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车停下时,我几近战栗,背包上所有的金属小部件都在叮当作响:登山扣在水瓶上碰出响声,手电筒拍打着涤纶面料。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镇定些,我深吸几口气,以压下紧张的情绪。谢天谢地,外面很黑,他应该什么也没看见。
他刚停稳,我便鼓起勇气踏入车头灯的光线里,沿着从门廊到行车道的小径走过去。我用手臂遮住眼睛,向那个我暂时还看不到的人挥挥手。
我走到副驾驶那侧,车门在我身前开启,我看见他坐在驾驶座上,靠在仪表板边让我进去。
“欢迎上车。“他说,瘦削的脸上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
“嘿,很高兴见到你。”我伸出手,“呃,Prima!”
他也伸手,我们握了手。“Richter。”他纠正我。
“Richter,”我重复了一遍。我们是在论坛上认识的,确切地说,观谬论坛。他开了个描述家乡的帖子,来寻找住在那附近的人。我知道不该将这些信息透露给陌生人,但这个机会实在太好了,不容错过。“我叫Harold,知道吗?喝醉的1,Harold,哈哈。我十二岁的时候想到的。”
他笑了,但我觉得比起真正意义上的笑,那更像是同情。
“好吧,把那个背包扔到卡车车斗里,然后我们出发。”
我跟从他的指示,几乎是爬进那辆生锈的大卡车。我刚一坐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我们就出发了。
那辆卡车散发着泥土和旧报纸的气息,比起买来的更像是继承到的遗产。尽管如此,有总比没有好:毕竟我什么都没有,这也是为什么他在开车。几分钟尴尬的沉默后,他开口了:
“我应该告诉你的,”他警告道,“但那个背包可能不适合我们的目的地,你得选择带上什么、留下什么。”
“什么?”我看向他,他的脸隐在黑暗里,“嗯,该死。呃,EMF阅读器可以装在我的口袋里,手电筒是必需的。对讲机可以拿着,我们可以开着频道不说话,来捕捉它说的——”
“它并不那样交流。”他打断我。
“啊?”
一时间,四周唯一的声音,是卡车轮胎压在失修的柏油路上发出的噼啪响声。
“另外,我们不会分开。”他接着说,“用不着录音机。”
“嗯,那好吧。我想我们可以拿些电池放在口袋里,水果就留在车后,笔记本有点太大了。”
“这样好多了。”
我翻了翻白眼。“嘿,我以为你才是这里的专家,我做了功课,你该感谢我。”
“对,好吧,我会的,谢谢你。但是我是专家。我之前干过这事,并且我可以告诉你,这些玩意都没半点用处。所以拿上你的手电筒和几块电池,然后我们进去——到了。”
Richter在一个道岔停下车,漆黑的夜空里挤满了树木,遮蔽了星星——这儿唯一的光源。我们几乎身处茫茫荒野之中。一阵微风吹起了树叶和松针,并且我觉得我可能在刚停下车的时候听到了一些小动物匆忙逃窜的声音,但除此之外一片死寂。
我像Richter一样跳下车,不情愿地从精心准备的背包里抽出最基本的必需品,其余都留在后备箱里。
“所以,它在哪儿?”
“下面。”Richter向我挥挥手。
我跟着他爬下山坡,越过枯叶和灌木丛,挥舞着手电筒四处找路:“比我想象的隐蔽多了。”我评论道。
“如果鬼魂能呆在人群里,它们就会白天出来了。”
“很难不同意。”我嘟哝着。
“看,那里。”
他用手电筒指向一根从陡峭斜坡上伸出的混凝土管道。它陷在一个小坑里,边缘和底部都褪成了褐色。Richter优雅地滑下山坡,在它跟前停下脚步。
“你说的那个雨水渠。”我猜测道。
“对,”他肯定道,“闹鬼的。”
“哇哦。”
他脸上闪出一个微笑:“想带路吗?你看上去很激动。”
“紧张吧,更像。”
死寂再度降临,我发觉自己站在斜坡的顶端,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和他一同踏入管道通往的那座微型峡谷。我只是低头看着他,他和枯叶、掉落的松针、泥土与灰尘,还有那个狭窄的入口,那个深埋进土里的雨水渠。
“我猜这是让我带路的意思。下来吧,这是个雨水渠,所以只有一条路可走。要是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你掉头跑就行了。”
我并没有很快行动,但还是照做了。我平稳地下了山坡,最后站在他身边。从这个角度看。那个入口愈发不祥,就仿佛一条幽闭的喉咙。我的胃开始凹陷,胸口似乎打了个结。我不得不提醒自己,鬼魂很可怕,但是不致命——至少通常不会。
Richter没有浪费时间,他蹲下身,满怀信心地步入隧道,然后继续前进,我则确保自己跟在他几步远的身后。风声很快就消失了,温度下降了几度,我不禁打了个冷战,发觉自己单薄的夹克并不足以御寒。
“你说要跑。”我咕哝着,“看起来更像是‘很快地爬’。”
“当然,不过这样就不能鼓舞信心了。”
“确实不能。”我停顿了一下,试图找到一个最舒服的姿势爬过隧道,“所以,说话会阻止它出现吗?”
