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颗流星。”
我的父亲曾这样对我说过,而我也天真地相信了他。
我一直很尊敬他,是他教会了我如何成为一名真正能够独当一面的男子汉。
于是我决定跟随我的父亲,最终成功加入了这里——加入了基金会。
而我也明白了,那个闪过天空的喧闹的光并不是流星,而是一样更可怕的东西。
夜幕如一只巨手一般笼罩了大地。抬头望向阴暗的夜空,勉强可以辨认出同色调的阴云;经常也能看到几道长长的白色
痕迹,像是那只巨手手心上斑驳的纹路。
没有月亮。月亮被阴云完全遮盖住了。事实上,土娃记得今天本来应该是中秋节的。
但是土娃心中没有任何遗憾的心情,相反还有一分庆幸。阴云密布的夜晚,意味着明天必定不是什么晴天,这么一来美国佬的轰炸机空袭的频率必然由于飞行员视野被天气限制的原因而降低,这对于他们来说算是难得的喘息机会。
土娃没有心情睡觉,事实上他的战友们都没有心情睡觉。明天他们便要和西边不远处的3连一起夹击位于两块阵地时间的505高地,那上面已经密密麻麻地布满了美国人的工事,甚至还架起了好几门加农炮,还停了两辆顶着火箭炮的装甲车。相比起来,自己这块阵地只有一辆子弹所剩无几的装甲车,可以说在远程火力这方面已经是差距悬殊。土娃刚入伍的时候就知道美国人武器五花八门还数量多,但直到最近几天才真正的体会到这一点。
今天他们刚刚进行了三次夹攻,但是高地历来是易守难攻,在高度的优势和热兵器活力的压制下,他们三次无功而返,反而还付出了百人的伤亡代价。土娃侥幸从美国佬的手下捡回一条命,在今天的第三次冲锋中,一发7.62毫米口径的子弹闪着阴冷的寒光擦过了他的头发,把他的头盔打出了一个洞。明天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那么幸运。最重要的是明天他们能不能完成任务攻下高地,毕竟这么折腾下来,他们的减员已经十分严重了。
“哎,飞哥。再讲讲你之前在那个SPC什么的基金会工作的经历呗。”他拍了拍趴在左边的战友,压低了声音问道。
那个士兵转过头,无奈地叹了口气。“土娃你又来了。你就对那里那么感兴趣吗,这已经是连续第三天了。你飞哥可不是那么喜欢在那边工作啊。还有,那叫SCP,不是SPC。”
“讲讲吧。”土娃催促道,“你不讲俺睡不着。”加入5连以来,他和身边的这个前基金会初级研究员成为了最好的朋友。他叫沈宇飞,但是土娃一直叫他飞哥,因为他有文化,读过研究生。对于只有初中学历,一辈子没出过山里头的土娃来说,这个戴着眼镜,一副文绉绉样子的普通士兵代表了他向往的一切。从认识他开始,土娃便喜欢上了晚上。那是一天当中仅有的清净时间,沈宇飞总能够将他带入另外一个自己未知的世界。
“行吧……昨晚讲到哪了……好像是说我刚从06号站点调职到82号站点吧。可惜了,那个代号叫极光的小姑娘,好像本名姓江来着……我本来还对她有点意思呢,结果还没下决心自己就走人了……”沈宇飞沉吟着,缓缓吐出了这些文字,“不过82站也不错啦,钻果那家伙,一点都没有主管的架子,我刚来就请了我一顿火锅。”
“那你还说你不乐意在那工作呢,你同事明明待你挺好的。”土娃打断了沈宇飞的回忆。
“嗨,别提了,这破地方扣员工工资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沈宇飞难得笑了笑,但土娃知道这是苦笑。“基金会那么多钱估计都用在建收容舱上边了,真正发给员工的可是少之又少。之前极光就跟我抱怨过这事情,没想到82站的情况还要严重点。”
“我在82站担任初级研究员,平时都接触不到keter级的异常,所以倒也没碰到什么生命危险……直到两年以前战争爆发。那时我才只在82站待了一年的时间。”
