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光

前情

会议室是收容单元S167-00-1006,一只巨秘形兽死胎的头骨。

颅腔内掏空的空间,是一间典型的维加斯室—发生在这里的,都会留下。人们走进去,走出来,记忆会随他们离去从宇宙间滤走,他们什么也不会记得。颅骨是在九十年代得到的。信息抑制效应源自此物种天然的逆模因迷彩,这种现象让这些摩天楼般高大的生物在野外居然近乎不可能被看到。这也是Dr. Bartholomew Hughes和他的团队耗费数年想要复现的现象。现在,他们实现了。他们可以合成C. gigantes之骨,用钢架压成预制板。他们可以把钢板焊在一起,做成绝对密闭的盒子。被动化模因隔绝,不需复杂机械;潜力丰富。

颅骨全长四十五米,宽十六米,高十五米。坐落在为它定做的巨大收容单元中心,周围是同一头C. gigantes 的其余骨头,为节省空间摆成了细致的放射状图形。纳骨堂占了整个收容单元地面面积将近三分之一。剩下的地方是巨大的工业舱体,装有从它身上收获的器官。其中一些甚至是真正的船舱,用货轮改造来盛放脑组织和皮肤。

仓库的楼层构造非常简单,几乎可以通航。但到地板上,走起路的话,这地方就是个令人头晕、骇人惊魂的地方,甚至连时钟边都绕着荧光。Hughes走过一条带有回音的峡谷,他的左侧是一百米高的前腿骨,而右侧,则有蓝色的钢罐装着巨兽的第一个胃。在前方,颅骨正俯瞰着峡谷中的他,一座遥远的黄白巨塔,接有脚手架和弃用的扫描台,它的眼窝空洞黝黑。

这么走着时,Hughes必须时刻提醒自己这些全都是同一只生物的遗骸,还是它们一族里个头最娇小的样本之一。

在头骨后面,之前是这头生物的第一节颈椎,而现在则是一个巨大的复合式机械气闭锁,一道斜坡外加几级台阶,还有一个工作台区域。工作台区域用作了迷你服务台,追踪所有进出S167-00-1006的人员物品。虽然记忆会在离开时消去,出现在内部的书面和电子记录还得要人工处理。标准程序是由第一个离开房间的人把书面指示带给过滤官,告诉对方房间内带出的哪些信息需要刮掉,哪些是安全的可以保留。一般来说可保留信息的清单会非常简短。

这里有座椅,扫描仪,咖啡机,装着清洁用具的推车,还有一堆胚芽的笼子。在工作台区域外,还停着一辆豪华轿车—防弹的。

“其他人都去哪了?”Hughes向来见他的基金会人发问,对方名叫Bochner。“我没迟到。”

“这边,谢谢,”她说着,领他来到扫描仪旁的一个座位上。Hughes已经经历过这套程序几十次,所以他知道要抓住左臂。Bochner撕开手环状感应器的无菌包装,把它绕在了Hughes的左腕处,然后看向附近的屏幕。“他们大概一小时前进去了,”她说道。

Hughes皱起眉头。这不寻常。为什么他们要给自己说一个不一样的开始时间?为什么他们要在自己现身前准备一小时?“他们说了什么吗?”

“当然没有。”

Hughes对这场会议的内容一丁点头绪也没有,对之前的会议也没有,甚至连它们有没有共通主题也不知道。

其实,他还是有点头绪的。会议的时机是其一。第一次是在今年早些时候,他们拼命自己给自己写指示,以此每月继续会议。大概十月份,会议变成了每周一次。上周它们开了三次。周五过后,他们建立了新的安排:他们每天早上都要会面九十分钟,从今日起,周一。

更重要的一条线索是与会者名单。除了Hughes,还有三名来自他自己团队的高水平研究员也要出席,外加站点41、45和167的主管们,最后还有Michael Li,基金会逆模因部主任及Hughes的直属上级。

他偷偷瞟了一眼身后停着的那辆车。还有这位哥们。或者姐们。Hughes不太确定这辆轿车属于谁,但这世上有权把街头车辆直接开进基金会收容建筑的人,名单可是非常短的。好吧,不绕关子了,就是那十三位。会议室里有一位O5出席。有一位O5非常喜欢他们的秘密小组讨论。这可是全新而又非常骇人的发展。

他冲着轿车点点头。“这里不该已经满是私人安保了吗?”

