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情况大概算得上好解释:鬼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他们被困在这里,海底下,或许是太平洋吧,经度和纬度他们自己都不明,没有补给,坐着等死,像笼子里的小鸟儿再也别想回归蓝天。
大约一百小时前食物的补给彻底断了,那个时候研究员Silence就开始思考让他和他的男友,或者至少其中一个能免于等着饿死的办法——他绝不会允许自己坐以待毙。他想好了一切,准备好了一切,认为自己一定能把这件事和男友谈明白。没人能阻止他下定的决心。
“巧了,”谈起这件事Silence不记得是谁先开的口,之后另一个眨眨眼,轻松地反而不像在谈论生死大事,“咱俩想一块去了。”
这出乎Silence的意料之外。之后他们吵了一架,久违地。Mola算是个擅长妥协的人,因此他们实际上经常吵架的日子仅限于谈恋爱之前,那个时候他们还是冤家。他们互相指责对方怎么能如此不珍惜自己的性命。
而现在一次他们最后一次面对面站着,在二人中的某一个的办公室里。门半掩着,没人去把它关上。一开始的时候他们谁都不认为事情会变成需要锁门的程度,而现在,他们谁都没有那个心情。
Silence皱着眉,一如他往常的习惯,他的力量不够把五厘米厚的木板攥出褶子来,否则手下的桌面怕是早就没法再使用了,他微张着唇,口型比划了半天,最后重重叹了口气。
“妈的,”他说,“咱俩还能好好说话不能?”
“好好说话,好好说话。”Mola摆摆手,他听起来倒是挺平静,就是音调被压得过于低了,“究竟是谁没在好好说话,嗯?”
“你把手里的玩意儿放下。”Silence说,他盯着对方那双手,本想看着里面攥着的东西,这会让他的话显得更加有威慑力。但他不自觉地看向左手无名指上套着的银白色指环,并且他知道他自己的手指上有一个一模一样的。
Mola挑挑眉,举起双手,攥紧的拳松开,什么东西应声落地。一把.45口径的半自动手枪,是特工惯用的那把。
“轮到你了,”然后他说,“拿出来。”
Silence撇撇嘴,稍微松开了手里的力度,一把匕首从袖口里滑出来,落在桌子上,Mola上前两步,伸出手来把它按住。他们不是第一次贴得那么近,但这次的性质和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同。
“你也不赖嘛。”Mola说,那神情让Silence仿佛回到以前,他们没有对彼此的契约,还可以肆无忌惮地对着干。
Silence没再回话。这个时候猜谜显得有点没意义,他们都知道他们为何而来,他们都知道应该谈什么。
“谁先都一样。”于是他说。没有任何征兆,他们俩的谈话早已不需要表面上的过渡,“咱们抢个什么劲呢?”
“是啊。”Mola也说,“这么做没意义。”
他们一同沉默了一会,没说出来的话比说出来的更重要。事实上,他们完全理解,无论留下的是谁,今天都是诀别,否则他们俩得双双饿死在这鬼地方。从食物告急的消息传出开始他们便各自策划,这种该死的默契,现在想起来,比他们的契约还要早。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谁知道多坚持两天能不能等到希望?为了送对方这点渺茫,他们宁愿当干柴。
Silence想好了。于是他挺身向前,让唇与唇相接。这不是他们第一次接吻,但确实是第一次在床上以外的场合和第一次的由某一方主动。而且这会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需要仪式感,并且会显得意义非凡。Mola扣住他的后脑让这个吻加深,另一只手却仍然没离开桌上的匕首。Silence将手搭上去,等着对方按住管制刀具的力道放松。他们都睁着眼,以便把面前的这个人最后一次印进脑海中。Mola吻得很认真,实际上他做什么事都不马虎。Silence还能想的起来刚开始谈恋爱的时候这家伙的技术有多烂:这还意味着现在对方所持有的每一个小技巧都是为了他而量身定做的。Silence不想了,再想下去他也会心软。
“你这家伙总是在瞎想。”他们分开的时候他说,实际上二人的距离仍旧近得暧昧,“有这个功夫不如干点什么。我就是个研究员,没什么好做的了,可是你有。”
Silence能感觉到那只手翻过来回握住他的。这是个信号,他知道,不过没理会。他只是用拇指摩挲那手以示安慰,然后柔声地接着说:
“去随便干点什么,随便。就照着你想的去干,最后别后悔就行。”
“我爱你。”