“事实上已经有兆头了,我早该意识到的。那个时候中国分部和本部的联系很少,我来82站以后曾出差去了一趟Site-19。那里的人一个个都冷冰冰的,要用一句成语形容的话就是笑里藏刀。我看到他们的眼睛里有寒光,你懂那种感觉吗?感觉像是看着一个混沌分裂者特工那样的眼神,可我本来应该是他们的同事啊。”
“战争刚爆发的时候是互相丢核弹,像流星一样,大概互相丢了有四五枚吧,全部都是往大城市丢的,足足死了上亿个人。再后来核弹不丢了,开始丢洲际弹道导弹,直到现在还在丢。站点很快就不能待了,我们全部都转移到了地下,本部也跟我们断了往来。我后来跟极光也打了一次电话,她说06站也挨了核弹,有一半多人都死了。她还说自己也受了核辐射,估计活不成了。操他妈的。”
“我当时就提交了辞呈。钻果主管问我为什么,然后给我看了名为SCP-CN-625-EX的文档。他说我们没有责任为人类的战争擦屁股,这是人类自己挑的事情,应该自己解决。天哪,我从来没有从他的眼睛里看到过那种眼神,那是……冰冷的绝望,感觉他整个人在站点转入地下的那一刻就已经没了魂。”
“但那毕竟是我们的国土啊,我们的家。我问钻果为什么不帮忙,他说外面早就已经有这类声音了,但基金会真他妈的窝囊,当时基金会被向全球曝光的时候我们可是被外界神化的,他们称我们是救世主。但是基金会的风波很快就淡下去了,外面的日子还是照样过,该打的仗还是照样打。他们明知道我们的世界面临着这样那样的威胁还要发起战争,搞自我毁灭,而基金会呢?说什么救世主,不过是人类的擦屁股纸罢了。想到的时候求助,想不起来的时候就晾在一边。末了他还加了一句,宇飞啊,别跟外边人一般见识,咱不掺和进去。咱们基金会只负责守护常态,不负责守护和平。别忘了你的身份,你肩上有更重要的职责,有些事可比这场战争大得多。当然如果你非要当外边人,那我也不拦着你。”
“我无话可说,但辞呈还是递上去了。我走的时候,没有欢送会,连记忆删除药剂都没给我打。然后就是应征入伍,最后参战。现在看来钻果说的对,我好歹也是为守护常态出了一份力的人,他妈的,到头来也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下士,没有一点优惠。”
好久没有回应。
沈宇飞将自己从回忆里抽出来,望向身边靠着冲锋枪,已经睡着了的土娃,摇着头笑了笑。这个农村娃的脸上依然没有褪去稚气,脸上的尘土和伤痕掩盖不住他对未来的向往。可叹啊,他甚至都不知道核辐射是什么概念。先是降不下来的高烧,再是全身溃烂,头发掉光,躺在床上不成人样,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用药物缓解疼痛,极为痛苦地走完自己最后的那几天。他曾经在医院看到过类似的患者,但实在无法将这副形象和那个喜欢在夜里看天的银发姑娘联系起来。
还是先睡吧,明天还有任务,先把眼前的糟心事情解决掉再说。沈宇飞翻过身,闭上眼睛。
“醒醒,醒醒!”一个声音如雷般在耳边炸响。土娃的睡意瞬间消失,凭借着军人的反应,他一把捡起冲锋枪,从地上跳起来。映入眼帘的是沈宇飞的脸,灰头土脸的形象掩盖不住他眼睛中的光,那是狂喜的光。
“怎么……了?”土娃一头雾水。
“战争结束了!联合国那边已经发布停战通知了!咱们不用打了,可以回家了!”沈宇飞一口气说完这几句话,只用了几秒钟时间,但却在土娃的耳边回荡了很久。
“这……”土娃昏头昏脑地站起来,从战壕边上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看到天空已经大亮,美国军队正在如潮水一般从高地上褪下去。另一边,自己的战友们相拥而泣。东边的朝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好长,与战壕下的阴影和血一样的光辉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幅浮光掠影的油画,变幻莫测。
“终于能回家了,我的妈妈还在等着我呢!”