Bochner耸耸肩。

“有谁跟着O5进去了?保镖?有人留在车里吗?”

“没有。”

Hughes再看了一眼轿车。窗户不透明,但肯定后面坐着一位司机,至少。但真正的保护在何处?也许全是隐形的呢。微生物。超自然守护咒文。他感觉这辆车正在反过来监控着他。

“请您张开嘴。”Bochner把一个碟片一样的帽子放在Hughes的头上,又在他的口腔上部按了一个发信器,然后对着他的大脑发出两道无线电脉冲。“有无心理冲动?”

发信器堵住了嘴,Hughes还是尽力念出话,“唔-唔。”

她拔下发信器扔掉。“过去十二小时内有经历REM睡眠吗?”

他擦了擦嘴。“是的。”

“你有几根手指?”

“十。”

“请对我数一遍。”

Hughes伸出手指开始数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他的右手拇指是“五”。

Bochner为他注射了一管药物,用来防止身体排斥胚芽,然后从笼子里抓出一只胚芽。它伸出自己的触须,有点疑惑,不是太喜欢被举起来。“请您把头往后仰目视天花板。眼睛睁大。以及,劳驾您把眼镜摘一下。”

Hughes遵从,把眼镜交给Bochner进行扫描。“我不喜欢这环节,”他声明。

Bochner未作评论。她把胚芽放在他的眼睛上,就如眼罩一般。一股冰冷泥泞的触感传来,这东西把自己缠在了他的面颊和头发上,然后触须绕到了他的颈后,开始和他的脊柱编织为一。Hughes在几秒时间里只见一片漆黑,接着一道圆形的缺口出现在他右眼顶上被胚芽遮挡之处,还感觉大脑有一部分错了位,有一只假眼在他真正的眼上张开了。假眼球大概比他自己眼睛大四倍。虽然是独眼,四个瞳孔让他得到了像样的深度感知,他还可以稍微看到一些紫外线。

胚芽充当了短到中期记忆的外部屏障,也是Bart Hughes意识和真实世界间的代理。当会议结束,胚芽会被摘下烧毁,连同对会议的所有记忆。

确实也有其他记忆删除方法—气体、注射药物、外科技术、超自然仪式。都是安全、已验证的技术,对基金会人员和公众都有大规模使用,但它们都依赖于同一条基本原理,即不受欢迎的知识已经进入到了心智中,必须在事后对其进行移除或抑制。这种程序是不完美的。记忆移除可能会漏下关键性的残片,有时足以让人重建起那危险的全貌;而让受抑制记忆重新浮现的记忆强化技术始终也在进步着。最近开发的最新一代生化记忆强化系列,Z级,似乎是能让一切事后记忆抹销手段全部无效。唯一能抵抗Z级的记忆删除只有砍头。所以,如果有预警时间,最好还是在物理上做划分,做成气闭式;把记忆完全交办给另一头生物,完全不让它触及你自己的心智。没办法强迫你回想起没有真正经历过的事。

这是个复杂又相互牵连的领域,是Hughes担当全球专家的许多领域之一。有些机器能执行和胚芽一样的任务,让你像耳机一样戴着的硅制模组,接入你耳朵后面手术植入的插口,但Hughes死也不想屈服于让大脑直连计算机,尤其是基金会制计算机。谁都别想搞到他的脑波。当他加入基金会时,三十年前,他就在心头安上了一条“DNU”—绝不上传。所有人都觉得他疯了。

当然,把胚芽和维加斯室同时启用好像是有点过火。这又是一条线索。

“您的随身物品已被扫描,”Bochner告诉他说。他装好口袋,拿起笔记本电脑。脑袋上带着的新东西让他走路稍微有点不稳当,接着他登上楼梯往气闭门去。

*

Hughes愿意第一个承认:典型基金会人有着可怖的烂品味。一位典型的基金会人如果有一百次机会,就会一百次选择粗暴实用而非审美享受;另有多到绝望的基金会人根本分不清这两者。Hughes发现这一点反映在了建筑选择和内部设计上,基金会的建筑和办公室、以及实验室和收容设施,总是累积着一股绝望、有如阴郁悬崖的氛围。他在机器、设备、工具甚至字体选择中都能看到这一点。硬朗的边缘,互冲的色彩、故障的空调、非人道、杂乱、幽闭恐惧症。