“以我的经验来说,不会。”
一时间,周围只剩下了我们的鞋子在潮湿的水泥地上摩擦的声响。
“你见过它吗?”
他的脚步停滞了一秒,转身看向我:“见过。”
然后他回头,继续前进。
“哇,多经常?”
“听到比看见的多。”
“嗯,那你多经常听见它?”
“每次都能。”
我停下脚步。这里开始变得非常冷。他直到发现我没继续跟上才停下来。
“想临阵脱逃?”
“对不起,我以为鬼魂很难找到。这就是为什么,你懂的,我们都在试图证明它们存在,或者别的什么。”
“如果你知道要去哪找,那就不难。”
他让我一个人待了一会儿,但挥手让我向前。我缓慢而稳定地继续前行,蹲下身去,以免我的背刮到粗糙的天花板。
……
“你多经常下来这里?”
“每周一次。”
“来做什么?”
“只是确保它还在这。”
“并且你从没拍到过照片?”
……
“好吧,这就是为什么你会在这了,不是吗?”我几乎要回应,但他抢了先,“看。”
Richter把手电筒移向水泥墙上的一个开口:看起来像是什么东西突破了管道,里面是一个小小的土屋。Richter挥手示意我进去,房间的大小刚好够让我们两人低头坐着。
我停下话头想让他解释一下,但他只是沉默,于是我只好询问:
“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等着。“
“等——等什么?“
“还能是什么?它,那个鬼魂。“
我刚才还没有意识到,这个隧道是多么寂静,但我们坐下之后,一切声音都消失了。没有了我们回荡的脚步声,最响亮的声音就是我的心跳,以及血液流过全身的声音。我拼命想填补这沉默。
“它过来的时候,我们该怎么办?“
他没有回答。
“你……你怎么找到它的?“
Richter叹了口气:“我一直都知道,它就在这里。我还很小的时候,和我的朋友在这里玩。我们玩扮演游戏,我们其中一个扮演这怪物,是吧?我们叫它隧道怪物。嗯,隧道怪物会在这些隧道里游荡。”他指了指雨水渠,“我们中的一个试图逃跑,另一个试图把对方拖进去。”
我吓得心惊胆战,那个声音——从雨水渠里传来的声音,痛苦而响亮。一声哀号。
“那,那是它吗!?”
Richter把手指放到唇边,示意我噤声,然后接着讲述他的故事,那遥远的哀号继续在管道中回响:“不过,我们陷入了某种争吵,关于谁赢了游戏。那实在是太蠢了,因为那游戏根本就没有胜者可言。它就该永远进行下去,虽然孩子的游戏不能永远这样进行下去。”
哀号声越来越大,那简直是折磨,把我推向崩溃:我此生从未听过那样的声音。
“那就是我们发现它的时候。”
“这里?”
“嗯,不是这里,不完全是。”
幽灵尖叫起来。
“我——我们怎么办?它过来了,我们怎么办?我们被困在这个洞里,我们该跑吗?我们该——”
“嘘,”他再次将手指放在唇边,然后看向他的右侧,仿佛只是听着那东西接近,“它通常不会靠这么近。”
我用低一点的音量说:“如——如果你已经看见了它,你已经知道了它在这里,那,那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我不能只想给别人看看吗?”
另一声尖啸从隧道中传来,我的目光仍然凝视着他。
他妥协了:“它不喜欢我。”
“不喜欢你?”
他摇摇头:“它不会再靠近我了。”
“再?”
“什么是鬼魂?”
“什么?”
“对你来说,什么是鬼魂?”
我努力思考着,唯一还能让我呆在原地的是出去的难度,以及自己可能要证明超自然现象真实存在的想法,但我的决心正迅速消散。
“呃,嗯,是死去的人,是他们的灵魂。”
“唔,接近,但不准确。那是再也不存在的人们的灵魂。”
“有什么区——区别?”