“总算可以和老婆团聚了,说起来我这儿子也不知道会不会叫爸爸了……”
“老天爷保佑,居然活下来了,去他妈的高地!去他妈的战争!”
“等我回家我一定要找个老婆,生个孩子,总算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了!”
……
昏沉的大脑一团浆糊,突如其来的变化令土娃一时招架不住,他不知自己是该感到兴奋还是疑惑。两种矛盾的感觉冲击着他有限的感官,他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开始模糊起来。这时一只大手抓住了他的双肩,使劲摇晃着。
“土娃,土娃!清醒点兄弟,清醒点!”震耳欲聋的吼声伴随着剧烈的晃动反而加剧了土娃神经的衰弱,他的知觉逐渐模糊,逐渐消失,但随后又稍稍恢复了一点。眼前的场景从一片黑变成了一根无限延伸的直线,但奇怪的是那个声音却没有随着场景的变幻而消失,只不过语气从喜悦变得焦急起来。
“你他妈怎么翻白眼了?!清醒点!夜袭!”
“夜……袭?不是停战了吗?”
“停个屁!你刚才肯定做梦了吧,梦里啥都有,可现实啥都没!”土娃终于辨认出来了,是沈宇飞的声音。黑框眼镜下的双眼中惊恐似乎要溢出来,战壕中其余的战友不再拥抱在一起,而是紧紧握着手中的冲锋枪,仿佛那是他们的救命稻草。
“奶奶的,362团肯定出意外了,否则韦斯特那家伙的军队根本过不来!现在他们在我们三个阵地外面直接包了一圈,我们现在是腹背受敌!”沈宇飞一边骂一边解释,他手里的冲锋枪中已经装满了上膛的子弹。“土娃,做好准备,咱们今天怕是要决一死战了!”
土娃手忙脚乱地将腰间的一摞子子弹装入弹夹,塞到枪管里边,随后上了膛。身后的战友们纷纷呐喊着口号冲出战壕。面对腹背受敌的局面,躲在战壕里面已经没什么太大意义了。美国人的纸质无人机还在他们的头顶盘旋,时不时地投下一枚枚燃烧弹,将不幸者的血肉烧得如炭一般焦黑。
“定标2500米,放!”
土娃跟在沈宇飞身后爬出战壕,面对着面前黑雾一般压上来的美军。
“定标2000米,放!”
土娃知道那辆装甲车只剩下四枚炮弹了。他暗暗骂着自己愚蠢的美梦,骂着自己的天真。死亡的恐惧已经不复存在,心中只剩下复仇的火焰熊熊燃烧。他紧跟着5连的大部队义无反顾地冲向那片象征着死亡的黑雾。
“定标1800米,放!”
已经是下半夜了。东方没有太阳,西方也没有月亮和星星,只有如流星般划过夜空的火箭弹重重地砸在美军的后方。死亡的火光短暂照亮了这块黑色的土地,红的光和暗的影交织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幅混乱的达利风格的油画。
“定标1500米,放!”
土娃宁愿自己死在梦里。
我收拾行李回到家中,却只见到了年迈的老母亲和四岁大的侄女。姐姐和姐夫都上战场去了,不知死活。
那晚,我抱着我的侄女朝夜空望去。一个仿佛是恒久不变的光,伴随着快速划过空气的噪声,闪过天空,既熟悉,又陌生。
不久,地平线的远处便响起了如雷般的轰鸣声。我的心不禁揪了起来。
我在心里决定将我的家人安顿到一个远离战场的地方,随后便紧跟姐姐和姐夫的步伐奔赴战场。下决心的那一刻,我紧紧抱着侄女不愿松手。她突然问我:“那是什么?”
我顿时明白了一切,明白了我父亲真正想告诉我的。于是我这样回答我的侄女:
“那是颗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