我为脑海中出现的画面感到了一丝惊恐,但很快就反应过来:“所以说果然是开玩笑吧?!”
而学姐只是笑而不语。她的笑容里藏着某种特殊的意味,当时我只当这是个玩笑,没有在意。现在想想,那大概意味着——
“反正你早晚会经历的。”
那么现在就是那个“早晚”了。当我手里攥着粗制滥造的所谓“石器”面对我们的实验品时,一股浓烈的荒谬感油然而生。谁能想到在选择这门专业后我们会需要面对这种场面?也许下一次实践就轮到我们披上兽皮举着长矛去狩猎了。
我们茫然不知所措地挤成一堆,畏惧而瑟缩,就好像我们才是待宰的羔羊。而那被围在中间的牺牲者却展现出了非凡的气度——那是只刚刚脱离幼崽期的母羊,毛色不像它的同伴普遍看上去的那样呈现出肮脏的灰,而是洁白光滑的,让人无端联想到童话中出现的独角兽。
它静静地站在那里,黑琉璃似的眼睛里流露出极其人性化的色彩。你能想象到从一只羊的眼睛里看见包容与温和吗?我看见了。我的同学们也看见了。在它——她注视着我们的时候,从刚刚起就没停下的抱怨声渐渐平息了下来。做你们该做的事吧。
不知道是谁砸下了第一块石头。行凶的手颤抖着,并没有找好角度,不算锋利的凶器从她的颈侧滑过,没有刺进去,只是让那雪白的皮毛渗出一道红色。突如其来的惊怖震慑住了我。这是罪!我几乎要抓不稳手中的石块。
然而她看着我们,眼神湿润。我便知道我们得到了宽恕。
“我们宰了一头羊。”学姐说着,做了个往下砸的手势,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一晃而过。
我举起石器,又刺入,于是飞溅的血液泼了我满脸。红色。
我划开她的皮肤,油脂流淌过我的手指。黄色。
我丢开手中的石块,徒手用力去撕扯她柔软的毛,于是红色的血液和黄色的油脂把它们弄脏了。白色。
我们挖掘出一个大坑,在上面架起柴堆,用树叶、枯枝和记录数据的纸张点起篝火。在我们笨拙地从她身上割下肉时,她跪在那儿,发出颤抖但温驯的“咩咩”声。
砂石摩擦我的食道,未熄的火苗在我的口腔里灼烧出一连串狰狞的燎泡。她的毛发卡进我的牙缝,在我咀嚼的时候,血水从没完全烤熟的肉中被挤出,顺着我的喉咙流进胃里。
但我无法停下。我只是吞咽,不停地吞咽,吞咽到胃部传来不堪重负的胀痛。燎泡破了,像她的肉迸出血水一样迸出血水。我一边痛得哭泣,一边大嚼着口中的血肉。她的血肉。我的血肉。我没法分清。也许我们本就是一体的。
她安抚似地蜷伏在我身边,把小小的头颅搁在我的膝上。
我们分食她的血肉,又贪婪地砸碎她的骨头吮吸骨髓,那些没法被消化系统接受的残渣则被我们扔进燃烧的火堆里。到最后,什么也没剩下。我们享尽她,如同一万年前的我们享尽她。
在返回研究所的路上我们谁都没有说话,但那并不是种压抑的沉默。我们每个人都是一样的,腹中饱足,内心充满平静和安详。
踏进研究所的前一秒种我们被人叫住了。我认得拦住我们的人,他是当地的农民,有时会到工地上帮忙。
他也是她的主人。
“你们多拿东西啦。”他说话时带着浓重的乡音。
我们面面相觑着,而他的目光扫视了一圈,最终停在了我的身上——准确来说,是我的挎包上。我茫然地把手伸进挎包,摸到了某种本不应该出现在那儿的东西。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我这里……”我满怀歉意地对他说。
“哎呀,不是大事,不是大事。”他大度地挥手,“把它放回去就行了,正好你们不是要收集那个什么……数据嘛。”
我说:“好。”
于是我跟随他,手里捧着她的头骨。
当我们走回去的时候,火已经熄灭了,留下足可以填满大坑的一堆灰烬。他站在坑边,将布满老茧的手凑到嘴边,发出两声短促的口哨。
于是她无头的骨架从灰烬中蹒跚地站起。她的主人面带隐含的得意,示意我上前去。
我怀着近乎于敬畏的心情触摸她骨骼上每一处由我们留下的细小伤痕,用纸笔记录下它们的数据。不需要测量,我知道它们都是正确的。总共77个数字。
一小时后我缓慢地、虔诚地将她的头骨放在骨架的顶端。月光下的她是如此美丽,那线条流畅的骨架简直像是闪烁着银光。她的主人哼着小曲将绳索绕上她的颈骨,牵着她离开了。
“耶稣说:‘我不是对你说过,你若信,就必看见神的荣耀么。’
他们就把石头挪开。耶稣举目望天说:‘父阿,我感谢你,因为你已经听我。
我也知道你常听我,但我说这话,是为周围站着的众人,叫他们信是你差了我来。’
说了这话,就大声呼叫说:‘拉撒路出来。’
那死人就出来了,手脚裹着布,脸上包着手巾。耶稣对他们说:‘解开,叫他走。’”
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事情是天经地义、理所应当地发生的:比如太阳东升西落,比如水往低处流,比如我们杀死一头羔羊,而一辈子没有离开过湖北农村的农民念着约翰福音走向远方。
工地手记
« 工地手记·蛙 |工地手记·羊 | 已是最后一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