于是乎,S167-00-1006的内部就是一道惊加一道喜了。Hughes真的赞叹了一声。好像有人真的请过设计师。这里开阔而摩登,光照良好,精选的墙壁上绘有明亮的次色。一眼望去全无混凝土暴露在外。

S167-00-1006并不是单一的空间,而是一座自我封闭的两层楼套间。有个房顶高出一倍的中央会议区,一张椭圆长桌和Herman Miller的椅子。沿着左边墙壁有更小的休息会面间,带磨砂的玻璃墙和门。在这上面,一条台阶通往厨房区,后面还有些额外的房间、休息室和存储间。地毯是灰橙相间,不重复的六边形花纹。这里通气良好,还有咖啡的香气。

有四个人在此等候他。Marion Wheeler,运营Site 41,正从厨房楼梯那走下,手里还拿着冒热气的一次性杯子。Graves,Site 45的主管,正坐在主桌边对着电脑打字。Michael Li在房间后方与O5-8交谈。他们全都戴着胚芽。四只胚芽的四个大眼球一齐转过来,汇聚在走入房间的Hughes身上。这真是非常让人不舒服的效果。Hughes强迫自己面露微笑。

“你来了,”O5-8说道。他…看起来好奇怪,哪怕算进胚芽也一样。Hughes此前从未见过哪一位O5,而O5-8看起来和他预料中的完全不像。他试着不去盯人,但他自己的胚芽非常善于盯人。

“你们都赶上了?”Hughes问道。异步式工作循环的性质就在于,任何维加斯室会议的前四分之一都要用来阅读前次会议留下的笔记。Hughes(正确地)猜测已经开过一小时的准备会了,然后所有人都在休息喝咖啡,现在他们继续开会。

“是的,”O5-8说道。他坐在了桌边首席上,Graves在他左侧。Li坐在他右手边,而Wheeler在Li的右边。O5-8指了指专门空出来的座椅,正对着Wheeler,那里还有份打印好的文件等着Hughes阅读。

Hughes放下电脑,迟疑地靠近文件。“你们要我现在就看?”

“你慢慢看。”

“我团队的人呢?”Hughes问道。“我们少了三个人。”

“读文件,Dr. Hughes。”O5-8说道。他似乎挺积极的。也许他是在投射出一种积极的假象,帮Hughes忘记他手握何等的威势权能。他的净资产据说基本是无限。在他这层级真不是钱的问题了。他,和他的同事们,无所不能。

Hughes坐下,开读。

文件是一篇科学论文,署名的作者正是Hughes自己,还有一些他同事的研究员合著,包括两位本来该在会议室的人。Hughes认不得论文的标题和内容,但这在他的工作里也不算稀奇。文本是按他自己正经、学术的风格写成,所以他没理由怀疑真实性。

这是篇爽快的文章,非常密集且直指中心,以其他模因学科学家为目标受众。在摘要中,论文称观察到了一种新的、极为强力而危险的(逆)模因复合体,暂且编为SCP-3125,作者计划为其申请Apollyon分级。

“嗯嗯嗯。”

第一页主要描述了八种不同的现象,大部分是异常但并非全都是,大部分是基金会控制下有SCP编号的异常。粗略一看,这些现象似乎完全无关,无论是在彼此之间还是与这个所谓的SCP-3125。Hughes想着他可以在其中导出潜在的关联,用几分钟就好,但他选择继续往下读。他翻过论文。整篇文章就只有A4纸的两面而已。

另一面大多是数学。有个符号,还有一个等式,然后是对两种非常新奇的模因复合性变形程序,作者将其称为“扩张”,然后是—

—文本形式的吓了一跳。这里有道至关重要的逻辑跳跃,对Hughes而言,领悟的到来如此钝重,如此突然,恐怖到让他生理性受惊。即便知道“Apollyon”一词已经摆在了牌面上,即便准备好在纸的另一面迎来极度恶心的什么,他还是畏缩了。“靠,操他妈的鬼。”