“好吧,你还是四年前那个Harold吗?从那时到现在,不是发生了很多事吗?所以,如果你不再是同一个Harold,那么,之前那个去哪儿了?它还剩下什么?”
“我,我……”我能听见脚步声;我能听见什么东西发出的,潮湿而沉重的脚步声,沿着隧道传来;什么东西正在向我和他走来,一些笨重的、尖叫着的、可怖的东西。
“这个灵魂?它是我的鬼魂,而我们来这里驱逐它。你想跑,对吗?”
我几乎没有注意到他最后一句话中透出的疯狂,而是拼命地点头。
“好,很好。”
他用力地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摔到隧道里,又踢又喊,然后下令:“跑。”
我把手电筒转向右侧,然后——
然后沿另一个方向爬下隧道,沿着来时的路。我手脚并用,尽可能快地前进,肾上腺素有时会干扰我的协调能力,让我的头撞上天花板,手臂在水泥墙上划出几道伤痕。我竭尽全力,试图拉开我和那东西之间的距离。
那个尖叫着、哀号着的东西,在如此狭窄的隧道里,它拉近距离的速度却比任何这样大小的东西都要快。它靠近我的时候,一股霉菌和湿纸的恶臭几乎让我窒息。那味道如此强烈,我猛地咳嗽,不断地反胃。但我不能回头,除了向出口奔跑外,我别无他法:一次迈出一步,一只脚踏在另一只前面,汗水从我的额头滚落,我的呼吸急促、响亮而粗浅。
我尖叫起来,因为我感觉到它了:它抓住我的小腿,把我往后拖,我的膝盖在管道地面上摩擦。我踢它,试图挣脱它的控制,但它再次抓住我,用另一只手拽住我的左腿。它嚎啕大哭,我也跟着它嚎啕大哭。它把我拉近,把头凑到我的肚子上,我开始用手电筒痛击它。
它没有反抗。事实上,它的头几乎裂成了两半。在它纸板箱头的一角,发霉和脏污的纸皱成一团,恶臭的水溅到地上。但这并没有阻止它,它不停地拉扯、摸索、哭叫着,直到完全压在我身上。有时,我的手电筒照到一张模糊的,由记号笔画成的脸,一张被时间、水、霉菌和腐烂扭曲的脸。
它尖叫起来。
我尖叫起来。
然后,它被从我身上拉了下去。我向后一跳,手电筒捕捉到Richter拿着裁纸刀,一次又一次刺进那东西胸膛的画面:挥舞着的四肢,湿透的纸板里迸溅出的水花,我呆在原地,看着Richter“驱逐”那个鬼魂。
它一只手捅进他的胸腔,我几乎要恢复理智,试图上前去帮助他。
然后,我再度尖叫,原因中途就变了:起初只是因为看见一个人死在面前,但后来,我注意到它的质地:Richter的胸膛被撕成一沓,一沓血淋淋的纸,一沓报纸。他的胸腔大开,流出的并非内脏,而是印刷品。
我转身逃离。我无法连贯地思考,我唯一知道的是,我必须逃。隧道、鬼魂,还有——Richter,一切。我必须离开,我必须从这里出去,我必须走。
我跑到隧道的出口,跳出雨水渠,滚进枯叶与松针之中。我站起来,惊恐的心灵试图跨过层层的惊惶与恐惧,回忆起到卡车那边的路。在那静止的一刹,不知为何,我耳朵里湍急的血流并没有阻止我意识到四周的死寂。
除了吹过树叶的风声,什么也没有。没有哀号、没有哭喊、没有尖叫,什么也没有。只有我、风声、心跳声,以及我沉重的呼吸声。
……
我用手电筒照向隧道,光线并没有延伸很远,也没有照到任何东西。我想了一会儿,是否应该再仔细看看。我小心翼翼地向雨水渠迈进一步,又一步,然后——
不,不,绝对不行,我爬上山。不,我不在乎,没有什么能再让我回去。不。我爬了上去,回到路边的道岔,看见了卡车。我抓起背包,沿着路开始走。肾上腺素会让我在接下来走回去的几个小时内保持清醒。
那一周,我寝食难安。我差一点就回到了论坛,好几次,就差一点。但我没有。
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那真的是鬼吗?如果不是,那它又是什么?Richter是人类吗?Richer是鬼吗?如果不是,那他又是什么?那个东西到底要对我做什么,Richter又打算对它做什么?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任何东西。现在,我也不想知道。我没有再回到论坛,我没有再去寻找他,我也没有再回到那里,并且再也不会了。我曾经为了求知而去寻找鬼魂,但如果这就是答案,那么我可以确信的是,一无所知会更加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