他说。这是他们第一次,也将是唯一一次如此告白。然后他们再次接吻,这次Silence闭上眼睛,夺过那把匕首,在他们再次分开的下一个瞬间刺穿自己的咽喉。
真正死亡的时候Silence反而没什么特别的沉重感觉,所有事情都放下了有种轻松释然的感受。都说人死前会有走马灯,他却只记得四年前,那个时候他们不在海里,抬眼偶然能看见白亮得晃眼的阳光,他得在一个阴天担心第二天的天气,预测那些积雨云是否会不堪重负降下水来,斟酌是否把运气赌在天气预报上。他记得有一次下班就下了雨,不大,于是他和男友决定淋一点小雨回家。他们并排走,距离有些不正常的亲密,青年的发梢上蓬蓬松松挂了点水珠。然后在那个周末他们去金店给彼此挑了一对戒指,不贵,Silence说不上来到底是哪一种合金,但总之那是个银白色的指环,大小正合适。路人的眼光或是颁发不了法定证件并不能阻止他们。
在那一个月后,他们被调到这个地方,从此就很少再见阳光,也没再淋过小雨回家了。而此刻他恍惚觉得自己久违地抬手挡住白亮刺眼的阳光,或是淋过一场小雨。
Mola本可以阻止这一切的。
可是他没有,他放任对方的动作就像在看一部劣质电影。当然电影会把这种画面直接剪掉。他平静得连他自己都憎恶。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他机械地对自己说,这样的话根本够不成任何安慰或者哪怕一个借口。他昏昏沉沉,意识在某个瞬间开始断片。他的耳边什么在嗡嗡作响,所有东西都被蒙上一层灰翳,他的头,从眼球后面到太阳穴深处,无可描述地作痛,让他头晕眼花,在丧失知觉的边缘游走,所有感官都似有若无。但他的身体此刻压根不受意识支配。因此他捡起那把匕首,开始做他应该做的。
在仪式开始之前,他亲吻他的爱人的脸颊。
他端起那只左手,戒指依旧被戴在无名指上,他亲吻它,将它很慢很慢地摘下。他知道自己很不清醒,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他几乎记不得。他解开尸体的衣扣,这个动作他几乎凭借着肌肉记忆在做。它原本不应该如此,它应该是令人愉快的,甚至有些色情。然而那是和他的爱人。那个人在大约半个小时前离去。他明白。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原本以为自己不会哭泣——他也明白自己没资格流泪。但当他从那皮肉上划下第一刀的时候他再也无法克制,眼泪受到吸引力作用而下落,滴在切口上,渗进已然静止的结缔组织中;亦或者落在那合上的睫毛和唇,还有闭合的即使受到刺激也不会再轻颤的眼睑上。他的感官似乎回来了一个瞬间,令他产生了呕吐感,可是他连干呕的精力都丧失了。只有那一瞬间,接下来他依然管不住泪腺分泌液体,可眼前模糊的几乎是慢镜的片段对他而言就像场梦。此后他的心口也开始感到绞痛。
因此他不记得——接下来的每一个场合特工Mola都如是说——他不记得他是怎么做的。他还能极其隐晦地记起一开始他下刀几乎毫无章法就像个杀人红眼的暴徒,只是哪个暴徒在把刀刺入别人的身体时会带着悲怆?可是到后来他如何将那些肌肉组织贴着骨头刮干净,如何敲碎脊柱吮吸里面的骨髓,亦或者如何破坏烟雾报警器并将剩余的残破骨架付之一炬,他全都是看了结果才知道而完全不晓得过程。他还知道他当时冷静得近乎机械而虔诚得犹如信徒。但仅此而已。他想不起来,也不愿意回想。
最后,当他的意识回归,他无可避免地意识到自己的双手颤抖。这不重要,他必须把接下来的事情完成。他找来一个小玻璃瓶,被一些小姑娘拿来当项链吊坠的那种,前些年他买着玩儿的,当时里面装着一只小水母,现在它早死了,就剩下来个空瓶儿。他小心翼翼地从一堆大的小的残片中收集一些粉末和小的碎块,连同那个戒指,全都装进小瓶里,将瓶塞塞紧,穿上绳,挂在脖子上。
他收拾好所有的残局,近乎呆滞地靠在桌边(那个位置似乎还残留着爱人的体温)想了一会什么。然后他把那小玻璃瓶塞进贴身的内衣里去,冰凉的触感贴紧他的体温。他站起身,门缝背后闪过一个影子。
那家伙这样活像只贵宾犬。他没来由地,突然这么想,滑稽的比喻让他心里轻笑。他明明是狐獴。他的心里有一个人这么补充。他不知道那家伙看到了多少,不过,不论被看到多少吧,他都是个罪人。这已经是既定的事实了。
他迈开第一步,向前,压下门把手。他现在没什么负担了,因为知道他们会重逢——不过不是现在。现在他得去做点什么,这是那个人要求他的。他一定得做点什么,才能给他交代。
他摩挲胸前的小玻璃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