其他人什么都没说。他们等着,怀着期望,让Hughes收拢思绪得出些结论。

他读完了剩下的论文,发现要说的话基本都在他阅读时排好了。当他读到末尾,最初的惊骇仍未平息。SCP-3125的单纯景致已是极度遥远,超出他现有的理解。他只是透过钥匙孔来了个惊恐一瞥而已。他需要在电脑前多坐一段时间,演算结果才能有所把握。

不。他需要首先建立过滤器,等同于衬铅手套的东西,让他在有几分安全保障下操作这个放射性思想复合体。他感觉,它也许也瞥见了他。

Apollyon分级是为具高度破坏性、且在实际上不可能被收容的活跃异常准备的—某种超过Keter的东西。一个Apollyon级异常,差不多就是一定会毁灭世界的异常,不管做什么阻止它都没用。唯一能阻止某次XA级情景的,就是有其他东西(比如像是另外的Apollyon级异常)先一步毁灭了世界。他们的相对威胁级别不以物质收容物质衡量,而是以无可避免的年数来算。即兴一算,Hughes得出这个数只有个位。

“是的,就是这样,”他说道。随意到怪异。“就是个要杀光我们的东西。”他环视桌边。“我们有过Apollyon分级吗?”

“没有,”O5-8说。

“没有?”

O5-8浅浅一笑。“当前监督者内部认为Apollyon分级其实就是认输宣告。不利于士气。会激起失败主义倾向。除开这个特殊分级,Keter现在就是整个体系里的最高级别。所有现存的Apollyon都可能被重新评估,并在接下来的一年里重新分级为Keter。除此之外,你想到了什么?”

Hughes说:“你是要收容程序?我们之前已经这么聊过无数次了,对吧?”

“我们假设这是第一次好了,”O5-8说。

Hughes暗暗盯着论文。“我们可以消灭所有智能人类生命,”他说,“如果宇宙中没有智能宿主,SCP-3125就无从降临。”

一阵略有震惊的停顿。“是的,”Wheeler说道,“你已经提过这条办法了。我也不觉得在座各位能确认你是不是认真的。”

“我对我们可以做得到是完全认真的,对这么做有效我也是完全认真的。”Hughes说。“我们的使命宣言是‘控制收容保护’。我们真的该找个时候在下面给它加一句‘以及保证尽可能多人类存活’。”

“我们要保护人类是不言自明的。”Graves这么说。

“控制异常,收容异常,保护异常。还能做其他解释吗?”

“我们扯远了,”Wheeler说道。“我们不会灭绝所有智慧生命。”

“我们也可以立即终止并压制全球范围内的所有模因及逆模因研究,”Hughes说。“我们可以系统性地把这整个科学领域废除掉。停止所有实验,废除所有研究,对所有研究人员洗脑。如果没有人积极研究这块领域,就没有人会发现SCP-3125。这样它就会无限期地埋藏在理念空间的最最远处,像是放射性废料那样。”他盯着天花板。问题很有趣。“讽刺的是,要做到这点最可行的办法就是开发一个人工模因。给它编入模因学研究在本质上没有意义且有害的观念。给它填上宗教或伪科学病毒,把它投放到公众当中去。放出去一年过后,我们就会自己把所有实验室拆掉了。除非逆模因部对内部威胁的直觉性免疫足够强,能够顶住这种压力。有趣的情景。就算我们不按这条路走,也绝对应该考虑下在模拟中演练一下,看看结果会是怎样—”

“Bart,”Wheeler说道。

“不。躲避无济于事。它可能会从外部引入,或者自然发生—”

“我们都知道。Bart,这已经发生了。SCP-3125和我们说的一样在降临人世。看看这些先兆异常。我们正处于所谓的预兆中。它就在这里。”

Wheeler指的是Hughes自己在之前会议里制作的预测模型,他自己都没时间去熟悉的模型。但,他还是懂了。

他希望自己没懂。他的恐惧和大部分人没有来自一处。对手纯粹异类的程度足以吓住大部分人,让他们在恐惧中服输。大略读下来,SCP-3125看起来就是一场梦魇情景;它会把人类文明转变成某种Hughes无从想象的东西。但这就是这份工作的周一日常,而且Hughes从来也没多少想象力。他对整个SCP数据库几乎了如指掌,他是世界级的异常收容权威。那少许几个他没有天才级能耐的科学领域,自有值得信赖的同事执掌。它们都是已解的问题,已锁的盒子。

这一个不同。他有更多的想法,但这里,在机制上,没有办法对问题展开研究。只要他尝试去理解整个问题,它就会把他开肠破肚。他需要设计建造一个盒子,同时又要已经身处于这个在建的盒子中。他得要把整个宇宙都装进盒子。

他环视房间的墙壁。它们似乎撑得住。

“我们可以余生躲在这种单元里,”他说道。“我们整个种族。让SCP-3125不受控制、如瘟疫横行。我宣布这里就是收容单元的外部。完事。”

没有反应。

“我觉得我们做不到,”他说。“如果SCP-3125现在就活在共认常态里,游戏就已经结束了。我才不管Apollyon分级是死是活,按我自己看这个异常实际上就是无法收容。我…我的团队和我可能在之前几次说过不一样的话。我可能是在错误的心境下看到了答案。我们所有人都在一天天变化。”

“不,”O5-8说。“你每次都说了一样的话。”

“那就这样了。就这样了吧?”

O5-8说,“基金会的目标是保护。绝大部分情况下这需要对异常实体展开控制收容;设立能看管这些实体的特殊收容措施,要安全,且永久。标准原则是反对主动无效化,尽可能避免消灭。在座的每一位都明白。不过,像我这样的高级基金会职员也有权在少数特定情形下忽视这条原则。我正在行使这一权利。我认定在我们的现实中,SCP-3125无法与人类文明共存。我们要消灭SCP-3125。彻底。这是否会改变了你的看法?”

“特殊无效化措施么,”Hughes面如死灰。他的表情更难看了。

O5-8补充道,“我知道无效化在…整体上被认为比单纯的收容更容易些。”

Hughes说道:

“当我首次加入基金会,我问我那位几年前退休的导师,‘我们收容过最大号的异常是什么?’我是说按他有权知道的,当然了。他告诉我说曾经听到一则古老的流言,早在他最初的日子里,在他刚刚开工的时候。谣言说亚伯拉罕宗教并非一直是一神教。起初,有三位首字母大写的上帝。而在过去一百五十年内的某个时候,基金会斩杀了其中的两位。

”我信了他。我那时候非常年轻又没经验,还很幼稚,有点敬畏。没过几年,当我回头去想这番话—还有其实我从来没从其他任何人那里听到过这则流言,或者任何类似的东西—这才意识到他是在跟我瞎扯而已。

“现在过去二十年了,现代模因复合技术比过去那时候先进了几百亿倍,其中三成出自我手,我每季度都要看看逆模因学联盟在处理什么,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在地球上什么有可能,什么不可能,以及…”

他越说越小声。他们都期待着他说些话。他想不出。他落入了错误的思维框架。也许是他拒绝承认,也许对策是他不愿去接受的某个想法。何等讽刺—

“我说了什么?直接告诉我。”

“你的团队建议,SCP-3125只是目前观测到过最强力的模因复合性威胁,但并不意味着它居于体系顶点,”O5-8说道。“你们指出,仍有可能合成比SCP-3125强过一个数量级的理念,专为无效化SCP-3125而设计,且受我们控制。一个反模因。”

“这会花…这确实是…可能的。”Hughes开始猜测。“这会危险到难以置信。会需要巨量资源。还有十到二十年实际时间的工作,完全不能中断。为避免观察,我们需要全程与外部宇宙彻底封闭。我们需要一间和发射建筑一样大的实验室。等一下。”

他的大脑刚刚抓到了。他意识到他说这些话的背景了。他为基金会已经效力很长一段时间了。

“已经完成了,”他说,“实验室,已经修好了。二十年前就修好了,在暗中,我们派入了我们最好的研究员到那里面去,现在已经完工了。现在,这就是我们会面的原因。我们准备出发了。我们发现了如何部署反模因。太棒了!如果我是对的,这就太棒了。我是对的吗?”

“Bart,”Wheeler说道,“加入基金会的时候就有人教过你,会有这么一天,你必须,没有什么准备之下,牺牲你的很多甚至一切来保护最需要保护的东西。你在此工作了三十年。整段时间里,你一直知道会在未来的某一天牺牲自己。我们都被这么教导过。”

Hughes感觉一道阴影落在了他头上。他看向Michael Li,他的主管,对方还没开口。

Li说:“你说实验室已经修好是对的。建造在过去四十八小时内完成了。建筑团队已接受记忆删除并解散。但工作还未开始。这就是今日要说的事。”

Hughes说道,“…我的人就是去了那里。”

“你的人就是去了那里,”Li说。“他们在地堡里,等着。我们已经为你准备了掩盖故事。我们要伪造你的死亡。是时候了。你要转入地下。”

“现在?不,我…我有怀疑。”

“你的团队是志愿的。我亲自关照了他们。他们都是好人,”Li说。

“跟鬼一样,”Hughes说,“我是志愿去做的么。”

Wheeler说道,“Bart!”

Hughes开口道:“此前任何同意此事的我都是天杀的蠢货,我要推翻他的意见。这就是监禁刑。我不想花二十年时间不见天日。我不想被工作活埋。我有…”

他慢慢闭上了嘴,视线穿过桌子,双目失焦。他正准备说,“我有家人。”

但他没有。

他姐姐还在。她在基金会,和他一样。但他不能和她说话,她也不能和他说。他们试过。

他又试了另一套话术。“这…成功概率很低。时间安排很糟。现在是2008年。SCP-3125等到2010年代末就会到来—”

“成功率非常喜人,”Graves说道。

“定义下这个‘喜人’,”Hughes说。

“大过五成。如果是你的话。”Graves拿出一叠厚厚的报告,大概是为了支持自己。

Hughes扫了扫文件。他能看到自己的名字在封面上。天杀的。五成很不错了。如果他是房间里的其他几位,他也会双手一起上抓住机会。

Graves继续说着。“你劝服我们必须要这么做。你必须要充当那个中心。你已经准备好牺牲了。”他打开文件,翻到最后一页。他的胚芽眼球快速扫过,找到了要找的段落。“让我对你引用下你自己的话:‘SCP-3125代表着一种全宇宙尺度的威胁。它威胁着我们现实的邻近现实。它威胁着我们宏宇宙内的微宇宙。它威胁着作为虚构嵌入我们宇宙的宇宙—’”

“继续把这当成监禁刑吧,只要能有用,”O5-8打断道。“你要是高兴就撤回同意好了。但这边过后,你要去的下一个地方就是地堡。”

Hughes再一次环视房间的墙壁。他在想什么再明显不过。

“门锁了,Dr. Hughes,”O5-8说道。“不过这一关你不能出去。”

“掩盖故事是什么?”Hughes问道。“你们准备怎么做?”

“S167-B03-312发生了氦气泄漏,”Graves解释说。“泄露会是真事。那里已经有一具伪造的尸体,无法与真人区分。我们也为这一天篡改了你的公开日程。它让你进到那个房间,而非这里。至于—”

“他在拖时间,”O5-8对Graves和其他人说。“他不需要知道所有事。”

“报上其他人的名字,”Li建议道。“说认真的。在这世上,除你之外,还有谁有相当可能性解决这个问题?我们还能送谁去?”

Hughes没说话。没人了,真的,这世上没别人了。而他能够做的到。

Li继续追问,“还有别人吗?即便他们自己不想去做。还有谁有我们所需的技术能力,还有谁没有在地库里?”

世界稍微转变了立场。Li已经站了起来,Wheeler警觉地环视周围,抓住椅子把手。她的拳头里握着自来水笔,还没盖笔帽。好像她刚刚记起了什么事。O5-8盯住Wheeler,为她对着空气有所反应而迷惑。Hughes什么也没察觉到。

“只有我。”Hughes说。

“只有你,”Li说,“对我而言足够优秀。”

“稍等,”Wheeler开口。

Li凭空掏出一把手枪。Hughes胚芽的大瞳孔在这番暴动面前猛地一缩。

这不是任何计划的一部分,在场所有人都知道。这是真枪。他不可能有的。Wheeler准备从椅子上起身,她自己的枪锁在门外的盒子里了。

Li瞄准Bart Hughes的胸口连开了两枪。第一枪穿透了他的肺。第二枪在Hughes倒地时射出,擦过了他的电脑屏幕,但那是防弹的,子弹反弹到了会议室墙上。

*

Li转身,这次瞄准了O5-8。他又开了两枪,每一枪都引出了刺耳的电流嘶吼和一阵绿光,O5-8的守护魔符把能量吸收了。Wheeler从背后扑向他拿枪的胳膊,一只手把它向上掰去,另一手握住自来水笔直刺咽喉。Li挣扎着。Wheeler用力猛拉,一路割开了他的喉咙。Li的手指终于松开了,她把枪弄到远处。Li痛苦地发出咕哝声,向后倒去,徒劳无益按住伤口。他的头—好吧,是他头上戴着的胚芽—撞到了玻璃会议室门,让它垮成一滩血泊。他已经无害了。

两秒钟里无事发生。

O5-8的眼与Wheeler对视。“你的想法?”他焦急地问道。

“Michael Li已被感染,我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Wheeler说道。她确保枪是安全的,给它上了套之后便去桌边确认Hughes的情况。他死了,她发现了。Graves也死了。Grave什么时候也被打中了?刚才房间里发生了什么?“整个Site从上到下都被感染—”

“我还有问题,”O5-8刚开口,一股致命的炽热和亮光打断了他,他脑后的墙壁开始焦糊。

Wheeler转身去找源头,用沾血的手举枪瞄准。有东西正在用激光打穿收容单元的气闭锁。是一道强大的激光,以机器人式的精准挥动着。快到几乎看不见。

“我的私人安保,”O5-8说,“它听到了枪声—”

“叫它停下,”Wheeler说。“如果这个单元被突破,SCP-3125会来抓我们所有人。”

“这个单元是隔绝式密封的。门开之前我不能送出任何信号。”

“这就是问题—”

气闭锁崩裂开来,被撕成了碎块。一台庞大、光滑、漆黑的装甲机器人从裂口间赫然耸起,蹲低身子扫视房内。看着好像是O5-8的轿车站了起来,开始走路了。依然看不出里面有没有个人类在当驾驶员。它身后远处,Bochner动弹不得,被一坨巨大的半透明橙色黏胶封在了工作台椅上。她在大喊着“救命!”

对Wheeler,这感觉好像是一股黑浪向她袭来,从外部涌进收容间中。她扔掉了枪,抬起手。被发现手拿一把冒烟的枪可不是好形象,她也不知道是什么启发法、人类或者电器之类的在控制这台机器人;它可能倾向于做出不妙的决策。

“停下,”O5-8对着他的保镖说道。它停止了移动,但激光枪没有,依然以眼睛跟不上的速度在四个不动弹的目标上闪动:Wheeler,Hughes,Graves还有Li。它在等待移动。

Li还没死透,抽搐了一下。激光枪以一道脉冲作为回应,把他的脑袋和胚芽一同化归原子。激光切换到更短的模式,在剩下的三个目标间切换。Wheeler一毫米也没动。

“我说,‘停下’!”

这次O5-8的声音似乎总算被听到了。激光枪咔哒关闭,回到无害状态。

Wheeler松了口气。“Li被感染了,”她再次说道。她连忙跑到房间后方,墙上装了一个医疗包。“我们要赶快离开这里。然后我们要对站点消毒。”

“什么时候感染的?”O5-8问道。“被谁?据我所知的SCP-3125会让受害者完全在身体上隶属于SCP-3125,在生理上变得只会宣扬它的核心概念。但是Li依然有着高功能。”

“我们算错了些东西,”Wheeler说。她把大部分套件丢到一边,只留了一个形状奇怪的胶囊,带有一根细管,里面还装着粉色液体。

“还有那把枪呢?我们已经在进入时搜过身的。”

“我不知道。”Wheeler可以想出几十种办法带枪进屋不被发现。可能是被Li在上次来访时藏进了休息室。可能Bochner是共犯。也许是其他。她觉得Hughes团队的三名成员也有很大可能已经遇害。

现在全凭理论了。她对着右腕用了胶囊,注入了一半药剂。那是速效化学性记忆删除。她希望两个人分这一份药剂是足够的。

“这不是该SCP-3125露面的时候吗?”O5-8指出,“我肯定能感觉到…有东西。在我脑袋里。应该说是我的胚芽。”

“我一样。把袖子卷起来。你还需要暂时关掉屏障一秒钟。”他配合了,Wheeler把剩下的药打给了他。Wheeler非常希望这些护盾能是标准化配置,但它们很难搞得到,也会引起严重的相关争执及副作用。

门外,Bochner已经开始咕噜,口齿不清。现在她再次大喊起来。当Wheeler看去,有什么又长又黑的东西,如标枪锐利又分叉成丝,从仓库的屋顶中降了下来。它把黏住Bochner的椅子钩住,把她举到空中。第二根细长的感知器出现。带着好奇,它探了探Bochner被黏胶盖住的腰腹,然后用自己把她整个穿透,像是钉子扎透一张纸。

她哀嚎,鲜血喷涌泼洒在地。感知器往回一收,接着在第一个洞旁开了第二个洞,然后继续这个模式。

更多的蜘蛛腿扎穿了O5-8的机动保镖,把它从气闭锁边一把扯开,很快肢解成火花四溅的碎片。激光在机器死去时狂乱闪动。完全无用。

远处,全站警报拉响。

“这是模因威胁,”O5-8几乎是对自己说道。“那个蜘蛛怪从哪来的?”

“你有没有备用转移工具?”Wheeler问道。

“S167-B02-101,有个逃生舱。”O5-8说。

他说着,Wheeler一边用沾血的自来水笔写在了手上。“地下?你确定?门有密码吗?”

O5-8亮出五根指头。他抓住脑袋。他的胚芽正在不开心的扭动,色彩纹路都在变化着,好像有种感染在它苍蓝色的皮肤上扩散。“我能感觉到它。像是—钢锯。这…最让人不舒服。”

“我们要去到逃生舱。”Wheeler说道。“其他事情都不重要了。我们不需要记得原因。明白吗?”

蜘蛛腿触到了气闭锁,开始把房间撕裂开来。它们动作迅猛而愤怒。它们知道里面有重要的东西,但它们就是够不到。颅骨太硬了拆不开。

O5-8没多少外勤经验。记忆删除让他思维混沌。“我听你的,”他带着困倦说,“逃生舱。带路。”

Wheeler握住他的手,另一手抓住Li的手枪—还有不少弹药留存。“跟着我,”她说到。她以前就这么做过。她不知道。

仓库的房顶开始坍塌。

*

但它是什么?

它在哪里?SCP-3125长什么样?它的动机,它的来历,它的犯罪手法—有多少是可知的?一定要知道这些才能解决问题吗?只要能把智能物关进盒子里、将它的军,它有多聪明还重要吗?

而这个反模因要呈现为何种歪曲心智的光化学形态?靠人的手要怎么组装有如此坏灭能量的东西,还要能稳稳抓握;要怎样的人类心智才能挥动它、又不会炸得里外翻转?出动这么一个愤怒的理念,会对人类的理念空间有何效果?现代模因科学距离答案对策还有多远,一年?一百年?Hughes这是把自己套进了何种疯狂的不可能之中?

他一无所知。他知道Site167在分崩离析,有什么狂暴而精神变态的东西在席卷它的走廊和人员,一种液态的涌动大群正在让每个人变成一个人类可能成为的最恶之物,有个存在就是错、看着就是错的东西,无色而狂怒。他冲下走廊,然后下到通风井去到更深处。他很小,他能快速滑溜地移动。他做得到。他能把自己锁进去。

他不知道胚芽靠什么生存。他看到过的都关在笼子里。他不了解Bochner的照看程序。它是不是水生,还是活在C. gigantes的血浆里?它吃配方么?他要在饿死前对自己的生物学来个逆向工程。他不了解他心智的模型。思考很痛苦。

但他能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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